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柳暗花明(02)

  便說看燈這夜,應笑忽覺腹痛胸脹,她卻不說,直到疼得禁不住了才覺壞事,就讓葫蘆去找師父。這時天已破曉,方澤芹聽到急報,連外袍也顧不上穿,匆忙奔至偏院,進房一看,就見應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嘴角溢出赤黑的血絲,一診,脈弦而沉,遍體高熱,當下便知道是如何起的病,只在心裡連叫大意。

  方澤芹讓葫蘆在外把門,讓應笑趴在床上,輕輕褪下衣裳,指取穴位,針刺放血,然而這毒雖與軍中官將所中的毒是一個源頭,卻並非自皮肉滲入,而是直下腑臟,又且應笑體內正氣不足,一時毒邪橫肆,莫可阻擋。

  眼見毒發迅猛,方澤芹這下是著了慌,想他行醫多年,治過多少危症,但凡還存一線生機,他也絕不放棄救治,唯獨這次方寸大亂,心底恐懼,待要施治,那手卻是顫個不停,連針匣也捧不穩當。

  應笑醒時,見了師父憔悴的臉龐,便知毒傷難治,懨懨說道:「師父不要難受,徒兒下輩子還做您的徒弟,把這世少了的時日全用在下世去孝敬您。」

  方澤芹抓住她的手道:「不許說這傻話,為師必要設法救你。」

  應笑感到他手顫得厲害,腹中雖痛,心裡卻覺溫暖,低聲說道:「師父,徒兒是你養大的,跟了這些年頭,學了許多為人、行醫的道理,去軍營走了一遭,方知再大的事兒不過一死方休,中這毒是徒兒學藝不精,辜負師父的期望,該當的,能活到今日我也知足了。」

  方澤芹輕撫她的額頭道:「你才多大歲數,師父還未活夠,你怎敢說知足?」

  應笑咳了一陣子,輕喘道:「因徒兒這輩子便如此了,沒什麼盼頭,多一日少一日也無甚差別。」

  方澤芹忽覺怒火上衝,心裡酸苦難言,忍著氣數落道:「你這孩子,你這孩子!你氣為師疏遠,便有心說這些來叫我難受?小小年紀敢說甚沒盼頭!不准你再講這喪氣話,知道麼?」

  應笑乖乖答應,方澤芹便給她餵藥,卻是吃不進多少,因著咽喉灼熱腫脹,難以吞嚥,藥汁全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方澤芹本還想以竹管插、入喉口餵藥,誰想管頭剛探進舌底,應笑便犯起嘔,咳嗽不止,只將前頭吃的藥一併吐了出來,藥湯中還摻著血。

  方澤芹知她咽痛,不捨得再下竹管,便以口哺餵,將藥湯緩緩渡進她嘴裡,餵完之後正要起身,卻聽應笑輕聲低喃:「師父,徒兒很愛你。」

  這一聽不覺心中大動,只驚得將藥碗也落翻在地,怔怔然不知該如何說話。應笑咳了會兒,又道:「徒兒愛師父便如同敬愛自家爹娘。」話是這麼說著,淚珠子卻如斷了線似的,成串滾落下來,她也不出聲,直直躺在那兒望著帳頂,淚水便悄然濕了枕巾。

  這沒聲息的哭最是惹人憐,方澤芹看在眼裡,真個是心如刀割,忙去抹淚,邊說著:「師父何嘗不喜愛你,真是愛苦了你,快別哭,別把氣全給哭亂了。」

  應笑道:「徒兒的娘親走得早,沒能服侍到,本想把師父當爹娘來伺候,跟在您身邊孝敬到老,師父卻不歡喜,定要將徒兒往別人家推,徒兒這會兒走了倒好,還有師父來陪,若在別人家裡病了,怕是連最後一眼也瞧不上,徒兒想著害怕,那往後的日子還有什麼盼頭?」

  方澤芹聽她說得可憐,模樣也淒慘,恨不能代她受罪,只把能用的藥全都用上了,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頭照料,叫葫蘆在外看著,誰也不許進院,誰也不能來攪擾。看著小徒弟日漸消瘦,身上長出了癰疽,枕上全是掉落的頭髮,還顧得旁人說什麼?只怕少瞧了一眼,人就沒了。

  熬到第五日,應笑瘦得形似鶴立,肚腹深陷,胸口只是微微起伏,一時昏一時醒,口裡喃喃喚著「師父」。方澤芹打來水為她擦洗更衣,自她頸上摘下春花送的朱結鎖與一個錦繡香囊,正想擱在櫃上,卻見一縷頭髮自囊口滑脫出來,掉落在腳邊。

  方澤芹彎腰拾起,一摸,驚覺這縷髮束不是別人的,正是他的頭髮,這才募然想起曾有一日摟著應笑入睡,待要起時發現頭髮被攥在小徒弟手裡,便以柳葉刀將那縷發輕輕割去,回頭收拾床鋪時未找到頭髮,只當被扔了,原來是讓應笑收進了這小小香囊裡。

  方澤芹托著頭髮怔愣許久,轉而將這縷發丟進火盆燒成灰燼,只把書箱藥櫃給翻倒了個,非要找個救命的法子出來,不意翻出一對金鐲,當下猛拍腦門,暗叫道:瞧我給急昏了頭,竟忘了還有個解毒的高手在。

  這解毒的高手指的便是鳳仙樓的樓主玄度先生,方澤芹當即差人快馬送信,怕應笑等不及,便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金鐲裡的解毒藥先餵了,每日運氣逼毒以續生機。

  且說玄度先生接到急函,大略掃過,立即帶了藥材藥具隨至渭州,被引入房裡看時,只見方澤芹蓬頭垢面地坐在床頭,心知情況危急,當即辯證施治,卻是毒入腑臟,難以根除。

  玄度先生道:「這娃娃血脈阻滯,淤毒已久,怕是臟腑已生病灶,單服藥絕不能治,唯今之計只有開腹取疾,她所中的毒乃是西夏特有的一種毒材,在下有一劑十清正氣散正是應對此毒而配,需敷在內創上方能化去毒囊。」

  方澤芹暗中尋思道:開腹術大損元氣,應笑本就氣虛,好容易調養得似個模樣,若再這般大動干戈,只怕日後離不了藥了。

  可這時已上了絕路,再無它法,便在淨室裡鋪桌拼成長台,把應笑搬至台上,下了麻黃湯,兩先生協力救治,剖開肚腹,割除潰瘍,以十清正氣湯洗滌毒穢,引桑皮線仔細縫合,涂以神膏,通身敷上桑白皮,將肚腹傷口密密裹緊。

  二人自清晨起始,直忙到午後,應笑的面色稍見紅潤,待到傍晚高熱漸退,人還沒醒,只閉著眼睛要水喝,這時卻不能給水食,方澤芹便坐在床頭,指裹絹布,蘸水擦拭她的嘴唇,你看這先生夾著眼淚,也顧不得玄度先生在場,盯著小徒弟是看了又看,睡便靠在櫃上,吃便坐在床前,守著護著,片刻不捨得離開。

  這日夜裡,方澤芹偏靠床頭小憩,忽聞應笑輕喚:「師父,師父。」忙直身看去,就見小徒弟半睜半閉著眼,醒了。方澤芹心頭一喜,忙撲在床前握住她的手,連聲道:「應笑,師父在這兒,師父在這兒,你如何了?能聽見師父說話麼?」

  應笑微微偏頭,「嘶」了聲,皺起眉頭道:「師父,疼。」

  方澤芹忙道:「別動,沒事、沒事了。」

  應笑啞著嗓音又道:「師父,徒兒想喝水。」

  方澤芹忙跑去桌前倒水,誰知慌手慌腳,把茶壺盞子碰得翻的翻,落的落,好一陣叮鐺亂響。玄度先生在外間歇息,聽到動靜也醒了,好心提醒他:「還未到時辰,不能給水。」

  方澤芹暗叫「慚愧」,驚出了一身冷汗,拍拍腦門又折回床前,拿濕絹布輕擦應笑的嘴唇,說道:「為師與玄度先生為你開腹洗毒,這會兒不能喝水,忍著些。」

  應笑看向竹屏外,勉強出聲:「應笑謝過玄度先生。」

  外頭傳來聲輕笑,便沒了聲息。應笑細聲嚶嚀,虛弱地央求:「師父陪。」

  方澤芹輕撫她的額頭,柔聲安撫:「為師陪,為師陪著你,哪兒也不去,應笑,你只管好好養傷,莫憂心。」

  應笑要師父握著手才肯安心睡去,如此躺了四五日,傷痛漸緩,吃了些軟面爛粥,略有些精神,玄度先生見狀,留下些細貴的藥材便帶著僮僕辭行離開,方澤芹也不多留,僅是道了聲謝。

  此後,方澤芹又將應笑接回草園子來住,也不過問她的意願,只道師如父母,處處替這小徒弟作了主,待她能下床時便扶著來回走動,一日將朱結鎖與香囊歸還,應笑拉開香囊一看,見沒了髮束,卻多出一張平安符,心裡好生困惑,還向師父討要頭髮。

  方澤芹道:「為師自在你身邊,何需要這離身之物?給你求張平安符,日後無病無災才好孝敬師父。」便將香囊與朱結鎖給她戴上。

  那邊葫蘆還站著沖這兒張望,應笑奇道:這一病,師父倒不提避嫌了。

  便試探著問道:「師父,徒兒走累了,你抱我回房,可好?」

  方澤芹道:「再支撐著多走走,若因護疼不走動,反不利於傷口癒合。」

  應笑仰頭望他,伸出手道:「那師父讓徒兒靠著歇會兒。」

  方澤芹便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抱著,應笑卻是有些糊塗了,只道病了也有病了的好處,一時心氣順暢,不出二個月便已康復。只因這開腹術傷了大元氣,使得應笑身子更虛,日日以藥為伴,經不起操勞。

  這虛症不知何時能調養得好,如此一來,方澤芹便絕了要嫁徒弟的念頭,把上門求親的媒子逐一打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