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簪子是玉簪,從前朝傳到現在,卻因許家人保養得當,許氏又時常拿出來把玩,竟無一點損壞,反而玉色越發溫潤,玲瓏可愛,十分好認。

即使早有預料,但聽到顧香生這麼說,林氏還是大為震驚,隨即火冒三丈。

「娘子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那簪子乃前朝文順皇后所賜,又是娘子的陪嫁,若無意外,以後必然是要留給你的,她怎能,怎能給了二娘!」

詩情碧霄二人不好說主母的壞話,可臉上同樣流露出義憤填膺的神色。

見她們如此,顧香生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好啦,奶娘快別生氣了,那些東西既然是阿娘的,她想給誰,自然由她說了算。」

林氏氣得說不出話:「話雖如此,話雖如此……」

許氏所出只有一兒一女,就是顧香生和幼子顧准。

因她門第尋常,父親僅是五品諫議大夫,能夠嫁入顧家,成為定國公夫人,在外人看來純屬燒了高香——即使她嫁過來是當繼室,當時顧經也已經有了兩女一子。

別人這麼覺得就算了,許氏自己也是如此想法,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她在顧家總直不起腰,小心翼翼做人,生怕哪裡出了差錯。

往常高門後宅都是繼母虐待原配子女,大家鬥得不亦樂乎,到了許氏這裡,別說虐待了,她生怕自己落了個苛待的名聲,連重話都不曾說一句,對顧琴生等人比對顧香生還好。

換了別人,可能還要懷疑是不是面善心惡,存了捧殺的心思,但林氏知道,這位主母因為底氣不足,性情又格外軟弱些,才會出現今日的局面。

林氏將顧香生視如己出,見許氏身為生身母親,卻屢屢偏心不公,她心頭自然很為顧香生不平。

「娘子這次做得實在是太過了!」林氏嘆了口氣,她身為僕人本不好議論主母是非,只是實在氣不過。「難怪二娘今日那樣得意,想必也在你跟前炫耀過一回了?」

顧香生道:「人這一生啊,總不可能事事如意。皇帝有皇帝有煩惱,庶民有庶民的煩惱,像我這樣出身高門,從小錦衣玉食,算是投了個好胎,已經比尋常百姓人家的女兒舒坦許多,更不必說還有奶娘你們這些事事為我的人,若再加上父母疼愛,可不就是要遭天妒了?水滿則溢,現在則剛剛好。」

林氏知道對方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倒是想得開!」

顧香生拉著她的手撒嬌:「本來就是嘛,我有奶娘疼就知足了。」

又對詩情碧霄道:「你們可不要吃醋啊,誰讓你們沒有給我餵過奶,不過我也是疼你們的!」

詩情碧霄被她說得滿臉通紅,啐道:「四娘真是越來越不正經了!」

四人笑鬧一通,林氏問起今日圍獵上的事情,得知益陽王也出現了,不由皺眉:「不是說好了益陽王不去的麼,怎麼忽然又去了?」

顧香生攤手:「本來是說不去的啊,可那位殿下若是心血來潮想去玩玩,誰也攔不住!」

林氏嘆了口氣,她是少數明白顧香生心思的人:「還是別做得太過了,否則一旦益陽王惱羞成怒,就不好辦了!」

顧香生點點頭:「我心裡有數的。」

林氏想了想:「有些話,若我說了,你別生氣。」

顧香生噗嗤一笑:「奶娘,你今兒是怎麼了,都第二回說這句話了,難不成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林氏先讓詩情碧霄她們退下,方道:「其實當今陛下諸位皇子之中,益陽王的確算得上資質優異了,且又佔了年長,萬一太子被廢……」

後面這四個字,她將語調放得極輕,又看了顧香生一眼,見她沒什麼反應,才繼續說下去:「益陽王必然就是新太子,我知道您無意益陽王,但若能成其好事,顧家人也不敢如何擺佈您了。京城高門之中,多的是紈褲子弟,等您及笄,府裡要給你訂親,以娘子的性子,怕是不會幫您爭,郎君和焦太夫人又只會從顧家利益來考量,屆時情勢必然對你不利。無論如何,嫁給益陽王,總比顧家將來安排你隨便嫁給別人要好。」

這話是實實在在站在顧香生的立場上考慮的,林氏的話也說得很明白,嫁給益陽王魏善,當然比以後嫁給阿貓阿狗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以顧家對顧香生的態度,以後可能也不會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林氏擔心顧香生現在還是小女孩脾氣,因為自己不喜歡就拒之門外,以後回想起來,怕要悔青了腸子。

顧香生搖搖頭:「奶娘定是以為我矯情了,其實我無意益陽王,並非因為我不喜歡他,又或者故作清高,而是我不想與皇家有任何牽扯。」

林氏很訝異:「這是為何?」

她見過千方百計想要跟皇家扯上關係而不得的人,還沒見過顧香生這種千方百計不想和皇家扯上關係的。

再說魏國是南方大國,國力強盛,能嫁給益陽王,這是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運氣。

顧香生搖搖頭。

如今看著太平,其實各國林立,彼此零星摩擦不斷,平靜之下,暗潮湧動。

以諸國會盟為例,本來去年這個時候就應該舉行了,結果齊國藉故拖延到今年,到了今年,齊國又以天災為藉口,延遲到明年。

天下大勢,無非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自永康帝登基以來,為了削弱開國武將的勢力,大力宣揚倡導文治,魏國因此文風大盛,天下文人紛湧而至,潭京因此成為人人欣羨的文都,永康帝更是被文人們吹捧上了神壇,說他是虞舜以來有數的英主,堪比漢武唐宗云云。

長此以往,魏國能不能在爭霸中勝出,還是兩說。

顧香生雖是女子,畢竟生在公卿世家,許多事情就算她不刻意打聽,也都能看到聽到。

亂世之中,最不牢靠的就是榮華富貴,身家性命。當臣子的倒還罷了,只要混得好,改朝換代,頭頂上不過是換個上司,照樣還能混下去。

可皇家就不一樣了,遠的且不必說,翻看史書,多少國家一夜之間傾覆,多少皇室子弟轉眼淪為階下囚,姐弟二人同入後宮,女子幾易其夫,身不由己的情形,更比比皆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退一萬步說,就算魏國最後能夠統一天下,又或者在她有生之年不起戰亂,但現在皇帝正當盛年,且不說益陽王不是太子,就算他當了太子,將來也未必就能當上皇帝,這其中還要經歷多少坎坷考驗,勾心鬥角,想想都覺得累。

顧香生此生不過希望平安度日,對這些事情實在敬謝不敏。

如果魏善現在只是一個公侯之子,那倒的確是個不錯的夫婿人選,可惜他是益陽王,對顧香生而言,並沒有任何吸引力。

這些事情,對顧家的其他人是不可能說的,但對乳母林氏,顧香生卻願意坦露一二。

林氏聽罷目瞪口呆,良久不由苦笑:「四娘想得有些遠了,這,這……」

顧香生笑道:「非是我想得遠,只是我不愛受拘束,真要嫁給益陽王,從早到晚那些應酬瑣事,煩都能把我煩死。自然,這話只能與你說說,要是跟別人說,別人肯定要說我異想天開,益陽王都未必看得上我呢,我倒端起架子了,太過不自量力。」

林氏倒不覺得她不自量力,只是心疼顧香生小小年紀就要想這麼多,又難免為她擔憂:「我的好四娘,再過兩年你就及笄了,屆時府裡就要開始為你物色親事了,除了益陽王之外,滿京城與你門戶相當的少年才俊可就不多了!」

少年才俊還是有的,像先前顧香生在獵場上遇見的周瑞、王令等人就是,可惜顧香生的生辰是硬傷,估計誰家父母也不樂意看著兒子娶個三月三出生的女子。

「啊,還有兩年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奶娘你不要擔心太多了,我在外頭玩了整日,回來又忙著去見祖母,連一口水都沒喝上,昨日碧霄不是冰了蓮實飲麼,給我盛一碗來罷!」

說到最後,顧香生幾乎是貼著林氏撒嬌了。

林氏素來是拿她沒法子的:「現在都快入秋了,往後不許再喝那些冰的了!」

話雖如此,林氏還是讓碧霄去端了蓮實飲過來,為免顧香生空腹喝冷飲傷胃,碧霄還順帶從灶房那邊拿了一份櫻桃畢羅。

顧香生一咬入口就笑眯了眼:「羅二娘的手藝是越發好了,我在外頭吃過不少櫻桃畢羅,可都沒有這樣皮薄餡厚,外酥裡嫩的!」

林氏笑道:「咱們國公府裡自家做的,料子自然下得比外頭足。對了,下午大郎讓人送了兩冊書過來,說是上回你托他找的?」

顧香生點點頭:「大兄有心了,上回我只是提了一嘴,回頭要好好謝謝他才行。」

碧霄道:「依我看,大郎準是因為二娘屢屢和四娘你過不去,所以藉著送書來代妹賠罪呢!」

顧香生將最後一口櫻桃畢羅送入口中,拍拍手上的碎屑:「不管如何,他這長兄當得很稱職,一事還一事,二娘的事情不必算到他頭上,該謝還是要謝的。」

林氏讚賞:「四娘這話說得很是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