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05)

  方澤芹聽聞此言,便知這永昌侯乃是無知無能之輩,他將柳葉刀抖在手心裡,捏了會兒,又收了回去,暗暗琢磨:如此了賬未免便宜了他們,我才找著應笑,節外生枝反為不美,官路走不通時再走行路。

  打定主意後便離了朱雀樓,又去蘆葦蕩裡,發現只有一艘游舫泊在沙洲上,另一艘游舫與那四個小道士卻沒了蹤影,再到閣子裡查探,留下的這艘游舫是私藏賑糧的船,夾放在隔板裡的麻袋沒動,櫥櫃卻被翻得東倒西歪。

  方澤芹心道:想是那四個道士見走失了應笑,怕擔責任,便蒐羅財物結伴私逃去了。

  他躊躇半晌,留了個字帖釘在船板上,上面寫道:花中蝶聞得舫內花香,踏芳而來,採擷歸去,特此相告,感激不盡。

  這花中蝶是個惡名遠播的採花賊,神出鬼沒,擄掠良家婦女,每擄一女,必留下字帖道明身份,方澤芹冒名留字,是因花中蝶只劫色,其餘不問,也好讓子元真人放寬心,再繼續做他的營生,若不然,叫這一尾滑溜的泥鰍聞風而逃,日後想要再揪出來便難了。

  方澤芹設下套後沿湖北上,果見一艘游舫泊在岸邊,四個鬼祟人影擠擠挨挨地往山道上奔逃。方澤芹躡足潛行,欺上他四人的後心,迅疾出手點住定身穴,抽出腰刀往前一橫,將明晃晃的刀刃立在四人臉前,道士們連聲大喊:「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方澤芹放沉嗓音,低喝:「若再大聲吵嚷,就是一刀下去。」

  四人忙閉緊了嘴巴,抖抖瑟瑟地僵在原地,方澤芹道:「報上姓名籍貫,師承何家。」

  小道士們挨個回答,分別是王有真、嚴懷准、胡東胡明兩兄弟,都是益州人士,師父不消說,自然就是那子元真人。

  方澤芹問道:「子元真人是何來頭?」

  王有真道:「實實不清楚,我四人本在青城山萬壽觀修道,老住持手段不行,把好好的廟寺給敗了,弟子也走得沒剩幾個,忽一日那子元真人來到觀裡,扶鸞相面是樣樣在行,隨行弟子個個面紅氣潤。」

  胡東接道:「是呀是呀,連那束髮髻的玉帶釵子都比咱們精細,我等見那子元真人是個活絡人,便拜了師,指望跟在他身後撈些好處。」

  嚴懷准道:「師父結交甚廣,在各地都有熟人,沒見他定過腳,也不知到底是哪座神仙廟裡出來的。」

  方澤芹又問:「他還有多少弟子,現在何處?」

  四人骨碌碌轉動眼珠,方澤芹便知他們要耍詐,立時橫過刀,將刀刃逼在胡東脖子上,稍一使力,血痕立現。胡東被嚇得連聲討饒,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豆子般吐了出來:「師父還有三個相好的弟子,都住在小龍山的三星觀裡,那三人會使拳腳功夫,專幫著幹些暗昧的事。」

  方澤芹厲聲逼問:「什麼暗昧的事?說!」他又加重手勁。

  胡東只得招了,原來府尹受侯爺指示,在路關設陷,看到難民裡有美貌康健的婦人便帶去三星觀,對外只說是分散收管,其實是要送給侯爺享用的。子元真人替侯爺辦得妥當,侯爺便將賑災的糧草銀子當作酬禮,一個買一個辦,配合無間。

  方澤芹沉吟了會兒,從腰間掏出個小小瓷瓶,倒下四粒漆黑的丹藥,讓道士們服下,冷聲道:「這藥名叫半歲逍遙散,若沒有我的解藥,不出半年便叫你們毒發身亡。」

  正說時,小道們便覺體內奇癢難當,片刻後,瘙癢又變成了刺麻,好似有成百上千的蟲蟻全都從四肢百骸往胸口鑽去,撕心扯肉,疼得四人齜牙咧嘴,卻動不了,又不敢放聲喊疼,只能涕淚齊下,哀聲求饒。

  方澤芹再餵他們吃下紅色丹丸,疼痛立減,那四人本還對方澤芹說的話將信將疑,如此一來,不由得不信。

  方澤芹道:「這毒每隔半月發作一次,毒發時如萬蟻攢心,只叫人生不如死,中此毒的大多熬不到半年便自求解脫,我給你們留條活路,天明後去荊湖村找一名公孫先生,將你師父與那侯爺做下的勾當全盤托出。」他將瓷瓶塞進胡東的衣襟裡,又說,「這止疼藥是兩個月的份量,你四人需聽公孫先生差遣,說一不二,若是乖順,兩個月後再來此處,我會給你們備好續命的藥,若是耍花招,便叫你們身首分離!」

  說著手腕一抬,揮刀橫掃,將四人頂上髮髻貼著頭皮削落,胡東慘叫一聲,翻著白眼暈了過去,其他三人也嚇得心膽俱裂,哪還能說出半個字來。

  方澤芹收起腰刀,將四人的包袱拆開搜查,摸出四封沉甸甸的銀包,往革囊裡揣好,解開定身穴,讓他們先找地方藏身,自己卻縱上梢頭,一路飛奔回村,這時天交五鼓,已是平旦時分,東方露白,他悄悄開門進屋,在竹屏前朝裡窺視,見應笑還睡著,便換下夜行衣,將所有行囊俱都藏在藥箱背層。

  忽聽應笑在裡間問話:「是師父嗎?」

  方澤芹道:「是師父。」快步走到床前,見應笑縮在被子裡,雙手捂臉,額上全是汗,他忙揭開被子,扯來外袍替她擦汗。

  應笑放下手,仍閉著眼睛,問道:「師父去了哪裡?」

  方澤芹隨口道:「去了趟茅房。」

  應笑沉默片刻,輕哼了聲,轉身朝向床裡,氣鼓鼓地說:「你們大人專會騙小孩子,這兒與師父家不同,街巷小民之家多無坑廁,只用馬桶,鄉里鄉間更無茅房,攢著黃金要去澆灌田地呢!」

  方澤芹暗道「慚愧」,心想三年不見,這孩子是越來越不好唬了,便說:「師父怕把你臭到,自去林子裡解決的。」

  應笑哼哼地道:「那敢情師父是鬧肚子了?」

  方澤芹微愣,問道:「應笑醒了多久?」

  應笑道:「有些時候了,喊師父沒人應,徒兒又不敢睜眼看天色,不知到了什麼時候。」

  方澤芹聽她語氣沖沖的,憋屈地很,心下好笑,從後輕輕抱住她,問道:「為何不敢睜眼?這麼大的姑娘還怕黑麼?」

  應笑道:「徒兒是為師父著想。」

  方澤芹奇了:「這怎麼說?」

  應笑道:「師父適才跟徒兒說了什麼?『明兒早上一睜眼,保準叫你看到師父』,若徒兒睜了眼,師父又不在,豈不是叫師父做了不守信義之徒?所以徒兒只能閉著眼等師父回來呀。」

  方澤芹聽出她在賭氣,好聲好氣地道:「為師已經回來了,來,轉過來看我一眼。」說著伸手去扳她的肩膀。

  應笑起先倔著勁,被師父扳了兩下後氣就順了,乖乖轉過身來看師父,張大眼睛眨了眨,抬高手從師父頭上摘下一片葉子,拈在兩指間轉動,說道:「這是水杉的葉子,荊湖岸邊才有。」

  方澤芹心知這孩子不好糊弄,只得老實坦白:「除了上茅房,為師還去幹了些別的事。」

  應笑扒拉在師父身上聞了聞,又伸手輕摸微濕的長髮,說道:「師父下水了,有湖水裡的草腥味,你又到游舫上去做什麼呢?」

  方澤芹笑道:「替應笑把辛苦錢討回來,再猜猜,師父還去了別的地方。」

  應笑搖頭回說:「猜不到,師父回來就好。」

  方澤芹道:「我去城裡打探荷雲的下落。」

  應笑一愣,彈身坐起來,方澤芹拉住她,也跟著起身,見她著緊那毒婦,心中不免鬱悶,應笑輕聲問道:「那……找著了嗎?」

  方澤芹躊躇不決,暗自想道:應笑竟這般重視那荷雲,若說出真相必會惹她傷心。

  掙扎良久,按住應笑的肩頭道:「荷雲此刻正在朱雀樓,卻不是被捉去的,是她心甘情願送上門,為師見她在樓裡過得舒服自在,便隨她的意了,你也無需再為她擔心。」

  應笑垂下眼,低聲問道:「子元真人沒為難她麼?」

  一回想在樓裡的所見所聞,方澤芹就怒火中燒,吐納數回方才壓下怒氣,嘆道:「他二人同桌飲酒作樂,有甚為難?應笑,她對你的好並非出自真心,師父不想讓你傷心難受,卻也見不得你對那樣一個口蜜腹劍的毒婦人投下感情。」

  應笑咬住嘴唇,喃喃道:「我能瞧見別人面上的好壞,又瞧不見心裡的,誰知道心裡是黑是白呢?也只能認面上的好了,她對我好時,我便也對她好,對我不好時,那不理會就是了,我也不傷心,也不難受,因她對我不好才是應當的,我不是她生養的,為何要對我好?」

  方澤芹不禁愕然,絕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只聽得心驚膽跳,不知該如何接話。應笑復又躺下來,將頭髮絲繞在指頭上把玩,說道:「我仍是感激她的,如今曉得她心地不好,以後不見就是了,聽師父說她過得快活我就放心了。」

  方澤芹怔愣半晌,也睡下來,攬住她道:「能看得開是好事,只是你這番話倒叫為師不甘心了,你也只認師父面上的好,卻不相信我是真心待你?」

  應笑道:「我看不到別人心裡的好壞,卻曉得師父是個大好人,你對不認識的都好,對徒兒就更好了,徒兒當然認師父的好,面上也好,心裡也好,若要說有哪些不好……」說到這裡她就抿起嘴巴了,怯怯瞥了方澤芹一眼。

  方澤芹坦然笑道:「師父有哪些不好,你說出來,為師改就是。」

  應笑卻道:「改不了,只因師父是大人,你們這些大人總是仗著年歲長就不把小孩子瞧在眼裡,我見到的都是這樣,師父比旁人好些,也還是有這個怪毛病,可不知你們大人的言行舉止可全落在孩子眼裡呢,我看著、記著、想著,時常覺得你們怪滑稽可笑的。」

  方澤芹驚笑,問道:「師父哪兒讓你覺得滑稽可笑了?」

  應笑有板有眼地道:「師父睜眼說瞎話的時候就挺可笑,你道小孩子好哄騙,卻不知咱們也會裝傻哄大人樂,應笑不想對師父裝傻,以後師父也別再隨便誑我,不然應笑會暗地裡埋怨師父,還會在心裡笑話你。」

  方澤芹連聲說是,心道:這孩子怎的成了個小人精?往後的日子可要有意思了。

  他見應笑用孩子氣的口吻說這些老成話,只覺可愛逗趣,忍不住摸摸頭髮,捏捏鼻尖,恨不得將這討喜的小徒弟搓成麵糰揉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