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02)

  話說回頭,王氏的乳母賢婆居住在杭州錢唐縣湖濱村,全家老小過著漁獵農耕的樸實生活,賢婆因見應笑生得精緻,又是王氏送來的,便將她當作小姐相待,告誡家人要謹守主僕身份,一絲不得踰矩。應笑在方府受了許多冷眼,來到這陌生環境更是沉默少言,終日悶在房裡讀書彈琴,也不出來見人。

  一日,城裡辦廟會,賢家爺兒三帶著婦人小孩去湊熱鬧,只留賢婆與應笑在家,日中時分,外頭有人敲門,賢婆出來一看,見是個青衣尼姑,便問:「師傅,可是來化齋的?」

  那女尼手捧心口,懨懨道:「貧尼法名慧淨,是雲觀庵的弟子,本是下山來化緣,誰想這會兒犯了心疼病,懇請老施主讓我進去歇一歇。」

  賢婆是個虔誠的佛徒,見這女師傅生得白皙乾淨,覺得無甚妨礙,忙扶進草堂坐下,慧淨只伏在桌上唉唉叫喚,連腰也直不起來。

  賢婆慌道:「許是個重病,家裡沒有治心疼病的藥,這可怎生是好?」

  忽聞牆外鈴聲響動,有人吆喝著念唱:「養病如養虎,虎大即傷人,若有病起時,鈴響救星來,雜病早來治,手到病立除。」

  賢婆一聽串鈴聲,知道是遊方郎中來了,喜道:「師傅,外頭有個郎中,你且掙紮著些,老身去問問他賣不賣心疼藥。」

  慧淨豎掌施禮:「那就勞煩施主了,阿彌陀佛。」

  賢婆出去看時,那江湖郎中舉著個布襯子已走出老遠,她連忙叫喚著追上前,問有沒有心疼藥賣?那郎中不說有,也不說沒有,把藥箱放在地上,將屜子拉開,把藥材的名稱、功效一樣樣說給賢婆聽,東拉西扯,把個老媽媽急得直跳腳,嚷道:「老身問你有沒有心疼藥賣?哪兒來那麼多閒話?」

  那郎中卻又一連串地問道:「你家是什麼人生病,多大年歲,男的女的,病有多久,你說要心疼藥,可知是怎樣一個心疼法?」

  如此消磨許久,好容易抓了藥回去,卻發現那尼姑不見了,賢婆怪得很,又在屋前屋後找尋,哪兒還能找到?她只當那尼姑有甚急事要辦,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待晚間去應笑的閨房裡送飯,拍了半天門,見無人應,自推進去一看,可了不得!連小姐也沒了蹤影。

  原來那郎中與慧淨是流竄的枴子,每到一個地方,便由郎中在各村鄉里考察,相中了哪家的閨女稚子,先提前議定好計畫,今日因村民都去趕廟會,村裡人少,又瞅準賢婆家沒男子,就布下這個套,由郎中拖住賢婆,慧淨自找去閨房,以袖中迷藥迷住應笑,夾起來從後門出去,那兒早有同夥架車接應,人一拐到即按定好的路線撤離。誰又能想到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中與枴子是賊鼠一窩呢?

  賢婆忙吩咐家人分頭出去找尋,連個去向也沒探聽到,只能投告到縣裡,衙門發下廣捕追查,也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如今方府那邊要來接人,賢婆卻交不出人來,見瞞不住了,沒奈何,只得將小姐被枴子拐走的事俱實吐露。

  僕從回府稟報,方澤芹一聽說應笑被拐帶,只急得方寸大亂,四處托關係找人,生怕小徒弟有什麼閃失。王氏也差遣僕從往各縣鄉里搜尋打探,新上任的渭州府尹是方昱台的學生,得知此事,立時發下榜文,繪了應笑的畫像到處張貼,行開各州路府衙,務必要將那群枴子捉拿到案。

  方澤芹從渭州一路往杭州查探,誰知途遇封城,被拖延在江陵府城裡,原來太湖地區爆發瘟疫,難民紛紛從淮南西遷而來,將疫病傳播至荊南一帶,因天氣炎熱,疫情發展迅速,尤以鄉里為重,許多村莊因這瘟疫死了全村的人,為防止疫情進一步擴大,各州府長官下令封城設路關,但凡西逃難民均被安置在離城百里的難民營中。

  方澤芹剛走到城門前便被守城士兵攔住,他拱手道:「官爺,我有急事,可否通融通融?」

  守城兵見他身後背著藥箱,便道:「惠民藥濟局正在募集散醫去城外救濟難民,你需領得帖文才好放行。」

  方澤芹謝過,匆忙趕到惠民藥濟局,只見三名醫官坐在堂前打呵欠,方澤芹正待上前問詢,不想旁邊走來個儒生,將他拖到一旁槐樹下,方澤芹看時,見這儒生穿著一身灰色道袍,頭戴烏角巾,斯斯文文,便問道:「先生何事?」

  儒生向前一揖,道:「在下複姓公孫,舒州同安縣人士,日前上京赴考,不中,只得回鄉,豈料被困在這府城裡,本想冒領個字帖混出城去,誰想領那字帖要驗福牒,需正經醫生方能發放,我看先生神姿不俗,又直往藥濟局走去,想是個有心濟世的良醫了,敢問先生可有福牒?」

  方澤芹道:「確有福牒,先生有何見教?」

  公孫先生道:「在下雖非醫者,卻自家鑽研過醫書,醫理藥性盡皆知曉,懇請先生收我做個伴當,一同出城救濟難民。」

  方澤芹見他舉止有度,談吐不俗,便問了些望聞問診的學識,見他對答如流,再問到行醫之道,竟是別有一番見解,且言語中自流露出一股胸懷廣志的氣魄,便料定此人日後若得機遇,必成棟樑之才。

  方澤芹當即道:「那就委屈公孫先生了。」

  二人一同到藥局前,方澤芹遞上福牒,只說公孫先生是隨行伴當,那醫官展開細軸略掃一眼,懶懶地道:「這字帖只管出不管進,出得城想再回來是不成的,你們可還願去?」

  方澤芹道:「自是要去。」

  那醫官也不多問,標了花押,即發下字帖與藥濟局的牌符,另贈十兩銀,囑咐道:「你們去了只管說是官家派來濟賑的,若缺藥少糧可憑牌符到城外領,自會有人送出去。」

  站班公差喝來兩名土兵運送米糧和藥材,公孫先生道:「疫情如此嚴重,為何不派遣醫官院士去營中開方並藥以療民疾?」

  那醫官瞥了他一眼,陰不陰陽不陽地道:「你怎知沒派人去?再說我等只受命募集醫員施藥濟賑,不管那等事。」

  公孫先生聞言便不再作聲,與方澤芹二人跟隨土兵徑出城外,行有百餘里,看到前方葉叢中隱現一座村落,那兩個拖車的土兵到此地就不肯走了,說道:「那村便是難民所,裡頭有得病的,去了怕是會被染上,咱倆就送到這處,你們在村頭喊一聲便成,那些難民自曉得到這兒來拿藥。」

  方澤芹聽這話說得蹊蹺,便問:「怎能讓那些人自來拿藥?沒有大夫開方合藥如何使得?」

  兩個土兵對望一眼,其中一個道:「看你二人都是正直君子,我便實話說了吧,這村名叫荊湖村,與淮水相接,是這一帶最早爆發瘟疫的村落,村人都死光了,大人將難民營設在此處,便是要任他們自生自滅的,你們就是走了也沒人會怪罪。」

  公孫先生怒道:「豈有此理,據聞官家派了朝官到各地濟賑,單這江陵府無人可管了嗎?」

  兩名土兵不敢再多話,擱下板車匆匆回頭,公孫先生要攔,方澤芹卻道:「由得他們去吧,我們自去我們的,有什麼事到村裡一問便知。」

  二人拖車進村,發現這村裡以老人病患居多,有些人歪歪倒倒地靠在牆根下,還有那些病到不能起身的,全都在屋裡躺著,各個面色焦黃、萎靡不振,見到人來全都圍聚上前討要米糧,更有少數年輕有力的,排開眾人伸手就要搶奪。

  方澤芹橫臂攔下,與公孫先生一人守住一車糧草,沉聲威嚇:「不要哄搶!我們奉命放糧,挨個來領,人人皆有份,若強行搶奪,有了這頓便再無下頓!」

  眾人被喝聲震住,又聽是奉命放糧,誰也不敢造次,方澤芹叫人抬來兩張桌子拼在一處,與公孫先生坐在桌後,往人群裡看了一回,把適才沒搶糧的年輕農夫叫到前面來,問了名姓,叫趙宏,見是個老實人,便讓他從旁幫襯,先將村裡所有難民全召集到一塊兒,遇到病弱不能下床的,需記下人數與住處,這般一清算,村內難民總有三十七人,合計十二戶人家,能走動的全都在桌前列起隊來,公孫先生挨個詢問這些難民的姓名籍貫,逐條記錄在案。

  方澤芹點了點人數,問那趙宏道:「村附近可還有人家?」

  趙宏答道:「老弱病窮的、沒去處的流民都到這兒來了,早前人還多些,病死了不少。」

  又一個叫秋香的婦人插嘴道:「村西荊湖邊停了一艘游舫,是兩個月前來的,自稱吉靈官社,社裡供奉靈姑一名,懂得軒轅氏符章秘方,能調百草還魂湯醫治瘟疫,據說靈驗得很,可那藥太貴,普通人家尚且買不起,更何況咱們這些落難的貧民。」

  方澤芹暗自留心,發完糧後,挨門挨戶替病人診治開方,將各家住處稍作調整,但凡無病的老人與婦女都安置在前村屋舍裡,青壯居中而住,以便兩頭照應,染了病的全集中在後村,再三叮囑難民不可去荊湖汲水飲用,正因南方河多井少,日常用水都從河裡取用,若一人得了病,只要把那得病之人的馬桶在河裡涮一涮,旁人再打水吃喝洗刷,自然跟著染上。

  方澤芹將難民都安撫妥當之後便出村尋找潔淨的水源。公孫先生留在村內照看,他將藥材一副副包好,按量分發,把那些煎藥事宜都交待妥了,看看天色尚早,便叫趙宏帶路往荊湖而去,途間探問:「聽說聖上派遣朝官往各地救災,詔令諸州集結醫官救治疫民,為何你這處無人管照?」

  趙宏道:「曾來過三個大夫,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醫官,他們自稱是藥濟局派來放糧施藥的,倒是在村裡停了數日,誰知有個大夫染病死了,另二個被這一嚇,哪兒還敢留下來?我自廬州避難而來,連城門也沒見著就被守關的士兵帶來這村裡,其他事全然不曉得。」

  公孫先生暗自琢磨,走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來到荊湖邊,果見有艘紅木游舫停靠在岸頭。離船不遠處用木欄子搭了座祭台,台下圍聚著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都面朝祭台行跪拜禮。再看台上,有三張桌子圍成的神案,桌上香爐燭台一應俱全,一個穿八卦道衣、戴牛鬼面具的法師正在桌後舞劍弄法,另有兩名道童居後而站。

  趙宏悄聲道:「那就是吉靈社的大法師子元真人,聚在台下的人應是從附近縣鄉趕來求藥的,那游舫在荊湖上往來巡迴,指不定會停在哪處,今兒算是給咱們趕巧了。」

  公孫先生冷笑道:「且在此看他如何耍弄。」便與趙宏站在一株柳樹下遠遠觀望。

  子元真人舞完劍,從道童手裡拿過淨瓶往上一揚,灑出漫天水花,高喝一聲:「請靈姑!」

  就見一架雙人抬的竹木小轎「吱嘎吱嘎」從游舫閣子裡晃出來,小轎無頂,竹椅上坐著一個小小道姑,頭頂蓮花冠,身穿青色袍服,戴著張煞白的紙面具。

  道童將轎子抬下游舫,扶那小道姑走上高台,在桌後坐定。子元真人高聲道:「昨夜靈姑請來三元大帝降下甘露神水,特以神水煉得靈丹妙藥,名為回元丹,包治百病,無病者服之更能補元生氣、延年益壽,現已煉得回元丹五瓶,諸位且在心中祝禱,虔誠之人便能得到靈姑眷顧。」

  台下眾人如同參拜神佛般垂首祝禱。台上道童奉上筆墨紙硯,那靈姑抖了抖袖子,露出如玉雕般雪白的雙手,托袖執筆,在紙上書寫。

  公孫先生看得嘖嘖稱奇,嘆道:「看那小道姑的身量體格,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娃娃,運筆卻如此流暢,難得難得,可惜可惜。」

  待靈姑寫好之後,子元真人展紙誦念,原來寫的是五人的姓名、籍貫、家境與病症,被叫到名字的人即上台交錢領藥,公孫先生看那子元真人將一封封紙包收入囊中,不覺搖頭嘆息,心道:這必是巫醫趁著災亂訛人錢財,實是可恨。

  趙宏卻道:「這便是那靈姑的神奇之處,據說她從不離開游舫,也不與人說話,自在帳中卻能將病患的姓名病症逐一對上,她的藥雖價錢不菲,卻極其有效,在這一帶頗受追崇。」

  公孫先生好奇那藥的成分,見靈姑被扶下祭台,忙快步走上前,兩名道童橫身一擋,呵斥道:「這是哪兒來的書生,好沒規矩,快走快走,回元丹已發放完了!」

  公孫先生拱手作揖,笑道:「道爺誤會了,小可並不是為回元丹而來,聽聞貴社有種能治瘟疫的百草還魂湯,我家中有人染病,特來求仙姑賜藥。」

  兩個道童見他裝扮粗陋,都冷著臉愛搭不理的,其中一個輕哼道:「你要求也成,一副藥三兩銀子,治那病需下十副藥,待你籌得三十兩再來吧。」

  公孫先生連三兩也湊不出來,哪兒來的三十兩銀?自討了個沒趣,只得摸摸鼻子,又朝那靈姑望去一眼,只見她轉頭對向這方,雖看不到表情,但那十根玉柱似的指頭卻緊緊攥住道袍,子元真人在她身後輕咳一聲,那靈姑渾身一抖,立即轉回頭,又坐得筆直端正。

  公孫先生不免生疑,回村後心神不寧,總覺得那吉靈社有些歹怪,待到傍晚,方澤芹巡山歸來,二人對桌吃飯,公孫先生便將小道姑與吉靈社的事描述一番,本想找個人共同商討,誰知方澤芹聽了之後面色驟變,摔下碗筷奪門而出。

  公孫先生被嚇了一跳,追出門時已尋不見他的蹤影,兀自發了半天呆,吶吶道:「我道這是個學識淵博的好大夫,誰想還有通天遁地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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