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屍毒蟲(06)

  包公聽聞永昌侯已能說話,不敢耽擱,當下傳轎去侯爺府拜訪,從人引至寢室,那侯爺已自能靠坐起身,見了包公連忙施禮。包公見他鼻青臉腫渾如豬頭,心知是南向天動的拳腳,只作不知,仍是假意關心一番,摒退從人,立在床頭悄聲道:「那李春花已拿到,下官不知該如何處置,特來請示侯爺。」

  永昌侯本還忌憚包公,此時聽他言語間多有討好之意,便自思道:都說這包黑是個不通情面之人,今之一見倒未必然,本候不妨賞他幾分面子,也好叫他日後能為我所用。

  於是道:「那春花雖是本侯的小妾,然殺人償命,包大人秉公處理便是,小侯自不會縱容包庇。」

  包公道:「有一事不得不稟,被那春花搶走的孩子已夭亡,下官見他屍身將腐,便作主下了棺,還望侯爺恕罪。」

  永昌侯道:「依你衙門隨意處置便是,那孩兒本為春花所生,怪我家夫人強要抱去養才鬧出禍事來。」

  包公見他對親骨血如此無情,心下暗恨,只不動聲色,又道:「還有一件,那李春花雖拿下了,她卻抵死不肯認罪,反倒狀告卉芳園的龜子盧忠定與侯爺府上的姬妾張氏合謀殺人。」

  永昌侯驚道:「這怎有可能?莫不是為脫罪誣陷他人?」

  包公道:「侯爺有所不知,命案當晚,有人瞧見那盧忠定自貴府後門悄悄溜出,神色驚慌,衣袍上似有血跡,那盧忠定見撇不過去,一上堂來便自供認不諱,還咬出了張氏,下官不敢專斷,故此先來告知侯爺。」

  永昌侯詫異非常,問道:「他二人與那養娘有何過節?要合謀去害她?」

  包公道:「並非有過節,而是殺人滅口。」說到此處他故作為難,垂頭不再言語。

  永昌侯心覺蹊蹺,再三追問,包公這才委婉道:「近來坊間傳那盧忠定與夫人們做了些不伶俐的身份,因被養娘撞上才痛下殺手,多是些無來由的話把,也未言明是哪位夫人,請侯爺姑且聽之,切莫放在心上。」

  這永昌侯自身雖貪色,卻極重臉面,但凡是明媒正娶的妻妾,斷不容她們與其他男子有染,尋常不准擅自出府,亦不容她們與僕從勾搭,可見疑心之重,聽包公這麼一說,他倒不先想想傳言有幾分真假,登時急怒攻心,劇烈咳了一陣,暗在心裡狠狠罵道:那姓盧的油頭粉面、眼帶春情,我正是怕他不實誠地亂勾人,才特地送了張牙子去與他交陪,這卻是我授意的,縱是被下人瞧見他倆不尷不尬也無甚要緊,何值得下手殺人?不消說了,與盧忠定相好的定是我那幾門冤家當中的一個,好個張牙子,我叫她牽住那姓盧的,她倒把賊子引上門來,好大的狗膽!

  越想越氣,只咳得前俯後仰,包公好言勸慰,見時機已至,便道:「只因張氏有侯爺護持,下官不敢輕傳,可那盧生已然招承,怕是推托不去,不如侯爺給下官做個人情,讓下官在門裡把這案子悄然結了,對外只說是謀財害命,絕不沾侯爺的衣帶,侯爺也還能得個不徇私情的美名,不知您意下如何?」

  永昌侯對張氏本就沒有真情實意,不過當個奴才來使,奴才犯事,他包黑要為主人家出脫,自當做個順水人情,也不勞差役動手,吩咐僕人捆了張氏自送去衙門伏罪。

  包公升堂審案,那張氏是個慣打官司的,頗有幾分韌性,不見盧忠定當面對質,便疑為誘供,任如何追逼也不肯招認。包公將她押下,吩咐帶盧忠定上堂,再三問他命案當晚可在侯爺府,盧忠定堅稱不在府上,為求脫罪不惜立字為誓。

  包公接過字據,立即傳王三上堂,命他將那晚所見當堂稟明,王三不敢隱瞞,據實稟告,說瞧見盧忠定從侯爺府裡出來。

  盧忠定還要強辯,包公只把驚堂木用力一拍,怒喝道:「你這不知好歹的狗才,本縣念你一介儒流,有心偏護,一再給你自承的機會,豈不知那張氏早供出你的罪行,指你與那三夫人在花園幽會,她為你周全之下才失手刺傷那養娘,只刮破了層皮,而心口一剪是你蓄意補上,定要置人於死地,是也不是?你從實招來,再支吾虛掩,休怪我不留情面!」說罷,吩咐上大刑伺候。

  左右頓杖高喊,將三木盡都摜在堂上,盧忠定嚇得心膽俱裂,聽包公所述宛若親見,只道張氏將他給賣了乾淨,心下暗恨,便將張氏如何引他入府與三夫人相會,在被養娘撞見之後如何攛掇他行兇殺人,又如何設計陷害李春花等諸多事宜從頭至尾細說一遍,拜在堂下哭道:「青天大老爺明察,小人只是一時起意,若不是張氏從旁撩撥,斷不會起害人之心!」

  包公叫他畫了招,吩咐帶張氏當堂對質,張氏一見供單,也自嚇得魂飛魄散,不覺癱軟在地,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推托得掉?只得認了。

  包公也讓她押了手印,吩咐帶李春花與柳應笑上堂。張氏淚如雨下,跪爬著過去抓住春花的孝衣,不住懺悔前行,叫她念在姑嫂份上向大老爺求個情。

  春花將她的手撥開,冷聲道:「你心心唸唸害我之時如何不念姑嫂情分,為那死去的養娘,你罪當償命,為我苦命的孩兒,就是將你抽筋扒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包公見人已到齊,便當堂斷案,張氏定了淩遲,盧忠定判斬,李春花無罪釋放,並與應笑告發有功,各賞銀二十兩。

  案子結後,包公又去會見侯爺,少不得要說些知情識趣的場面話,討來一紙文契,為春花贖了身,替她孩兒做個超度道場,在寺院後方揀了塊地基下葬。春花此時已心如止水,剪去髮髻,自拿剃刀剃淨三千煩惱絲,穿戴上褐衣小帽,便在安葬小兒的寺院裡出家為尼,自此不再用俗家姓名,授法名「覺明」。

  應笑與向天見她盤坐參禪、滿面平靜,再不似兒時嬉笑打鬧的光景,只不知該喜該悲,陪她在禪房靜坐半日,至晚方歸。

  南向天一宿無眠,想了許多心事,次日清晨,方澤芹向包公與公孫先生辭行,南向天撲地跪在包公面前道:「小人斗膽,懇請包大人收留。」

  包公忙扶他起身,詫異道:「你乃進士出身,在縣衙為差實是大材小用,如何使得?」

  南向天道:「廢員在西川任職時只道有賊便擒,有敵便攻,一昧魯莽躁進,今見包大人斷案方知不足,那不足之處卻是如何也彌補不來的,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我只想在包大人手下略盡綿薄之力。」

  包公望向方澤芹,笑問:「先生,你看這當如何是好?」

  方澤芹本想將南向天引薦給方昱台,但為將邊庭多戰事,日夜不能安息,又且生死朝不保夕,自不如在縣衙裡安穩,便道:「向天為人剛直,跟隨在包大人手下,日後必大有作為,若大人不棄,望祈依情收錄。」

  縣衙裡正缺能手,包公自是歡喜不過,南向天修書一封,吩咐郭寶多捎回家鄉,當日送到十里長亭,南向天拜別方澤芹,拱手說道:「向天辜負了先生的美意,實因放不下春花,她雖已皈依佛門,身邊卻無可親之人,且還在那永昌侯的地盤上,我在縣衙當值,亦可就近照應,如此一來,應笑也能安心隨先生行醫濟世。」

  方澤芹心下寬慰,暗自思道:這孩子雖是魯莽,倒也心細,經此一事似又成長不少。

  便拍著他的肩膀道:「難為你這番用心,在衙門裡有何不明可去請教公孫先生,遇事還需三思而行,切莫意氣用事,別因一時快意而壞了大局。」

  南向天無有不從,全都牢記在心。應笑好生不捨,摘下隨身佩帶的乾薑掛在他胸前,嘮嘮叨叨地說:「向天,飲酒傷身,不能多喝,少少吃些即可,若覺頭暈腿軟時便嚼這乾薑,回頭再吃些補氣的藥,方子在公孫先生那兒,春花那處還勞你多看顧。」

  南向天笑道:「瞧你念叨得像個老媽媽,我比你年長,還要你來操心麼?春花那兒我得閒時便去探望,絕不叫她有半些差池。」

  應笑道:「你雖比我年長,卻不曉得照顧自己,尋常有寶多跟著還好打理,如今身邊沒個替手腳的人,凡事還需自個兒留心,天冷記得多加件衣裳,天熱也別貪喝涼水,若有個什麼疑難雜症,便來彭山縣找咱們。」

  南向天連連拱手,樂道:「好了好了,好應笑,再說下去你也甭走了,你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倒不如留下來照應省心。」

  應笑道:「日後我會常來看你們,你有沒有聽我的話好好保重身子,一診脈便知。」

  南向天凝望她許久,幾番想伸手,卻都忍住了,只咧嘴笑道:「好,你可別一去不回,我等你,今年也等,明年也等,年年等著你。」

  應笑衝他一笑,道:「我年年都會來,你可要把你自個兒和春花都照顧好。」

  又相互說了許多貼心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別去,郭寶多與師徒倆不同路,便取道自回龍江。方澤芹領應笑迂迴而行,走得很慢,傍晚投宿客店,各自分房而眠,到得二更時分,方澤芹換上夜行衣,使輕功疾奔至侯爺府,徑入寢室。

  永昌侯大病初癒,早耐不住色性,叫來小娼嘗玉液吸瓊漿,弄得床板格格作響。只聽那小娼在帳中喘吁吁地道:「侯爺今兒個怎的有些不利索?可是有何心事?」

  永昌侯嘆了聲,說道:「本候始終唸著那小道姑,枉我備下萬兩銀錢,豈知那郎中恁的不識體面,把那小道姑悄沒聲息地給帶走了,可不愁死人?」

  又聽那小娼嬌滴滴地道:「小道姑真個那般貌美?把您這個風流君子迷得三魂飛揚,七魄飄飄?」

  永昌侯咂嘴大讚:「先不說是何等絕色容顏,單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膚便叫人望而生渴,更兼得一身修道人的清氣,定是個未知情趣的處子,便是要這等年小不識風情的,方能弄得酣暢淋漓。」

  小娼嬌聲笑道:「那敢情好,侯爺差人把那小道姑擄了來,奴先與她通了丹路,再一同服侍侯爺。」

  這通丹路是風月場裡的私語,清倌在破瓜之前需由老倌鬥出火,或用手指,或用筆桿,挑那一點二點蜜汁,往陰、門上塗抹,進進出出,內外攪動,直到滋滋的出了陰、水,能夠往來通暢時,方才送去給嫖、客享用。

  方澤芹聽得是怒氣沖霄,抖出袖中竹管,一把揮開床帳,將那竹管的尖端朝著永昌侯的百會穴直扎而下,那色侯爺連氣也未及出一口便嗚呼而絕。小娼被嚇得魂不附體,下床待要奔逃,方澤芹反手一揮,竹管直刺入她的後頸當中,便也軟軟倒臥在地。

  方澤芹此來本只想除去永昌侯以絕後患,誰想聽他們一番淫語,竟自肝火大動,在暴怒之下連獻媚的小娼也一併下了毒手,這卻是投身江湖以來未曾發生過的事,他自有些後悔,見那小娼仍有一絲餘息,躊躇半晌,仍是狠不下心腸,餵服瞭解毒藥才悄然離去。

  不想途中下了場大雨,雷電大作、雨勢磅礴,把這辛勞的先生給澆了個透心涼,回到客店後,方澤芹自窗口躍進房,剛然脫下濕衣,卻聽見床帳裡傳出動靜,他暗自警覺,心道:這窗板沒合嚴,莫不是進了偷兒?

  於是躡手躡腳走到床前,猛然揮開帳幔,驚見他的小徒弟抱著被縟縮在床角,當下一愣,脫口便問:「應笑,你怎會在我房裡?」

  應笑咬著被角悶悶出聲:「雷聲懾人,徒兒怕,便過來找師父陪我,可師父卻不見了,叫徒兒擔心了許久,師父,你去了哪兒?」

  方澤芹素來覺得為人師表當以善面示人,肚裡尋思:應笑總以好壞論人,若讓她知曉我私底下的行當恐為不妥,可這孩子自會思辨了,該如何哄得她安心?

  正自為難時,忽而窗外一帶白光閃過,將屋內映得雪亮,緊接著炸雷震響,應笑「呀」了聲,撒開被子,手忙腳亂地爬到床邊直往師父懷裡鑽去。

  方澤芹將手抱住,此刻他上身赤膊,濕髮未乾,這一抱只覺溫軟滿懷,當下大窘,待要推開,怎奈小徒弟偎在胸前瑟瑟發抖,映著燈火看她這般模樣,尤為可憐可愛,實是捨不得,只能小心輕扶她雙肩,啞聲問道:「應笑,可好讓師父先穿上衣衫?夜裡涼得很。」

  應笑仰頭望向他,軟聲哀求:「師父別走,陪我。」

  方澤芹遲疑片刻,到底硬不下心拒絕,便道:「師父不走,就在房裡陪著你。」

  應笑這才慢慢爬開,鑽進被子裡縮成一小團。方澤芹穿上內衫,把濕髮擰了一擰,坐在桌前挑燈火,應笑在帳裡問:「師父還沒說去了哪兒?」

  方澤芹道:「為師有件傢伙落在縣衙裡,並不想耽誤行程,趁夜回去取來。」

  應笑沉默了會兒,低聲嘟噥:「原來今日腳程慢是因師父有件傢伙落在了縣衙,走慢些才方便晚上來回一趟。」

  這話一說,方澤芹便知她不信,也唯有訕訕一笑作罷。隔了會兒,應笑又道:「師父還在麼?你不出聲,徒兒便不安心,怕你又不聲不響地去夜遊了。」

  方澤芹道:「那為師說故事給你聽。」

  應笑仍不依:「師父若出聲,徒兒聽你說話,怕又睡不著了。」

  方澤芹暗自嘆氣,問道:「那應笑覺得為師當如何讓你安心?」

  應笑從帳中探出頭來,招了招手,輕喚道:「師父來。」

  方澤芹無奈,只得走過去坐在床頭,應笑往床裡移去,拉拉他的衣袖,體貼道:「師父,一同睡吧,你出去跑那一趟,又淋著雨,若不帶暖些,怕是會惹上風寒,來。」說著掀開被子。

  方澤芹輕輕壓住她的手,道:「為師就坐在這兒陪你,應笑,你我男女有別,如今不比往日,你

  大了,當知曉分寸。」

  應笑鼓起腮幫道:「徒兒不知,只把師父當師父看待,與從前一般無二,師父為何不能將徒兒只當作徒兒來看,定要提男女之嫌?你若不願陪我,直說便是,我自個兒蒙著被子睡也不妨事。」於是翻身朝裡,將被子連頭蓋上。

  方澤芹怔怔地發了半天呆,聽到被子裡傳出悶聲:「師父,對不住,是徒兒無禮,您快去我房裡歇息吧,別累壞了。」

  他哪還能走得開?便靠在床頭,輕拍被子,說道:「師父陪你,快,把頭露出來,別悶著。」

  應笑慢慢探出頭來,伸出手拽住方澤芹的衣袖,另一隻手仍縮在胸前舒展不開,額髮盡被汗濕,一縷縷的貼在臉上,若細看時,眼角還有點點淚光,她細聲細氣地道:「師父,徒兒不知怎的,有些壞脾氣了,心裡是想聽話的,可見到師父時又難受得很,總覺得您老不如兒時那般疼我。」

  方澤芹見她模樣委屈、言詞可憐,心裡也愈發堵得慌,忽而想起永昌侯的話——先不說是何等絕色容顏,單就那白玉碾成的肌膚便叫人望而生渴。

  再看應笑的柔弱姿態,尤覺楚楚動人,心念起時,已不由自主將她摟入懷裡,只覺胸前一片柔軟,滿鼻生香,便有些不清不楚地發起暈來,攏起雙臂抱得更緊,直到應笑低叫了聲「疼」,他才如遭雷擊,猛然清醒過來,當下胸口擂鼓,臉上有如火燒,心覺狼狽,忙推開應笑下床,正待走,窗外又是雷聲滾滾,依舊放不下,仍在桌前坐了,說道:「為師……為師在此處陪你。」

  應笑哪還敢再說話?只諾諾應聲,紅著臉鑽進被裡躺下,不知想著什麼糊塗心思,隔沒一會兒便睡著了。這一遭卻把師父給打通了桿兒,整夜沒合上眼,且驚且疑,心裡像打翻了油鹽醬醋碟,酸的苦的都來摻攪,他卻不知這紛亂情緒當作何解,只道是被迷了性,暗責自己為師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