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06)

  二人又交心暢談許久,方澤芹見應笑了無睡意,看看天色亮了,便帶她起床梳洗,捧上麵湯來,問道:「可要熬藥汁將紅斑洗去?」

  應笑搖頭道:「不礙事,不疼不癢的,那些藥材得留著給病人用。」

  方澤芹見她有醫者的仁心,心裡歡喜,從藥箱裡取出馬蹄木、赤小豆與紅棗,塞在紅布小袋裡,走去替她掛上,說道:「這是避瘟疫的懸掛方,行醫的需先顧好自己才能悉心照料病患,曉得麼?」

  應笑乖乖點頭,洗漱已畢,擰了條熱布巾捧在手上,踮起腳往頭頂上舉,眨巴著大眼望向方澤芹,說道:「師父,給你擦臉。」

  方澤芹忙雙手接下捂在面上,應笑又端來凳子放在他身後,拍了拍,偏頭喚道:「師父,請歇著。」

  方澤芹一屁股落下去,好似坐慢了,那凳子就會憑空消失一般,應笑顛顛地跑到他背後捏肩捶背,一面念叨著:「昨夜辛苦師父了,湖水涼,您老千萬別被凍著,徒兒給您老人家舒筋活血,叫您一輩子也不會閃到腰。」

  方澤芹心裡樂個不行,笑道:「師父還沒七老八十,可吃不住你這般孝敬。」

  應笑豎起食指點了點,鼓著腮幫道:「少時不養筋血骨,待到老來徒傷悲,師父,您這會兒不好好養身,日後就會像那三條腿兒的桌子凳子似的,顫巍巍,風一刮就倒了。」

  方澤芹哈哈一笑,拱手拜拜,連聲道:「受教受教。」說著拉小徒弟坐在身前,拿把篦子替她梳頭結髻,誰知三年不練,手也生了,攏半天攏不出個圓揪揪來,沒奈何,只得將粗長的發辮一把抓在頭頂心,七彎八繞攢成一團,再用方巾包起,拿根布條連巾帶髮一併束緊。

  這是個男子髮式,梳在應笑頭上倒更顯活波伶俐,她自個兒也不在乎,跑去院裡收了道袍,換下勒裡勒得的肥衫裙,把一身道服穿上,活脫脫就是太上老君爐前的小仙童,方澤芹見她屋裡屋外地忙個不停,開窗掃塵、收衣晾衣,每件事都做得似模似樣,不覺悲喜交加,暗自嘆道:這孩子在外定是吃盡了苦頭,真難為她了。

  忙走去陪她一起收拾,正忙時,忽聽梆子聲響,公孫先生在外大聲呼喝:「吃飯了!吃飯了!」

  這一喊,男女老少俱各起床,捧碗的捧碗,拿缽子的拿缽子,紛紛趕去灶房前領飯,待眾人吃飽喝足,方澤芹又安排青壯去村西開田掘井,婦人家全留在村裡照顧老人,一切雜事都有分工。

  因昨晚又入駐一批難民,公孫先生便覺米糧太少,不夠三日吃的,帶上趙宏,一人拖一條板車,風風火火地往府城方向去了。

  方澤芹帶應笑往後村探望病人,正走在路上,忽見一婦人迎面跑來,神色驚慌地叫道:「先生,你快來看看,我婆婆許是不行了!」這是戚家寡婦張氏,丈夫孩子就是得瘟疫死的,她婆媳倆西遷避災,誰知到這村裡沒多久,戚老太也染病了。

  方澤芹隨她進屋一看,就見老媽媽躺在床上哧哧喘氣,一診脈,細促不耐按,是個危急重症,當下就納悶了,心道:昨兒看時病情尚且穩定,怎麼才過了一夜就病危了?

  便問是如何起病的,張氏拭淚回道:「昨晚吃完藥後婆婆便說胸口煩悶,像憋著一團火,叫餵她服下散火的青蹩丸,夜裡吐了一回,早上就不行了!」

  方澤芹聽聞後拍桌而起,把張氏給嚇了一跳,應笑見他滿面怒容,再看戚老太顴骨焦黃、渾身發汗,便知道為什麼氣了。方澤芹握著拳頭在桌上按了許久,終是什麼話也沒說,復又坐下來,見老媽媽大汗淋漓、顴高唇白,他就如同被潑了桶冷水,只覺得心裡透涼,叫應笑趕緊去煎碗獨參湯來。

  等應笑端來了參湯,戚老太卻再也喝不進去了,餵多少吐多少,藥汁從鼻子裡直往外冒,到最後已自不能吞嚥,捱不出半日便斷了氣,張氏在床前哭得死去活來。

  方澤芹出得屋外,叫人把戚老太的遺體拖到後村荒地上,用乾枝柴禾搭了個架子,要放火燒屍。

  張氏哪裡肯依,撲在老媽媽身上護定,厲聲叫駡:「好你個狠心的庸醫!就是你那藥讓婆婆斷命的!人都死了你還不讓她入土為安,連個坑穴也沒有,到了九泉之下讓她如何安身啊?」

  眾人見她哭得可憐,也同來央求,應笑又是難受又是憋悶,看向師父,拉著他的手搖了搖。

  方澤芹面不改色地道:「這老媽媽是染病而亡,癘氣存內,這癘氣正是疫病之毒,此時正當暑天,屍體易腐,屍腐後癘氣散出即成病源,人因感病氣而生瘟疫,此後轉相染易,終遭致滅門之災。」

  眾人一聽都怯了,不敢再多嘴,唯有那婦人鬧騰不休,哭嚎道:「你要燒,便連我一起燒死吧!」

  方澤芹不為所動,叫人將她拉遠,用浸過藥汁的布巾為應笑矇住口鼻,點起火把往木架下塞去,不一時火焰騰起,將乾枝柴禾燒得劈啪作響,方澤芹將應笑拉到上風處遠遠觀望,身後傳來張氏發瘋似的叫囂怒駡,字字句句砸在應笑心上,再看被火焰吞噬的人影,只覺得分外淒涼。

  待火熄滅,方澤芹用藥汁澆在骸骨上,用麻布兜起,帶到後山掩埋,應笑默默隨在身旁,師父挖坑時她遞鋤頭,師父埋骨時她捧土,又找來一片木板刻字作碑,立在墳頭上。

  待忙定後,二人已是一身泥污,回村用藥湯洗手擦臉,腳也沒歇住,又去給其他病患複診,直到午時才總算閒下來。

  回到屋裡,不消人說,應笑自拿出筆墨謄抄診籍,方澤芹煎了藥茶端上桌來,見她一聲不吭,便問道:「有何心事?」

  應笑停筆,皺眉看向方澤芹,說道:「那老媽媽之所以沒救,是因她媳婦兒餵她吃了青蹩丸,青蹩丸裡有藜蘆,與師父方子裡的人參藥性相剋,《本經》言明這兩種藥材最忌同服,再則老媽媽的病本該補氣,怎可給散氣的青蹩丸?這不是師父的過失,你為何不說?」

  方澤芹道:「看那婦人是個孝順媳婦兒,若讓她得知此事,興許會覺著是自己害了公婆,悔恨之下若自尋短見可不是又添一樁憾事?」

  應笑哪兒能想到這些,聽他一說,也覺得有理,卻還有些不平:「可她吵吵嚷嚷,到處說師父是庸醫,萬一別人也這麼覺著,豈不是冤枉師父了嗎?」

  方澤芹盯著她看了許久,笑問:「應笑可認為師父是庸醫?」

  應笑連連搖頭:「師父開下的方子可好用了,吉靈社賣的百草還魂湯便是按固命湯的方子來配的,正對這疫病的症狀,買藥去的都說吃了便好。」

  方澤芹愣了一愣,旋即道:「應笑,你記住,瘟疫非寒非暑非風非濕,症狀各有不同,常與傷寒風濕相類,實是因疫毒之氣內侵所致,這疫氣所引發的症狀因人而異,不可單一而論。」

  應笑乖乖聽從教誨,正編寫診籍時,忽聽外頭喊道:「方大夫,有人要見公孫先生。」

  方澤芹聞聽,便知是胡東等人來了,讓應笑避在屋內,自到院中接待,卻見四個小道士已換了身農人裝扮,用煤灰將臉龐抹得漆黑,辨不出原貌來,暗自好笑道:這四人倒是機靈,如此一來,也能避過子元真人的耳目。

  便充作不識,上前拱手作禮:「在下方澤芹,是公孫先生的朋友,不知四位找他何事?」、

  因他昨夜是憋著嗓子裝出的假聲,四個小道士渾然不察,只當是個斯文書生,向前作了一揖,各自報上名號,嚴懷准道:「我們是西遷來的難民,因與公孫先生相識,聽說他住在此處,特來投奔。」

  方澤芹道:「公孫先生不在村裡,你們且在此稍候。」將四人引至偏屋坐下,自去前院篩酒煎藥,過不多時,就見公孫先生從大門進來,好先生!甩著袖子怒氣衝衝,活似吃了爆豆子兒似的。

  方澤芹迎上前問詢,公孫先生頓足道:「白跑一趟!連麥殼也沒撈著一粒!說咱們前日才領了糧草,叫過兩個月再去領,若不然,便得花銀子買他的,一斗米九十錢,一斗麥六十錢,比那饑荒年裡還貴,笑話笑話!真是沒處理論去了,氣煞我也!」

  方澤芹好言安撫,指向偏屋道:「這不又來了四個避難的,說與先生相識,正在屋裡候著。」

  公孫先生入屋看時卻是一個也不認識,正自狐疑間,四小道倒頭便拜,將子元真人所幹下的勾當和盤托出。

  公孫先生早揣測出一二來,聽他們一說,不由大喜,對方澤芹道:「這四人就是人證,有他們做證見,不怕官老爺不重視。」轉念又一想,不覺黯然神傷,「上京投告一事宜早不宜遲,可眼下盤費短少,如何能措辦得來?」

  方澤芹道:「先生不必煩惱,你先打個折底,叫村裡父老鄉親們畫上押印,只帶一個人證隨行即可,方某雖不才,二人的盤費還能湊得出來。」他回屋取來兩包銀子,統共一百二十兩。

  那四小道見了桌上白花花的雪銀,各個眼睛發亮、滿目垂涎,卻不知這其中有百兩銀子都是從他們包袱裡搜出來的,方澤芹只出了二十兩,其中還有十兩是藥濟局所贈。

  公孫先生忙道:「怎好要先生破財?」

  方澤芹道:「先生多慮了,你既能不辭辛苦為民申冤,難道我連這等身外之物也吝惜嗎?」

  公孫先生道:「如何用得了這許多?我盤算過了,一切吃穿用度只需五六十兩便足夠了。」

  方澤芹道:「有備無患,正如先生所說,此事必須盡快辦妥,不能在路上消磨時日,你可用多出來的錢僱馬車代步,衙門上下還需打點,那判官雖是正直無私,手下人卻難說。」

  公孫先生聽他說得有理,便不再謙讓,收下銀子,隨即起草訴狀、收拾行囊,帶上四道當中最怯懦的胡東同行,當晚便離了江陵府。方澤芹將其餘三道安置在後村一間空屋裡,囑咐道:「左右鄰舍都是病患,三位切不可擅自出來走動,萬一被染上瘟疫可就麻煩了,不必憂心,每日水食自會給你們送來。」

  小道貪生怕死,又唯恐被子元真人撞見,正愁沒處藏身,聽方澤芹這番話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不消他說,自往屋裡紮了根,就是來個八抬大轎也抬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