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屍毒蟲(05)

  到得午時,方澤芹去書房面見包公,恰逢公孫先生也在,便將夜裡見聞據實相告。包公喜道:「原來先生竟是真人不露相,還有這等身手。」

  公孫先生笑道:「聽聞醫聖門武學醫道兼修,在金陵府時我就料想先生從中動過手腳,否則那三個助紂為虐的小道怎會突然悔過?好啊好啊,你這先生藏得深了。」

  方澤芹只道「謬讚」,亦不過謙,說道:「我雖暗中探明真相,還需叫他們自己咬出。」

  公孫先生沉吟良久,笑道:「我倒是有個法子,管叫那群賊子噎不進吐不出,不得不服罪,只是要成事,需得先詐他一詐。」

  包公問道:「以何為詐?」

  公孫先生道:「既明事實,不如就將此案真情借由李春花之口公諸於世,變被告者為狀告人,讓李春花詐稱那養娘臨死前留下遺言,闡明殺人者乃張氏與盧忠定,只因那養娘已死,死無對證,便可從中大做文章,他們為了避禍,定會謊稱不在場,只是事後知情,如此一來,又怎知那養娘死活?這便是要他們作繭自縛,招不得也辯不得!」

  包公道:「此法可行,只是我見那李春花性直剛烈,怕是耍不來這等心眼。」

  方澤芹笑道:「包大人有所不知,這春花自小在市井裡摸爬滾打,雖不如那張氏深謀細算,卻也是個機變伶俐的人。」

  當下商議妥當,方澤芹自去對春花說明,春花本已有三四分知意,料定是張氏陷害,自此一聽,心下豁然,她亦是個不服輸的,只要官司能勝,別說耍詐對質,縱是叫她過刀山下火海也決然不辭。

  一切議妥,方澤芹寫下狀紙,叫春花謄抄,將她暗送出衙門,一行人就在近處的客店歇宿,到得次日,李春花披麻戴孝,來至門前擊鼓鳴冤,包公升堂入公座,吩咐左右帶上人來。春花撲地跪倒,高呼冤枉。

  包公一拍驚堂木,沉聲怒喝:「好你個李春花,本縣正要拿你到案,料是逃不過了,竟自來堂前喊冤,你殺人在先,後又畏罪潛逃,還有何冤屈?」

  李春花道:「請大人明察,民婦是因被污殺人才不得不逃,來此伸冤正是為了狀告真兇謀私殺人、誣陷良民。」

  說著呈上狀紙,公孫先生接過,遞上公案,包公略略掃過,問道:「你指卉芳園的龜子盧忠定殺人,可有證據?」

  李春花道:「是那養娘嚥氣前自個兒告訴我的,如今死無對證,還請大人為民婦作主。」

  包公將李春花暫且收監,出簽傳盧忠定上堂,應笑在堂外觀審,一見那盧忠定,當場便認了出來,拉下方澤芹,附耳低語:「師父,這盧忠定便是將徒兒賣去勾欄院的枴子,同行有個尼姑與另一名男子。」

  方澤芹吃了一驚,回想公孫先生查出的底細,又在意料之中,只問:「可還有人證?」

  應笑道:「聽聞他當日扮作遊方郎中,與那尼姑合謀,將賢婆誘出屋外,我看他相貌未變,叫賢婆來一認便知。」

  方澤芹暗自尋思:龐大人曾捕獲過一幫假扮出家人的牙子,想來與拐帶應笑的尼姑是同夥,縱使沒有賢婆,要尋證人倒也不難。

  於是對應笑道:「待包大人問完話後你便上堂投告,可好?」應笑一口答允。

  盧忠定到得堂前,軟軟跪倒在地,不敢直視包公威儀,磕頭道:「小人盧忠定,見過青天老爺。」

  包公沉聲道:「盧忠定,我問你,侯爺府養娘被害一事你可知情?」

  盧忠定回道:「回大人,略有耳聞,聽說是被侯爺的姬妾李春花所殺。」

  包公又問:「只是聽說?可曾親見?」

  盧忠定道:「不曾看見,小人不過是個賤民,怎有可能去那等富貴人家。」

  包公一拍驚堂木,道:「盧忠定,現有李春花告你謀殺人命,那養娘分明是你所害,如何謊稱未去過那侯爺府?」

  盧忠定起先驚懼,心念一轉,暗自思索:養娘死時,那李春花還被關在偏院,絕不可能知曉內情,想來必是脫罪之詞,只要咬著不認,這死無對證的事能奈我何?

  心一橫,只說不知,絕不肯招承。沒有口供,包公自不能拿人,只得放他回去,正想退堂,卻見應笑跑到門前大叫:「包大人、包大人!那人是枴子,不能放了他!」

  盧忠定轉頭一看,見了應笑的面貌,登時嚇得三魂走了七魄。包公瞧出意思來,復又坐回案後,揮手叫衙差放行。應笑顛顛地跑到堂前「撲咚」一跪,拱手作揖,似模似樣地道:「草民柳應笑,見過青天老爺包大人。」雙手往前一撲,額頭「咚」的撞在地上,這頭磕地的聲響從堂內傳到堂外,聽得方澤芹好笑又心疼,就連南向天也忍不住摸著額頭替她叫了聲「疼」。

  包公忍笑問道:「柳應笑,在這公堂之上不可妄言,縱是你年小不懂事,若壞了規矩,該罰時本縣亦照樣要罰。」

  應笑抄著手回道:「小民不敢亂說,如有一字不實,任憑大人發落。」

  包公頷首道:「你說這盧忠定是枴子?可有憑證?」

  應笑道:「小民便是憑證,當年就是這人將我拐帶,賣去太湖邊上的勾欄院,幸而得人相救才能閤家團聚。」

  包公又問盧忠定可見過應笑,盧忠定只說不識。應笑便將當年被拐的情形俱已告知,說道:「只要找來賢婆一認便知,再不然,我有幾個相好的姐姐,她們如今業已從良,都能來為我作證,這枴子是院裡的熟面孔,誰人不知?」

  南向天訝然道:「有這等事?」

  方澤芹暗自苦笑:這孩子學會說胡話了,我若不是知曉她的底細,只怕也會被矇住。

  包公緩下面色對盧忠定道:「這柳應笑目下康健,雖是你拐帶了她,好在未釀成大錯,你不可畏罪迴避,只管據實招來,本縣自當從寬處理,若你誑言欺瞞,一經查實,定成重罪。」

  事已至此,盧忠定只得認了,卻只招承拐帶應笑這一節,辯說是鬼迷心竅犯下的案子。對於其他買賣瘦馬、謀害人命之事一概不鬆口。

  包公吩咐左右帶下去關押,退了堂,來至書房,自思道:我素來不喜與權貴結交,只怕玷辱一身清譽,怎奈官微權小,諸事行不開手,那永昌侯雖被罷官,身份仍在,張氏牙嫂是他內眷,強行緝拿怕是會受阻擾,若他搬來州官,這場官司豈是我能做得了主?也罷,能屈能伸是為大丈夫,且去找那侯爺一談,探探他的口風。

  於是換上常服,傳轎徑往侯爺府去,誰想那永昌侯被南向天一頓好打,又受了驚嚇,竟而一病不起,連話也說不上來。

  包老爺無功而返,只得回轉縣衙再做道理。公孫先生見他煩悶,自來書房問詢,包公嘆氣道:「我料那張氏定然難拿,本想屈著身去攏一攏那侯爺,誰知他得了個怪病,空有舌頭不會說話了。」

  公孫先生笑道:「大人,您倒忘了衙門裡多出個大神醫來了麼?有何疑難雜症,找方大夫準沒錯。」

  包公一時心煩,沒想的起來,被公孫先生一提醒,不覺歡喜道:「快請方大夫過來。」

  公孫先生領命出去,不多時便引來方澤芹,敘禮已畢,各自入座,包公開門見山道:「李春花一案牽連永昌侯的內眷,若想拿那張氏,需得永昌侯首肯,若不然只怕會節外生枝,一旦這官司讓州府插手,他定會徇私枉斷,本縣也莫可奈何,現今那侯爺得一怪病,已自不能言語,敢請先生前去為他診治,先做個人情面子,待能說得話時,本縣當要與他一談。」

  公孫先生道:「那永昌侯雖是惡徒,不是一時半刻能整治得來,眼下當以洗脫李春花的罪名為重,此案拖得越久,對我們越是不利,且那李春花到底還是永昌侯的姬妾,需得一紙文契方能了斷關係,請先生務以大局為重。」

  方澤芹笑道:「治病救人乃醫者本職,方某自當效力。」

  包公便寫了薦函讓他帶在身上。方澤芹回到客院,應笑正在院裡煎藥,南向天主僕蹲在一旁作陪,見了方澤芹來,各自起身作禮。

  方澤芹遲疑片刻,對應笑道:「為師有個病人待看,你隨我一同去。」

  應笑瞥了他一眼,低頭看向藥罐,回道:「等徒兒把藥煎好便隨師父同去。」

  向天道:「治病等不得,你去你的,我來看著火,待煎好了自會端給春花。」

  應笑衝他一笑,向天只覺滿眼生花,不由看得發怔,郭寶多見了他的痴態,在旁偷著直樂,應笑回屋取出一根香來,點燃了插在碗裡,說道:「待這柱香燒完,藥便煎好了,還要再過個篩,需趁熱喝下。」

  南向天愣愣地點頭,應笑見他眼神發直,便問:「向天,我說的話可聽到了?」

  南向天這才回過神來,兩點紅從耳根直漫到臉上,支支吾吾的不知說些什麼話。郭寶多道:「柳姑娘放心,少爺記不住的我全都替他記下了,你就安心出門吧。」

  應笑自知郭寶多精細,也就放下心來,說了好些囑咐的話,便去洗手更衣,與師父同出衙門,到得侯爺府,遞了薦函,那總管正愁找不到好大夫,聽說是包大人薦來的,不敢怠慢,忙迎至寢室。

  話說這永昌侯曾與方澤芹在金陵府照過面,色侯爺卻不記男子相貌,把一雙桃花眼色迷迷地去勾應笑。就看他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氣雖衰,色性不減,、見應笑肌膚勝雪、容姿脫俗,穿著一身寬長的道服,越顯得柔細玲瓏,更帶幾分不沾塵的仙氣,這一瞅,早便魂不附體,恨不能隔著衫子望進裡頭。

  應笑本還未知事體,畢竟十四五,經這麼一瞧,自有三四分知意,不覺通紅了臉,避在師父身後不肯上前。方澤芹面色如常,依舊診脈辨證,道是氣堵咽喉,要用針灸法疏通經絡,便叫應笑取七星針來。

  應笑無奈,只得捧著針匣站在床頭,那色侯爺自解衣襟,一把抓住應笑的袍角在鼻前嗅聞,繼而往袒露的胸乳上輕擦,應笑拽下袍子,只羞得無地自容,身旁僕從內眷卻不以為怪,只把這等貪淫邪行當作常事。

  方澤芹目不斜視,便如對待尋常病患那般,拈針輕揉慢塞,一針一針小心下在穴位上。應笑見了好生氣悶,憶及春花的遭遇,不覺鼻酸眼熱,再看那侯爺垂涎欲滴的急色模樣,心裡愈發嫌惡,連著專心診治的好師父也一併討厭了起來。

  針灸已畢,那侯爺當下便能沙啞發聲,他也不客套,恁地放肆,開口便向方澤芹討要應笑,滿口兒叫著「小道姑」,應笑紅透了耳根,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只背過身不去理會。方澤芹自是婉言相拒,卻也不惱,笑眯眯的,反倒更加慇勤。

  色侯爺見他和容悅色、言辭委婉,只道是放不□段,自思要央個人去私下做成買賣,也就不急在這一時糾纏。

  方澤芹領了診金賞銀,自帶應笑出府,一路無言,回到縣衙裡,方澤芹還去面見包公,應笑自回客院,看過春花後自回房中,獨自坐著,無處發洩心頭的悶氣,只撅著嘴在桌前發怔,連飯也不吃了。

  方澤芹端了水食去她房裡,見這小徒弟僅著中衣,腳下道服被剪成一條條爛布,不覺暗自嘆氣。應笑見了師父也不喊,也不作禮,生著悶氣跑進裡間,往床邊一坐,嘴巴撅得能掛油瓶。

  方澤芹擱下盤盞,繞過竹屏,也挨著床邊坐下來,正想問話,應笑卻站起身,又要往外走,方澤芹把她拉回身邊,按定肩頭道:「應笑,有氣便發出來,別憋在心裡。」

  應笑著實被氣壞了,這時卻不想說話,悶悶地把臉別向一邊,方澤芹問道:「為何將道服剪了?」

  應笑紅了臉,愣半晌方道:「被那惡侯爺碰過,徒兒嫌髒,師父,徒兒寧可死也不願被賣給那侯爺。」

  方澤芹詫異莫名,驚而問道:「你怎會有此想法?為師何曾說要將你賣給永昌侯!」

  應笑眼裡一熱,落下淚來,她邊抹著淚邊嗚嗚哭道:「惡侯爺把春花害得那麼慘,師父為何要給他治病?為何還要帶我一同去?你一針下去就像插在徒兒心裡,你為那侯爺紮了幾針,就是在徒兒心裡扎出幾個洞來,師父是好人,卻要去救惡人,徒兒不明白!」

  方澤芹見她落淚,心裡好似被烙上鐵塊,忙道:「為師亦知永昌侯罪該萬死,豈有不厭的?可有一點你需明白,醫者治病不問貴賤好壞,他壞也自有官府來懲治,做大夫的只管救死扶傷,應笑,你已得了福牒,算是民間良醫,行醫之道不能因個人好惡而有所背離。」

  應笑仍是哭,抽噎道:「徒兒曉得,只是難受,他家大勢大,官府如何懲治?」

  方澤芹拾起衣袖替她拭淚,這邊擦著那邊又流了出來,只把袖口一片沾得透濕,她自哭得傷心,方澤芹幾乎手足無措,攬著她連聲道:「應笑,別哭、別哭,好好與師父說話,全是為師的錯,叫你受委屈了。」

  他這一說,應笑更是不平,當真委屈了起來,索性將臉矇住,嗚咽道:「師父,為何任徒兒被那惡侯爺輕薄?他要污我,師父卻眉開眼笑,似是打從心底裡歡喜,您是嫌我煩了麼?是不想要我了麼?」

  方澤芹怎會歡喜?若不笑,恐怕那七針便全下在了要害處,可他為人師表,斷不能將這害人的念頭吐露出來,唯有盡力勸撫小徒弟,只道:「為師心裡也是氣的,不露在臉面上而已。」說著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有四道滲血的傷痕,均是指甲陷肉所致,若非氣極,怎會緊捏拳頭,又怎會留下這些血痕?

  應笑抽抽搭搭地止住淚,托起師父的手掌輕輕吹氣,抬頭問道:「疼嗎?」

  方澤芹只覺胸口微微

  抽動,伸手抹去她臉頰的淚珠,輕聲道:「不及心疼。」

  應笑微微發怔,眼神朝兩邊望瞭望,緩緩低頭,抽回手按在腿上,方澤芹嘆氣道:「應笑,你實不該懷疑為師對你的用心,你這般不信任我,怎能不讓我心痛?」

  應笑道:「徒兒不是不信任,是害怕,怕師父會不要我。」

  方澤芹道:「我若不要你,便是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應笑嘴角微揚,小聲道:「可師父近來甚少抱我,也不再陪我入睡,不是在疏遠徒兒麼?」

  方澤芹道:「應笑已長大,為師還需顧著你的閨譽,若不然,等日後出嫁……」

  他還未說完,應笑便道:「徒兒不嫁人,要一輩子孝敬師父。」

  方澤芹本還當是說孩子話,卻見她仰頭望來,雪白的面龐泛出薄暈,目光裡似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方澤芹對上她的眼,又覺心被擰了一把,卻不知是何緣故。

  應笑問道:「難道師父不想要徒兒孝敬麼?」

  方澤芹有些說不上話來,半晌才吶吶低語:「怎會不要?」

  應笑朝他伸出手,還像幼時那般甕聲甕氣地道:「那師父抱抱徒兒。」

  方澤芹猶豫不決,見她眯起眼,神情極是委屈,還無甚想法,便已不由自主地將她擁進懷裡,如此抱了一會兒,應笑忽然伸手推開,自爬到床裡,將被縟攏在身前抱住,說道:「師父,您去歇著吧,徒兒想自個兒呆著。」

  方澤芹只覺胸口發冷,緩緩放下手,問道:「不氣了麼?」

  應笑老實道:「還有些難消,因師父說的行醫之道是好人的道理,用好人的道理去對待惡人,徒兒還需多想想才成。」

  方澤芹頷首道:「飯菜涼了,我去給你熱來。」便自端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