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隨行(01)

  這夜過後,方澤芹以禮自持,再不敢踰越半分,應笑略知事體,也漸收孩子心性。

  且說永昌侯橫死帳中,包公自隨仵作查驗屍體,只在頭頂發現一圈梅花形的細孔,各各不知其故,只道是毒針傷人。包公幕下有個慣走江湖的豪俠,見此傷痕,便叫仵作開膛驗屍,剛然剖開屍腹便自內中湧出一灘黑水,再看時,五臟六腑盡成肉糜,眾人無不駭然。

  包公問道:「這是何毒?竟能不傷外皮只噬內腑?」

  俠士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是江湖上一門極險惡的毒蠱,人稱屍毒蟲,實是蟲蠱與屍毒交合而成,此乃屍王蕭森的獨門秘藥,以管針藏毒,刺入皮表,自外看不出明顯傷痕,實則臟腑早被毒蟲吃盡。」

  包公實是不解:「這等江湖中人與永昌侯有何過節?要下此毒手?」

  公孫先生道:「許是仗義殺人,想為民除去這一方禍害。」

  俠士道:「蕭森並非俠義之輩,曾因造孽多端被武林正派聯手圍剿,自那之後便隱沒了蹤跡,已有多年未曾現身,近來傳他投靠夏廷,屢派門徒潛入中原刺殺邊將重臣,這永昌侯乃是郭皇后內侄,且曾在朝中為官,想是由此緣故才被盯上。」

  包公聞言,便打了折底呈上,四處張榜緝拿,不過是捕風捉影,行兇的正主兒卻早離了天長縣,這也是方澤芹慣使的手段,在上路之後再殺個回馬槍,又且是老江湖把子,凡事做得滴水不漏,這也虧他總將忍字當頭,旁人不知他暗裡作為,見這先生平日溫吞如水,又是行醫救難的活佛,如何會疑到他頭上去?

  且說他師徒二人自去渭州探親,回程途中免不了聽得些風聲,應笑記得蕭森這名兒,因他手下門徒打傷了姚伯仁將軍,應笑與姚家兄妹交好,便覺著那蕭森定是個惡人,聽聞他毒殺永昌侯,也只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一日回到醫聖門,仍是師嚴道尊,應笑也自專研醫道,不久之後便能開堂坐診,因著春花一事,她對達官巨富始終心懷芥蒂,若是遇上那一等恃強淩弱、魚肉鄉民的人家,治便是治了,卻挑著細貴藥材用,還要多收診金。

  為此一節,方澤芹訓誡不少,應笑陽奉陰違,當面受教,身一轉自去做她的,好在富貴人家只求能醫好病,不在乎多費銀子,因著應笑用藥精到,沒人說她什麼,在鄉里鄉間也博了個好名聲。

  尋常人家到醫聖門求診多是為了些疑難雜症,醫患之間總是以禮往來,偏有那一等好色的子弟、不長進的婦人,帶著風流心思,以治病為由,專揀俊俏的勾搭。

  這日,應笑在尚氣堂隨師父坐診,見好些俗女子盡攏著他那處去,分明沒病,卻裝著個嬌弱模樣,有眉眼撩撥的,有把言語來勾他的,這好先生只是面上帶笑,不氣不惱,仍是診脈辯證,依舊溫聲軟語、諄諄教導。

  應笑便有三分不快意,正自閒坐著,門外進來三個年輕公子,徑往應笑桌前坐定,當中一個嬉笑道:「小娘子近來可好?」

  應笑識得此人,乃是前村姚大戶家供養的舉子柳生,他身邊二人亦是那莊上食客,都是喜好風月的才子,逐日呼朋引伴,或陪家主人飲酒斗詩,或結伴往青樓嫖妓,因這三人相貌齊整,能吟詩作賦,又有口才,懂得使些誘人的花招,極是會討女兒家歡心。

  應笑卻不兜攬,只道:「今日有堂主坐診,請往那處去。」

  柳生卻道:「小生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非得小娘子看才成。」

  應笑看向方澤芹,見他眼也不斜,只顧為人診脈,心下煩悶,便問:「你是個什麼症候?且說來一聽。」

  柳生望著她瞅了一瞅,笑嘆:「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應笑便知他是得了個風流病,愈加不耐,也不問了,說道:「手伸來。」

  柳生受寵若驚,忙撩起袖子將手臂擔在桌上。應笑並起三指往脈門上一搭,確是有些微恙,便細細診了一回,樂得那柳生醜態畢出,皮著臉把幾句豔詞來撩撥,身側二人亦是嘴裡不閒地湊興。

  應笑只淡淡相看,不作理會,診了脈後提筆抄錄,問道:「可覺身體發熱,夜間渴飲?」

  柳生一愣,收起笑,回道:「倒確有此症,找了外間大夫看過,許是有些火熱虛浮,不是什麼大病,稍有不適而已。」

  應笑道:「可不知養病如養虎,養虎終成患的道理?你的脈輕取浮大,似是熱證,重按下卻細促,是個無根的脈象,實乃內虛寒症,是腎氣虧乏,再不對症下藥,往下便要精滑自遺,莫說房事,怕是連淨手也不利索。」

  這話一說,那邊女子竊竊嗤笑,把柳生羞了個面紅耳赤。應笑仍如常開方,開的是一劑補陰益氣的「君子湯」,方子遞上去,還一再叮囑:「你這症是因沉湎色慾而得,往後需多加留心,否則性命堪憂。」

  柳生羞慚無地,再不敢多言,慌手慌腳地接下藥方,拉起袖子掩住臉,一行三人灰溜溜自小門出去了。方澤芹在旁聽得暗自搖頭,心裡不知嘆了多少氣。

  晚間閉館,應笑推說身體不適,連飯也不吃,自回房謄抄診籍。方澤芹無奈,只得親自把水食送去她院裡。

  應笑聽得敲門聲,開門出來,見是師父,忙拱手作揖,迎至淨室張羅茶水。方澤芹把盤盞擱下,說道:「別忙了,師父也還沒吃飯,坐下來一同吃。」

  應笑仍是泡了壺熱茶,讓師父坐在上座,將米面粥果鋪排好,用瓷盆子盛了水,捧到師父面前。方澤芹剛洗了手,她又遞上潔淨的乾布巾,一切恭恭敬敬,伺候得十分慇勤。忙完便低眉斂目地坐在下位。

  方澤芹夾菜到她碗裡,催促道:「趁熱吃。」

  應笑又夾回一箸到師父碗裡,低聲說:「師父不動,徒兒不敢先吃。」

  方澤芹便吃了口粥,笑道:「這總成了?快些吃,吃完我還有話對你說。」

  應笑猜著些許,提著心把粥吃完,不待師父開口,便自己往他腳前跪下,說道:「徒兒擅自在師父的堂下為人看診,譖越本分實是不該,聽憑師父責罰。」

  方澤芹將她扶起,說道:「應笑,為師並不會為此責怪你,縱是在為師的堂下,你也不必拘謹,自可為病者盡一份心力,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說與你聽,你可知有些話只能私下相授,不可當眾說出?」

  應笑問道:「便如同師父那般,明知求診的人沒病,也要當作病人相待?」

  方澤芹一愣,說道:「有些人看似無病,實則病灶已起,防患於未然自是好過病急求醫。」

  應笑道:「師父說得有理,徒兒便無話可講了。」

  方澤芹道:「那為師問你,今日因何要羞辱那柳公子?縱是他言語有失,以你醫者之德,豈能因小過而忘大義,由著性子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應笑正色道:「徒兒並未使性子,那柳公子我也識得,雖則性好風月,卻是滿腹經綸,為人極其熱心幫襯,只因誤投了阮大戶,受他家子弟的歪風邪行薰染,也沾上風流習氣,他如今被我一點,總該知道羞恥,想是不敢往行院裡消磨,此後苦讀鑽研,終有風光出頭之日,若我背底下悄悄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他未必上心,還道徒兒有意趨奉他,倒一發受用了,卻不知酒色最是傷身,日後落下個不起之症,再來求醫豈不是遲了?」

  方澤芹被她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聽著哪處都是道理,卻又覺哪處都不甚妥當,一時竟應對不上,半晌才愣愣出聲:「應笑,你雖從醫,到底還是個姑娘家,許多話還需得遮掩遮掩,不便直言。」

  應笑垂首道:「徒兒謹遵師父教誨,日後定當多留意。」

  卻依舊照著自己的主張辦事,把那些有心調戲她的風流才子嚇得再不敢登堂求診,方澤芹見她在救治貧窮老弱時竭心盡力,也唯有睜隻眼閉隻眼隨著去了。

  不覺光陰荏苒,又是一年炎天,應笑將近及笄之年,上門說親者絡繹不絕,鶴亭先生不問俗事,全交由方澤芹打點,方澤芹自是要問過應笑的意思,每多問一樁,應笑的臉色便愈冷幾分,直至後來,弄得她大哭了一場,再不敢提了。

  自那之後,應笑見著方澤芹只說三句話,頭一句:「徒兒見過師父」,再一句:「師父請用茶」,最後一句:「師父請」,頭也不抬,眼也不望,自把藥材來整治。

  方澤芹心煩氣悶,夜夜睡不安穩,要待找些話與小徒弟說,應笑只是百依百順,心裡話不曾吐露一言半語,再要問時,她卻來來回回忙個不停。

  方澤芹討了個沒趣,自坐在外院發愣,三師父明淨走來,見了這般情狀,便上前問個瞭然,此時明淨已嫁為人婦,自通曉兒女之事,聽方澤芹一說,心下便有幾分覺察,只婉轉道:「多半是女兒家羞怯,再則你這做師父的還未成家,她心裡許是有些想法,你成日攏著她,你那小徒弟又是個不愛與人說話的,到哪處都有個師父跟隨照看,眼裡還能瞧見別人?」

  方澤芹聽了後略有所感,三師父又道:「這一代弟子當中屬乾興最有悟性,依我之見,不如在門生裡找個般配的,就是日後也好常往來,不至叫她的才學都埋沒在鍼黹上。」明淨便是因此挑上堂裡的孫大夫,把家安在北館,夫婦倆同堂坐診,相互幫攜,感情十分和睦。

  這番話說動了方澤芹,又且門裡門外傳出些捉不準的風聲,這先生便有意避嫌,往院裡安了兩個門人,進出都帶在身邊,但凡有事,便讓門人往來傳報,再不與應笑獨處。

  因著明淨一席話,方澤芹時常在館內召聚門生會講,一面留意應笑對人的親疏,倒有三兩個看她合意的,做了些手段欲待討好,應笑卻似渾然不覺,也不應,也不笑,只把臉冷著,離得遠遠的坐在角落裡,或看書、或習字,堂上再熱鬧,她瞧也不瞧,被擾得煩了,索性閉門靜修,再不輕易出來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