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公堂(02)

  潘財主冷笑道:「小兒口齒伶俐,教這一番話可費了你們不少心思吧?」

  石庭之勃然大怒:「小妹被你強行帶走之後我便找上方大夫,即刻寫狀投州衙而來,此間不敢耽擱片刻,如何教得!?」

  應笑也自氣得面色泛紅,拉拉方澤芹的胳膊,悶聲說:「師父,你告訴他們,徒兒說得句句屬實。」

  方澤芹見小徒弟如此回護自己,喜的樂不可支,自然順著她的意,當下朝上拱手道:「大人,小徒說得字字屬實,半分不差!」

  石金蓮輕撫兄長的胸口,哽咽道:「青天老爺在上,小女子絕不敢欺瞞,簽了文書後,那何大夫丟下一紙方子便隨潘老爺離去,未曾提點煎藥之法,也不見來複診。」

  何志壽麵皮紫脹,急衝沖道:「我開下五付藥,自然是打算在病人服完藥後再診,我坐在堂裡也不是吃閒飯的,還要為眾多病患診治,不是早對你說過麼?若病情有變可隨時到潘家藥鋪找我!」

  府尹沉吟半晌,隨即發下筆墨,叫兩名大夫各自寫下藥方,方澤芹用的是溫補益氣的藥,而何志壽恰恰相反,開的是寒涼解毒的方子。問及病症時,不等石庭之開口,潘老兒便不陰不陽地道:「如今他已病癒,什麼症狀、是真是假,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說?」

  石庭之抖著手指向他,只氣得面紅耳赤,一句話也接不上來,方澤芹道:「石庭之曾去濟民坊求診,究竟是何病症,找來坊裡的醫官一問便知。」

  府尹暫且退堂,差人去濟民坊裡請醫官,人帶到之後復又升堂,讓石家兄妹與潘老兒等人在外候著,只傳方澤芹與何志壽兩名大夫上堂,應笑自然跟著師父同進同出。

  尋來作證的人正是那日發放藥材給方澤芹的老者,人稱賈太醫,原是太醫局的教授,後被調來西都濟民坊督導醫員。

  府尹請賈太醫在堂下側首坐定,方澤芹與何志壽先向前輩行禮,而後一左一右跪在台下,府尹對賈太醫一拱手,問道:「據聞這二人均在太醫局習讀過,不知先生可識得?」

  賈太醫道:「老朽離京多年,不曾在院裡碰過面,但他二人的福牒已經驗看,確由太醫令親授。」

  府尹向賈太醫略述這案子的由來,讓方澤芹與何志壽當堂陳述石庭之的病症與辯證開方的依據。

  何志壽依舊搶在方澤芹之前開口,高聲道:「病者面赤耳紅、皮膚熱燙,此為火病,需用涼藥,又及便血之後痢下不止,糞便溏洩不成形,這是體內有熱毒內淤,需用清熱解毒的藥物,是以小人開下黃連、枳實、黃柏、苊芹等瀉火之劑。」

  府尹向賈太醫請教,賈太醫道:「病症倒是不錯,且聽聽方大夫如何說。」

  方澤芹道:「這並非火病,而是虛陽浮越,上有熱證,此為假像,下腹冰涼,體內真寒,這雖是寒症,也需消火,這火拚非外邪內侵,而是肝氣不舒所致,肝屬木,脾胃屬土,在五行裡木克土,肝氣不舒往後發展必然會對病者的脾胃有影響。」

  「石庭之大腸燥結因而便下帶血,這卻不是突發之症,而是長期操勞與精神鬱卒不得志所致,面上出現火象乃是風火上炎,正說明病者脾腎兩虛,需溫補,還需補到病處,這是個脾胃病,方某所用的藥中,以人參、白朮為主藥,這兩味藥不燥不峻,專補脾胃氣虛,再以肉荳蔻、補骨脂、山藥、附子為輔材,吳茱萸、當歸、五味子及茯苓為佐藥。」

  「由於病者積患已久,需連服六日,餘下四付只配了參、術、苓、草這四味補氣的基本方,作穩固藥效之用。這些藥需三煎三候、先武後文,慢火熬足三刻方能起用。」

  賈太醫擊掌道:「這方子委實精妙,此中不但包含了補氣的四君子湯,更有補脾腎陽虛的四神散,這藥下得好!」轉而對府尹道,「石庭之此病確是虛熱實寒,老朽不才,只想到要以溫藥驅散寒氣,卻疏於調理脾腎,急於求成,倒忘了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的道理,人無正氣,何以立身!」

  這一番話說得何志壽羞慚不已,當即垂下頭來拱手高舉:「方大夫醫術高明,學生甘拜下風。」

  方澤芹只道「不敢」,多餘的話是半字也不提。府尹沉聲道:「行醫問診是為了救人,聽你這話說的,豈不是把人命關天的大事當作意氣之爭了?」

  何志壽諾諾不敢言。府尹便傳喚潘財主與石家兄妹上堂,當眾銷毀賣身契,潘老兒貪色生事、強媒硬娶,本當責處,姑念他對地方上曾有貢獻,便罰他為石庭之付藥錢診金,暫且釋放回家,石庭之為人耿直、不畏豪勢,方澤芹醫德高尚、廣懷仁心,各賞銀十兩以為旌表,小案子便算結了。

  柳應笑此番又長不少見識,親身體驗了何為對簿公堂,將各人面目都映在眼裡,字字句句都記在心上,更有滿腹的話想與師父敘談。因缺了顆門牙,她說話時「哧哧」生風,便不大願意在外人面前開口,只盼能早些回客棧。

  出了衙門之後,何志壽倒有些自覺,以袖遮面匆匆離去,那潘財主卻是滿心不服,橫眉豎目又撂下許多狠話,只把石庭之激得七佛出竅,險些又厥過去。

  石金蓮扶住兄長,拭著眼角道:「這官司是打贏了,可得罪了潘財主,想他不會就此甘休,這往後該如何是好?」說著便斜眼覷向方澤芹,只瞟一眼又移開,臉上泛起桃花,羞怯怯的。

  石庭之一介貧士,也不貪圖出身,只愛方澤芹人品高潔,便有心要做成這門親事,直言道:「嗯人若不棄嫌,便收了舍妹,做個隨侍的丫頭也好,小生自是不怕那潘老兒,只恐他背地裡弄些陰謀來污我小妹。」

  方澤芹道:「這事不急,石兄身體要緊,莫再動了肝火。」他言語閃避,又將話題引向別處,問說:「見石兄描得一手好丹青,肚中頗有學問,可曾進京赴考?」

  石庭之神色哀傷,嘆道:「鄉試倒中了,上京會試之前卻遭逢家門驟變,如今……兩袖清風一身病,溫飽堪憂,唉!罷了。」

  正說話間,那裡走來一位寬衣玄袍的中年文士,是在公堂上記錄案情的主簿,這主簿走到方澤芹身前作揖,道:「先生,我家大人有請。」

  方澤芹正在籌思如何幫助石庭之,這一來心裡有了主意,與石家兄妹別過之後便隨主簿回轉府衙,從西首角門進了,徑至茶房,府尹大人正在廳內等候,見了人來即起身相迎,執手當胸道:「先生請了。」

  方澤芹忙回了一揖,應笑還記得堂上之禮,忙跪下磕頭,口稱「見過大人」,府尹連忙扶起,說道:「此番也不為什麼要緊事,只是想邀先生過來一敘,請上座。」

  方澤芹推辭三番,卻不過府尹殷切相邀,只得與他分賓主坐了,主簿抬來一張小小圈椅放置在方澤芹身旁,又差人捧來茶食果子,應笑乖乖坐在圈椅上喝起茶來。

  府尹問了方澤芹的家鄉籍貫,知是渭州人士,沉吟片刻,便道:「我見先生醫術高明,亦有太醫局的福牒,為何背個藥箱行遊江湖?目下聖上復詔各州縣選善醫送京城考校,以優者為翰林學生,若先生有意,本府自當引薦。」

  方澤芹略一思忖,說道:「不瞞大人,家父亦曾為在下打點過,無奈才疏學淺,實不敢擔待,這才離鄉遠行,學習各家醫道方術。」

  府尹問道:「令尊是……」

  方澤芹拱手回答:「正是涇原經略使方昱台。」

  方昱台以直龍圖閣學士任涇原路經略使兼知渭州,有邊功,在朝中頗得人心,方澤芹在外從不談及家事,倒也不會刻意隱瞞。

  府尹雙眼一亮,驚而起身道:「原來是方渭府的公子,失禮失禮。」

  方澤芹也隨之站起來回禮,禮畢歸座,不覺又飲了半壺茶,二人閒拉些家常瑣事、醫學藥理,談得甚為投機。方澤芹見氣氛熱絡,便作不經意地提起石庭之,並從懷裡掏出一柄摺扇打開,這扇乃石庭之所贈謝禮,扇面是他親筆描繪的牡丹爭豔圖,只見重瓣層疊、花冠飽滿,左右綠葉相襯,色如煙雲暈染,真如自牡丹園裡摘下的鮮花,絢爛逼人眼目,精工富麗、美不勝收。

  府尹讚不絕口,托在手上細細品賞,嘆道:「不想那直性火爆的書生有此等妙筆。」

  方澤芹道:「空有妙手,卻無錢買紙筆丹青,這張扇面還是他流落異鄉之前在家中所繪,如今只能沿街賣些糙紙粗畫以圖生計。」便將石家兄妹的遭遇訴說一遍。

  府尹道:「如你這般說法,那秀才確是可惜了,府衙裡正需要一個畫影圖的能手,若那秀才願意來此出力,本府自會善待他兄妹二人。」

  方澤芹正想作一番舉薦,聽府尹主動提起,便省了那許多溢美的言辭,自願充當引薦人,離了衙門之後直奔保來客店,向石庭之說了府尹的意思,石庭之喜不自勝,當下換了新衣鞋帽隨方澤芹再入府衙與青天老爺會面。

  府尹在談話之間有意無意地考問石庭之的學問,石庭之不卑不亢、應答如流,府尹真如伯樂遇上千里馬,不勝歡喜,立刻遣人收拾別院客間,將石金蓮接去,又在花廳裡擺宴設席款待方澤芹與石庭之二人,親自把盞相陪。

  席散之後,方澤芹自承有急事待辦,辭別府尹,帶著應笑自回客棧,也沒和石家兄妹道別,次日一大早便驅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