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王府(02)

  方澤芹見她氣色尚可,自是欣然答應,差人先將壽禮挑上路,也不過是些燭酒藥材等物。隨後帶著應笑乘馬而行,途間歇宿不必細表,來至開封府城,先去拜會包大人與公孫先生,當晚便歇宿在衙門裡。

  次日天明,方澤芹換了身潔淨袍服,也讓應笑穿上嶄新的對襟花繡道衣,頂髻束上鑲珠寶鸞繡帶,橫插了枝松虯碧翠釵子,活似個粉雕玉琢的小仙童。

  方澤芹瞧了許久,越瞧越覺玲瓏可愛,心中暗自歡喜,還帶三分得意,便領著小徒弟出了客院,與包大人同往王府賀壽。來至府前長街,見人馬如潮,儘是挑擔送禮的,你挨過來,我挨過去,各各擁擠不開。

  三人下馬步行,走上台階,尋了個接待的府衛報上名號,一發被迎至內院。話說這壽宴總分五處鋪排,宗室內親在大殿,文臣武將各居左右,嬪妃命婦在華陰樓,各方名士則小聚花園。

  方澤芹先領應笑去拜見東平王,少不得說些討吉祥的話頭,也不往官員裡湊堆,自去小花園安了個座,這園中多是些恬淡寡慾的清儒,也有山隱居士,此來只為酬謝東平王禮遇之恩,各各烹茶對詩,悠哉自得,不似群臣人捧人高的哄鬧場面。

  方澤芹揀了樹蔭下的一張空桌,與應笑對面而坐,便有僕從前來鋪上茶果細點。應笑撩袖斟茶,剝了小半碟細果,連茶盞帶小碟托到師父面前,微微屈膝道:「徒兒給師父獻茶。」

  方澤芹忙將手捧過,等不及地喝了一口,吃了兩隻果子,只嘖嘖叫好,應笑抿嘴一笑,也不回去,就挨在師父身邊坐下,眼見不遠處有兩個老先生正在對弈,便問道:「師父會下棋嗎?」

  方澤芹道:「略有所通。」

  應笑道:「可能教教徒兒?」

  方澤芹笑道:「在這案上搏戲之中,為師最精的莫過於錢戲與打馬,應笑可要學?學成之後,閒時也可陪為師殺兩局。」

  應笑聽得新奇,便道:「擲錢徒兒瞧過了,那便學打馬。」

  於是要來一副打馬棋具,應笑看時,只見在一條長案上放著一尺長半尺寬的棋盤,上有馬頭形的黑白棋子各十五枚,玉石骺子兩枚,六面分刻一至六點。

  方澤芹讓應笑坐在棋台前,自站在她身後指點,這打馬戲並不難懂,應笑一學便會,於是設五局三勝,與師父對搏。方澤芹亦不相讓,與這初學的小徒弟盤旋一陣,終究要贏她。應笑雖敗,但每受師父點撥,倒是受益匪淺,三盤下來已摸出些門道。

  正玩得興起,忽門下進來個輕紗羅裙的明豔少女,徑往這處走來,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永慶郡主趙文意,她在殿上沒找著方澤芹,便料定是來了這清幽的小花園。

  方澤芹見了郡主,起身作揖,應笑識得這便是那日與師父並肩而行的女子,也隨之站起,躬身行禮道:「應笑見過郡主。」

  文意笑道:「何必這般多禮,雖說沒幾日,好歹你我同門修習過,我比你年歲長,你叫我師姐,我還叫你小師妹。」

  應笑輕道「不敢」,文意卻不再瞧她,往台前站定,只管品鑑棋盤上的局勢,這郡主亦是個案上搏戲的高手,一見棋局便知這好師父正帶著徒弟摸索入門,盤面多有迂迴之勢,可見是個行家,便想與他搏一搏技藝,也不故作矜持,自往應笑身邊一坐,說道:「先生,不妨與我再來對一局。」

  應笑只得起身退至一旁,也不便再坐下,便站在師父身側。方澤芹推辭不過,只得對起局來,高手過招自是精彩,引得左右都來圍觀。

  應笑見方澤芹與郡主是強將遇上霸王,殺得正歡,不覺自感無趣,便對方澤芹道:「師父,徒兒想去園外走走。」

  方澤芹見天色尚早,也知她好靜,便道:「在門前轉轉便好,別走遠了。」

  應笑點點頭,見郡主專心於棋局,也就不打攪她,轉身從西門下出去。應笑走後,方澤芹心有旁騖,便想早些把這郡主打發走,每盤都自尋死路,郡主只道他礙於身份不敢通贏,也覺得無甚意思,便草草收了局。

  方澤芹起身拱手道:「方某先請告退,郡主自便。」話未說完,目光已自往院外飄去。

  文意見他魂不守舍,心裡便起了疑,說道:「先生可是要找小師妹?我與你一同去。」

  方澤芹卻沒聽到她說話,已自離了座,徑往門外疾步而行,文意忙提裙追在後面,見方澤芹恍若不知,出了門後只朝兩邊張望,神色惶急,倒似丟了孩子的母親,不由暗自驚奇:聽聞小師妹是先生一手拉扯大的,看來倒是不假,只是她並非孩童,縱使迷了路,還不會找人問麼?這先生為何急得丟了魂似的?且先跟著他去瞧瞧。

  話說應笑出了花園,信步而行,沿途賞景,不知不覺走到一片花湖前,便立在柳樹下望起了呆,忽然肩上被人輕拍一下,她當是師父找來了,心下歡喜,回頭看時,卻見了南向天穿著武官袍服站在身後,不覺微微失望,倒也有些驚喜,恬然一笑道:「你也來了?」

  向天把應笑從頭至尾瞧了個遍,說道:「我代方渭帥送禮而來,在殿上見到包大人,聽聞你與先生已到,便循著找來了。」

  應笑見他左邊面頰上多了道猙獰的傷疤,不免憂心,問道:「你這臉是怎弄的?」

  向天摸了摸傷疤,不甚在意地笑道:「被槍尖挑出來的,陣傷罷了。」言語之間倒有些自得之意,又問,「先生何在?」

  應笑低了頭道:「師父正與郡主打馬對弈,我也不懂的,看著覺得無趣,便出來走走。」說著登上石橋,扶欄而望。

  向天站在她身側,順著目光看過去,見橋下一叢紅蓮怒放,便問道:「應笑可是喜愛這些紅紅白白的小花?」

  應笑道:「蓮乃花中君子,萬竅玲瓏,自是無人不愛。」

  向天道:「既是喜愛,我去給你摘來。」說著便將袍子掖起,繞去湖邊,踩著水中浮石折下兩片圓葉與一朵盛開的蓮花,復至橋上,只見皂靴盡濕,褲子沾水,他也不管,把蓮葉與蓮花往應笑身前一送,說道:「都道香花贈美人,我這雖是借花獻佛,好歹香花一朵,與你可還相配?」

  南向天已年過二十,成日忙於邊務,無心男女之事,他雖對應笑有意,卻覺好男兒當先立穩腳跟再談成家,那時苦於官職卑微,又無建樹,自不便開口討人家的寶貝徒弟。如今他屢有邊功、官居四品,也就再無顧慮,又因爺娘倆催逼得緊,便打算對應笑吐露心跡。

  應笑卻不明他的話外玄音,接過蓮花輕聞了聞,笑盈盈地道:「向天,你什麼時候學會拐彎抹角的誇人了?在王府裡亂折花,若是被人瞧見可不好。」

  向天笑道:「東平王寬懷大度,定然不會為一朵小花難為我,只要你喜歡,莫說這王府的一片湖,便是長在火海油鍋裡,我也給你摘來。」

  應笑當作戲言,並不搭話,只是笑。向天見她姿容恬靜,不覺心頭一蕩,脫口便問:「應笑,你年已及笄,先生可還給你找了人家?」

  應笑一愣,隨即搖頭,向天又問:「那你可有相許的知心人?」

  應笑仍是搖頭,向天不勝歡喜,便執起她的手,微微而笑,柔聲道:「聖上念我平邊有功,又多得方渭帥保舉,近來升了永寧軍觀察留後,賜有府宅一座,也算家業小成,想我時常在外奔忙,正少個內眷打理家宅,你既無相許之人,不如與我做個良伴。」

  應笑何曾料到向天是這般心思,聽他一說不免詫異莫名,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怔然站了半天,見向天十分殷切,眼中飽含期盼,只覺如鯁在喉,心裡一陣陣發急,便想著要找師父,轉目之間,卻見方澤芹與郡主一前一後,自那頭緩緩走來,一個俊雅從容,一個明豔動人,站在一處極是登對,可不正是天成的佳偶?

  應笑見此光景不覺心中發酸,別開臉去,只對向天道:「婚嫁大事當由父母作主,應笑沒爹娘,只有個師父,你怎不去問過他的心意?」

  向天笑道:「我正要找先生說這件事,誰想倒先遇上你了。」

  正說話時,方澤芹已走上橋頭,向天忙迎上前一揖,恭敬道:「學生見過先生。」

  方澤芹還了一禮,面上卻無笑容,只垂眼望嚮應笑手中的蓮花,問道:「向天,你與應笑在此作甚?」

  向天只道是熟透了的人,亦不避諱,也不循著那套繁文縟節,坦而直言:「我這大老粗也不懂甚規矩,只道家業已成便當娶妻,我與應笑自小相識,彼此熟悉,而今她尚未婚配,學生也未定親,便想結個長久姻緣,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應笑原是讓他避著人私下開口,哪兒料到話說得這般沒遮沒掩,當下掙得滿臉通紅,只把頭低了看橋下。

  趙文意悄立一旁觀望,心裡暗自樂道:這是哪裡來的楞二爺,提親這頭等大事也不避著姑娘家,竟當成是家常話來拉扯,豈不有失慎重?我若是先生,見了他這股冒失勁兒,斷是不敢許的。

  方澤芹卻道:「你可有問過應笑?」

  向天道:「她只說婚嫁大事當由父母作主,叫我先問過先生的意思。」

  方澤芹沉吟許久,說道:「這事還需你情我願,我這做師父的也不便自專,若是應笑情願,方某自是…自是……」說到此處心裡發澀,這後面的話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應笑聽得前句,那後半句還需明說麼?自是又要把她往外推,心中好生氣悶,思忖道:我分明說了不願嫁人,師父自是曉得的,如何還要問?好啊,他面上對我千依百順,心裡怕是煩得很,若不然,怎的總覷著些空子就要送我出門?

  這麼一想實是難受至極,鼻子發酸,淚下兩行,恨不得就允了向天,可轉念再想:我雖喜歡向天,卻不是女子對男子的喜歡,倘若貿然允下,不是成心要騙他?

  於是將蓮花蓮葉俱都還回向天手上,抹淚說道:「對不住,向天,我早便決意今生誰也不嫁,只願出家修道,你我朋友一場,話若由我說穿,豈不叫你難堪?師父分明曉得應笑的心意,本指望他會替我婉言相告,誰想卻佯作不知,我實不願牽累你,不能說著昧良心的話討你歡喜,你去尋別家好姑娘吧,找我是不成的。」

  說著轉身便往橋下跑去,南向天與方澤芹俱都愣在當場,待回過神來時,應笑已沒了蹤影。南向天還不知就裡,向方澤芹問道:「她這是何故?好好兒的花姑娘不當,偏要去出家,莫不是見春花當了尼姑,她便非要當個道姑來湊成雙?」

  方澤芹望著橋頭發呆,好似頭頂飄三魂、腳底蕩七魄,誰說的話也聽不見了,心中紛亂如麻,只不由自主往應笑離開的方向走去。

  南向天正待跟隨,趙文意卻往他身前一擋,拉長了臉冷聲問道:「你是哪家府上的?如此沒規矩!見了本宮也不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