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渭州(02)

  方澤芹一見她皺起臉便又起逗弄之心,看小娃娃發急也頗有樂趣,但想到應笑暑熱未清,終於還是忍住了,洗了腳後將髒水潑在院子裡,把澡盆也抬了出去,見應笑抱著竹枕在床榻上翻來滾去,便問:「現下感覺如何?」

  應笑攤開手腳貼在草蓆上,笑嘻嘻地說:「舒服了,師父,您這床可真涼快。」

  方澤芹把蔗汁端過去,說道:「不是想喝涼湯嗎?來,嘗嘗味道如何。」

  應笑遲疑半晌,皺起眉頭說:「娘曾講蔗性寒涼,從不讓我食用。」

  方澤芹道:「生蔗本性帶涼,蒸熟了卻無此顧慮,蔗汁又稱復脈湯,不僅能潤肺去火,更有補益生氣之能,正和應笑之症。」

  應笑聞言,隨即捧過碗淺啜一口,只覺得甘甜如蜜、爽口潤心,她「咕嘟咕嘟」喝得底朝天,舔舔嘴唇,還意猶未盡,眼神又瞟向桌上那四碗。

  方澤芹拍拍她滾圓的小肚子,笑道:「等這兒癟下去再喝,飲多腹脹,興許還會鬧肚子,那時可就要嘗到貪嘴的苦頭了。」順手便將她嘴角溢出的甜汁抹去。

  正說時,敲門聲響,福伯的聲音傳進來:「少爺,老爺回來了,老太太、二小姐和夫人們都在正堂裡等著你哪!」

  方澤芹走去打開房門,客客氣氣地道:「煩請福伯先去回一聲,就說我即刻便到。」

  福伯應聲而去,方澤芹換上新衣,結髮整裝,戴起皂羅紗帽,只對應笑說要見家人,旁的話也不多提,幫她穿了鵝黃繡鞋,又梳丫髻,反覆拆編三次才梳得似模似樣,再以藍色絹帶紮起,打點齊整後才牽著走出草園。

  應笑見園外立著座座石山,老松古柏環繞群山間,地下碧草綿延,偶見星星點點的野花,登上遊廊穿堂再看,各處寬敞,所有陳設均不見浮華俗態,樸素自然,觀之可親。

  柳應笑一路看景,跟隨方澤芹進入正堂,只見堂上聚有男女老少十來個人,正對大門坐著三人,當中的老母鬢髮斑白,手裡拄著壽仙枴杖,一男一女分坐在側,左側男子面貌英武,寬肩闊胸,一把長髯拖垂胸前,他身穿朱色公服,戴襆頭,腰結銀魚袋,腳蹬革履,一身凜然正氣,正是方澤芹的父親方昱台。

  右側坐著的婦人身材豐腴,肌膚如脂,柳葉眉斜吊,丹鳳眼精光熠熠,她上穿鸞鵲海棠紋的窄袖襦裳,下著黑底團花長裙,紅線絲絛結定翠綠玉環,簡約中不失貴氣。這婦人乃是方昱台的側室王氏,誥命病逝後,她便升為正妻,因持家有度,頗得老太太歡心。

  堂上其餘人等分站兩側,無論主僕都是衣冠濟濟、舉止端正,自有一股與市井小民截然不同的風範。柳應笑心裡畏怯,不自禁地往師父身後縮去。

  方澤芹將應笑兜攬在身側,跪下行拜禮,恭敬道:「孩兒給太婆請安。」又朝左右拜見了父親和二娘。

  應笑見狀,也連忙跪了下來,「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卻張著嘴巴不知該說什麼好。老太太忙拄著壽仙杖上前托起,方公與王氏從旁攙扶。

  老太太將枴杖交給兒媳拿著,雙手捧住孫兒的臉細細端量,眼裡泛著淚花,嘆道:「你這狠心的孩子,一去兩年音訊全無!瞧這臉,黑了、瘦了,在外可吃了不少辛苦吧?」

  方澤芹低頭任老太太撫摸,回道:「孩兒不孝,讓太婆掛心了。」

  方公見長子歸家自是滿心歡喜,面上卻放不下來,端著架子冷哼道:「虧得你還曉得家門在哪兒!不然老子豈不是要八抬大轎出城迎你進門?」

  方澤芹束手垂面,恭順聽訓,見應笑抬頭望來,面上滿是擔憂之色,便悄悄投去一個安撫的笑容。王氏輕撫丈夫後背,笑盈盈地說:「婆婆是喜極而泣,老爺是喜得茶壺悶餃子,貼心話都藏在肚裡呢,咱家們日盼夜盼可總算把人給盼回來了,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夫婦倆扶老太太回座,方澤芹獻上香茶,將應笑攏至身前,說道:「這是孩兒收的徒弟,姓柳名應笑,應笑,快見過太老夫人。」

  柳應笑忙行禮拜見老太太,方澤芹又將其他人一一指給她認識,先認長輩與幾個能夠與主人家齊位的老僕,再認小輩與眾姬妾。應笑逐個拜見過,稱呼倒是記下了,卻對不上人,只鬧了個暈頭轉向。

  正熱火著,就見一傳報的丫鬟匆匆趕來,在門外報導:「太夫人、老爺,小夫人稱病不能前來。」

  老太太拉下臉,枴杖頓地,瞪了兒子一眼,冷聲叱道:「你帶進門的好菩薩!無事便沒病,但凡有些事叫她,便這兒也不順那兒也不順,尋常供著也罷了,今兒卻不容她使性子,你去把她叫過來!」

  方澤芹愣了愣,在他的印象中,小夫人便是指的四娘,可四娘正穩噹噹站在堂前,哪兒又冒出個小夫人來?轉念一想,不覺苦笑,心道:是了,看來離家這兩年間,爹又為我多添了個五娘。

  方昱台此人為官正直,能體恤民情,戰時驍勇,是個軍民稱道的好長官,唯獨有一點為人詬病,那便是風流成性——三妻兩妾,陪侍七人,在內有良人賢妻,在外有紅粉知己,出入青樓如逛菜市。曾有監察御史因此一節在朝堂上參奏彈劾,好在方渭帥從不因私廢公,素來知曉輕重利害,聖上愛惜良才,見他無甚大過,便用「清官難斷家務事」給圓過去了。老太太為此少不得要捶胸頓足,時常動用家法伺候,方昱台沒少吃板子,被打得半死不活之餘仍不忘風流韻事,老太太見他背上長繭、屢教不改,無奈,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

  兩個月前,方昱台又納新妾,是在勾欄院裡陪才子吟詩的清倌人,年方十八,只比方家大小姐年長三歲,把個老太太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若只是出身不好倒也罷了,老太太喜愛勤快人,要求家人居安思危,不可當那等揮霍無度的閒澇子,偏那小夫人臨水獨居、腳不沾塵,平素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愛琴棋書畫,不懂操持家務。方昱台自是欣賞她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孤傲,不過那等脫俗氣質看在老太太眼裡就變成四字——好吃懶做。

  新妾正當寵時,方昱台對小夫人可說是一求百應,可這回是老太太親下的命令,他不敢違逆,只得磨磨蹭蹭站起身來,朝王氏使個眼色。王氏心領神會,面上堆笑,對老太太說:「這歡喜日子何必找個敗興的摻和?您看文草面上灰撲撲的,想是進了家門後還未歇下腳來,聽福伯說小娃娃病了,不如先讓他們好好歇一宿,有什麼話明兒再談。」

  這話既順了方昱台的意,又得了婆婆的心,老太太當下舒開面容,對方澤芹道:「娃子年歲小,需找個人跟著照應,不如就住在你小姑姑院裡,她是個墨斗子,又慣於做細活,正好教些針指。」

  女眷中走出個削肩細挑的婦人,杏眼修眉、眼眸如星,正是方昱台的小妹方文岳,這是個年方二十六仍待字閨中的老姑娘,因她眼界過高,文人武官沒一個上眼的,老太太乾著急,她自個兒倒老神在在,半分不愁。

  方文岳笑道:「針指也教得,書畫也教得,這女娃是侄兒的徒弟,少不得要替他抄方謄經,多識些字總有利處。」

  老太太橫了她一眼,嗔怪道:「別學得像你一般,滿腦子奇思怪想。」

  方澤芹道:「不勞煩小姑,應笑住在草園子裡即可,她是我的徒弟,自當由我來照料。」

  王氏好言提醒:「縱然你二人名為師徒,可這男女之間總有諸多不便。」

  柳應笑不願離開師父,聽她們這麼一說便有些著慌,挨近師父,兩手緊緊抓住長袍,方澤芹輕撫她頭頂,坦然道:「無妨,我視應笑為親女,常言道師如父母,這孩子自喪母之後便一直由我照顧,我亦在她母親棺前許下諾言,定要親自將她養大成人。」

  老太太聽了這話是心酸心疼,思及方澤芹也是自幼喪母,不覺對應笑又多了幾分憐憫之情,方公對長妻深懷愧疚,他自己生性風流,哪兒還有臉提什麼男女之防?

  三妻甄氏拭著眼淚走上前,彎下腰來,執起應笑的手輕輕拍撫,悲慼戚道:「可憐了這標緻的女娃,才多大年紀,怎就偏要受這等苦害。」

  柳應笑縮回手,轉到方澤芹身後探個頭出來,驚疑不定地看向甄氏,不知她為何流淚,只覺得那眼光閃爍,分明帶著笑意。王氏蹙眉道:「瞧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別惹得小娃娃難受。」

  甄氏拍嘴一笑:「姐姐說得是,今兒個歡喜,咱不說這些傷心話。」她盯著應笑上下打量一番,對方澤芹道:「我想前日送來一批緞子,顏色太亮,倒正好用在小娃娃身上,過會兒就叫人給你送去。」

  方澤芹笑道:「勞煩三娘了。」

  老太太又說了些體己話,將繁雜瑣事都交給長媳打理,衣物被縟等常備用品自是不消煩神,王氏本還想安個身邊的丫頭在草園裡陪侍,方澤芹婉言謝絕,只留了個魏老媽媽在間壁管照,也不要她伺候寢食起居,只當個傳報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