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小別(03)

  方澤芹道:「從沒聽人提起過。」

  姚伯仁道:「我與伯禮先行一步,未投公館,只沿途暗訪,誰曉得會忽然毒發,這事還請先生別對外聲張。」

  方澤芹道:「自然,我已吩咐過福伯,只說你兄妹二人是我的朋友,其餘一概不提。」

  姚伯仁問:「方渭帥可在府上?」

  方澤芹據實以告:「他受命在涇河支流修築沙堡,接連兩個月未見到人,年裡也沒回家,據說在沙堤上同鄉兵們一道吃的團圓飯。」

  姚伯仁笑嘆:「方渭帥真乃國之棟樑,兵民之父母。」

  因他病體虛弱,聊不多時又沉沉睡去。方澤芹在外間相陪,取出浸毒的黑針放在燈火下細細觀察,忽見窗外人影一晃,他立時起身,推門而出,乍見一團黑乎乎的物事迎面飛來,方澤芹伸手接下,是個黑布包袱,打開一看,裡面竟裝著兩個血淋淋的人頭。

  嘶啞的聲音從側方傳來:「這二人尾隨姚家兄妹至此,一路上密謀設陷,被老子拿住拷問,一個不留神便給弄死了。」

  方澤芹循聲望去,只見從樹影下走出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少年,滿頭亂發、膚色發青,背負一柄黝黑大鐮,活似閻王殿裡出來的索命鬼差。

  此人名為羅剎,是個收銀取命的殺手,專在西南地下命市揭榜做人命買賣,因羅剎是玉竹和玄度的拜把小弟,方澤芹自是熟識,也不多客套,只提起包袱問:「你因何追蹤他們?」

  羅剎道:「這二人是蕭森門下走狗,蕭賊投效夏廷,暗派人馬刺殺使臣,想借此挑起爭端,命市發下黑榜,廣急能手除此敗類,我本想放長線釣大魚,誰知這兩小嘍囉盯上了一路私訪而來的姚家兄妹,欲施毒計陷害,我沒耐得住性,便手起刀落結果了他們。」

  方澤芹沉吟片刻,問道:「屍王蕭森早在十三年前便隱沒江湖,說他投敵可有確鑿的證據?」

  羅剎道:「有同黨供出師門,兼之賊屬的武學、兵器與用毒手法皆是那一門所傳,即便不是蕭森本人,也必是門下惡徒作祟,如今姚家兄妹在你府上,出入還需多加留意。」說罷幾個騰躍跳上牆頭,縱身沒入黑暗裡。

  方澤芹將兩個頭顱拎到屋裡查驗,見斷首處血色漆黑,湊近嗅聞,竟與姚伯仁所中的毒一樣。

  他暗自尋思道:看來這二人在生前便被人埋了毒,從這些死士口中探出的情報也未必可信。

  思前想後,於次日將人頭給姚伯仁看了,只說是有人丟在門前,留了張字條道明首級乃是叛賊朋黨,姚伯仁驚疑不定,囑咐不可將此事外傳,悄悄把人頭埋了。

  此後,姚家兄妹便以友人身份客居府上,方澤芹專心診治姚伯仁,伯禮卻偏愛逗著應笑耍樂,時常說些離經叛道的話,惹得雪娥好生不快,雖不當面與她爭執,只在私底下告誡應笑不可倣傚。

  應笑可就為難了,她既喜歡雪娥姐姐的溫柔可親,又喜愛姚伯禮的直爽豪邁,可她二人說話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總是背道而馳,也不知到底誰才是對的。

  !!!

  正逢晴日,因府上野梅早放,王氏治酒食邀請家中女眷客友往園中賞花,花會需對詩詞,每張桌上都備有筆墨紙硯,王氏執筆書下「詠梅」二字,將紙條兒掛在樹枝上,便是今次的題目。

  雪娥與伯禮對桌而坐,應笑打橫居中,姚伯禮朗聲道:「梅花有錚錚傲骨,天成鐵石身,淩寒報春,不畏冷冬,實乃花中丈夫。」

  提筆草書,調寄[竹枝詞],詞曰:青冥斷雲掠函關,丸泥化丘鐵蹄寒,只聞雪落疏梅點,才感山巔初日斜。

  寫完後將紙一展,托起下巴看嚮應笑,挑眉問道:「如何?女兒當如梅,做個萬花叢中的英雄。」

  應笑「唉」了聲,伸頭吹紙,在心裡讀了一遍,卻是不懂詞中的豪情。

  雪娥不會作詩詞,只抄了曲描述閨中趣事的醉花間,細聲細氣地道:「梅清雅高潔,堅貞自愛,應笑,姑娘家便當自重自持,做個不與萬花爭春的賢德女子。」

  應笑同「唉」了聲,也去幫她吹吹墨漬,更不知何為賢德,見伯禮與雪娥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句句針鋒相對,便以為她們在爭吵,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偷個空閒跑回草園子,見方澤芹正在前院煎藥,忙過去叫道:「雪娥姐姐與伯禮不知為何吵了起來,師父,徒兒來看著爐火,你快去勸勸她們。」

  方澤芹笑道:「是如何吵法,應笑,你學來給為師看看。」

  應笑「嗯」了聲,做出個提袖研磨的姿態,挺胸昂首道:「梅花……實乃花中…丈夫,咳嗯!」接著空懸右手做一番龍飛鳳舞,兩手提起一拉,托起下巴搖頭晃腦,兩邊眉毛往上直挑,嘴歪眼斜的,從鼻子裡哼出聲來,「如何?女兒就該做英雄,要做花中的英雄!」說完還把肚子往前一挺。

  方澤芹忍住笑,又問:「那你雪娥姐姐又是如何回她的?」

  應笑理理裙襬,翹起蘭花指,嘴角往一邊斜揚,憋起嗓子道:「梅堅貞自愛,姑娘家當自持,你可要做個賢德女子。」說罷還扭了扭腰,孩子哪來的腰?只從上到下一齊搖動,活似個不倒翁。

  方澤芹破功大笑,說道:「應笑,她二人並非在爭吵,只是各持己見,你就別操心了,來,陪師父煎藥。」

  應笑道:「花會還沒完呀。」這般說著,卻端來個矮凳靠在師父身旁,嘟噥著問,「師父,怎樣才算是賢德女子,為何要做花中英雄?雪娥姐與伯禮總是說得不一樣,該聽誰的好呢?」

  方澤芹道:「你是為師的徒弟,自然誰的也無需聽,只要聽師父的便夠了。」

  應笑戳著額角想了會兒,臉色舒展開來,歪頭問:「那師父想要徒兒當賢德女子還是花中英雄呢?」

  方澤芹捏捏她的翹鼻頭,笑道:「都可,只要你能笑口常開,當什麼為師都樂見其成。」頓了一頓,又問,「應笑喜歡做什麼?」

  應笑掰起手指,一樣樣數道:「讀書,寫字,拋花球,盪鞦韆,吹叫子……哎呀,多著呢,數也數不清。」

  方澤芹不覺微感失落,問道:「應笑不喜歡隨師父出診麼?」

  應笑甜甜一笑,扒在師父腿上仰頭望去,眼睛晶亮,脆聲回答:「喜歡啊!幫師父替人診治,給師父謄抄診籍,陪師父煎藥,徒兒最是愛做了,最是喜歡!雖然旁人都說女兒家不該當大夫,但日後我還是想跟著師父一起行醫……」

  方澤芹心裡激動,剛想說話,卻聽她接著道:「等哪天雪娥姐姐做了徒兒的師娘,咱們一家三口便能一起到各地遊玩啦。」

  方澤芹一口氣噎在喉嚨裡,半晌無言,吶吶問道:「是誰這麼告訴你的?」

  應笑心直口快地道:「大家都這麼說,太夫人也提過,說若是能得個像雪娥姐那般賢慧的長孫媳婦兒便放心了,師父是長孫,那長孫媳婦兒自然是師娘了,師父,你何時娶雪娥姐姐過門呢?」

  方澤芹摸摸她的額發,輕描淡寫一語帶過:「師父沒這個打算,應笑,難道比起師父,你更喜歡師娘麼?」

  應笑忙道:「徒兒最喜歡師父,師父排頭一位,雪娥姐、伯禮、春花、向天,都一般喜歡,分不出上下來。」

  方澤芹問道:「那比之與為師二人相處,應笑更喜歡三人同行?」

  應笑想了想,回說:「沒有哪個更喜歡,不都是與師父在一塊兒嗎?」

  方澤芹笑著嘆氣,只道孩子太小,也不與她多說,熄了爐火,將藥湯端進屋裡,應笑小跑著跟在師父身後,跨過門檻時拉住他的衣袍,說道:「別人再好也不及師父一分好,還是與師父二人相處自在,可師父總歸要娶師娘,那……盼師父能娶個徒兒喜歡的師娘。」

  方澤芹道:「若應笑不喜歡,為師決計不會娶。」他見應笑有學醫的志向,便有意要培養她,只待清閒下來之後再慢慢做一番打算,誰想還未等到姚伯仁病癒,方昱台便帶著傳令官匆忙回府,原來因夏人兵擾邊地,聖上決意收復河州、隴州,委派方昱台為知軍事,置安撫司,令姚伯仁為長官。

  姚伯仁帶傷上陣,就地徵調軍隊,仍招納方澤芹為帳下醫官,統兵直趨抹邦山,居高臨下,威壓敵軍而陣,這一去三年,歸期遙遙。

  師徒別後,應笑還與魏媽媽住在草園裡,雪娥仍對她關懷倍至,本也過得無憂無慮,不想這期間卻鬧出一樁生離死別的大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