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撥雲見日(01)

  這日晚飯後,太后著嬤嬤去與應笑談心,套問些姑娘家的心事,那嬤嬤去了有半個時辰便回來伺候太后歸寢。

  太后問道:「依你看,我這小孫兒對她師父究竟是何種心意?」

  嬤嬤回道:「奴婢也這般問了公主,她說想要隨在師父身邊孝敬到老,累了便捶肩捏背,渴了便端茶倒水,得師父疼愛誇獎便覺歡喜。」

  太后驚道:「這可不是孩兒對父母的依賴與孝心麼?莫非那娃娃無人教導,把這對親人的眷念誤當做男女之愛?」

  嬤嬤道:「奴婢本也有此疑惑,不想公主又道近來有些不同了,若師父為了避嫌疏遠她,便覺百般難受,若師父對她百依百順,更覺不快意,總也不知足似的,覺著師父哪兒都好,卻哪兒都不如意。」

  太后笑道:「這卻是女兒家初時懵懂,情竇倒是開了,方卿是個老成的,定然瞧出了娃娃家的心思,若是有意,如何放著徒弟自個兒鬧委屈?」

  嬤嬤道:「回娘娘,方大人與公主名為師徒,這說出去怕是有些不妥當,有道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公主雖是不通世事,想來方大人定是不想亂了倫常。」

  太后輕笑一聲,道:「甚麼倫常,不過是個帶養的,既非血親、又無憑證,他說是師徒,旁人還道是養媳婦兒,若是論身份,應笑是哀家的孫兒,與他方家有何關係?」

  這老太太雖在後宮呼風喚雨,卻不曉得江湖上的規矩,醫聖門所屬的歸雲道派主張隱世清修,但凡門下道士必須出家住道觀,不得蓄妻室。醫聖門素來是道俗相雜,由俗家弟子分掌四方醫館,鶴亭先生自領出家弟子傳易講道、養氣練功。

  若方澤芹只是個堂主倒不妨事,可如今他接掌門主之位,貿然打破歸雲派的清規戒律,只怕會惹出風波來,他倒自有一番打算,暗中也動了些手腳,誰想這接連來加官封職,又被太后橫插一足,直攪得心神不寧,這心一不安,哪還有甚麼章法?成日只惦著小徒弟何時能回得來。

  卻說應笑在養心院住了一段時日,心裡思念師父,太后見她悶悶不樂,便授了口諭給魏公公,讓他隨同嬤嬤並兩名護衛暗送公主回轉師門。

  這一路掩著身份,亦不張揚,無風無波地到得仙女峰下,嬤嬤卻不讓應笑下馬車,吩咐護衛先行傳報,叫人下來接駕。

  應笑道:「何需叫人來接,你們不識得路,由我領著上去便是。」

  嬤嬤笑道:「公主,您如今身份不同了,豈能還與從前一般?這是娘娘交代下來的,需叫方大人對你另眼相看。」

  應笑總覺不踏實,聽說是太后的意思,便不作聲了。

  那裡,方澤芹才將門內大小事務料理妥當,剛要回館,忽而門人報說公主駕臨,正在山下候著,叫門主親去接引。方澤芹正在收拾藥箱,聽到此話,手上發力,將木楞掰下一角來,冷聲道:「告訴傳報的差使,便說我在祖師殿上恭候大駕,叫他們自個兒上來!」

  門人見他似有怒氣,不敢作聲,只得匆匆出去,把門主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回給傳報之人,那護衛沒奈何,復又下山回稟。

  嬤嬤聞聽,笑道:「咱這公主的架子還沒端出來,他那門主倒是了不得了。」

  應笑卻深感惶恐,忙道:「自來只有徒兒去拜見師父,沒有師父迎接弟子的道理。」

  嬤嬤暗自樂道:還師父弟子?殊不知這趟來便是要斷了師徒關係哩。

  於是攙著應笑下了馬車,由公公引著,護衛隨著,一行人徑往山裡而去,自有門人引上祖師殿,到得廣場,就見方澤芹領堂主肅立階上,各堂弟子與道眾分立兩旁,躬身行禮。

  這時魏公公才揚聲道:「傳太后口諭,醫聖門門主,萬和大夫方澤芹跪下聽旨。」

  這話一出來,階上階下呼啦啦拜倒一片,應笑正待跪,嬤嬤卻扶住她,道:「這是娘娘給方大人的口諭,公主不必跪了。」

  應笑卻道:「師父雙膝落地,弟子焉能站著?」當下不顧勸阻,毅然跪倒在地。

  那魏公公宣了口諭,卻是以公主身份不同以往為託辭,限令方澤芹三日之內寫下文書,與應笑脫離師徒關係。

  此言一出,莫說在場眾人各自驚疑,便是連應笑自個兒也詫異莫名。方澤芹大怒,倏然起身道:「這世上只有師父逐弟子出門,從未聽過徒弟不認師父這等忤逆之事!還請太輔回去轉告太后娘娘,就說方某恕難從命!」

  魏公公也不惱,笑眯眯地道:「方大人,咱家只是來傳信兒的,回頭自當把你的話對娘娘逐字逐句地稟明,娘娘若怪罪下來,恐怕大人擔待不起,咱家這是好意給大人提個醒,還望三思而後行。」

  方澤芹道:「不勞太輔費心,我自會一力承擔!」

  嬤嬤好生訝異,心道:這大人端的是一身傲氣,果然如娘娘所說,是果決淩厲之輩,在府上看他對公主似有情愫,這會兒聽了口諭卻勃然變色,莫不是我看錯眼了,原來他當真只把公主看作徒弟麼?

  那魏公公傳了諭,見方澤芹沒有留客的打算,便自領護衛而去,嬤嬤受了太后囑託,還要留在公主身邊伺候著,便隨著一道進了東館,鋪床掃塵不在話下。

  這邊才歇住腳,那邊就進來個門人傳話,說門主請見。應笑心內忐忑不安,直如胸口裡揣了個兔子,突突地跳個不停。引至淨室,那門人掩門而去。應笑見方澤芹盤坐榻上,臉色黑裡透黃,情知這回是惹惱了師父,忙撲在榻前跪下。

  方澤芹俯身扶起,盯著她的臉端量許久,皺眉道:「應笑,為師自來由著你,也是因你乖巧懂事,為何這時卻要讓師父為難,師徒這關係是你說不要便能甩去的嗎?」

  應笑委屈道:「師父錯怪徒兒了,徒兒並不知道娘娘下的甚麼口諭。」

  方澤芹站起身,雙手按在應笑的肩頭,問道:「那你告訴為師,為何接連三個月不回來,為師去找你也不肯露面,你不是在避著我嗎?如今要我與你連師徒也做不成,不是娘娘要把你從我身邊奪走麼?應笑,你是為師養大的,這事我斷不可能答應!」

  應笑忽而有些難受,反問他:「娘娘要我作陪,只是三個月便讓您老人家如此著急,那你要我嫁人,要我嫁給別的男子,可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你卻推得心安理得麼?」

  方澤芹道:「為師已說過讓你孝敬到老,再不提那等事。」

  應笑聽他又老調重彈,真是心頭上火,實不想再談下去,說了聲告退便要離開,方澤芹卻拉住她的手腕,沉聲喝道:「不准走!話還沒說完,為師不許你離開!」

  應笑低呼了聲痛,剛然回頭,便覺唇上一熱,竟與師父對上了嘴,她嚇壞了,忙偏開頭,往後退了兩步,只羞得滿面通紅。方澤芹把她拉入懷中抱住,嗅到頸間幽香,更是難以自持,便俯□去將這可憐可愛的小徒弟好好親個夠。

  這先生此刻是亂了心、迷了性,因著太后收養應笑,連佔她數月不讓出宮,便覺心慌意亂,生怕小徒弟就此深鎖宮門,再也回不來了。今日,那魏公公又傳太后口諭,要斷絕他師徒倆的關係,想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乖徒兒,旁人說帶走便帶走,說恩斷義絕便恩斷義絕,你說這先生該有多不甘心。

  他也是連日來擔驚受怕,突遇變故難免恐慌失常,也未及細想這口諭背後的用心,還道太后娘娘真要與他搶徒弟,一急之下卻是露了真意,可算是百般隱忍頃刻盡釋,不覺情動如潮,一發不可收拾,哪還能顧得了心中那許多周詳盤算?

  應笑卻是被嚇得不輕,愣愣地呆了半晌,等回過神來,「呀」了聲,忙背過身去,竟慌得踩了裙角。方澤芹扶上一把,繼而從後抱住她,柔聲低語:「應笑,師父這般喜愛你,與你對為師的心意有何不同?師父不說自有不說的考量,你這孩子,卻是逼得我無處可走。」

  應笑羞得不敢抬頭,轉了個身,把頭埋進師父懷裡,悶聲道:「徒兒正是不願逼著師父才覺難受,師父寡慾少求,徒兒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只當女兒般來疼愛,卻不像是自個兒願意的。」

  方澤芹道:「為師卻不是你所想的那等人,我活到這把年紀,只為你傷過神,總想著怎麼做才是對你最好的,總要為你方方面面都打點周全,我想你這丁點大的小人懂得甚麼男女情愛?這時對我有意,未見得是真意,若是全依著我的心情,如這般踰越師徒本分,日後你遇上良人再來後悔,豈不是要怨怪我?為師便要再等等,待你大些,定性了,若想法仍是不變,我自然再歡喜不過。」

  應笑心中既是感動又有些惱怒,說道:「師父這般說,卻是將徒兒看小了,說甚麼定性,可不知在徒兒眼裡,除了師父的腦袋是腦袋,旁的男子項上都頂了個西瓜呢。」

  方澤芹忍俊不禁,攏著小徒弟往榻前坐了,執著她的手問:「那向天的項上也頂了個西瓜麼?」

  應笑愣了一愣,見他面上帶著些尷尬的神情,不由瞭然,垂下眼眸道:「他卻是朋友,與春花一般無二。」

  方澤芹嘆了口氣,說道:「為師亦然,只是你我名為師徒,若我孤家寡人一個,自帶你去找處安心之所過活,如今卻還要顧著這一門子弟,不能叫醫聖門的命脈斷在我手裡。」

  說到這裡,不覺想起太后下的那道口諭,這才恍然了悟,應笑也有知覺,喃喃道:「娘娘傳口諭要你我斷了師徒關係,莫不是有意解圍?」

  方澤芹道:「慚愧,為師一時心急,沒領會到娘娘的好意,但有一點,這不似在宮裡,縱是聖上親下詔令也未見得有用,你我以師徒相處多年,豈會因一紙空言而改變?朝堂那一套只能抑臣下口舌,在這江湖上卻是行不通的。」

  應笑道:「師父便是師父,徒兒曉得你的心意便足夠了,也不要師父娶我,還像往常那般處著便是。」

  方澤芹笑道:「這卻真是孩子話了,莫說為師從未這般想過,料那太后娘娘是第一個不答應,再等些時日,待為師將門內事務料理好了,便與你定下名分,也省得日夜心神不寧。」

  應笑心裡歡喜,傾身往師父肩上靠去,方澤芹摟住她親親鬢角,見小徒弟滿面閒適安然,心下不住嘆氣,說道:「應笑,為師卻有些事還未告訴你,只怕說出來會讓你生嫌。」

  應笑道:「徒兒便是嫌自己,也不會嫌師父,師父不信任徒兒,總瞞著我去做些事,你夜裡換裝出門,我還會不知道麼?」

  方澤芹笑了笑,道:「隨師父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