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王府(04)

  單說方澤芹尋不著徒弟,正自心焦,卻見前方好一片嫣然花景,叢花爭豔,團簇著一座宮院,牌頭寫有「怡寧院」三個大字,探問之下方知應笑被接進院內,只得求見主人家,卻不知何人會居住在這幽靜之所,侍從只說不知,想是有心避諱,便由他入內通傳。

  不一時出來,將方澤芹引至廳上,見簾櫳後坐著個富貴老母,再看服色,不由吃了一驚,上前拂袍跪倒,秉正參拜。

  你道這老母是誰?正是本朝太后劉娘娘,這怡寧院乃是她的養靜之所,既是養靜,自不願被人知曉,滿院侍從丫鬟無不緘口。太后此時整裝肅容,高坐太師椅上,將方澤芹細細打量一番,抬手道:「卿家平身,不必多禮。」

  方澤芹起身恭立,太后故作不知,問道:「卿家到此所為何事?」

  方澤芹道:「不瞞娘娘,臣是為尋小徒而來,聽聞她在院內,可否請出一見,我自帶她離開,不敢叨擾娘娘清閒。」

  太后見他言語乾脆,行止間不卑不亢,頗有氣度,心內倒奇了:這男子分明是果決淩厲之輩,若是不然,如何能持掌醫門,怎的聽應笑所言,倒成了個不利索的柔性男子?

  便想試他一試,說道:「你那小徒弟在哀家花園裡暗自垂淚,這會兒正擰著性子,怕是不願出來會面。」

  方澤芹眉心微蹙,仍是道:「還請娘娘讓我見她,我師徒之間自能處得圓融,想她亦是孩子心性,一時的情緒而已。」

  太后暗自尋思道:這先生倒是大膽,面上恭順,話裡卻是在暗指我不該管他家閒事,看這師父對徒弟巴得甚緊,豈會心心唸唸要送她出嫁?

  沉吟片刻,問道:「你可知你家小徒弟並非姓柳,而是姓陳?」

  方澤芹道:「回娘娘,臣也是後來才知曉,聽聞錢塘縣有戶周姓人家,院君陳氏與應笑的娘親柳元春乃是同胞姊妹。」

  太后又問:「你可曾看過應笑身上那面太極盤?」

  方澤芹道:「確曾見過,據說是陳家家傳之物。」

  太后笑道:「那面太極盤正是哀家賜給陳遇陳太醫的鎮宅物,想來那陳氏與柳元春均是陳遇的女兒。」

  方澤芹聞聽微微一愣,那陳遇又名陳清志,乃是本朝第一位翰林院使,三朝醫藥方書皆由他參與編修,方澤芹身為醫者,豈會不知?據聞先帝卒年,陳遇因受新舊黨爭所牽累,被外放至潁州,後自請辭去官職,帶著一家老小遷徙到偏遠之地,自此銷聲匿跡,不想應笑竟是陳遇的後人,莫怪乎柳元春精通藥理,原是出身醫家。

  正自思考時,又聽太后道:「陳太醫對哀家有救命之恩,如今見了他的小孫兒便覺投緣,還想多留在身邊陪幾日,你自去你的,哀家會好好照應她。」

  方澤芹道:「娘娘有所不知,小徒生來便帶著個氣虛之證,前段時日大病一場,還未調養周全,需得我隨在身邊照應。」

  太后道:「你家小徒弟自是個好大夫,該吃甚麼藥還不明白麼?這府裡多的是細貴藥材,應有盡有,你若不放心,便開下藥方,哀家自會差人去按方抓藥,怎也不會虧待了你的徒弟。」

  方澤芹只道「不敢」,又說:「那還請娘娘讓我見她一面,有些話需當面囑咐。」

  太后便讓人引他去東角院的茶房,進門看時,卻見應笑早已端坐桌前,一改原先的道童裝扮,穿上輕紗羅裙、白底紅蝶紋的衫子,靜靜坐在椅上,似是真又似畫。她見了師父,忙起身作揖,還似往常般恭敬道:「徒兒見過師父。」

  方澤芹上前扶起,竟有些不敢看她,只道:「應笑,你讓為師好找。」

  應笑低了頭道:「是徒兒任性,師父莫見怪,下回再不敢了。」便請師父上座,斟了盞茶捧托上前,小聲說,「師父,徒兒給您賠罪。」

  方澤芹接下茶盞輕啜一口,隨手擱在案上,說道:「為師並不怪你,是我的過失,叫你受氣了,向天那處我自會去說明,日後便讓你陪在為師身邊,可好?」

  應笑卻不言語,站在他面前把指頭扭成個玉疙瘩,想是對這回答不甚滿意。方澤芹把她的手輕輕拉開,握住拍了拍,問道:「你可知這院主人是誰?」

  應笑道:「嬤嬤稱呼娘娘,想是府裡的老夫人。」

  方澤芹道:「應笑,那老夫人乃是皇母太后,是這天□份最尊貴的夫人。」

  應笑只把太后當作親切的長輩相看,對她是甚麼身份並不在意,便直言道:「我曉得她對我好便成了,是誰的娘親有何分別麼?」

  她道這茶房裡只有他們師徒二人,豈知嬤嬤正躲在屏後窺伺,這嬤嬤是太后從娘家帶進宮的貼心人,聽應笑一說,心知這女娃品行端正,自是歡喜倍常。方澤芹卻早便留意到屏後的聲息,他不知太后有何意圖,是以言語之間多有顧忌。

  方澤芹與應笑閒談幾句,見她似消了氣,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應笑,娘娘有意留你陪她多盤桓數日,你意下如何?」

  應笑微愣,正要說話,卻又聽他急匆匆地開口:「為師不願與你分開,你若是想隨我回去,娘娘那邊我自會去對她言明。」

  應笑垂下眼,沉默了會兒,盈盈一笑,說道:「徒兒也喜歡娘娘,我沒有見過祖母,若祖母還在,想必便是娘娘那般模樣,徒兒要留下來與娘娘作陪,師父不必掛心,專於正事便是。」

  方澤芹苦笑道:「說的甚麼話,你何嘗不是我的頭等大事?」

  應笑不答,雙手合握茶盞輕輕摩挲,方澤芹又問:「可知道每日該吃甚麼藥?」

  應笑道:「方子已記下了,徒兒自會按期服用,不叫師父為我煩神操心。」

  方澤芹本以為這受氣包子還要耍些小性子,卻不想她如此曉事,好似裝扮改了,連性情也換了個樣,忽的就變成個冷靜通達的大姑娘。這師父哪知小徒弟心裡依舊憋屈,只因聽了娘娘一席話,便不想再被師父看小,只忍著氣在裝門面呢。

  方澤芹只道徒弟年歲漸長,不再像小孩子似的黏著大人,心中不覺得歡喜,反倒像失了心頭肉,只感滿懷空空蕩蕩。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許久,眼見外頭天色已暗,那老嬤嬤便作個態從屏後繞了出來,喚道:「小姐,時候不早了,也讓大人赴壽宴去吧,娘娘不願在人前露面,只叫你陪在園中吃飯。」

  應笑乖巧答應,自送方澤芹出門,到了院外,這師徒倆面對面站著,還要叨絮不休,誰也舍不得先走。應笑將方澤芹拉到高牆下,悄聲說道:「師父,徒兒有件事想對您說,卻不能叫旁人聽到,勞你附耳過來。」

  方澤芹依言俯□,將耳朵湊上前。應笑卻偏頭在他嘴角邊親了下,方澤芹驚愕異常,剛想抬頭,卻聽她在耳邊吐氣:「師父,徒兒愛你。」說著便紅了面頰,別開臉看向腳下。

  方澤芹低眼看過去,只覺她面似芙蓉,可愛之中又添了些女兒家的嬌態,這一瞧便動了心氣,未及細想已抱她入懷,乾乾地道:「為師…為師自是喜愛你的。」

  應笑卻把他推開,才想著不能被看小,聽這「喜愛」兩字卻如黃豆掉進熱油裡,劈里啪啦地爆開了花,滿心委屈地說道:「師父的喜愛與徒兒的不同,你對我從來是百依百從,卻又別無他求,徒兒提的你都願意去做,叫你攙著便攙著,叫你抱著便抱著,想是叫你娶我,你也不得不順從,可這些事兒,沒有一件是你自己想做的,如此這般,豈不就像是被我綁了手腳?徒兒並不想困著師父呀,不是您老人家自個兒想做的事,我逼著你來做又談何心甘情願,能得到甚麼快樂?」

  「今日見你有意將我許給向天,徒兒想了又想,果然是師如父母,哪家爹娘不指望給孩子尋戶好人家?便知師父始終是將徒兒當作異姓女兒來看,自小到大一些也未變,徒兒可算想開了,何苦這般狗舔熱盤子似的巴著不放,與其沒完沒了的摻攪下去,毋寧放開來得快活。」

  方澤芹面色微變,正要說話,見應笑落下兩行淚來,忙伸手去拂,她卻偏頭避開,自提起衣袖拭乾,又仰頭微微一笑,軟聲道:「徒兒日後便學著將師父當作爹爹來喜愛吧,再不敢這般沒大沒小的衝撞您,師父此去珍重,容徒兒先告退。」說著轉身便走,頭也不回地進了影壁。

  方澤芹可被噎得受不住,撫著嘴角呆站許久,猛地一掌拍上牆面,愣是把堅硬的青石板上給陷出個清晰的手印來,他往牆上瞅了眼,啪的又是一掌,裡外裡來一對湊成雙,接著拂袖而去,瞧那臉色是黑了一整片,再也裝不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來了。

  那老嬤嬤在樹後看得可樂了,手舞足蹈地跑去對太后稟報,說這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一把火候,大師父絕非沒脾氣,怕是想得太深才束手束腳,他越是不敢輕舉妄動,不越能顯出對小徒弟那抽腸刮骨的愛護?

  太后見應笑的心性頗似她年少之時,心內既是歡喜,又是憂心,相處幾日下來,看她不僅精通醫術,還能書善畫,又烹得一手好香茶,更是萬般憐愛,便將她認作養孫女兒,封了個「歸德公主」的號,日則同行,夜則同息,真個是如膠似漆,兼之應笑乖巧懂事,還時常親調膳食,太后服了藥膳心寬氣順,腿腳也靈便不少,這一來,愈發不捨得放她離去。方澤芹連跑兩趟要討回徒兒,都是趁興而來,敗興而歸,連個面也沒見到。

  太后卻不是有心刁難他,說起這兒女情長,她可是過來人,亦有一段難以言說的荒唐往事,雖則情深意濃,然而能為這私情奮不顧身的終究只有她一人,那冤家卻是顧頭顧尾,把盡忠盡孝禮儀家業順著排一遍,輪到她身上的情還剩多少?終至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太后覺著這師徒之間的感覺與她那時尤為相似,為免重蹈覆轍,便有意再探探方澤芹的底細,若然兩情相悅自是由得他們去纏磨,若然師父無心,還需及早了斷,又豈能放任應笑在他身前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