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春試(01)

  荊南疫情平定之後,龐公結案回京,公孫先生自去投奔包大人,方澤芹依約把解藥給了四小道,帶應笑回到渭州,在州府登了戶,仍宿在草園子裡,把那三科要考的大經小經詳說細解,傾囊而授。應笑早晚不離草園,只認師父,再不與旁人搭話。

  這日午後,方澤芹出診去了,應笑獨自在院內謄抄經本,甄氏與雪娥不請自到,送來布緞水禮,使喚僕從一樣樣搬進屋內。

  應笑聽那呼喝聲,不覺有些心煩,在桌前站了會兒,仍是依著禮數迎上前,交手道個萬福,也不抬頭,低聲道:「應笑見過三夫人,見過雪娥姐。」

  甄氏忙上前扶起,滿面堆上笑,熱絡道:「快讓三娘好好瞧瞧,怎的瘦了?看這小臉煞白如雪,一點血色也沒了,唉……說不得,這三年可苦了你了。」前一刻嘴角還揚著,倏地就見那淚珠子撲朔朔滾落下來,雪娥站在後頭,也不時拿帕子拭淚,滿面的愁容,叫人見之心酸。

  應笑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先將二人迎到桌前,甄氏一見紙上墨字,登時眉開眼花,捧起紙來細細品賞,滿口的誇讚。應笑一昧謙遜,收了筆墨紙硯,進屋捧來茶盤。

  甄氏忙拉她坐下,吩咐貼身丫環阿寶張羅茶水,笑道:「這些事叫下人們做就成了,何勞咱家這貴客來動手?」

  應笑拘謹地坐在桌前,只將眼光落在茶盞上,輕聲問道:「三夫人可是來找師父的?他出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甄氏牽著她的手,將她上上下下做了一番打量,笑著說:「大公子天天見,找他作甚?咱是特地來看你的,你說那大公子也真是,只把你藏著不讓人見,卻不知咱方府上下為了找你這小姑奶奶,可把整座城給翻倒過來,這急得呀,日日想夜夜念,你雪娥姐也沒少為這好妹妹落過淚,好在盼天盼地,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應笑恭恭敬敬地道:「難為夫人姐姐了,被應笑如此帶累,真是對不住。」

  甄氏將臉一擺,說道:「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帶累不帶累?休再這般說。」話到此處嘆了口氣,悠悠道,「該是咱們說對不住,若不是三娘畏事,叫你一人擔了責任,家人也不會錯待了你,是三娘虧欠你的,你要怨,便都怨我吧。」

  雪娥低頭不語,自垂下淚來。應笑在心裡嘆氣,見了故人再不似往年的情境,想要勸時卻說不出好話來,便裝起糊塗:「三夫人說什麼虧欠你虧欠我的?當時府上正在為太夫人辦喪,各個都忙得歇不下腳來,自然顧不上應笑,怎能叫錯待呢?杭州山清水秀,賢婆婆把我當親孫女兒般對待,我在那兒住得可舒服啦,真要怨,也該怨那些枴子,怎怨得上三夫人?」

  甄氏此番前來便是要探應笑的口氣,怕她早將當年換藥的事抖摟出來,聽她這麼一說便放下心來,只道小兒不醒事,再沒顧慮,對雪娥使了個眼色,雪娥將食盒捧上桌來,端出一碟碟香糖果子,柔聲道:「姐姐去果子鋪裡挑了些小食兒,不知合不合口?」

  應笑看時,見有霜糖梨條、棗圈、糖絲梅等,都是她愛吃的果脯,心道:也難為她費下心思了。

  便伸手抓了兩根梨條塞進嘴裡,強顏笑道:「我最愛吃這梨條。」

  阿寶等不及插嘴道:「你愛吃什麼,我家小姐可都記在心上,時時買了存著,就盼著你早日回來。」

  應笑已有幾分不耐,只想能早些得個清淨,誰知甄氏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咭咭呱呱,只管拉扯閒話。應笑見雪娥從袖中掏出繃子繡花,心知她們是坐定了,沒奈何,只能悶頭吃果子。

  正自焦躁間,就見方澤芹提了一罈酒緩緩走進來,應笑忙喚道:「師父。」跳下凳子跑了過去,甄氏、雪娥都起身相迎。

  方澤芹將酒罈交給應笑送進屋裡,對甄氏等人作揖施禮,卸下藥箱,同在桌前坐了,問道:「三娘來此有何要事?」

  甄氏笑道:「也沒什麼緊要的,就是來探望應笑,你也是,怎能把孩子總關在院裡,可別悶壞了。」

  方澤芹道:「多謝三娘關愛,應笑明年春試,不可有絲毫鬆懈,熬過這段日子便好。」

  雪娥為方澤芹斟了杯茶,捧托上前,微微低下頭,輕道:「公子,請用茶。」

  方澤芹道:「不勞煩姑娘,坐。」接過茶後也不喝,隨手擱在一邊。雪娥瞥了他一眼,默默退回座上。

  甄氏道:「你別說三娘迂腐,女孩兒家去參加什麼春試,拋頭露面,與男子相爭,傳出去怕是有損閨譽。」

  方澤芹笑道:「三娘有所不知,當今聖上主張女子讀書,認為古之賢女,無不好學,甚至允許女子參加童試,宮內有女官預政,邊關有女將衛國,士人高官家中若出了個女才子,無不引以為榮,開封有李娘娘的香材鋪,杭州有王賢人的分茶坊,若去福建臨海再看,在那市場上掌持物價的盡皆有能為的婦人,愚夫庸奴莫敢逼視。」

  甄氏是婦人見識,哪裡懂得那許多,聽他說得振振有詞,便全都當真了,殊不知話中亦有誇大不實之處。

  雪娥道:「應笑聰慧好學,何需與男子相爭?本就勝過男兒,若對她的才華視而不見,只以俗世教條為限,那才真是屈了她。」

  甄氏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是三娘沒見識,我道咱家姑娘是顆玲瓏心,正指望她給我抹回些面子,誰知卻被大公子兜攬去了,你倆倒是心有靈犀。」

  雪娥面色微紅,低下頭,卻還抬眼偷覷,方澤芹與她眼神相對,便有七八分會意,當下移開視線,裝作不知,再不看向她,只與甄氏周旋。

  正談笑間,應笑端盆熱水送到桌前,擰了條布巾給方澤芹擦臉。甄氏見狀,又有話說了:「這偌大一個草園子,怎沒個照應的媽媽,卻要小姐來做這些下人的事?」

  方澤芹坦言道:「徒弟理當孝敬師父,這不妨事,我師徒倆彼此照應慣了。」

  甄氏問道:「應笑多大年歲?」

  方澤芹道:「年方十三。」

  甄氏皺眉道:「你莫嫌三娘多話,應笑已到了當嫁之年,你二人縱是師徒,這般孤男寡女共處,難免會遭人口舌。」

  方澤芹豈會不知這個道理?卻不願為此疏遠小徒弟,內心亦多有掙扎,只道:「三娘說得在理,我日後自當注意。」

  甄氏道:「莫若這樣,讓應笑晚上到我院裡睡,正好有雪娥給她做個伴,白天還來草園子讀書學習,內外有人服侍,也叫那些閒人挑不出刺來。」

  應笑在桌下輕拉方澤芹的袍子,伸指在他腿上寫了「不要」二字,方澤芹微微一笑,說道:「我自有打算,有勞三娘費心了。」

  甄氏也不把話說僵,點到即止,看看天色不早,便帶著雪娥離去。

  她三人走後,師徒倆收拾桌子,自回房裡。應笑聽甄氏一席話,心裡總不安心,見師父回得也不乾脆,更覺不快意,往桌前一坐,兀自擔憂起來。

  方澤芹道:「應笑,不開心要對師父說,別悶壞了自己。」

  應笑搖搖頭,癟著嘴看向師父,半天才道:「師父,應笑不與她們住,就是搬到空屋裡,也不要與她們住一塊兒。」

  方澤芹有些意外,問道:「應笑不是喜歡那雪娥姐?以前還與她一同睡過,不記得了麼?」

  應笑回道:「三年沒見,我快不識得她了,興許我從來沒識得過,只當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說不準,想來也是自以為是。」

  方澤芹道:「我見那雪娥姑娘對你倒是滿懷善意,你不在時,她也當為師的面說過你的好,適才也對你誇讚有加,不是喜歡你麼?」

  應笑道:「喜歡呀,與那荷雲姐姐一樣喜歡,面上的好應笑都認,心裡好不好我卻是不在乎的,師父,求你別讓我與她們住,若住在一塊兒,想不在乎也難。」

  方澤芹自忖道:這孩子不說理則罷,一說起理來倒頭頭是道,聽著沒一句錯,細想之下卻是不妥。

  便道:「應笑,表裡不一是常事,每個人都如此,你無須看得太重,該怎麼應對便怎麼應對,有師父在,還會讓你受委屈嗎?不要多想,好好讀書就是。」

  應笑道:「若這個來一日,那個來一日,叫徒兒如何安心學習呢?師父,她們既然不願見我倆同住,那徒兒搬出草園便是,可我不與別人住,給我一間空屋就成,像小娘娘那樣也挺好,沒人煩也沒人擾。」

  方澤芹怎肯讓她搬出去,酌情考量,在草園裡紮下籬笆牆,隔成前後兩個園子,方澤芹住在前園,將應笑安置在後頭書房裡,又找來個老嬤嬤守院門,雖則同園,被這籬笆牆一擋,各歸各的,還有老嬤照看,這場面上的活一做,誰也沒的說,還叫應笑得了個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