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春試(03)

  師徒二人逶迤而行,這日來到一座小鄉鎮,找了家飯店歇宿,堂官過來抹桌伺候,鋪上花生小菜。方澤芹隨意要了些茶食,正在吃時,忽聽樓上傳來喝罵聲,接著是「咚咚咚」踏樓板的聲響,就見一個道人裝扮的後生從樓上下來,直跑到前堂,回頭氣哼哼地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沒見過這般蠻橫之徒!簡直沒王法了!」

  話剛說完,那樓上又下來個瘦高個,沖那道人喝罵:「什麼王法不王法?你這坑人的騙子,還敢上門來討什麼診金藥錢?你是看咱有錢沒處使,專來訛財的不是?」

  道人跺起了腳,向一眾堂客叫道:「各位都給評評理,是這廝攬了我來給他家公子爺看病,我診也診過了,藥也用下了,諸般盡心,唉,你說這人,不給診金也就罷了,反還倒過來叫我給錢,這都什麼理?」

  瘦高個怒拍扶欄,拔高嗓門嚷嚷:「嘿!你把咱家公子給治壞了,叫他走不了路,在這客店多歇了數日,那些多出來的房金飯錢,不找你要還找誰去?休再囉唕,惹惱了咱家公子,再給你兩拳一腳!」

  眾人見他凶狠,誰敢管?都自悶頭吃起飯來,道人還想再爭一爭,見瘦高個捏起拳頭作勢趕打,忙不迭抱頭鼠竄而出。應笑把那瘦高個看了又看,靠向方澤芹道:「師父,你看那人,可是有些面熟?」

  方澤芹剛要說話,只見瘦高個揪住堂官的衣襟,狠狠叫道:「我叫你找大夫,你給我找的都是些啥牛鬼蛇神?我道是什麼正經醫生,原來是個賣蟲鼠藥的江湖郎中!你這廝是何用心?」

  那邊掌櫃的忙走來道:「我的好爺爺,已經給你請了三個大夫,這也不行,那也不成,若非是江湖郎中,誰還敢來了?你家公子腳大,還是趕緊去城裡求醫吧!」眼一瞥,瞧見方澤芹桌前的藥箱,忙折過去叫道,「可巧,這不又來一個,這先生,你趕緊上去看看,若能把那太歲爺給打發了,甭說飯錢,上房也給你扣個零頭。」

  瘦高個轉頭一瞧,「刷」的放開堂官,驚呼道:「方大夫?」

  應笑被「太歲爺」三字一提醒,倒是想了起來,拉拉師父的袖子,小聲道:「師父,他是向天身邊的……」

  話還沒說完,瘦高個就大步跨過來,笑著打招呼:「方大夫,我是郭寶多啊,您不記得了?」

  方澤芹起身打量他一番,笑道:「原來是寶多,看來那太歲爺定是指的向天沒錯了。」

  郭寶多抱拳道:「少爺就在樓上客房裡,正病著呢,在榻上不肯動彈,找了三個大夫,全是些管錢不管命的,見少爺穿得體面,盡開些細貴效微的藥,不吃還好,吃了倒愈發糟糕,可幸救命的來了,還請先生隨我上去看看。」

  方澤芹對小徒弟道:「應笑,你自吃你的,為師一會兒便來。」

  郭寶多「嘿喲」一聲,朝應笑瞅去,嚇了一跳,咋呼道:「這不是小啞巴麼?啥時候出家當了道士?」

  應笑樂呵呵地說:「沒出家呀,在外行路,穿這身才方便。」

  郭寶多又是一驚,心道:這幾年沒見,相貌是沒大變,口齒倒變得伶俐了,往後可不能再叫小啞巴了。

  應笑見了幼時玩伴,心裡也自興奮不已,哪裡肯留在堂裡,把筷子一擱,也不吃飯了,隨師父一同上樓,到了客房推門而入,只聞得滿室酒臭,往裡一看,就見一名高壯男子盤坐在榻上喝酒,只喝得面膛到脖子根通紅一片,邊喝酒還邊拿筷子敲著床板嘟噥道:「什麼狗屁的鳥大夫,一拳兩腳還便宜他了!」

  郭寶多小聲嘀咕:「是兩拳一腳啊,又記岔了。」走到床前道,「少爺,方大夫和小……應笑姑娘來看你了。」

  南向天抬頭一看,登時噴出滿口美酒,一骨碌滾下床來整衣行禮,應笑見他滿身橫肉,活像土匪般,再不似以前光景,不覺有些害怕,又縮到師父身後。

  方澤芹問了南員外的近況,將南向天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聽寶多說你病了,連床也下不了,這般看來,不是精神得很?」

  南向天道:「不是那等病,下床也下得,只是怕磨到傷處,需不好受。」說著褪下衣裳,袒露上身。

  應笑看時,就見他肚臍上二寸處長了個大包,四周硬結髮紅,中心皮薄,隱約可見有水在皮下流動,她還想湊近細看,南向天卻覺困窘,忙拉起衣裳,沒好氣道:「哪兒有你這般瞧的?換先生來。」

  應笑納悶了:「不瞧清楚怎知是何症狀?換了師父也要這般瞧的。」卻還是順著病人的意,乖乖退到一旁。

  南向天斜眼瞅了她好一陣子,望得發起呆來,方澤芹看在眼裡,心覺好笑,便走上前為他把脈,沉吟片刻,問道:「把前頭大夫開的方子拿來我看。」

  郭寶多便拿出藥方,應笑接下,先看了一遍,轉遞給方澤芹,道:「都是些清火熱的藥,是個熱證?」

  郭寶多道:「大夫說害了瘡疽,是因少爺太嗜酒,酒燥燒心,熱毒在肚子裡搗騰呢。」

  南向天拍著大腿道:「我看吃了他們的藥也沒見好,全都是鳥……!」他本想說「鳥話」,見應笑眉頭微擰,便將最後那字硬生生又嚥了回去。

  方澤芹反覆取脈,又重按至骨隙裡,道:「輕取脈象洪大,按之卻無力。」

  應笑早取出筆墨候在桌前,師父說一句,她便記一句。方澤芹切過脈之後,又問應笑:「依你看,這瘡疽是因何而發?」

  應笑回道:「這是個外實內虛的脈象,向天本有個陽虛之症,許是正氣不足,單切脈尚不好下定論。」

  南向天聽她叫自個兒的名字,只覺得十分親切,又聽她說陽虛,忙道:「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這會兒可啥都不虛,不信,你去牽頭牛來。」

  應笑奇了:「牽牛來作甚?」

  南向天一抹鼻子,笑道:「叫那牛來撞我,看我雙手抓定犄角,使力這麼一掰,定將它扳倒在地!」說著還比劃了一下。

  應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憶起兒時種種,不覺心裡開懷,再看那張紅臉膛,濃眉大眼、挺鼻闊唇,雖有凶相也不失豪爽,竟覺得順眼不少,便放開膽子道:「我說的不是身子虛,而是氣虛,縱使你能扳倒一百頭牛,氣虛時仍是會患病的。」

  南向天捧著肚子深吸了口氣,用力朝前吹,呼啦啦,吹得應笑眯起了眼,他卻咧嘴一笑,捶著胸膛道:「你瞧,我氣足得很!哪兒虛了?」

  應笑這時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跑去拉著方澤芹的手晃了晃,孩子氣地道:「師父,你去跟向天說,他不聽我的,分明是氣虛,卻偏要說自個兒不虛。」

  方澤芹連連點頭,拾袖擦拭額上的汗,心道:老了老了,孩子們講話,我可當真是插不上半句嘴。

  上前說:「是不是虛還得再看。」便讓應笑取了針來,挑破瘡疽的外皮,只見膿液稀淡,呈青色,便道,「向天,應笑說得不錯,膿液清稀乃是寒象,說明體內正氣不足,這才讓外邪侵擾,你可有腹脹盜汗?」

  南向天素來敬佩方澤芹,當即斂聲回道:「確是有這個病症,每到夜裡便會出虛汗。」

  郭寶多道:「前頭大夫說是個虛熱之症,開下瀉火的方子,吃了也不見好,今兒那江湖郎中更是離奇,說少爺被蟲蛀了,那大包裡就藏著蟲呢,得用他家的驅蟲藥方才見效。」

  方澤芹道:「確是有毒邪內侵,那些大夫診得也不錯,只是向天脾胃虛寒,不宜再用涼藥。」便開下方子,上有人參、黃芪、乾薑、附子等溫補陽氣的藥材。

  南向天對方澤芹的醫術深信不疑,也不看方子,當下就叫郭寶多去抓藥,聽說他師徒二人正在吃飯,也不管肚子上的大瘡,整頓衣巾,「踢踏踢踏」走出客房,來到茶閣子裡,揀個靠遊廊的座兒,請方澤芹坐在上座,自己居主位相陪,應笑打橫。

  南向天要了兩角酒,幾樣時鮮,單給應笑叫了茶水果點,滿斟一杯,執手相敬,笑道:「能在此遇上先生和小……應笑,實是有幸。」

  方澤芹捧杯回敬,喝了一口,說道:「向天,依你那氣虛之症,尋常喝些酒倒是有好處,只不可貪杯誤事。」

  南向天自是滿口應下,又問:「不知先生去往何處?」

  方澤芹道:「我帶應笑上京會試,正在途中。」

  南向天「咦」了一聲,好生驚奇:「應笑一個姑娘家,怎還要去會試?莫不是聖上又下了什麼詔令,叫女子也去爭當狀元了?」

  方澤芹笑道:「並非考狀元,而是醫考。」便將應笑如何考中鄉魁細細描述一番。

  南向天怔愣半晌,忽而哈哈大笑,手往桌上一拍,道:「好!應笑有出息,我可不能輸給你,此番進京定要博個響噹噹的聲名出來!」

  應笑問道:「你也想當大夫嗎?」

  方澤芹道:「所有禮部軍科引試皆在春夏之交,每三年一試,今年正是考期,向天投了哪一科?」

  南向天回道:「不瞞先生,正是赴武闈,已過了州試。」

  應笑便知他是去參加武舉,捧茶相敬:「望你一舉奪魁,把旁人都比下去。」

  南向天也不謙遜,擎杯對盞,仰頭一飲而盡,應笑又問起李春花,南向天嘆了口氣,道:「春花早不在村裡,你們離開沒多久,她便被人接走了,曹村長只說是找到了春花的家人,具體情況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春花在走了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

  應笑神色微凝,把頭低下不語,方澤芹輕拍她的肩頭,說道:「找到家人是好事,去而不返可見家中和睦。」

  應笑這才舒開面容,三人久別重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方澤芹穩重豁達,南向天豪爽大方,席間以兵家戰法論行醫之道,又以方劑組成來比擬君臣佐使,言語投機,談得十分契合。應笑在旁聽講,暗暗存記於心。

  不多時,郭寶多抓了藥來,應笑自去煎下,此後調養五日,待膿水全出盡,那瘡疽也由硬變軟,慢慢癟了下去,南向天亦不覺腹脹發虛,便收拾行裝,與方澤芹師徒同赴東京。

  到了京師後各尋下處,應笑考期在先,便藉著方澤芹與南向天所談君臣佐使之道做了篇文章,自投去官屋,校驗的醫官一看——准考。臨期下場,考罷三科,當時便知道了結果——大義十道通了七道,險險合格,應笑的年歲未足充醫,不能入太醫局,只授了一道福牒打發她回去。

  應笑十道七通,有三道試題因一時緊張出了錯,卻不是不懂,她自覺敗興,心裡老大不痛快,悶悶地出了場屋。方澤芹與南向天主僕正在橋頭等候,見她走在路上磨磨蹭蹭,都道:壞了,想是沒過。

  應笑卻拿出福牒呈給方澤芹,耷拉著腦袋嘟囔:「師父,徒兒辜負您老的期望,本想十道十通,誰知才過了七道。」

  方澤芹一顆心懸得老高,這時哐然落定,忍不住長吐了口氣,抬袖子擦去額上汗水,剛伸出手,卻發現手心裡也濕了,趕緊在袍子上一抹,接下福牒展開,來回看了兩三遍,把那太常寺的官印是摸了又摸,方才安下心來,輕撫小徒弟的頭,將她好好誇讚了一番。

  應笑仍是不樂,南向天嬉皮笑臉地道:「過了就好,你年歲又夠不上,即便做了大夫中的狀元,那也沒用處啊。」

  應笑道:「若是不會便也罷了,分明是懂的,是師父千叮囑萬交代過的,卻也不知何故,被那醫官面對面的一問,就不曉得該怎麼講話了,師父,是徒兒不爭氣,請您別再誇了,得訓我兩句才成。」

  南向天與郭寶多面面相覷,方澤芹見她滿面不甘,臉也紅了,不覺暗暗吃驚,尋思道:這孩子看似乖順,竟是個好強的脾性嗎?我只道她經不住別人的眼光,誰想還有些折不起,玉不磨不成器,這日後少不了要摔幾回。

  便不再好言勸慰,只道:「有這垂頭喪氣的工夫不如溫故而知新,大義好講,如何活用卻難,莫將心思放在這些小處。」

  應笑聽得六七分明白,卻不知何為小處,何為大處,只當是勤奮不足,此後更是勤學苦讀,終日手不釋卷、閉門唸書,方澤芹見她肯如此用功,自是不勝歡喜,恨不得把肚裡學識全倒出來灌給她。

  不久後,聖上下詔廢武舉,南向天幸得趕上武選末場,騎射擊技不在話下,九場武試無不順利,孫吳兵法卻還欠些火候,考校的將領是平民出身,對他青眼有加,仍是讓登了第,授封西川都巡檢,專司訓練甲兵、巡邏州邑,營地離醫聖門不遠,都在成都府境內,於是方澤芹師徒與南向天主僕又結伴同行,一路暢然,到了地方上才依依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