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小別(05)

  王氏轉而問應笑:「娃娃,對二娘說實話,可是你擅自換了藥?」

  應笑正自迷茫,聽王氏這麼一問,也沒多想,只實話實說:「我沒去灶房裡換藥,只在草園裡煎了藥湯讓雪娥姐端去,太夫人痰飲為患,是個熱證,那大夫卻當寒證來治,這是要治壞了的!」

  雪娥在旁邊聽得心驚膽跳,甄氏見狀,忙開口訓斥:「應笑,你自個兒做壞的事怎能牽帶到旁人身上?小小年紀便如此刁滑,日後可怎麼得了!」

  應笑只感到莫名,眼巴巴地望向雪娥,雪娥卻不看她,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只管端湯送藥,也不曉得其他事兒……」

  甄氏道:「雪娥是大家閨秀,自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稻麥尚且不分,哪兒識得藥材?」

  應笑怔愣無言,心道:為何她們說的與做的全然不同?我沒錯,她們也沒錯,怎麼還要說謊?

  轉念又想:是了,我也曾騙過娘親,只怕會挨打便隱瞞真相,想來她們也是同樣的心情。

  於是也不揭破,將換藥一事往自個兒頭上認了。王氏嘆了口氣,情知這時再追究責任已為時過晚,只央求老大夫務必要再想想法子,老大夫當著滿屋人的面揚聲道:「痰飲好調,元氣難復啊!你們不聽我言,自作聰明,偏要用什麼清熱化痰的寒涼藥,這人的三氣一走還有活頭嗎?事已至此,老夫也只能搏上一搏了。」

  於是開下續命的獨參湯,這方子專治氣虛危症,這會兒卻是用來拖命的,那老大夫嘴上說搏上一搏,實則早知老太太回天乏術,只能拖得一時是一時。

  王氏無奈,見老太太面腫唇爛,只得又去請外科大夫來開些止疼的膏藥貼在老夫人的嘴唇上,不分晝夜地坐在床頭相陪。

  這一日,老太太忽然來了精神,半坐起身,直嚷著肚子餓,要吃豆苗麥糊,王氏大喜,趕緊叫人去煮。

  老太太本出生於魚米之鄉,這麥麩與豆苗在那地區都是用來當豬食的,若非窮到褲襠裡,沒人願吃,可老太太生在災年,就是被這暖烘烘的爛麵糊餵養長大,嫁到方家之後有了身份地位,卻是再也沒碰過。

  當麵糊捧到手裡,她老人家吃了一口,眼眶就濕潤了,哽嚥著連聲說「好吃」,讓王氏把一家男女老幼全都喚到床前,把這碗麥苗糊糊給眾人分食,應笑也吃了一小口,只覺得甜膩膩騷烘烘,滋味實在不怎麼樣。

  老太太囑咐家裡老小,無論以後日子過得如何,都不可忘了這麥苗糊的味道,一碗分完,老太太頹然躺倒,心知大限將至,便將閒雜人等盡都摒退,只留王氏、甄氏下來吩咐後事,讓魏老媽媽從旁見證,再叫福伯拿紙筆記錄。

  遺言大多是些零碎瑣事,最重要的兩點,一是不可報喪,凡事從簡,一是指明方家家業當由長孫繼承,平輩中以方澤芹為長,任何人不得踰越身份——這條實則是留給長子方昱台的,免得日後父子倆再鬧矛盾,他火氣一上來,再將方澤芹趕出家門,有了這份遺囑,在這方家便無人能動搖方澤芹的地位,這也是老太太的一點私心。

  留了遺囑之後,老太太還特地交待:「這病是我自個兒的心病所致,生死有命,不必再追究是誰的責任,你們需將文草的徒兒視作親女相待,不可有絲毫怠慢。」

  王氏與甄氏豈能說個「不」字?均含淚答應下來。老太太因獨參湯又熬了數日,最後是腫爛潰傷而亡,死了之後連嘴巴也合不上,舌頭牙齒焦黃髮黑。

  王氏遵老太太遺囑舍繁從簡,只按庶人喪儀來辦,因天氣熱,老太太身上又長有多處膿瘡,發了訃告後停喪三日即裹尸入殮,又請來僧人設齋醮做道場,此後戴孝居喪、各安其事。

  雖然老太太臨終前叮囑過不可追究責任,怎奈換藥一事人盡皆知,眾人嘴上不說,那含怨帶毒的眼光卻像一把把尖刀剮在應笑身上。

  雪娥疏遠她,孩子們亦排擠她,就連向來友善熱情的方文岳也變得十分冷漠,應笑知道眾人皆怨她,都認為老太太之所以病故是因她隨意換藥所致,應笑心裡委屈得緊,也沒個能訴說的人,若呆在草園子裡,那魏老媽走過來瞪一眼,走過去瞪一眼,眼神惡狠狠的,是成心不想讓她舒服。

  應笑只能往僻靜的後園跑,那兒有片廢棄的池塘,周圍草木稀疏,應笑見左右無人,便帶張小凳子坐在池塘邊讀書,一耗就是半日,也沒人找來。

  正在誦詩時,忽聞池塘那頭傳來幽幽弦聲,曲調哀怨婉轉,更帶一絲清冷絕塵的韻味。應笑聽得入神,循聲而去,就見不遠處有座茅草房,屋周邊一圈籬笆,房前有塊草田,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正坐在田埂上彈奏月琴。

  應笑被她彈琴時的神姿所吸引,不知不覺就走到籬笆門前,那女子聽到動靜抬頭望去,琴聲嘎然而止。應笑定睛一看,認出這女子正是臨水獨居的小夫人李月蘭,當下有些慌張,怕再惹人嫌,轉身就要跑開。

  李月蘭喚住應笑,起身走去開門,招呼她進來小坐,態度雖不熱絡,卻是平淡可親,應笑跟隨她進入草屋裡,只見有一間明堂,兩間暗室,明堂寬敞,以竹屏隔出三小間,屋內擺設簡潔齊整,有書案琴台,四壁掛畫。這茅屋的陳設令應笑倍感親切,似是回到了基山腳下的家裡,更不由憶起死去的娘親,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李月蘭抽出帕子在應笑眼皮上輕輕一按,拉她坐在桌前,端來茶水和一小碟葵仁,問道:「為何獨自一人來到這偏僻的地方?」

  應笑回道:「我在池塘外讀書,聽見琴聲,便尋著過來了。」

  李月蘭道:「曾聽子仁說你跟著方文岳學習,怎麼跑來這兒讀書?」

  應笑悶悶道:「眾人都覺得是我害死了太夫人,見著便嫌……」

  李月蘭聽得些風聲,瞟向她手裡的醫冊,問道:「可是因你換了太老夫人的藥?」

  應笑悶聲不語,李月蘭道:「你年歲小,又無行醫經驗,不信你也是情理之中。」

  應笑不敢應聲,心裡卻有不甘,李月蘭也不多問,自彈了曲「別姬」,曲裡單述楚霸王項羽戰敗後與愛妃虞姬訣別時的悲涼情境。

  彈到激昂之時,李月蘭沉聲唱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曲到高亢蒼涼處,弦聲忽轉淒婉,李月蘭悠悠再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應笑雖不知曲境,情緒卻隨弦聲忽高忽低,一波波湧起。李月蘭道:「這曲子說的是楚王戰敗,虞姬為斷霸王后顧之私情,毅然揮劍自刎,藉以激起楚王的鬥志,這曲雖為楚霸王的輓歌,虞姬的忠情大義卻也令人敬佩,因而傳頌至今。」

  應笑心想:那虞姬定是很喜歡楚王的了。

  李月蘭見她神痴心醉地看著月琴,便道:「你若沒別的去處,往後便到這兒來,我教你彈琴。」

  應笑先是一喜,緊接著又垂下頭,怯聲道:「若她們見你與我在一塊兒,想是會連你也一併嫌的。」

  李月蘭淡淡道:「她們本就是嫌我的,比嫌你更甚,這有什麼要緊?我自做我的,與她們何干?」

  應笑偏頭覷她,只覺得這小娘娘與自家娘親有些神似,心裡既是害怕又有些想親近,李月蘭道:「有什麼話想說便說出來,不要畏畏縮縮的。」

  應笑臉一熱,問道:「我見其他娘娘們都住在一間大院裡,為何小娘娘一人獨居在此?連吃飯也不跟眾人同桌?」

  李月蘭道:「我與他們有什麼關係?都是些陌生過客,他們嫌我,我也同樣嫌他們的,見著心煩倒不如不見。」

  李月蘭性子清冷孤高,在煙花巷中嘗盡人情冷暖,言語間自是流露出一種憤世嫉俗的激烈情感,應笑時常聽她冷言談論人情,也受了些影響,只覺得府裡的人都如狼似虎,畏怯之餘不免生出厭憎來。

  此後,應笑每日都到茅屋裡彈琴,學有月餘,將那推拉揉輪的基本功都練了個十之八九,李月蘭見應笑一點就通,也教她下棋與書畫,比之在方文岳那處學得更為精細,李月蘭不提三從四德這些婦人話題,只將古往今來的奇人異事編作故事說給應笑聽,其中自少不了男女情愛。

  有一段「十三娘義投岷江,何太守憐才續姻緣」的故事,說的是瀘州俠女十三娘變賣嫁妝,扶持丈夫趙郎赴京應考,趙郎考中狀元,被招為駙馬,在朝上言明糟糠之妻不下堂,若公主願下嫁,只能屈居做小,佔不得正妻之位,為這一說,惹得龍顏大怒,十三娘深明大義,為斷丈夫後顧之憂,不惜投岷江而亡,趙郎悲痛欲絕,寫下七尺謝罪書,誓不再娶,因而觸怒聖威,被定了流刑,在押送途中遭公差折磨至死。

  岷江水神何太守因感佩十三娘與趙郎情深意重,又愛惜趙郎文才,便收了二人魂魄至水晶宮,讓夫妻倆在死後得以再續前緣。

  應笑十竅裡開了二三竅,將這故事細細思索一遍,道:「十三娘是個俠女,若是想讓趙郎討皇帝歡心,那她大可慷慨讓位,怎會想到要自盡?興許是因那趙郎要另娶公主,十三娘才憤而投江。」

  李月蘭微一怔愣,隨即淡淡而笑,垂下眼眸道:「我倒也覺著那十三娘為此投江不值當,但男人三妻四妾何足為怪?有些家資的男人若只娶一妻反倒會為人恥笑,因家大業大,子孫香火也需旺盛才能撐起門面。」

  應笑道:「師父卻說他只要一個師娘,如這般會受人恥笑嗎?」

  李月蘭沉吟片刻,忽而輕笑一聲,道:「大公子會說這話怕是因他娘親的緣故,若前邊兒那故事實為[十三娘憤而投江],倒是與那位夫人的率性作為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公子沒對你提過嗎?」

  應笑道:「師父只說他娘在他年幼時便已病故,沒提別的。」想了想,兩手輕輕一拍,「老爺娶了大娘娘小娘娘,難道師父的娘親也是因此才被氣病的麼?」

  李月蘭卻不再說下去了,摸摸應笑的額頭,低聲道:「我也只是偶聽子仁提起,略知一二罷了,若是好奇,便等你師父回來自個兒去問他吧。」

  應笑聞聽,也只得將疑問埋在心裡。這清冷的後園原本無人問津,應笑與李月蘭也處得自在,誰想丫環送飯時見她二人在屋裡彈琴,便到處搬弄是非,說她們在居喪期間歌娛作樂,眾人只將怨氣一股腦兒地朝當家主母身上發去,甄氏亦時常在王氏身前身後念叨,說什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需得小懲大誡方能在下人姬妾面前立威。

  方家確有家訓,在為長者服喪期間不得酒歌為娛,可這一個是極受寵的姬妾,一個是嫡子的愛徒,老爺不在,王氏不敢擅自作主,可一家老小都在看著,若什麼也不做,只怕難平眾怨。

  王氏思前想後,生出一個主意來,便叫下人將應笑帶來房裡,執起她的手道:「近來府裡忙著老夫人的事,怕是會怠慢了你,我有個乳母居住在杭州府,那是個好去處,素有秀水華都的美譽,你可先去她家裡暫度一段時日,待老夫人喪期滿了再接你回來,你可願意?」

  應笑心頭一沉,只道這是在趕她走,一旦送了出去,哪還有再迎回來的道理?只能蔫蔫應道:「全憑大夫人作主。」

  王氏安慰了幾句,即刻命人收拾打點,一面安排車馬僕從,應笑怕師父回來找不到人,便留了張字條交給李月蘭,帶上書冊診籍,隨著馬車去了杭州。臨行前,雪娥在後門相送,說了許多貼心關切之語,應笑看她兩眼含淚,似欲言又止,不禁略感酸澀,心裡冷了,便再也感受不到曾有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