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隨行(02)

  這一年,醫聖門有了大變動,鶴亭先生自忖年事已高,便將門主之位傳給大弟子空志,他自兩袖清風仙遊去也。同年秋,夏軍再犯西北邊城,方昱台於河原路一線築寨固守,不敵,威報傳至京城,朝廷委任姚伯仁為河西招討使率軍緣邊。

  至初冬,醫聖門各堂開館義診,忽飛報來傳,令東館堂主方澤芹為檢校病兒官,自攜家丁一員,即刻起行充軍。

  方澤芹暗自尋思:這時來傳,定有災變。

  不敢耽擱,接了竹符,迅疾打點行囊藥具,剛然出門,卻見應笑已換了身男子裝扮,背著藥箱站在院內,涂染了滿面藥汁,把雪白的一張臉弄作個黑裡透紅的泥蛋。

  方澤芹沉下臉,低斥道:「胡鬧,回房去!」

  應笑道:「傳令官說要師父自攜家丁,你只有我一個徒弟,不帶我走,還能帶誰去?」

  方澤芹道:「我自會帶你四師父同行。」

  應笑道:「徒兒要隨師父去,你不帶我也罷,我自己也是去得的。」

  方澤芹瞪向她,半晌才道:「邊寨險地,不可視作兒戲!」

  應笑皺起眉頭,氣鼓鼓地說:「師父才當作兒戲,徒兒本不願與你說話,見是這等緊要的事,才來貼你的冷臉,四師父醫術雖好,卻不常同師父一道出診,他知你何時要用針?何時要用刀?藥材藥具都擱在哪層屜子裡?尋常便罷,戰時卻要搶著救命,你不帶我,便是罔顧人命!」說著跺跺腳,嘴也癟了起來。

  方澤芹被噎得發愣,乍聽下一套套的全是道理,這時也難以細想,便說:「營中不比在外,軍紀森嚴,恐有危險,若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叫為師如何能安心?」

  應笑道:「我只跟在師父身後幫襯,叫什麼做什麼,絕不多言,師父總說大義為重,別單在徒兒身上徇私情。」

  方澤芹被她一句一噎,沒奈何,只得答應,應笑這才跪下來,伏地拜道:「徒兒言語衝撞,請師父恕罪,回來之後聽憑責罰。」

  方澤芹實是無話可說,不知又嘆了多少氣。師徒二人隨同傳令官飛馬出城,被帶至後方營寨,往帳中一看,就見方昱台躺在榻上,面部、身體大片灼傷,真個是要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在迷糊中念叨不休。

  方澤芹乍見父親如此慘狀,一時驚駭,忙向帳中使臣詢問情況,原來在援軍趕到之前,方昱台親率守軍壘寨固防,被敵軍以猛火油櫃燒成重傷,燒傷雖不致命,但火中似有毒,卻不知用的是什麼毒材,群醫束手。

  方澤芹俯身查看傷勢,見灼傷的皮肉裡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瘡頭,形似尖疣,膿汁清稀發綠,暗自思索道:這是灼傷中又發癰疽,與姚將軍曾經所中的毒極為相似。

  便診了脈,看過舌象,果然是相同的症候,便知這症雖是熱毒內淤,卻不能按常理醫治,越是下涼藥越是好不了,便將閒雜人等請出營帳,正待吩咐灸刺放血,卻見應笑早將火盆針匣等一切傢伙備好。

  方澤芹微一怔,應笑便上前替他包頭束袖,捧上清水。方澤芹定下心神,洗淨雙手,依舊取穴放血,然而這毒卻不如姚伯仁那時好整治。方澤芹便叫應笑將方昱台扶起,盤膝坐在他身後,掌心運氣貼覆背心,順著經絡循行的方向緩緩推送,使用導引之法將餘毒分次逼出。

  應笑也不閒著,在師父運氣逼毒時抄下方子,按方配藥,一副外敷,一副內服,均煎好待用。師徒二人傍晚進帳,忙了整夜,直至淩晨才將方昱台從地府門前拉回來。方澤芹見父親性命無虞,稍稍對醫官囑咐兩句,沒等到人醒,又匆忙趕去前方營壘,到了寨前天色已黑,營門緊閉,守兵概不放行。師徒倆只能頂著寒風,在營寨後方十里外尋個避風處過夜。

  應笑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別說走路,連說話也覺勉強。方澤芹自是心疼又是感動,見她滿身塵土,凍得直打哆嗦,再顧不得男女之嫌,讓她坐在身前,解開衣襟包覆於懷中。

  應笑面紅過耳,靠在他胸膛上不敢亂動,輕問道:「師父可是在效仿柳下惠,以身體溫暖避寒的女子,卻仍是能坐懷不亂?」

  方澤芹低聲道:「你我師徒之間,不必以俗禮視之。」

  應笑道:「可不是,師父近來對徒兒不聞不問,原是不循俗禮,好好兒的師徒不當,偏要當陌路來處呢。」

  方澤芹屈指在她頭上輕敲一記,聽她聲音嘶啞,便道:「別多言,快些睡,往後還有得忙。」

  應笑仰頭望去,方澤芹卻將目光偏開,抱是抱了,卻僵著身子,似是極不情願,應笑低了頭,悶聲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別費神為我尋夫家了,徒兒要做個出家道士,持戒奉齋,專心治病醫人,近來您老倒是耳目清淨,可算遂了心了,唯獨一件事上許是不妥,誰家師父手邊沒個能幫襯的?你獨自出診,從不帶門人隨行,想來多有不便,徒兒也惦著沒人給您奉茶端水,心裡總是掛記的。」

  方澤芹也想著近來替人針灸時,常把手往後伸,半天是沒動靜,提筆開方時,筆在哪墨在哪?想他原是孑身一人,自個兒忙活慣了的,這長久以來卻都有小徒弟隨著幫襯,少個貼心人便如同少了兩隻手,諸事皆不順。

  方澤芹見應笑模樣委屈,只覺胸口堵起了一團氣,悶得慌、拎得慌,心中千回百折地想了許久,正待開口,卻見她已偏靠在身前沉沉睡去。這先生一肚子話要講,剛到喉嚨口,也只能嚼嚼嚥回去,便將小徒弟輕輕攏著,偏頭看她的睡容。

  應笑的面上染了紅跡,蒙上塵土,泥蛋樣的一張臉,方澤芹卻愈發覺得可愛,在她鼻子上、嘴尖上點點捏捏,望了好一會兒方才仰靠在土坡上小憩。

  及至天明入營,見過總管,領了一頭驢,馱上料袋,依例先去傷兵營,見有肢殘體破的,墜馬遭踏的,哀聲遍起,傷亡慘狀實是應笑平生未見。她尚不及害怕,方澤芹已取來抄記傷情的病源錄,首看金瘡,次看中毒,其後墜馬、馬咬等陣傷按次巡檢,應笑一一記下。

  這營中傷兵大多已被收拾妥當,唯有一員步兵營的軍官肚腹上受了一刀,內臟曝出,氣微將絕,恐不能救。方澤芹見是失血暈厥,並未傷及要害,便吩咐應笑以桑皮線引針,自內而外縫合傷口,用新桑白皮裹覆,再澆桑皮汁,半日甦醒,開了內服藥,只弄得一身血污。

  到了午時,隨意吃了些雜餅,喝了兩口水,又去各營巡行,見駐守將士面色灰白,多發背疽,便照常診療開方,吩咐各營醫員給藥。

  少少歇了片刻,前頭鳴金息鼓,大軍回營,傷患不計其數,只把各營醫員忙得團團轉。方澤芹正帶著應笑在左軍巡營,忽有一個軍官持令箭過來,徑至方澤芹面前一拱手,朗聲道:「先生!許久不見!」抬起頭來,只見濃眉大眼、面貌粗獷,不是南向天又是誰?

  方澤芹詫異莫名,問道:「你不是在包大人手底下供職麼?怎會到此?」

  南向天回道:「包大人去了開封府。」便將事情始末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龐公查賑有功,升至樞密副使,多次上奏保舉包公,聖上下旨召見,一看投緣,又見功績不俗,便加封龍圖閣直學士,即升用開封府府尹。

  包公因見南向天善騎射,且通曉用兵之道,自覺讓他在府衙當差實是大材小用,便在龐公面前略提了提,龐公聽說南向天是武舉出身,又與方澤芹相厚,自是有心提拔,舉薦他做了涇州都監,正值西疆危報傳來,朝廷派姚伯仁領兵抗敵,南向天便隨軍來了邊寨。

  方澤芹心裡無不嘆息,想道:兜兜轉轉地繞了一圈,這孩子到底還是投了軍。

  應笑走來問道:「春花可好?」

  南向天被她的臉面嚇了一大跳,低叫:「我的乖,還道這是誰家可憐的娃,原來是應笑,臉怎了?燙的?燒的?」說著伸手碰了碰。

  應笑道:「藥汁染的,春花如何?」說著拿下他的手,見掌上有傷,不覺皺起眉頭。

  南向天笑道:「好!那姑娘好得很!我本想留在天長縣照顧她,豈知反被她訓教一通,說甚好男兒志在天下,不可守著一個小小庵觀過活,伶牙俐齒與從前一般無二,想那擾心的永昌侯既死,春花在廟觀裡處得自在,我實是吃不過她言語譏諷,誓要做幾件大事讓她刮目相看!」

  應笑這便放心了,托起他的手,把金瘡膏抹在傷上,仔細敷藥包紮。南向天望著她微笑,也不坐下,對方澤芹道:「姚將軍請先生往帳中一會,應笑來得也巧,軍中有女將,是姚將軍的妹子,帳裡正缺個女醫。」

  方澤芹便知姚伯禮也隨了兄長出征,於是帶應笑同向天一併去帥帳,其時姚家兄妹正與鈐轄等官將合議戰事,南向天自領方澤芹入內,應笑便在帳外候著。隔不多久,一名身穿連鎖鐵甲的將官掀帳出來,應笑忙低頭退至一邊,那將官卻徑直走到她身前,問道:「你可是柳應笑?」

  應笑怯怯答道:「小人正是。」

  那將官道:「抬起頭來!」

  應笑不敢違令,慢慢抬頭,見這將官面容俊逸、眉目含威,正是姚將軍的妹子姚伯禮,又見她鐵甲錚然、眼露寒光,不似往日親切模樣,當下也不敢說話,只與她對著眼瞧了又瞧,心下好生驚奇,想道:原來女子也有這等將帥之風。

  姚伯禮道:「你跟我來。」將應笑引至西首偏帳中,吩咐兵士在外把守,卸下重甲,解去纏布,袒露上身,就見右乳上方內嵌一箭鏃,箭桿被平肉削去,箭頭卻夾在骨間。

  直到這時,姚伯禮才重喘了口氣,盤坐在榻上,露出笑容,對應笑道:「這箭拔之不出,你替我將它挖去。」

  應笑面色發白,問道:「為何不找其他醫員?」

  姚伯禮道:「聽聞你已得了福牒,拜在方神醫師門下,且投的是金鏃科,這等小傷想是難不倒你,何況你我同為女人,操辦起來也無甚顧忌,省得那些醫官縮手縮腳,剔不乾淨反倒壞事。」

  應笑何曾獨自處理過這等棘手的箭創?這時也說不得,只能上前查驗傷口,見血色發黑,情知箭鏃有毒,先為她診脈,問:「傷了多久?」

  姚伯禮道:「不出兩個時辰。」

  應笑沒法子,便按書中所記,先下了半碗止疼的藥酒,包頭束袖,淨了手,將酒噴在傷口上,取一塊軟木浸濕,讓伯禮咬在嘴裡。搬來火盆,把鑿具過火炙烤,小心翼翼地將箭簇刮取出來,再以竹筒嵌進傷裡吸出毒血,直至血色變紅清稀,還要灌流水反覆沖洗傷處,待到敷藥時,應笑已是滿身淋漓大汗,她自己卻不知曉。

  包紮已畢,應笑退後兩步跌坐在地,眼淚撲朔朔直往下掉。

  姚伯禮吐掉已被咬爛的軟木,亦是出了一頭冷汗,她見應笑哭得像孩子般,便忍痛笑問:「你挖肉時乾脆俐落,怎的挖好了倒要哭?」

  應笑抹著淚道:「我看過師父挖肉剔骨,他老人家說若挖得慢一些,病人便要多疼一會兒,所以不敢怠慢,我看了你的傷覺著疼,便哭了,大人恕罪。」卻不敢說她是頭一次在人身上大動兵戈,心裡慌張懼怕,待忙完時見沒出差錯,鬆了口氣,眼淚水不由自主便落了下來。

  姚伯禮調侃道:「軍中多是傷患,你一個個的哭,怕是哭上一整年也哭不過來。」

  應笑拾起袖子把淚水拭乾,說道:「大人,你傷勢不輕,還需服藥調治。」說著收拾藥箱,因她是隨行家丁,不能擅自取用藥材,便開下兩副方子,一副內服,一副外敷,交給營裡的醫員料理。

  且說姚伯仁將方澤芹傳到帳中,不為別的事,專為傷了方昱台的猛火油櫃,那種噴射火焰的兵器本是漢人所造,卻被夏人學了去,他們在油中動些手腳,使得噴出的火焰帶有毒氣。軍中兵士多發背疽便是由外毒內侵所致。

  方澤芹看了夏人所用的猛火油,辨出毒材,配藥施治,並開出浸水方,以藥汁浸布蒙面以避毒疫,收效甚佳。

  自此過後,應笑不僅要隨師父巡營救傷,還要出寨收治傷患,遇到不能走的,便用驢車馱回來。偶見有受傷的敵兵混雜其中,若是傷勢淺便發作俘虜,若是傷重難治則棄之不顧。曾有一員雙腿被碾爛的敵兵抓住應笑的褲腳求她救命,那士兵看著與應笑同齡,不過十五六歲。

  應笑心下極是不忍,也是不解,因著師父說過的一句話:醫者救人不分貴賤好歹。便覺這時應當搶救,可方澤芹卻又換了套說辭,告訴她一旦充軍,身份便與尋常不同,先是兵,其後才是醫,不能因一時心軟就違背軍令,誤了大局。

  應笑為此難受許久,直至她瞧見素來親切和藹的姚將軍在營門前坑殺戰俘,公然懸敵兵首級以振士氣,便曉得這戰場並不僅僅是兩軍拚殺這般簡單。她看得多了,心也漸漸冷了下來。

  這一日,她還如常隨隊收治傷患,見那頭有人推著板車疾行而來,車上綁著渾身血跡的南向天,一問之下方知因河面結凍,姚伯仁命他率五十輕騎渡河奇襲敵後,趁夜出擊,得手後奔退,不想馬蹄陷於冰薄之處,南向天一頭墜在冰湖上,就此昏迷不醒。

  方澤芹吩咐將人拖進傷兵營,應笑卸下向天的鐵甲一看,竟見身上有十餘處創傷,三處被前後貫穿,兩處埋有槍頭,又因墜馬折骨,傷勢十分嚴重。

  應笑登時慌了手腳,連聲問道:「向天可還有救嗎?還有救嗎?」

  方澤芹轉身在她肩上用力一按,沉聲吩咐道:「不許慌!準備破肉鋸骨!」

  應笑被他一喝,心雖提著,神卻定了,不敢耽擱,忙將傢伙俱一備妥。方

  澤芹點穴止血,挖出槍頭,應笑立即用竹筒吸出毒液,因箭頭深嵌臂骨,不能強拔,便取肘上三寸開肉鋸骨,才將箭頭撥出。

  外傷處理已畢,向天仍是高熱不下,藥湯喝不進一口,餵多少吐多少,方澤芹便取來一根細長的竹管插、入他喉中,先喝下藥含在口裡,再通過竹管慢慢餵給他,如此不眠不休,細心照料,到得第三日夜裡,熱度方才逐漸退下。

  向天醒來時見應笑趴在床邊小睡,頭上裹著布巾,滿身斑斑血跡,不由得眼眶一熱,滾落兩行淚來。應笑臉蛋通紅,雖是染的藥汁,看在向天眼中卻猶如一朵醉海棠,愈發標緻可愛。

  向天心跳怦然,想摸她一摸,剛然抬手,卻覺刺痛鑽身,低眼看時,才發現自頸至腰被布帶厚厚纏了一層,雙腿也夾著竹片,哪還能動彈得了?

  正自驚疑之間,聽見低啞的聲音響起:「醒了麼?感覺如何?」

  向天略偏頭望去,只見方澤芹從角落裡走來,應笑聽到動靜也醒了,撲到床頭一看,驚喜道:「師父,向天醒了!醒了!」一面笑一面又嗚嗚哭起來。

  南向天一見姑娘哭,心裡可慌了,忙出聲哄她:「應笑,我沒事兒了,別哭、別哭呀。」話沒說完卻輕咳兩聲,一陣刺疼鑽在心口上,登時讓他白了臉,額上直冒冷汗。

  方澤芹從後扶住應笑的肩膀,說道:「乖,別哭了,你一哭,向天難受,能好的傷也好不了。」

  應笑聞聽,忙吸吸鼻子,扯起衣袖擦臉,卻是擦上了滿臉血,她挨在床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笑,嘆氣道:「可算醒了,向天,你這回可把我給嚇壞了。」

  南向天不敢瞧她的臉,一點紅自耳後起,轉而向方澤芹問道:「先生,我這是怎回事兒?」

  方澤芹道:「不記得了?你率兵突襲敵後,身中十餘槍,帶傷退兵,卻在冰湖上墜馬,是石副官把你給拖回來的。」隨即替他診脈,吩咐喝了湯藥。

  由於南向天奇襲成功,姚伯仁率軍一舉搗毀夏軍營寨,沖潰敵陣,俘獲敵軍大將,取得河原路大捷。

  班師回朝前,姚伯仁在營寨裡大宴三軍,應笑推說睏倦,自往帳中歇息,不一時覺得胸口發悶,便到帳外透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轉頭看時,就見南向天悄然立在身後。

  應笑一愣,忙回身扶住他,說道:「你傷勢未癒,怎能隨意出來走動?」

  向天笑道:「眾將士盡歡而飲,你卻要我這酒蟲戒酒,我在帳裡聞到酒香,實是耐不住,便出來走走,你呢?怎不隨先生一同去湊個興?」

  應笑道:「都是些男子,我去做什麼?我也不飲酒,湊不了興,去了反倒叫他們難以暢懷。」

  向天道:「武節侯不是女子?她可是個酒中豪客,男子當中也沒幾人能勝得過她。」

  應笑想起伯禮,不覺滿心敬佩,偏過頭道:「三小姐不同,她是女中丈夫,軍中甚少有人當她是女子看待,我每每見到她,便覺欣羨不已,若能有她的三分,便是了不得了。」

  向天微微一笑,說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她是女中丈夫,你又何嘗遜色?瞧瞧你,臉也不洗,衣裳也不換,滿心想著要救人,可不是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應笑輕笑,調侃道:「菩薩是佛家的,我卻是個修道人,你要溜鬚拍馬,也得說個道家神仙。」

  向天見她眉眼含笑,不覺呆了半晌,脫口便問:「你出家做了道士嗎?那豈不是跟春花一樣兒都絕了紅塵,日後不打算嫁人了?」

  應笑道:「還沒出家,只是個從醫的門人。」

  向天登時鬆了氣,氣一吐,傷痛又起,忙捂著心口劇咳一陣。應笑輕怕他的背,皺眉低訓:「瞧,叫你別隨意走動,不聽我講,這又咳了起來,走,我扶你回帳。」

  向天止住咳,按在她手上道:「不妨事,你再陪我往前走走。」

  應笑診了脈,見無甚大礙,便扶著他慢慢走到柵欄前,二人並肩坐在木堆上。南向天見腳邊生了一叢小花,看應笑發上只有泥土,心頭一動,彎腰摘了兩朵,往她鬢邊輕輕簪上,笑道:「這才像個女兒家。」

  應笑抬手摸了摸野花,拔下一朵拈在指間把玩,踢著腳、撇起唇,看著在指間轉動的小花,顯得十分的愜意。

  向天也不說話,只把眼神直勾勾盯在她臉上痴望,應笑偏頭看時,他又慌忙轉開,摸摸鼻子,抓抓耳朵,總要做些事來遮掩。

  應笑只當向天是好友,何曾能想到他的心思?只依依不捨地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卻要留下來。」

  向天聽她一說,心下黯然,愣了半晌才道:「我大小算個地方官,得留下來築寨固防。」

  應笑看出他情緒低落,當是思鄉,好言安慰說:「每年寒食我會隨師父來渭州,還要回龍江祭拜娘親,便順路來探望你,你想吃什麼、用什麼,告訴我,我捎帶給你。」

  向天笑道:「你早些來,寒食休務七日,咱會合後再一道兒回龍江,想吃什麼、玩什麼,城裡可不應有盡有?」

  應笑道:「那在龍江會面便是。」

  向天斜眼覷她,小聲嘟噥道:「我是想與你多走一段路,多說幾句話,多瞧你幾眼,我……」話斷在此處,忽而握住應笑的手按在胸口,輕輕喘氣。

  應笑見他擰起眉心,只道是傷口發疼,便傾身看過去,擔憂地問:「可是哪兒又不舒服了?」

  向天是心裡跳得慌,一緊張,傷處也跟著作痛,生生被逼出滿頭汗來,咧嘴道:「我看你這傻姑娘是白長到這麼大歲數,以前叫你小啞巴,日後改叫小呆子得了。」

  應笑見他滿臉通紅,當是疼得厲害,忙替他撫背順氣,心道:向天是疼得說瘋話了,我也不要杵著他,隨他叨念便是。

  這時,方澤芹從帳後走上來,說道:「向天,外頭風大,你病體虛弱,受不得凍,快些回帳。」

  向天見了師父便如見了應笑的家人,自覺行止無狀,心裡窘得慌,忙縮回了手,整頓衣巾起身作揖。方澤芹只是笑笑,攙著他送去帳裡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