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渭州(01)

  離了西都之後,方澤芹加快行程,來到平涼之地,徑入城裡,應笑看時,只見有三市六街,人聲嘈雜,不似洛陽華美秀麗,又是另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

  柳應笑一到渭州地界就出現了水土不服的症狀,夜間發熱,起了皮疹,方澤芹用下去暑濕的藥,不敢在外耽擱,急回府宅。

  那開門的管家方福是方家三代忠僕,見到方澤芹時先是愣了許久,回過神後竟不顧主僕身份,上前抓住方澤芹兩臂,激動地喚道:「大少爺!是大少爺!你可終於回來了!」

  方澤芹笑道:「福伯,許久不見,身體可好?」

  福伯連聲道:「好好!」但見方澤芹一身風塵僕僕,忙叫人抬了行李馬匹進院,不意瞥見他身後縮著個小女娃,詫異地問:「這女娃是誰?」

  方澤芹俯身將應笑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臂膀上,笑著介紹:「這是我的徒兒,姓柳,名叫應笑。」又對百般不舒服的小徒弟道:「應笑,叫福伯。」

  柳應笑原是趴在師父肩上,這時回頭看去,眼裡虛濛濛一片,只見個矮胖人影在面前晃動,她聽話地喚了聲「福伯」,又綿軟無力地趴回師父身上,腦中嗡嗡作響。

  方澤芹道:「小娃初來乍到,水土不服,我先帶她回房休息,煩請收拾間僻靜的住處。」

  福伯道:「少爺說得什麼話?您的草園子還給您留著,老僕隔段日子便會親去收拾打理,就指望你早日回來住,老爺雖嘴上不說,可每每回來必要去那園裡兜悠一圈,便是在看你回來了沒。」

  方澤芹只一笑,客套道:「有勞福伯費心了,請問老爺在家嗎?」

  福伯道:「老爺巡城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老太太與夫人們在春浮園裡忙著,少爺,您先去收拾收拾,待老奴通稟一聲。」

  方澤芹略一頷首,淡淡說道:「好,我安頓小徒之後自會去拜見。」

  福伯遣兩名從人和一名女使隨行伺候,方澤芹急入草園,進臥房,將小徒弟放躺在床上,開下方子,叫人按方抓藥,又吩咐抬一桶熱水來,從人各各照辦。

  應笑只覺得背後草蓆涼爽,虛眼睜開,看到透光的薄絲帳幔,輕問:「師父,到你家裡了麼?」

  方澤芹坐在床頭為她擦汗,輕聲道:「到家了,這會兒感覺如何?」

  應笑揉揉眼睛道:「眼還有些發花,身上卻涼快了。」

  旁邊女使靜兒機靈地遞上團扇,方澤芹卻不用,反倒要她去沏壺熱茶,靜兒道:「小姐怕是熱得發暈,廚房裡冰了鹵梅水,不如奴婢端來給二位解渴。」

  方澤芹道:「不必,只需熱茶即可。」頓了頓,又問,「府裡可有竹蔗?」

  靜兒道:「有從京裡送來的紫皮蔗,老太太與夫人們吃不慣,都堆在灶房了。」

  方澤芹吩咐道:「將蔗去皮蒸熟,取汁五碗,放涼了便端來。」

  靜兒領命出去,不一時托來熱茶,說已叫廚子備辦,從人急匆匆送來藥材熱水,方澤芹將下人們摒退,在澡盆一週拉起圍屏,先倒了杯熱茶端到床前,一手扶起應笑,讓她靠在床頭。

  應笑把竹枕抱在懷裡,偏頭避開茶水的熱氣,小聲嘟噥:「師父,放涼了喝不成嗎?」

  方澤芹搖搖頭,將茶碗送到她嘴邊,應笑抬眼偷瞥師父,見他面色嚴肅,只得捧過茶碗,又瞟一眼,方澤芹道:「應笑是聽話的好孩子,把茶喝完。」

  應笑想喝冰過的鹵梅水,正要提出來,聽到師父喚她「聽話的好孩子」,又把話嚥了回去,一聲不吭地喝下熱茶,出了滿身大汗,初時覺得濕衣貼肉很難受,等汗出盡卻漸漸的涼爽起來。

  方澤芹笑問:「如何?還覺得熱麼?」

  應笑老實回說:「好些了,本覺著熱水下肚會更熱,可這會兒肚裡也不怎麼熱了。」

  方澤芹看了她片刻,又問:「應笑可是想喝鹵梅水?」

  柳應笑面頰一熱,含住下唇點點頭,方澤芹道:「以後想要什麼都提出來,想說什麼話也別悶著。」

  柳應笑嘟起嘴道:「師父叫徒兒聽話,聽話便是要聽從大人的命令,師父說一徒兒不二,若不然,你哪天嫌煩了,就會把我丟給賣豬的養在臭烘烘的豬圈裡——我娘曾這麼說過,師父,你家有豬圈嗎?」

  方澤芹嘆氣說:「沒有,應笑,你娘是你娘,師父是師父,師父怎會嫌你煩?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事,為師也不會丟下你。」

  柳應笑沒留神聽師父的保證,思緒歪到別處去了,她問道:「師父啊,徒兒沒說自個兒想喝鹵梅水,你卻猜了出來,好生厲害,娘說過,她悄悄抓了一把蟲放我肚裡,我想什麼她都知道,師父,你也抓了把蟲放我肚裡了嗎?」

  方澤芹本還想說些體己話,聽她童言幼稚,便覺自己多慮了,這般大的孩子總是想到什麼問什麼,注意力極易分散,任何事情都不會往心裡去,便笑著打趣:「為師可沒抓蟲子,只是眼力好,能瞧見你這小腦瓜子裡的念想。」說罷用手指輕點小徒弟的腦門。

  柳應笑將信將疑,問道:「那徒兒這會兒在想什麼,師父能看見嗎?」

  方澤芹托起下巴,故作姿態地眯眼瞧了會兒,捏起她的臉說:「應笑在想——師父騙人,對不?」

  柳應笑「噢」了聲,拍起小手,歪頭想了許久,板起臉說:「嗯!師父騙人!徒兒方才沒在想師父騙人,你說得不對,這回我可就曉得師父確實是在騙人啦。」

  方澤芹笑不可抑,愈發覺得小徒弟可愛,抱起來親親,就在此時,房門被推開,靜兒托著五碗蔗汁走進房裡,乍見這師徒親密的景象不覺一愣,忙又垂頭退到門檻外,惶恐低語:「對不住,少爺,冒犯了……奴婢來送蔗汁。」

  方澤芹知道府裡對家僕管教甚嚴,未敲門就進主人家的臥房有失規矩,這使女可能是一時大意,察覺到踰矩之後又退了出去,想來是怕受責備,方澤芹長年在外,被人鄙薄慣了,從來也不在意這些瑣事,當下將小徒弟放在床上,親自迎出去接下托盤,客氣道:「勞煩了,你去歇息吧,這草園子裡有我照看便夠了。」

  靜兒諾諾答應,待方澤芹轉身後才掩上房門離去。柳應笑好奇地問道:「師父,那姐姐似是很怕你,你又沒生氣。」

  方澤芹將盤子擱在桌上,回頭閂上門,在熱水裡加了雲花散,走去把小徒弟抱起來,讓她站在床邊,笑著道:「許是為師面相凶惡,叫她看了便怕。」一面說一面替她脫去衫裙。

  柳應笑將手舉高,打量方澤芹的面龐,她不懂美醜,只覺得師父的臉比那中保村曹村長的臉親切許多,慈眉善目,眉心也沒有皺紋,臉上時常掛著笑,哪有半分凶相?

  方澤芹抱起她放進熱水裡,解下蔥綠的肚兜,以絹布輕擦出了皮疹的雙臂和背部。應笑在澡盆裡左右挪動,好讓絹布能擦上發癢的部位。方澤芹又解下她鬆散的丫髻浸在水裡,用槐柳楊花膏均勻抹在發上搓揉,這本是漱口用的淨齒藥,以沿途採摘的槐枝柳條楊枝與楊花配上生薑煎出清香,每日起床需用絹布裹指沾藥涂擦牙齒,加胰子拌勻可潔膚潤面,加淘米水又可去發垢,胰子價賤,藥材唾手可得,著實方便又省錢。

  洗好頭髮後,方澤芹照常取來瓷盆,將半乾的長髮兜出桶外,全放進盆裡,叫應笑先泡著,他去將乾淨衣物拿出來鋪好,再從藥箱裡取出個手掌大小的小葫蘆,葫蘆裡裝的是絲瓜葉與長命草熬出來的汁水,藥名叫「清胃散火湯」,可內服,外敷則有消疹止癢的功效。

  方澤芹抱起應笑,用乾布巾仔細擦身,讓她趴在床上,以散火湯塗抹頸項、背部和出紅疹的地方,輕拍至乾,再將兜衣衫裙給穿了,見腳指甲略長,便取出一片石磨,坐在床沿仔細將指甲磨平,伸手在腳掌心輕撓。

  應笑癢得直縮腳,方澤芹卻不放手,直把小徒弟逗得大笑不止才肯甘休。應笑靠在牆上「哈哈」喘氣。方澤芹脫下半濕的長袍,拎來木桶從澡盆裡打水,坐在床沿洗腳。

  應笑鼓起腮幫說:「師父總是撓徒兒的癢癢,我也要撓師父的腳底。」

  方澤芹笑盈盈地說:「好啊,為師就把腳放這兒隨你撓。」說著便抬腳搭在桶沿上。

  應笑爬到床邊往下一瞧,卻見滿桶泥湯,原來昨夜下了一場雨,城外泥濘不堪,方澤芹牽馬而行,踩進了滿鞋子的污水,應笑被抱在懷裡,自然沒沾上丁點泥土。

  方澤芹抬起濕漉漉的大腳在空中晃了晃,挑眉問道:「還要撓嗎?」作勢將腳往床上挪。

  應笑「哎呀」一聲,往後退去,方澤芹嘆著氣說:「唉……師父的腳又髒又臭,徒兒可要嫌棄了。」

  應笑連連搖頭,又湊上前:「不嫌棄,師父的腳不臭,會髒也是走路走出來的,洗過便乾淨了。」說著還仰頭聞了聞,搖搖小手說,「一點兒也不臭!」

  方澤芹以逗小徒弟為樂,隨口便道:「真不嫌棄?那徒兒可願替為師洗腳?」

  這是無心說笑,應笑卻當真了,二話不說跳下床來,蹲身就要去拿桶裡的布巾,方澤芹微一愣,忙把她抱回床上,應笑眨巴著大眼說道:「徒兒願幫師父洗腳呀,一點兒也不嫌師父!我要幫你洗腳。」

  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有些執拗,方澤芹笑著揉揉她的臉:「為師知道你不嫌,等哪天師父病了再讓你照顧。」

  應笑小聲嘀咕:「師父身壯如牛,從來沒病過,病的都是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