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小別(04)

  何隴之爭是場硬戰,方家父子兵齊上陣,一個隨軍在前線,一個壓鎮於後方,這一來可把太老夫人給急壞了,大軍出境不久,她老人家就一病不起,請來大夫診治,說是患了風寒,用下驅寒溫血的方子。

  王氏、甄氏與雪娥輪換著在床頭照應,又因應笑懂得料理藥草,便讓她在屋裡幫襯。藥用下三副,老太太的病沒轉好,反倒加重了,從畏寒變成了忽冷忽熱,上吐下洩,把個好好的老夫人折騰得面黃肌瘦。

  王氏只能又請大夫,這次找來了和春館的坐堂醫,是個有名聲的老大夫,一診脈,斷言道:「這是瘧疾,老太太年邁陰虛,需用滋補藥來調理。」

  應笑趁大夫在外間與王氏說話,便悄悄把手伸進帳內,併攏兩指搭在老太太的左腕上,感到皮膚上汗津津濕漉漉,脈搏伏進去了。

  老太太在帳內問道:「是應笑丫頭?你也想學著診脈嗎?可摸出些什麼來了?」

  應笑收回手,問道:「太夫人可是覺得胸悶?」

  老太太有氣無力地回道:「確有些氣滯。」

  雪娥忙把應笑拉到一邊,輕斥道:「太老夫人病體虛弱,若無要事,別引她老人家說話,明白麼?」

  應笑點點頭,轉過屏風,就見大夫在桌上寫方子,她走去一看,方子上寫著麥冬、天冬等滋陰生津的藥。

  應笑道:「太夫人有痰飲,得先祛痰才是。」

  那老大夫皺眉瞪她一眼,揮手驅趕,不耐道:「哪兒來的小丫頭?一邊玩兒去!莫在此添亂。」

  雪娥想將應笑帶走,應笑這回卻不依了,說道:「師父在魏家莊也曾治過一個老媽媽,與太夫人年歲相近,病症相似,實則是痰飲為患,卻被誤診為寒症,我還為師父記下了病案。」

  這話只把老大夫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王氏陪笑道:「老先生莫氣,何必跟個孩子較真?」

  甄氏扇著帕子接話:「咱家大公子也學得些醫術,這女娃是他的徒弟,常跟前跟後幫手打雜,老先生千萬別同她一般見識。」

  老大夫自是聽聞過方澤芹的名聲,只當那是沾了方渭帥的光,對此頗不以為然,這時聽人提起,免不了要明裡暗裡刺兩句:「原來是方大公子的徒弟,你師父可有教過你如何辯證求因?學著些皮毛便以為自個兒啥都會了,還淺得很哪,以老夫行醫多年的經驗莫非還比不上你一個小姑娘的見識嗎?」

  應笑被他唬住了,低下頭不敢再多嘴,王氏與甄氏少不了一搭一唱安撫老先生,差了從人跟去和春館抓藥,誰想老太太服了滋補藥後上火了,面赤渴飲、嗝逆出汗,吃不進飯,只要喝水,水一喝多又開始腹瀉不止,老太太原是個福態神氣的主,這連日熬下來,只熬得形銷骨立,話也說不上來。

  和春館那老大夫過來一切脈,登時汗流浹背,覺得這病恐怕是不行了,便道:「這可是病危了,心氣外脫,還得補,不僅要滋陰,更得把渙散的心氣給補回來。」

  於是加了生脈保元的人參、五味子。應笑見老太太的症狀愈發像魏老母的痰飲症,雖然咳不出痰來,但呼吸赫赫有聲,再聽她說胸口痞悶兼之不斷打嗝,這是氣運不暢,經絡定然被痰飲給堵上了,若再服補藥,只會加重病症。

  應笑心裡明白這個道理,卻不知該如何說服他人,因她年歲小,人微言輕,沒人相信她的話,說得多了,大人們便怨她添亂。老太太服下補藥後,那病發得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一日,雪娥將應笑領到甄氏房裡,摒退下人,將門窗掩實。甄氏親熱地拉起應笑的手,說道:「孩子,我原是不信你的,可太老夫人那病拖了兩個多月還未好轉,反倒一日重過一日,可見那老大夫不濟,你可知道這症該怎樣治?」

  應笑心頭一喜,忙如實答道:「太夫人是患了痰飲,先得化去痰才成,我師父以前開的方子還在,那魏家莊的老媽媽便是用那方子治好的。」

  甄氏道:「那正好,我讓阿寶丫頭陪你去藥市抓祛痰的藥,煎好之後再讓雪娥端了去餵老夫人服下,只有一點,這事不能說破,我雖信你,只怕你二娘不信,若叫人給發現,斷不會用你師父開的方子,再這麼耽擱下去,老夫人可就救不回來了。」

  應笑見有人肯信她,哪有不願意的?當下點頭答應,自回房中寫下方子,與阿寶悄悄自後門出去,到藥市裡抓了竹茹、批把葉、杏仁等化痰藥,用這些藥偷換下老大夫開的藥,煎煮成湯後由雪娥端去老太太房裡。

  吃了幾副之後,老太太的脈鼓出來了,也不再打嗝,眾人只道是老大夫的手段起效了,各自歡欣。

  本來若照這方子服下去,老太太用不著多久便能康復,誰知應笑去抓藥時被和春館的田掌櫃給瞧見了,田掌櫃識得阿寶,也知道方家老太太重病在床,覷她開的儘是寒涼藥,便多留了個心眼,回鋪後把這事向老大夫描述一通,說道:「去抓藥的有兩人,一個是方家二娘甄氏的貼身丫環,另一個是八九歲的女娃,看樣貌,便是那曾冒犯過先生的小丫頭,聽先生說那丫頭提過痰症,她們今兒抓的就是化痰清熱的藥,可有這般巧合?那老太太已回天乏術,可別是打算把死馬當做活馬來醫治。」

  老大夫一聽,立即趕去方府,被迎進門時,見老太太正坐在床頭抱盂咳吐,吐出很多氣味濃重的痰來,老大夫這一看便知道確是自己給人診錯了,再撈起桌上的空藥碗嗅聞,心知老太太服的藥不是他開的方子,而是苦寒的藥物,這一下可懵了,王氏來道謝時更不敢多言,只憋得一張老臉青白交錯。

  老大夫原想上門斥責病者家屬亂用藥,誰想討了個沒趣,只得灰溜溜回到和春館,拍桌恨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被個嫩苗子給掀了老根!」

  田掌櫃聽出話外玄音,便將老大夫帶到二樓閣子裡探問,老大夫一五一十全盤托出,愁眉苦臉道:「老夫這名聲只怕會一夕盡毀,還是毀在黃口小兒手裡!」

  田掌櫃道:「先生切莫著急,先前我曾問過那阿寶丫頭,她卻不說是換藥,只說甄氏近來患了風寒,咳嗽帶痰,需用化痰的藥清理清理,依我看,這裡邊兒有蹊蹺。」

  次日,老大夫又去方府出診,田掌櫃隨行探望,獻上許多細貴藥材為禮,與主人家寒暄時處處言語試探,心下便有了定數,回頭對老大夫說:「我見她家也沒有另請大夫的打算,王氏夫人只誇說老先生用藥如神,換藥一事大有可能是私下的作為,你先別作聲,就借這個好勢頭繼續給那老夫人治下去,若能醫得好,到底還是你的功勞,若然醫不好,只管推在換藥上,於你一些兒關係也沾不上。」

  老大夫坐堂多年,自是把名聲當作最緊要的,田掌櫃這一言正合他心意,便佯裝不知,複診時見老太太氣色好,心道:這痰也吐過了,老夫人年邁體虛,再接著用寒涼藥恐怕會傷元氣。

  便對王氏道:「老夫人體內仍有寒邪,需用溫熱藥把邪氣給她散出去。」

  應笑還記得師父叮囑過的話:熱證絕不能當寒證來治,濃痰化後還有稀飲,這時最易大意。

  她也不知緩和,直接對老大夫道:「太夫人咳出許多痰來,可見是有痰飲,體內熱邪還沒出透,還要清熱祛痰。」

  這一屋子人都在聽著,老大夫自然不能認錯,只冷笑一聲,道:「懂些皮毛就來賣弄了?你以為老夫不曉得嗎?沒錯,這的確是痰飲之症,我知道,你可知我為何沒說麼?那些祛痰清熱的藥可都是大涼呀!寒涼最傷元氣,老夫人不似年輕小輩能抗,她抱病已久,早就三氣不繼,稀飲可調,元氣難復,再給她下涼藥可萬萬使不得!若不信我,不妨再多找幾個大夫看看。」

  王氏嘴上說著不敢,待老大夫走後又悄悄請來兩個年輕大夫,那兩大夫見老太太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都異口同聲地說:「老夫人歲數太大,不能用涼藥,得好好補元氣。」

  王氏便信了,按著老大夫開下的方子抓來桂枝、生薑、人參等溫熱的藥,甄氏這回也覺得老大夫說得有理,心道:應笑雖略通藥理,也只是跟在師父身後看來的,不曉得活用,如今老夫人已吐出那許多濃痰出來,再不可用寒涼傷身。

  甄氏想得倒也不錯,應笑還不懂得如何辯證施方,但她每日謄抄診籍,總曉得套用案例,她將老太太的病症與魏家老母的病症逐一比對,竟然分毫不差,自然相信只有用師父開的方子才能治好。

  可再沒人肯聽信她的,甄氏不同意,阿寶與雪娥哪兒還敢暗動手腳?結果老太太的病從開春一直拖到盛夏,只熬得上顎盡腐、嘴唇糜腫,到最後湯水不進,老大夫情知這回可再也撐不過去了,回鋪裡與田掌櫃商議該如何出脫責任。

  老太太這時可說是沒有一絲生機,只能躺著等死了,應笑卻不知道,只覺得若是能再用下師父的藥,必能力挽狂瀾,於是自個兒帶著方子去市裡抓藥,這一去要經過和春館,被坐堂的老大夫看到,遂尾隨其後。

  老大夫正愁編不出由頭,見應笑開下許多寒涼藥,心裡就有了主意,在街上攔住應笑,擰著她回了方府,徑直來到老太太房裡,劈手奪下應笑手裡的紙包往桌上一摜,故作氣沖沖地喝道:「我道老夫人的病如何久治不癒,原來你們竟背著我另請大夫,還是個亂開方子的庸醫!」

  王氏不明所以,連忙上前安撫,問道:「老先生先請息怒,有什麼事且慢慢道來。」

  老大夫把應笑往前一推,拆開紙包,裡面裝得儘是竹瀝、天竹黃等大涼的藥材,老大夫狠狠抓起一把,厲聲質問:「這孩子可不是你們差去替老太太抓藥的?老夫千叮呤萬囑咐,切不可用涼藥,為何不聽?」

  王夫人愣了一愣,轉而問應笑:「是何人托你去抓藥的?可是咱家裡有誰病了?」

  應笑被老大夫一路扭回來,心裡正驚怕著,一時沒能接上話,老大夫冷哼道:「你若問她,不如問那被喚作阿寶的丫頭,老夫常看到她二人結伴去市裡抓藥,來替老夫人診察時亦覺碗內藥湯有些不對味,但見病者日趨康健,也沒往別處想,如今看來,定是你們將老夫的藥給偷偷換了!」

  王氏面色稍變,轉頭瞪向甄氏,甄氏自是不敢承認,喚來阿寶再問,那奸猾的丫環巧言推脫:「小姐要去市裡,可這上下都為老太太忙得不可開交,我家夫人也是好心,叫奴婢去給小姐引個路,小姐懂醫,奴婢可不懂,哪兒曉得她買那些藥作甚?還當她是受了風寒。」

  甄氏道:「老夫人生了這麼大個病,大夥急都急壞了,哪兒敢胡亂換藥?」

  王氏又把抓藥小廝和灶房裡的師傅找來對質,各個撇得乾淨。那阿寶又在旁插口道:「這藥一開十副,開來便送去灶房裡,許是有誰趁灶房沒人時把那些藥給換了,師傅們只管煎藥,還當是大夫開下的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