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07)

  公孫先生帶著胡東一路北上,迤邐來到東京,直奔開封府衙,正值官爺升堂,公孫先生卻不去投告,在近處租房住下,也不出門,就在客房裡閒著。胡東提心吊膽地問道:「先生不是要去衙門申冤麼?怎的又不去了?」

  公孫先生道:「你不知道,這開封府向來有兩名官員輪換升堂,今兒升堂的是陳大人,我要找的卻是判官龐醇之。」

  胡東更不明白了:「您老要告狀子不是該找官大的嗎?怎的漏下正官要去找個輔佐的判官?」

  公孫先生笑道:「你有所不知,開封府尹實是東平王的長子,不過是個掛名的,那陳大人還不能算個正官,只是臨時委任的知府事,而位居其下的判官卻是聖上親派下來的監察官吏,名為佐理,實則是監州,我問你,咱們要告的人是誰?」

  胡東道:「不是子元真人與那侯爺麼?」

  公孫先生又問:「你可知道那侯爺是什麼人?」

  胡東稀里糊塗,公孫先生搖搖頭,道:「那侯爺是當今皇后的內侄,換作尋常官員都還要思量三番,即便有心上奏,也定會將言語放寬,藏藏掩掩、畏畏縮縮,如何能奏到實處?那龐公人稱鐵面判官,是東平王一力保舉的人才,唯有這等不畏權貴的直銃子才敢於犯顏直諫。我便是要向他當面陳詞,將公糧私用的禍害一一道明。」正說時,卻見胡東眼神露怯,他頓了頓,放緩語氣寬撫,「你也不必怕,上了堂有什麼便說什麼,你只是受一時的迷惑,若能迷途知返、將功補過,龐公定會寬懷相待。」

  胡東嘆道:「既隨先生到此,敢不盡力?」心中卻想:若不盡力,這條小命可就得交代了。

  及至次日清早,換了龐公升堂,公孫先生與胡東擊鼓鳴冤,被當值的帶上堂,見座上大人方面大耳,眉目含威,一個驚喜,一個畏懼,都拜在堂下。

  公孫先生向上遞了呈子,先不作聲,龐公打量他一番,接過呈子細細審視,見狀紙上墨字飄逸、陳訴明晰,不覺暗自讚嘆,面上卻不露聲色,將驚堂木一拍,問道:「這狀上所寫可是真有其事?」

  公孫先生凜然道:「小民願以性命擔保,所述字字屬實,有證人在此,大人不妨一問。」

  龐公頷首道:「好。」向胡東問道,「你就是證人?」

  胡東拜在堂下哪敢抬頭,連聲說是,報了姓名籍貫,亦不敢有絲毫隱瞞,將所有見聞當堂稟明。

  龐公道:「你二人先回住處候著,隨時聽傳。」便退了堂,來至書房,照著訴狀打了折底,叫書吏謄抄,上朝時遞了摺子,將公孫先生與胡東所陳之事據實奏明,直言聖上用人不當,放糧賑災絕不可用椒房之親。

  聖上不怪龐公言語頂撞,反倒讚他剛正不阿,因龐公乃是東平王力薦的良才,正要提拔他,便借此機會加官進職,賜發欽差御符一道,任命為荊南觀察使,下詔太常寺擇翰林醫官五人聽候調遣。

  龐公怕走漏風聲,暗派捕頭王點選快手十名,輕裝便衣,隨公孫先生先行上路。也虧得方澤芹冒名留下字帖,叫那子元真人麻痺大意,他丟了靈姑、失了財物,還指望從侯爺身上撈回本錢,不思量如何脫身,反倒更加肆無忌憚地變賣賑糧藥材,因此被飛馬而來的捕快查了個措手不及,賑糧災銀連同搶掠來的民婦俱都被搜了出來。捕頭王將子元真人拿下,他那三個相好的弟子見事不妙,也不管師父了,登樑上房,俱各逃竄而去。

  龐公隨後而至,自投公館,那府尹戰戰兢兢來迎,龐公也不與他多言,下令大開城門,將西逃難民全都接進城內,讓翰林醫官代管藥濟局,分派醫員救治病患。

  再說那隨行的翰林醫官當中有一名焦姓長者,曾充過太醫局的教授,他私下裡對龐公道:「那名方姓大夫我曾見過,十五年前他進京校試,試題十道,無有不通,三科精熟,尤擅針灸和氣之術,只因他當時年歲尚幼,不能投名充醫,便破例授了他三道福牒,本以為他早該升任醫官,不想這等良才竟然還流落在民間。」

  龐公笑道:「你卻不曉得他是方渭帥之子嗎?若然想當官,家裡人早給他打點了。」說歸這麼說,心裡卻暗自留意,他素來聽聞方家大公子棄文從醫,常年遊蕩在外,只當是官家子弟托個名目去遊山玩水,豈料還真是個有作為的良醫。

  龐公即差人去請方澤芹與公孫先生到館中小聚,方澤芹依舊帶應笑同往,三人來至公館,被引到書房,賓主敘禮已畢,彼此就座,龐公吩咐看茶,笑道:「聖上詔令諸道州府派遣醫官濟民,卻要你兩個往來奔波,真是慚愧,我聽那藥濟局的醫官說,早前也曾派過三名醫員出城救治難民,可真有此事?」

  公孫先生冷笑道:「據我所知,那三名醫員也是從民間徵召來的,若不是藥濟局在對外募集從醫者,我倆又如何能出得了城呢?」

  龐公深知這是官場上的一套把戲,但凡上頭旨意,傳達到地方上總是會變換多種花樣,聖上任用永昌侯放賑,永昌侯領了欽命到金陵府,兩手一甩,將差事全都丟給府尹,府尹再分派給地方和藥濟局,官吏之間相互敷衍塞責,誰也不願管,索性出些資財募集大夫,把責任全推給平民百姓。再說那賑銀也是一樣,層層盤剝下來,百姓往往難獲實惠。

  龐公見公孫先生學識淵博,是個不得第的飽學之士,便有心想提舉他,問道:「先生可知廬州天長縣出了個斷案如神的知縣?」

  公孫先生道:「莫不是指的包大人?」

  龐公道:「正是,我與包大人小有交情,知他求賢若渴,先生通古博今,更具一副俠義心腸,何不去投奔於他?」

  公孫先生苦笑連連:「我無功無名,他如何肯收?」

  龐公笑道:「包大人不愛功名,只愛如先生這般賢德的良才,見了你之後必會大力挽留,若還不放心,我寫封薦書與他就是。」

  公孫先生也不作態推辭,只拱手道:「多謝龐大人厚愛。」

  龐公撫鬚微笑,把話頭一轉,向方澤芹問道:「聽焦太醫言,你曾在十五年前參加過醫學校試,本當在翰林之列,卻因年歲不足,未得任用,可有此事?」

  方澤芹道:「確有此事,那位焦太醫我也識得,當年春試第一科,他便是考校的醫官。」

  公孫先生暗自咋舌,龐公沉吟片刻,又道:「聖上正詔令諸道州府選善醫者補太醫位,以擅針灸者為優,焦太醫向我著力舉薦先生,想來先生的醫術定當精湛純熟,待此案結後,還請先生隨我一同回京。」

  方澤芹婉言謝絕:「多謝大人抬舉,在下只想當個散醫,沒有入朝為官的意願。」

  龐公道:「淡泊名利是好,但也不必把當官看得太俗穢不堪,我見先生有醫者大愛之心,不如走這個門路,既能廣施仁義,還可得到諸多便利,實不必拘泥一格。」

  方澤芹笑道:「大人抬舉了,在下並不是干木洩柳那等清高人士,當年參加春試也是為了得些便利,不能入朝為官實是因師門之限。」

  龐公奇道:「敢問先生師承何人?」

  方澤芹道:「實不相瞞,在下師從鶴亭先生,在醫聖門尚保有堂位,待荊南疫情平定之後便要回去教習生徒。」

  公孫先生心裡又是一驚,他雖對醫聖門不甚瞭解,卻聽過鶴亭先生的大名,據聞此人以道行醫,以醫證道,醫術醫德並重,軼事流傳甚廣,被人稱作「醫仙」。

  龐公哈哈一笑,執手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鶴亭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方澤芹忙起身回禮。龐公曾在東平王府見過鶴亭先生一面,當時便為他仙風道骨的神姿所傾倒,心中稱羨不已,如今遇上了鶴亭先生的弟子,自不肯輕放,備下酒飯款留三人,方澤芹與公孫先生相陪至晚,就在公館裡住下了。

  到得臥房,應笑蹦跳著跑去桌前倒了杯茶,雙手捧定,送到師父面前獻引擎:「師父,喝茶解酒。」

  方澤芹笑道:「為師沒醉,何需解酒啊?」卻忙不及地接過茶盞仰頭飲盡,嘖嘖讚歎,「好茶好茶。」

  應笑揭開壺蓋看了看,皺眉道:「只得茶葉梗子,哪裡是好茶?」

  方澤芹笑眯眯地望著她,打趣道:「這茶本不好,經我徒兒的手一捧一托,便成好茶了。」

  應笑面色泛紅,拉著師父的手走到桌前,拍拍凳子,道:「師父,您歇著,我給您捏肩捶背,這連日來又是照顧病人,又是上堂作證,還要陪大人喝酒,可把您老人家累壞了吧?」

  方澤芹樂不可支,笑道:「你瞧瞧你,在師父面前能說會道,怎的今兒成了個悶葫蘆?還是怯生麼?」

  應笑老氣橫秋地說:「長輩說話,晚輩不能插嘴,男人說話,女子不能插嘴,師父說話,徒弟不能插嘴,官爺說話,老百姓不能插嘴,丈夫說話,小娘子不能插嘴,公婆訓話,做媳婦兒的不能還嘴。」

  方澤芹噗嗤一聲,險些沒把茶給噴出來,張口結舌地問道:「應笑,這都是誰教你的?」

  應笑道:「師父家的魏媽媽,教引媽媽,雪娥姐姐,杭州的賢婆婆,還有那七出、孝經、女戒,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這些意思,師父,那條條例例徒兒都能倒背如流,你要聽嗎?」

  方澤芹連聲道:「不必不必,為師可沒讀過那些。」

  應笑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師父沒讀過也尋常的很,那些都是給女子看的,都是教女子該如何相夫教子、孝順公婆,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做了便要受罰,徒兒好生奇怪,為何都是給女子定下的規矩,師父,你們男子也有七出、男規嗎?」

  方澤芹被噎得個不行,哽半天才發出聲音來:「應笑,俗世教條無需當真,為師從不看重這些。」

  應笑嘟噥道:「師父不看重,可旁人都看重,若是做錯了,要受許多白眼的。」

  方澤芹把小徒弟拉到身前,輕點她的鼻頭,笑著說:「你是我的徒弟,何需管他人看不看重?莫非你還有比師父更親近的人嗎?」

  應笑搖搖頭,隨即又擰起眉毛:「可徒兒日後總是要嫁人的,嫁人後要住在婆家,聽婆婆和丈夫的話,他們許是看重那些戒條的,都說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不能當大夫,若我嫁了,師父還能帶我出去行醫嗎?」

  這一番話把方澤芹給說愣住了,沉吟良久才道:「應笑的事需由師父說了算,若是那等人家,為師怎敢把你交託出去?需找個能疼你敬你,願意好好照顧你的人,師父才能放心。」

  應笑歪頭問道:「若一直找不到呢?」

  方澤芹調侃:「若一直找不到,應笑就得一直伺候我這個糟老頭子,可不就壞事了?」

  應笑眨眨眼睛,啪的拍了下手:「不是伺候師父一個,要伺候一雙,沒準還有三個四個五個呢!」

  方澤芹挑眉問道:「怎說?」

  應笑掰起手指算給他聽:「等師父以後有了師娘,就是兩個一雙,師父和師娘生了個孩子,那就是三個,若再生多些,不就有四個五個了嗎?」

  方澤芹被那滑稽的小樣逗得直笑,搖頭嘆道:「為師說過,應笑若不嫁,為師也不給你找師娘,保準不累著你。」

  應笑燦然一笑,繞到師父背後繼續捏肩,朗聲道:「那若師父不找師娘,應笑也不嫁了,就這樣陪師父四處行醫,一輩子孝敬師父。」

  方澤芹當是孩子話,只一笑而過,隨後眼神微斂,沉聲問道:「應笑可知行醫是件苦差事?身苦,心也苦,跟為師在一起,只會讓你苦上加苦,別人不做的,為師會讓你做,別人避之而不及的,為師卻要帶你逆流而上,不會因我愛惜你,就單單把你護在身後。」

  應笑收起笑臉,說道:「徒兒不怕師父把我推在前面,只怕師父拋下我。」

  方澤芹放緩語氣,柔聲又問:「應笑為何想學醫?說來給為師聽聽。」

  應笑道:「若我好好學醫,等醫術精熟了,別人就願意聽我的,不會再叫那些大夫把病人給白白的治壞了。」

  方澤芹問她:「應笑認為別人不信你,是因你醫術不精嗎?」

  應笑答道:「還有年歲小,年歲小總要長大的,醫術不精也能跟著師父學,只要用功定能學好。」

  方澤芹輕撫她的頭,讚道:「好,好孩子,有志氣,既然你有這個決心,為師便好好替你籌備,來年春試定叫你一舉奪魁。」

  應笑問道:「什麼春試?要去科考嗎?可只有男子才能考狀元呀。」

  方澤芹道:「不是科考,而是醫考,女子亦可遞名送考,你雖是為師的徒弟,卻非醫聖門門生,若想入我門派,需經三道門檻,第一道便是醫工考校,在各地州府所設官屋校驗,此為初試,通過初試者便要入京參加醫官考校,因考期定在開春,又叫春試,合格之後授予福牒,可入太醫局聽讀學習,擇優者補翰林醫官之職,有了福牒便可至醫聖門參加分科堂考。」

  應笑皺眉問道:「師父,若考過又怎樣,考不過又怎樣?有何分別嗎?」

  方澤芹笑道:「這是個名義上的問題,說重不重,說輕不輕,你若考得過自然好,考不過也還是為師的徒弟,只是旁人少不得要說你托關係走偏門,少不得要讓你受許多白眼,為師不想見你不開心,既然能省下諸多麻煩,那考了便罷,不過是些強記硬背的試題,為師當年輕而易舉過了三試,應笑不會連師父還不如吧?」

  應笑嗤的一笑:「我本就不如師父,若徒弟都能比得過師父了,還要師父做什麼呀?」

  方澤芹道:「青取之

  於藍而勝於藍,若你能勝過為師,便是為師教導有方,此乃幸事。怎麼?還沒比過師父,就先想著不要師父了?開始嫌棄為師這糟老頭兒了麼?」

  應笑伸手貼在師父的額頭上輕抹,又縮回來摸了摸自個兒的腦門,說道:「師父哪裡老?額頭光光,也沒白頭髮,跟徒兒一樣,即便日後皺起臉皮、白髮斑斑,也還是徒兒的好師父,不是什麼糟老頭,徒兒看師父,怎麼看都是好的。」

  這話可把方澤芹給感動壞了,又像以前那般叉著小徒弟往上舉了舉,抱進懷裡。應笑還似烏龜般趴得穩當,把下巴磕在師父的肩頭,打了個呵欠,盯著牆壁發起愣來。

  方澤芹見她眼神發直,心知是犯困了,忙要來熱水給她擦臉洗腳,應笑自脫了道袍鑽進被子裡,還要師父陪睡,方澤芹沒奈何,只能側臥床邊輕拍被子,把她哄睡著後才到外間打坐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