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王府(03)

  南向天這才留意到還有個外人在,愣了愣,問道:「你是誰?」

  趙文意緩下臉色,挑眉笑道:「你站在我家的地頭上,還問我是誰?」

  南向天心憂應笑,無暇顧它,只道:「這姑娘,我有要事,得罪之處還望多包涵。」便要繞開她追過去。

  趙文意又橫出一步將他攔住,說道:「本宮乃是東平王之女永慶郡主,你姓甚名誰,是哪裡官員?」

  南向天一愣,忙作揖道:「下官南向天見過永慶郡主。」

  趙文意笑道:「原來是南觀察,常聽姚將軍提起你,真是久仰大名。」

  南向天心焦如焚,踮著腳往郡主身後望去,說道:「下官有要事待辦,不想冒犯了郡主,這便告退。」

  趙文意道:「你的要事可不就是要去找小師妹?」

  南向天卻不知她指的小師妹是誰,趙文意心裡暗罵:真是個楞爺。

  便道:「本宮曾投在先生門下學習醫術,先生的徒弟自然是我的師妹,你還是歇著吧,莫去自尋煩惱,小師妹對你無心,你若再纏攪,豈不是叫她為難?」

  南向天正色道:「應笑與我自小相識,是我的救命恩人,縱是不談兒女私情,朋友情誼還在,如今她好端端要去出家,我怎能袖手旁觀?定然要去勸她一勸,想她才多大年歲?這時遇不上知心的,難保往後能碰上,如何恁的看不開?」

  趙文意心想:這楞爺倒是個爽快直性的人,雖是莽撞,卻也乾脆俐落,還是個熱心腸,莫怪乎姚將軍與包大人如此提攜他,只是這男子也忒呆了些,瞧那師徒二人的神情還瞧不出端倪來麼?

  這郡主到底是姑娘家的玲瓏心,起先因情竇初開,見了門主儀表不凡、頗有名士之風,自是心生仰慕,那卻只能遠遠觀望,光這麼看著是君子無暇,幾番交談下來卻有些不如意,只因那先生禮數顧得太周全,待人卻是極其疏淡,不似在醫聖門時那為人師表的光景。

  趙文意是個活潑性子,好動愛玩,二人對座喫茶,那先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這邊說著話,那邊魂卻不知去了哪裡,總是放著姑娘家滔滔不絕,他先生只低頭看盞,好似茶盞子上長出金豆子銀豆子來了,從不把目光放在人臉上。如此這般,文意與他共處時便覺無趣,一想日後若要天天對著那張淡而無味的臉面,不免興致大減,遂冷了初時的情意。

  便如先前博弈之時,本是殺得難分難解,可見先生技藝之精,誰想小徒弟一走,把他的魂也給勾去了,往後便敷衍了事,一手下著棋子,目光卻不在棋盤上,總是往西門外游離。

  趙文意落在眼裡,心內自思:我看這先生對小師妹掛心得不尋常,莫非他不思娶妻的根源在自家徒兒身上?

  那時還存疑,見了應笑的舉動之後,料想這師徒之間已然暗生情愫,再看師父失魂落魄的茫然神態,便曉得還有層窗棚紙沒捅破,都各自畏首畏尾,梗在葫蘆腰子裡了。

  這郡主雖覺惋惜,畢竟沒投下多少感情,已自收了心,見南向天還無所知覺,便有意點他一點:「南大人,你想醫聖門乃從屬于歸雲道派,本是個道觀,如今先生接掌門主之位,也算半個道士,小師妹不想嫁人只願出家,可不正是為了留下來孝敬她師父?先生至今未娶,不也是成心想受徒弟的孝敬?你說,這不是黃蓋周瑜願打願挨的事兒?何需旁人操心?」

  南向天經此一說,猶如醍醐灌頂,駭然變色道:「應笑是先生帶大的,他二人不僅是師徒,更情同父女,若真如你所言,豈不是亂了倫常?」

  文意暗自思忖:看那先生裹足不前的模樣,怕是與你這楞二爺有同等想法呢。

  她也不多言,見南向天仍傻愣愣地原地發杵,顯出些失落的情態,心覺可憐,便道:「姚將軍在後殿,前頭見著時正念叨你,何不與我同去見個禮?」

  南向天道:「你且在此等我片刻。」

  文意正待問何事,卻見他跑去湖邊,將蓮花蓮葉灑在水裡,撲在老樹幹上哭了一場,回來時已是精神抖擻、滿面暢然。文意好生驚奇,心道:哪有這等將喜怒哀樂盡擺在一張臉上的男子,這楞爺實是好玩。

  見他兩眼通紅,臉頰上還帶著淚痕,便從袖裡抽出帕子遞上,笑道:「大人,把淚擦擦乾,見了姚將軍,千萬莫說是我欺侮了你。」

  南向天面色一紅,接過帕子胡亂擦了兩下,伸手還回去,文意卻不接,說道:「這帕子上沾了灰,我不要了,你洗洗自個兒用吧。」

  南向天自是不會用姑娘家的花帕,也不便當著郡主的面棄了,他見繡帕柔軟精細,倒還真覺扔了可惜,便往懷裡揣好,拱手道:「多謝郡主賞賜。」

  文意瞪圓了雙眼,心下暗暗好笑,想道:這楞爺果然呆頭愣腦,我實是笑他面上髒污,他倒當成甚麼賞賜,也罷,隨他樂意吧。

  當下多瞟了向天兩眼,二人一前一後,自往林蔭道上走去。

  !!!

  且說應笑負氣跑開,沿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見前方葉影間掩著一帶粉牆,似是所院落,往前走不出多遠,驚見一片彩雲也似的花圃,猶如錦繡鋪成,滿地芳菲嫣然如霞。

  應笑看得目眩眼花,不覺走進花叢中,揀了塊草皮席地而坐,看著滿目花景,回想起當年被師父帶著去洛陽遊玩的往事,那時年小不知愁,總被師父抱在懷裡、扛在肩上,往日光景還歷歷在目,卻只能這般空想,再也回不去那時了。

  應笑想想傷心,禁不住低聲抽泣,暗恨光陰流逝太快,歡樂總是一晃而過,越是長大越添了許多愁苦,正傷懷時,忽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誰家丫頭這般好心,跑來我這花田裡澆水?」

  應笑回頭看時,就見有個嬤嬤扶著一位兩鬢斑白的老母從院裡走出來,應笑忙站起身,彎腰致歉。老母迎上來,側頭端量,說道:「先抬起頭來。」

  應笑依言抬頭,老母瞧了她許久,問道:「你叫什麼名?家住哪處?」

  應笑想這老母住在王府裡,當是一位家主,不敢怠慢,恭順回道:「回老太太,我叫柳應笑,是龍江府人,原住在基山腳下,隨師父前來賀壽。」

  老母略略頷首,伸手將她面頰上的淚珠輕拂去,笑問:「娃娃,你為何在此落淚?」

  應笑見老母面容慈祥,目光甚是溫柔,心內竟自湧起一股暖意,說道:「我在此看花,想著光陰荏苒,花謝來年開,人去不復還,便覺難受了起來。」

  老母望了她良久,忽而笑道:「你這娃娃才多大年歲?竟這般多愁善感,正當花開之際,愁甚麼花謝人去。」便牽著手往院中花亭小坐,吩咐侍女鋪下茶果點心。

  應笑哪能吃得進去?只捧著茶盞淺啜兩口。老母問道:「方才你說隨師父來此,你師父又是何人?」

  應笑道:「師父姓方名澤芹,被封了甚麼官,我卻不太清楚。」

  老母笑道:「原來是方渭帥家的公子,我聽過你師徒二人的事,那師父是醫門之主,你這徒弟想必也相當了得,老身近來身體微恙,找了大夫,開了些藥,卻是不見多好,你來給我看看。

  應笑聽老母說話時聲音略微沙啞,帶著些痰音,便問:「老太太是個甚麼症候?」

  老母道:「腿腳痠痛,彎曲時尤為不便。」

  應笑坐在老母身前診脈,再看面相,見眼睛發紅,下唇起了些皮子,便問:「老太太可是覺著口乾舌燥,胸膈不暢?」

  老母道:「確是有些胸悶,夜間身上發癢,似有蟲爬。」

  應笑又問:「可是小便短赤?」

  老母一愣,隔了會兒才道:「確是如此。」

  應笑便要開方,老母吩咐擺上筆墨紙硯,應笑開了一劑地黃湯,再加山梔子與柴胡兩味藥為輔。

  老母有意試她學問,便問:「這方子可有甚麼說法?」

  應笑回道:「老太太身痛是筋脈拘攣,筋脈需以血養,目赤乃是肝血不足,如此一來肝火便重,口乾有痰是體內津液不足,夜間起病則是陰虛,是以要用上滋陰補血的地黃湯,再用清虛熱肝火的山梔子與柴胡為輔藥,一面補血,一面平肝,三日便能好了。」

  老母見她言語明晰,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滿心歡喜,立時吩咐按方抓藥,摒退左右,單與應笑敘起話來。

  應笑久未與人談心,這時見老太太慈眉善目、氣度從容,便覺莫名可親,如同遇上了親家人,便將過往經歷細細道來。老母聽得目中含淚,執起應笑的手拍了又拍,嘆道:「苦了我這女娃娃了。」

  應笑道:「多得師父照應,應笑才能有今日光景。」想起方澤芹,她自黯然傷神,卻不知這一番女兒情態盡落在老母眼裡。

  老母不住地看去,聽她說得那些話,十句裡倒有八九句離不開師父,心下便有了知覺,探問道:「適才見你在園中落淚,可是與你那師父相干?你不要瞞我,好好兒說個明白。」

  應笑撅嘴道:「師父好不利索,明知徒兒想孝敬他一世,卻總盤算著要將我嫁人。」於是將之前發生的事俱都吐露出來,說完之後便覺心氣暢通。

  老母道:「這也怪不得你師父,到了這年歲,哪家長輩不急著給自家孩子找一門好親事?」

  應笑輕聲嘟噥:「我卻不願他把我當孩子看呢。」

  老母笑道:「你不也把自個兒當孩子看?說的都是些孩子話,瞧瞧你小不隆冬,無一處不像個娃娃,叫旁人如何能不將你看小,若想令師父另眼相待,還需端正自身行止,做出個姑娘家的模樣來。」

  於是領應笑進了寢室,叫嬤嬤找來幾件衫裙,一件件比過,挑了件合身的,老太太親手為應笑換上,見她胸前掛著朱結鎖與香囊,便問道:「你只有這兩件隨身物?不似是家傳的寶貝。」

  應笑道:「還有塊半面的太極盤,說是祖父留下的,我與姐姐交情深厚,她送了我朱結鎖,我便將太極盤給了她,都是一家親,不分彼此。」

  老母已知春花的遭際,默默留意在心,換上衫裙後瞧了瞧,真個是芙蓉出水,愈發惹人憐愛,把個老太太喜得眉開眼笑,向那嬤嬤問道:「你看如何?」

  嬤嬤舉目端量,掩唇輕笑,說道:「極是好看,這衣衫是娘娘還住在湖州時穿過的,奴婢一直好好存著,如今穿在小姐身上,卻頗得您老當年的風範。」

  老母嘆道:「我這才是人老一去不復還,像她這般大歲數時,哪裡曉得愁?」

  嬤嬤一笑,又道:「人和衣衫倒是相襯了,唯獨這頭髮有些不妥。」便將應笑按在凳上精心打理,梳了個雙掛髻,仍將虯枝翠釵橫插於頂髻之前,鬢邊簪上鵝黃小花,不施脂粉,只在眼角貼了兩點晶花兒飾面。

  這處剛然打理好,門外侍女傳報,說院外有個叫方澤芹的先生求見。應笑聽了師父的名,心裡一動,便站起身來要往外走。

  老母拉住她,說道:「你且歇著,待我去會會他。」便留了嬤嬤在房裡相陪,自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