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小別(02)

  方澤芹聽這聲音耳熟,疾步走去,見有兩名武生裝扮的後生一跪一躺,方澤芹先看向跪著的那名後生,燈塔散射出的金光將其人面貌映照得一覽無遺,是個濃眉大眼的俊秀少年,方澤芹驚愕道:「三小姐!你怎會在此?」再往地上一看,面色驟變,「姚將……!」

  那位被稱作「三小姐」的後生抬起頭,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拱手道:「先生!來得好!正要登門拜訪。」

  你道這二位是誰?正是在廣西蕩寇中聲名大振的姚門雙將姚伯仁、姚伯禮,其時姚伯仁官拜壯武將軍,伯禮巾幗不讓鬚眉,追隨兄長東征西討,被聖上賜封武節候。方澤芹曾在姚伯仁帳下當軍醫,與他兄妹二人頗有私交,見姚將軍面色發白、嘴唇烏紫,眼睛倒是睜著的,卻只能看見眼白,趕緊放下應笑,伸手搭脈,脈象洪大,可見病發迅疾。再順著胸腹撫摸,胸口微陷,肚腹略膨,當即暗暗凝氣於掌心,順著心脈朝四肢推撫,十來下過後,姚伯仁虛虛呼出口氣,唇色稍復,眼皮也合上了。

  方澤芹問道:「令兄身上可是長了背疽?」

  姚伯禮道:「不錯,後心三處,用下數多治背疽的藥,絲毫不見起色。」

  方澤芹卸下藥箱,兩手仍按在胸前推拿,對應笑道:「七星針!」

  應笑看也不看,熟練地從左五層屜子裡取出針匣,這時周圍已聚滿遊人,方澤芹恍若未見,讓姚伯禮將其兄扶起,褪去衣裳,露出傷痕纍纍的上身,只見背上有三大塊膿瘡,瘡上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瘡頭,皮肉潰腐,膿汁清稀。

  梁雪娥與阿寶正站在近前,見此光景不覺低叫一聲,雙雙摀住臉,方澤芹回頭對阿寶下令:「去附近攤上找張凳子過來!」

  此時他斯文盡斂,聲如洪鐘,把阿寶嚇得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往哪裡走。人群後有個燈販聽到喝聲,忙從自家攤前搬來凳子,讓圍觀的人一個傳一個地遞了過去。梁雪娥定了定神,見凳子傳到前方,連忙伸手接過,急問:「擺在哪裡?」

  方澤芹道:「病者身前!三小姐,讓令兄肘抵凳沿!」

  姚伯禮依言照做,方澤芹以右手自胳膊肘的橫紋處丈量到中指尖,再取同等長度從尾椎骨丈量到左背,食指按住一點。

  應笑即刻開匣送上前,方澤芹拈長針灸刺穴位,共上了五針,不多時便見銀針變黑,應笑心知這病患是中了毒,也不多話,只捧著針匣在旁邊待命。

  方澤芹下針後又用紫皮蒜敷在創處,又紮下七針,下針後再以藥膏厚涂,姚伯仁發了一身虛汗,面色逐漸舒展開來。正忙之時,一隊巡城差役插進來驅散人群,衙頭上前探問,方澤芹自報家門,那衙頭一聽是方渭帥家的公子,忙抱手施禮,說道:「若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請公子儘管吩咐。」

  方澤芹借了板車繩索,將姚伯仁綁在車板上,衙頭待撥兩名差役拉車隨行,那姚伯禮卻已將車把提起,把吊繩甩在肩上,對衙頭道:「兄弟們還有公職在身,不可在此耽擱。」說著便拖動板車朝街外疾奔而去。

  一行人回到府中,自西首角門進了,方澤芹讓雪娥主僕自去歇息,將姚家兄妹安置在草園的淨堂裡,這大堂空空蕩蕩,一條長案居中而放,姚伯仁便躺在案上,四周燭台高立,方澤芹點起蠟燭,屋內頓時一片明亮。他取來火盆、刀具等物件,讓姚伯禮在外守候,掩上房門,淨手束袖,先脫去姚伯仁的衣袍,對應笑道:「病者之所以患上發背,是由火毒內蘊所致,然而這毒卻不是臟腑自發,而是內創所致,毒本淤積在三焦俞,如今已順著足太陽經上發至風門穴,需劃割放血解毒。」

  應笑聞聽,立即從藥箱裡取出小眉刀在火盆上熏烤,方澤芹取脾俞、心門、風門、天柱四穴劃割放血,應笑看時,只見脾俞處血色最深,越往上血色越淺,到頸後天柱穴時已恢復常色。

  方澤芹又在脾俞與風門兩處劃開十字刀口,點住周圍氣穴,待血液自凝即擦身敷藥,自配了溫補藥給姚伯仁灌下,聽他喘息漸平,再一搭脈,感到脈象穩定,不由長舒口氣,走去開門。

  那邊魏媽媽已收拾好一間偏房,便將姚伯仁抬到房裡睡下,方澤芹只忙得滿身血濕,額上大汗淋漓,應笑便站在凳子上為師父擦汗捏肩。

  姚伯禮見兄長面上有了血色,也兀自抹下一頭冷汗,探問道:「讓先生操勞了,不知家兄情況如何」

  方澤芹回道:「命是保住了,餘毒還未清。」

  姚伯禮深感疑惑,托起下巴低語:「本以為只是燥火重才生了發背,怎會有毒?」

  方澤芹道:「他內傷未癒,那毒的生發點正在傷處。」

  姚伯禮一愣,皺眉看向姚伯仁,沉聲說:「從沒聽他提起過,只以為是背疽,沒想到是毒所致!」

  應笑打著呵欠拉拉師父的袖子,問道:「師父,病人中了毒,為何不用清熱解毒的方子,卻還要溫補?」

  方澤芹盡心解答:「為師用的雖是溫補藥,卻都帶著發散的藥性,可活血通絡,正因內毒散了,體內血氣不繼,此時再用大涼的藥,只怕他的身體吃不住,應笑,醫者不能只著眼於病症,還需多方考慮。」

  應笑不解:「還要考慮什麼?師父你告訴我,待我先記下來。」

  方澤芹呵呵一笑,輕撫她的頭頂,說道:「這沒個定數,不是為師說了就算,等你日後出外行醫,經驗多了自然知曉。」

  應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般,老嘎嘎地道:「三娘說女孩兒家不能拋頭露面,大夫是男子做的,應笑像阿娘一樣在家種田熬藥便成了,還得常做些針織細活,這才是好姑娘。」

  方澤芹看著小徒弟,一時間怔愣無言,姚伯禮哈哈大笑,撈起應笑抱在腿上,掐住她的臉頰輕拽,咧嘴「嘖嘖」兩聲,道:「別聽那些廢言,你叫應笑?姓什麼?」

  方澤芹見應笑被嚇住,正要開口,姚伯禮卻把手一擺,笑道:「先生且莫出聲,讓你家小徒弟自個兒作答。」說罷俯身與應笑對視,笑嘻嘻道,「我姓姚,名伯禮,躺床上那個是我二哥姚伯仁。」

  應笑見伯禮眼神炯亮、聲音爽朗,怯意頓消,輕聲答道:「我姓柳,柳應笑,是我師父的徒兒,我……你……」她聽方澤芹喚「三小姐」,可伯禮的相貌行止卻都像個颯爽少年,不知該怎麼稱呼才好,習慣性地歪頭看向方澤芹。

  方澤芹才說得一個「她」字,又被伯禮截了去——「有何問題直接問我便是。」

  應笑紅了臉,低頭喃喃問道:「不知……怎麼稱呼?」

  伯禮道:「直呼其名,姚伯禮!」

  應笑又問:「你是……三小姐?」

  伯禮回說:「我在家排行老三,又是個女的,故有人這般稱呼,也有喚我兄弟的,這都不重要,方才你說女孩兒不能當大夫?廢言、廢言!漢有義姁,晉有鮑姑,唐有尋真,皆是一代名醫、女中華佗,就連本朝亦有女醫官,女子如何當不得大夫?」便開始說起那些巾幗英雄的故事,應笑哪兒能聽得懂?早神遊太虛幻境,沒多久便趴在伯禮身上睡著了。

  方澤芹伸手要接過小徒弟,姚伯禮卻抱得更緊,嬉笑道:「別急,你家小徒弟身上香得很,抱著舒服,多借俺抱會兒。」

  方澤芹哭笑不得,只得道:「三小姐若不嫌棄,便帶應笑去臥房裡睡吧,令兄這兒有我照應便成。」

  姚伯禮半些也不矜持,起身道:「那就有勞先生了。」兜著應笑大步流星而去。

  待她走後,床上傳來幽幽嘆息,姚伯仁半睜雙眼,虛聲道:「伯禮那丫頭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方大夫,你千萬別見怪。」

  方澤芹道:「三小姐是女中丈夫,為人正直豪爽,方某自來敬佩。」

  姚伯仁苦笑道:「你可別敬佩了,誰都敬佩,可就沒人敢娶,唉……千萬別聽她鼓吹什麼女兒當自強,能嫁個好夫婿才是最緊要的。」

  方澤芹自不好對他人家務事說三道四,輕咳一聲,問道:「姚將軍,你內傷未癒,臟腑之毒乃是由外部侵入,可是被誰以拳掌所傷?」

  姚伯仁道:「果然瞞不過方大夫,半年前,姚某奉命出使契丹,途間有賊人入帳行刺,在我胸肋下拍了一掌,因無外傷,也不覺疼痛,倒沒當回事,回國不久背上生瘡,只當是背疽來治,始終沒放在心上。」

  方澤芹暗自沉吟許久,心道:這不似兵家作派,以掌中暗毒傷人,且這毒性隱而不發,必是行氣透發至體內,若是尋常大夫,哪曉得這江湖上的黑手段,想來那刺客還是個門內行家。

  這一節暫且按下不談,又問:「近來邊境無事,你兄妹二人怎會突然來此?」

  姚伯仁道:「上頭在立新制,命我赴京西各道巡察,進城已有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