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渭州(03)

  當晚在內院鋪設酒宴為方澤芹接風撣塵,應笑在桌上又見了許多陌生面孔,依舊是記不住相貌,只曉得有兩個年歲與她相仿的孩子,是四娘生的一對龍鳳胎。席間,那名叫靜兒的丫環扶著一個嬌弱纖細的美人款款走來,便是新迎進門的小夫人。方公忙起身接迎,領著她拜過太老夫人與妻室,指著方澤芹道:「這便是我常說的那個不肖子,可總算倦鳥知歸了!」

  老太太輕哼一聲,面色凝了起來,甄氏也不怎麼搭理,唯有王氏兩頭安撫,報了美人名姓,叫李月蘭。

  方澤芹起身作揖,恭敬道:「見過小娘娘。」卻不看她,只將視線落在杯盞上。

  李氏輕「嗯」一聲,面上端的是冷若冰霜,一雙如水美目卻顧盼生姿,在方澤芹的臉龐上來回打量三番,輕聲慢語:「大官人果真一表人才,子仁好福氣。」

  方澤芹只微微一笑,小徒弟雖坐在身側,他卻不提,待李氏離開復又坐下來,將兩手按在腿上,只壓得指尖泛白。

  應笑見狀,忙捧起茶盞端上,小聲說:「師父,徒兒給您敬茶。」

  聽這綿軟漏風的聲音,方澤芹胸前滯氣立散,笑著接過茶盞,問道:「怎會忽然想到要給為師敬茶?」

  應笑擠眉弄眼地說道:「喝茶暖心,心一暖氣就消,師父,您老身子骨要緊,為這事兒氣壞了可不值當。」這是她聽說書學來的詞兒,說完之後還作勢空拎了兩塊梨花片啪啪敲打,自然是敲不出聲音來了。

  方澤芹忍俊不禁,湊近她耳畔悄聲問:「你可知為師因何氣,又是所為何事?」

  應笑想了半天,細聲咕噥道:「師父啊,您是嫌娘親太多了吧,可再多也都不是您的親阿娘,您見著那些娘娘們便思念起親阿娘,對麼?」

  方澤芹沒說話,輕撫她的頭,應笑看上去,迎著師父柔和的眼光,只覺得這眼光比茶水還溫暖,心裡甜絲絲的,真如吃了一罐霜糖。

  自此,應笑就在府裡住下了,為了讓小徒弟安心調養,方澤芹將瑣碎雜務盡都擋在門外,待徒兒適應氣候之後便時常帶她去附近縣鄉出診,平日裡讓她謄抄診籍、誦讀經書,總是帶進帶出,寸步不離左右,與家人倒顯生疏。

  師徒間的親密看在旁人眼裡又是另一番光景,方家人多嘴雜,姬妾僕婦中少不得有那幾個愛嚼舌根的,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自然會提到方家的浪蕩少爺。

  這個道:「魏媽媽自入了草園子裡便閒著兩手沒事幹,太老夫人本是叫她去照應小徒弟,誰想那大公子將梳洗更衣一手包辦,親生子女也沒這般膩乎勁兒。」

  那個悄聲說:「可別真是親生的,公子雖年少,到底是咱老爺的兒子,虎父焉有犬子?」

  又有人不正不經地調侃:「聽說那女娃娃今年剛八歲,八年前公子才多大?換做是虎頭獅身的老爺那也不成啊!如今大公子到了年歲,卻成日圍著女徒弟打轉,哎喲,這像什麼話?依我看哪,師徒名分不可盡信。」

  這些流言蜚語可讓老太太煩神了,連忙叫來王氏、甄氏一起參合這事,就說:「八九歲的女娃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啦。」

  甄氏道:「可不是,聽魏老姑說,師徒倆同寢同食,無論梳洗打扮、沐浴更衣,那大公子都不讓人插手,碰也不能碰一下,就是待親女兒也沒這般的,咱家們誰不是婆子媽媽帶養大的?下人們當面不說,背後可搗鼓得歡咧,你道說什麼——可別是明面上充作師徒,實是當養媳婦來待哩。」

  王氏道:「若真如此倒也罷,我見那娃娃乖巧懂事,日後說不準是個持家的能手,怕就怕男兒心粗,只道有了師徒名分便無所顧忌,卻不曉得會損害女兒家的名節。」

  甄氏道:「正是此理,再說她一女兒家當什麼大夫?再過個把年頭也該找人家了,這麼成日跟進跟出不怕遭人口舌?別說同房,便是同院也使不得。」

  王氏道:「不如去問問文草,若真是另有一番打算,還得讓那孩子跟著教引的媽媽學些家務,若沒那心思,需得提點提點。」

  甄氏微微抿嘴,垂下頭默不作聲,老太太搖頭嘆道:「文草命苦,是我老婆子虧欠他們母子的,你們且去替我探探口風,若文草果真中意那女娃便由得他去吧,會不會操持家務無甚緊要,那孩子自個兒喜歡便成,只有一節,切不可壞了別家女孩兒的名聲。」

  這番談話過後,甄氏急修書一封回娘家,信中只說近來身子虛弱,想是思鄉病犯了,叫把小侄女送來相陪,旁的什麼也不提。

  王氏讓教引的老姑嚴加管教丫環,若再聽到有誰亂嚼舌根,也無需問了,結了月錢後直接辭退,姬妾間若有不省事的,全記下來,按例扣月錢、布緞。

  吩咐已畢,那邊報說大公子回來了,王氏從房裡蒐羅出幾樣首飾裝入八寶盒,揣在袖袋裡,也不帶丫環隨從,獨自一人徑往草園子去了。

  方澤芹領了生藥材回來,正與應笑在門台上鋪曬,見王氏過來,忙起身相迎,作揖拜見,應笑跟在師父身後,甜喚了聲「二娘」,雙膝一軟,便要行跪禮。

  王氏托住她,笑道:「家裡沒這見面就跪的規矩,不必拘束,你自去忙你的,我與你師父有些話談。」

  柳應笑往後退了一步,看向方澤芹,方澤芹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道:「將藥草鋪好便進房歇息去吧,秋天氣燥,多喝些水。」

  柳應笑點點頭,跑去門前繼續整理藥草。方澤芹領王氏到石桌前坐下,進房端了茶水出來斟上,問道:「二娘找我有什麼事?」

  王氏看了應笑一眼,說道:「聽聞小徒弟年方八歲。」

  方澤芹道:「再過兩個月便要九歲了。」

  王氏笑道:「看起來倒顯小,瘦伶伶的,需多補補。」說著,她從袖袋裡掏出八寶盒放在桌上,推至方澤芹身前。

  方澤芹也不接過,只問:「這是何意?」

  王氏道:「九歲正是懵懂之年,女兒心思大多發於此時,同款的禮我早備下三件,便是留著送給兒媳的,遲送不如早送,這裡頭裝的是釵梳小件,儘是城裡的走俏貨,女娃娃沒有不愛的,正好給她頭上添些花色。」

  她這麼一說,方澤芹心裡便明白了,按桌起身,繃緊面孔道:「二娘許是有些誤會,應笑是我的徒弟,我只將她視作親人,絕無他心!」

  應笑聽到聲音朝這邊望來一眼,方澤芹又緩緩坐下,表情雖未變,眉心卻攏了起來。

  王氏沉默片刻,笑著說:「我聽丫頭們拉家常,說大官人帶了個養媳婦回家,因顧著孩子年幼,才暫以師徒相處,太老夫人也說中意這姑娘,我便當了真,唉……看來確是二娘誤會了。」

  方澤芹緊握杯盞不出聲,王氏盯著那顛動的茶湯瞧了許久,緩緩道:「文草應知名節聲譽對女孩兒有多緊要,你是心無俗念,我也知你對她只有師徒之情,可他人不知,府裡已自傳出閒言碎語,在外頭亦不知要生多少口舌。」

  方澤芹道:「旁人如何說是旁人的事,我自問心無愧即可。」

  王氏笑著搖頭,「人言可畏,一傳十,十傳百,能傳出千般花樣來,今兒個是府裡丫頭碎嘴,明兒你的妻若聽到這些閒言,心裡作何想法?若你徒弟日後有了中意的男子,那男子見你師徒如此親密,又聽得那些捕風捉影的訛傳,可會生疑?」

  「即便你不在乎,你徒兒會如何想?她可受得起那諸多青白眼光?女子的名節是什麼,那便是世人看待你的眼光,說什麼行得端坐得直,不做給旁人看,有誰認你的?再說,凡這男女之事,捅出簍子來,總不會計較男人的過失,錯的都是女子,你說是也不是?」

  方澤芹心口微堵,卻也明白這道理說得實在,當下回道:「確是我考慮不周,二娘說的話在理,我會好好思量。」

  王氏道:「能明白便好,我也不是成心要讓你師徒疏離,既是教徒弟,常帶在身邊也是理所應當,諸如梳洗更衣這等私事卻要避嫌,遇到那些慣常愛污人的也好有個分辨。」

  方澤芹一昧客氣道:「多謝二娘提點,我自會留意。」

  王氏頷首,站起身來,伸手拍拍那八寶盒,笑道:「這盒子你拿著,送小徒弟也好,留給媳婦兒也罷,給你了便是你的,沒有再收回的道理。」又寒暄幾句便即離開。

  方澤芹直送到院門外,折回屋裡,見應笑立在桌前謄抄診籍,腳下還踩著矮凳,雖身量不足,姿態動作卻自然流暢,運筆間頗得要領。方澤芹越瞧越欣喜,便拖張凳子坐在應笑身旁看她寫字,不時點撥兩句,心裡卻暗自琢磨著王氏所說的話。

  待應笑抄完後,方澤芹將八寶盒放在桌上,道:「這是二娘送你的禮。」

  應笑看時,見是一個精巧的紅木小盒,黃銅包邊,盒面上點綴八塊卵形翠石,接縫處還有個籐條似的鎖扣,她伸手輕摸,小心翼翼地捧起來端量,不由嘖嘖讚歎:「師父,這木盒真好看。」

  方澤芹笑道:「更好看的在裡邊兒,打開瞧瞧。」

  應笑在鎖扣上輕拈兩下,將八寶盒遞給方澤芹,說道:「師父開,徒兒怕把盒子弄壞了。」

  方澤芹拍拍她的頭,扭開鎖扣,翻起盒蓋,就見盒裡有兩層隔屜,上層裝著簪釵鐶鈿,下層則是梳篦與各色絲帶軟巾,應笑雙眼發亮,雙手捧起盒子不肯丟。

  方澤芹問道:「可還喜歡?」

  應笑點頭,露齒一笑,脆聲回說:「喜歡,可喜歡了!」

  方澤芹拈起一朵葵花鈿簪在應笑的發髻上,退後品賞,笑道:「你用這些飾物還太早了,再過個三五年,等你長大了方能用得上。」

  應笑道:「那徒兒想快快長大。」她跳到床前坐下,取出掛鏡瞧了又瞧,直到晚上睡覺才捨得把花鈿摘下來。

  方澤芹這才領會到何為「女兒心思大多發於此時」,當晚,他便讓魏媽媽領應笑去槽房裡洗澡,將臥房以竹屏隔成內外兩間,應笑睡裡間,他只在外面搭個胡床當鋪子。

  方澤芹還怕小徒弟心存芥蒂,時不時噓寒問暖——

  問在後槽房裡洗澡還習慣嗎?答曰水多槽大可游泳,好生舒服。

  又問魏媽媽梳頭可適應?答曰髮式天天換,花樣日日新,可好看了。

  尤不死心,再問一個人睡可安心?答曰床大褥軟能舒開手腳,燈明屋亮,再也不怕了。

  方澤芹唯有嘆氣,夜間總要進出數次,在徒兒床頭望望,見燈芯長了便剪去,小徒弟睡得香,他卻覺得懷中空蕩蕩,總也不踏實。

  一日忽下暴雨,電閃雷鳴,到得三更時分,裡間傳出細細的抽泣聲,方澤芹跳下胡床、轉過屏風,就見應笑用被子矇住頭,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方澤芹忙走過去,揭開被子把小徒弟抱進懷裡,應笑立即像小烏龜般扒拉在師父身上,鼻涕呼啦地哭著說:「師父,雷公要來抓小孩兒了,徒兒怕,陪我睡。」

  自此之後,但凡打雷下雨,不等小徒弟叫喚,方澤芹自會入內陪睡,那些丫環姬妾們在王氏的管教下自不敢再搬弄是非。

  再說那方家小姑是當今世上少見的才女,滿腹經綸、博古通今,是府裡現成的飽學夫子,專事訓教小輩,她見應笑字寫得好,便起了惜才之心,對方澤芹道:「古之賢女無不好學,女孩兒家豈可不讀《孝經》《論語》略通大義?」

  方澤芹正想趁此機會讓怯生的小徒弟學著如何與同輩相處,便暫不帶她出診,好讓她能與年紀相仿的孩子們多接觸。

  應笑乖順隨和,在中保村時能與南向天、李春花兩大頑童結為夥伴,按說在方家大宅也該得人緣,豈知孩子極易受身邊大人的影響,且不說李春花無父無母,就單說南向天那小太歲,他父親南員外心胸豁達,母親也是個賢良淑德之人,從不在下輩面前說三道四,是以南向天對應笑的種種刁難歸根結底只是孩子心性。

  方文岳的學生大都是姬妾子女,心比針眼細,聽說應笑「寄人籬下」,是「沒爹娘的孤女」,自是瞧不起她,小孩不像大人那般懂得賣笑虛應,愛憎情緒單看言行便一覽無遺。

  應笑對他人眼光極為敏感,本就戰戰兢兢,受到排擠後更是畏縮,若沒人找她說話,她便不敢主動與人打交道,常遠離人群,獨自坐在角落裡看書,方文岳只當這女娃文靜,遇到哪一個頑劣難教的孩童便先拿應笑的乖巧來作比照,揚一個抑一個,殊不知這麼做更孤立了應笑。

  方澤芹對這些情況毫無所知,等他出診歸來,小徒弟早在草園子裡坐著了,問起白天的事,應笑只說好的,不說愁的,一來不願令師父操心,再則是知足常樂,想當初她還在學堂外咿呀學語,如今卻能與同齡孩子坐在一起吟詩誦經,單此一件便已大感滿足,再多煩心事,只要一迎上師父溫柔的眼光便都消散而去,只餘濃濃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