第 19 章
公堂(01)

  方澤芹每日午時都會去保來客店探視病人,七付藥後,石庭之便能行動自如,兄妹倆自是感激涕零,石金蓮三番五次表露情意,石庭之也有意攛掇這門好事,常以言語試探,方澤芹只充作不知,回客棧後收拾行囊,打算再過一宿便即離開。

  次日清晨,師徒倆正在樓下吃飯,卻見石庭之衝入堂內,撲地跪倒在桌前,疾聲高呼:「先生,救我妹子!」

  方澤芹忙將他扶起,問道:「發生何事,你且慢慢說來。」

  應笑體貼地捧茶送上前,石庭之喝茶緩氣,待喘息平定方道:「今兒一大早,潘老爺子帶了從人來客店裡,見小生病癒,便說是他堂裡何大夫的功勞,以那文書為憑,強要金蓮作妾,小生願還他藥錢,他卻不認,只認那賣身救兄的契文,找來媒婆做個門面,叫家裡的惡僕將金蓮按在轎中帶了回去,小生與他爭執不過,只得來找先生,望先生能出面做個證見。」

  方澤芹面色微慍,見應笑吃完了面粥,便起身道:「煩請石兄帶路,方某去替你說個理。」

  石庭之大喜過望,不住稱謝,引著師徒倆徑奔潘家宅邸而去,敲門半晌才見主管出來問詢,石庭之說明來意,那主管用鄙薄的眼神將方澤芹上下打量一番,見他粗衣布鞋,便朝石庭之哼笑道:「我道你搬來甚麼名醫,卻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好不曉事的酸餿,你家妹子跟了老爺,雖只得做個小的,吃穿用度能少了哪一樣?老爺手裡寬,你若是明白人,做個笑臉常來常往,每日得他一兩錢保個衣食無憂,你那字畫賣出的錢也好攢下來置辦田產,若是翻了臉皮,沒你好日子過的。」

  石庭之也不是生來就貧苦無依,他自幼捧讀詩書,自有文人的傲骨,當下沉了臉道:「舍妹立有字契在,若確是那何志壽醫好的,小生無話可說!而今卻是折他人的功勞,成了你家老爺卻欺了恩公,休再囉嗦!快將你家主人叫來,我要與他當面分說!」

  主管瞪他一眼,嘴裡碎碎罵著掩門而去,再開門時卻是領了兩名持棍惡僕出來,換了張凶神惡煞的面孔,氣吼吼地嚷道:「老爺說了,有文書為憑,禮錢也清了,如何由得你反悔?快走快走!若再來煩擾,我識得你,這棍棒可不長眼!」

  那兩名惡僕上前揮棍示威,方澤芹抱著小徒弟站在門前,一棍揮來沒打到石庭之,卻險些掃上應笑。方澤芹及時偏開身,心頭無名火起,伸手抓住那亂舞的棍頭,腕上使了把巧力,便將那棍子奪了下來,朝後遠遠拋開。

  另一人見狀,也不做虛招,掄起棍棒朝方澤芹劈面打上去,應笑還趴在方澤芹的肩頭,這一棍下來極有可能就落在她的背上,方澤芹橫臂擋下,只聽「哢」的一聲響,棍棒竟斷成兩截。

  旁人只道是巧合,卻不知眼前這看似文弱的大夫是個內家高手,方澤芹擋棍後隨即退到階下,主管以為他吃了一棍曉得怕了,又說了些冷嘲熱諷的話,招僕從回宅,依舊將大門閂上。

  石庭之不敢再去敲門,只捶胸頓足地怒駡許久,待氣洩盡之後復又走回方澤芹身旁,問說:「那惡僕氣力大,先生受那一棍可別傷到?」

  方澤芹道:「不礙事。」攤開手掌在小徒弟背上來回撫摸。

  柳應笑覆在師父肩頭不敢作聲,她在龍江時遇上的都是些親切面孔,離了城後卻常見到令人生厭的嘴臉,有師父護著,她倒也不是太怕,只對那些惡形惡狀與冷言慢語感到心煩,不想見也不願聽。

  石庭之連聲嘆氣,搖頭道:「這潘家老兒也是個不實誠的,他自來搶金蓮,除了藥錢何曾給什麼禮金!對上這家有錢有勢,即便當面對質,他若抵死不認帳,又叫凶僕趕打,我一介窮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如何能夠辯說?」

  方澤芹道:「不如書一紙狀書請官老爺來斷。」

  石庭之道:「先生有所不知,這潘老兒與知縣素來交好,常使錢上下打點,那知縣有個無火虛證,是個在帳裡疲軟的君子,虧得潘老兒獻藥才治得好,知縣對那何志壽也是倍加推崇,只怕會徇私,訴狀不成反倒牽累先生。」

  方澤芹道:「聽聞新上任的府尹乃是廉正剛直的清官,便是家常民事也不乏有去州衙裡的。」

  石庭之聽從建議徑到州衙告狀,府尹接了狀子看罷即傳潘家老兒上堂問話,潘財主遞交了賣身契,又找來兩名證人,是橋北市裡的屠戶呂梁與開緞店的吳叔,石金蓮賣身救兄那日,他二人都在旁圍觀,又得了潘老兒的好處,自是處處幫他說話。

  府尹再傳方澤芹與何志壽上堂,柳應笑直跟到衙門外,見門樓森然,心裡害怕,黏在師父身上不肯撒手,方澤芹丟不下她,只得對傳報的公人道:「這娃兒亦可做個證見,敢請通傳一聲。」

  那差使見應笑年幼,也不多加為難,客氣地說:「先生在此稍候。」入內問訊,不一時折回來,叫左右門吏收了棍,將師徒倆一併領到堂前。

  方澤芹跪下行禮,應笑還不懂堂上規矩,有些懼怕卻還感到新奇,縮在師父身後東張西望,只見公堂寬敞,衙役持棍肅立,兩面立有禁牌,十八般兵器有序地列在木架上,公案後懸掛海水朝日圖,再往上看,一塊金字牌匾橫於壁頂。

  應笑喃喃讀道:「明鏡高懸……」

  正唸著,卻聽兩旁衙役杖棍高喊堂威,當即被嚇得抱頭捂耳,直往師父懷裡縮去。府尹揮手叫停,笑盈盈地看向台下幼童。

  方澤芹抱住應笑拍背,朝上恭敬道:「小徒不懂規矩,還望大人恕罪。」又在小徒弟耳邊輕聲說:「應笑,快見過大人。」

  柳應笑這才跪下行拜禮,低聲道:「應笑見過大人。」怕歸怕,還忍不住抬頭打量府尹,青天老爺方面闊唇、頜下三縷長鬚,相貌甚是威嚴,望過來的眼神卻和藹可親。

  府尹笑道:「小娃娃便不必跪了,起來吧。」

  方澤芹謝過,扶起應笑攬在身側。

  府尹道:「這石庭之的病是誰醫好?他說是方大夫,潘老兒卻說是何大夫,又指石家兄妹想違約訛財,故找來一名外地郎中做假證。」

  何志壽搶先道:「有保人為證,許身的文書是石金蓮自願簽下,小人親去保來客店替病患診治,亦開下方子,若按方服藥,此時的確該康復了。」

  石庭之道:「舍妹確曾按何大夫開的方子去鋪裡抓過藥,可小人所服的藥卻是方大夫所贈,先生常到店內探視,前三日還是他親手煎藥餵小人服下。」

  潘財主斜瞥方澤芹一眼,譏笑道:「這江湖郎中能有什麼好藥?在街市上便診錯了病……」

  府尹輕拍驚堂木,冷聲道:「問你時再答!」看向方澤芹,放緩語氣道:「方大夫,你說。」

  方澤芹朝上一拱手,緩緩道:「確如石庭之所言,他服用的藥材是小民親上濟民坊領得,那日散藥的醫官都可做證。」

  石庭之道:「不僅如此,保來客店的店夥與小人的妹子金蓮都親見方大夫熬藥煎湯。」

  府尹差人將石金蓮同店夥一併帶上堂來問話,石金蓮哭哭啼啼道:「那日,民女按何大夫的方子抓藥回店裡煎湯,卻被方大夫攔阻,他又開下藥方,親自替我兄長熬藥餵食,此後,他每日探視,民女見兄長一日好過一日,哪還敢換用別的藥?那何大夫的方子……早不知棄到何處去了。」

  何志壽聞言,臉色立時變黑。那店夥計道:「小人是看那方大夫煎過藥,卻不知是他自個兒的藥還是何大夫的藥。」

  那潘財主一口咬定石家兄妹與江湖郎中竄通勾結,用了何志壽的藥醫好石庭之,對外卻說是換開了藥方。

  應笑見方澤芹什麼話也不說,心裡直髮急,卻不敢隨意出聲,只憋得滿臉通紅,站也不是坐也不安。

  府尹留意到這點,起身下堂,直走到柳應笑身前,緩聲問道:「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柳應笑先看向方澤芹,見師父點頭才躬身行禮,回道:「大人,我姓柳,名為應笑。」

  府尹笑著頷首,又問:「你可是有話想說?」

  應笑連連點頭,府尹復又走回公案後,揚聲道:「柳應笑,有話但說無妨!」

  應笑往師父身邊靠了靠,拽住他的袖子,仰頭道:「師父沒有說謊、沒有訛人,我隨他去濟民坊領了藥材送去客店,那時金蓮姐姐正在後院煎何大夫開的藥,可那藥湯被我師父潑了,應笑親眼看見師父拿自家藥材與濟民坊領的藥材煎煮成湯,餵完湯後我們才走,此後五日,每日師父都會帶我去客店,非看著病人將藥湯喝下才能安心。」邊說話,那牙洞裡邊漏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