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劉貴妃很快就將朱司闈給派過來,每日兩個時辰,以備顧香生垂詢,協助她籌辦端午宴。

此人精明能幹,反應敏捷,有時候常常是顧香生剛起了個頭,朱司闈就知道她想問什麼,立時將來龍去脈前因後果給解釋得清清楚楚,就連顧香生對劉貴妃抱著三分戒備,也不能不感嘆她調教人手的能力。

辦場宴會,尤其是皇家級別的宴會,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要邀請三品以上京官,這就涉及吏部,要去那邊拿名單;要邀請有誥命在身的各家女眷,這就說明宴會有男女賓客,到時候要分場,不能亂了次序;除了宴會上的節目、菜單之外,屆時引導命婦覲見,還需要有尚儀局的女官在場負責引導……

種種繁瑣事宜,弄得顧香生一個頭兩個大,她以前也曾在自家協助顧琴生辦過小型賞花宴,邀請家世相當交情不錯的閨秀前來賞花玩耍,可那頂多就是十數人的規模,就算是嘉善公主的品香會,與皇宮的端午盛宴一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好在有朱司闈幫忙,又還有長秋殿上下一干人等齊心協力,總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自那天上門之後,張蘊偶爾過來找顧香生,時不時還帶了自己親手做的小點心,小繡品。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顧香生即便找藉口迴避了一次兩次,總也不能次次都不見,否則反倒引人注目了,加上她忙著籌辦端午宴,在長秋殿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也避無可避。

好在張蘊十分識趣,也隻字不提上回求助的事情了,更不問宴會內情,僅是談天說地,聊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這一天,顧香生正在看朱司闈派人送來的宴會菜品單子,便聽得宮人來報,說劉貴妃相請。

等她去了那邊,卻看到兩個料想不到的人,正在與劉貴妃說話。

見她來了,劉貴妃笑道:「一聽是十娘入宮,我便忙不迭讓人去將你請過來了!」

這麟德殿的兩位訪客,不是別人,正是將樂王妃與魏初。

顧香生的確又驚又喜,總算還能克制一些,魏初卻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嘴邊的話還未說出來,眼睛裡已經流露出與她一般無二的感情了。

雖說她入宮沒多久,可畢竟不同於宮外,兩人竟像是分別了半輩子那樣長,一時都有些心情激盪。

將樂王妃見狀便嗔怪:「這孩子,冒冒失失的,見了思王妃也不見禮,一點規矩也沒有了!」

劉貴妃笑道:「我又不是外人,這裡只敘家禮,不然又得互相行禮,沒完沒了了,忒的麻煩,無須講究那麼多!」

顧香生笑道:「說來也巧,我與十娘自小相識,如今兜兜轉轉,反倒成了親戚。」

魏初笑嘻嘻:「你說這話,是想誆我喊你一聲堂嫂麼?」

顧香生:「我何須誆,你可不就得喊我堂嫂麼,快喊一聲來聽聽!」

眾人便都笑了起來。

將樂王妃見狀心道,外人都傳聞思王娶了妻,又還住在宮中,小兩口的日子肯定過得戰戰兢兢,現在一看也未必嘛。

沒等她找機會開口讓魏初和顧香生單獨相處,劉貴妃就已經善解人意道:「你們年輕女孩兒久別重逢,定然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不必顧忌我們。」

魏初與顧香生順勢起身告罪,後者笑道:「我先帶十娘出去走走。」

出了麟德殿,兩人竟是不約而同開口:「你這陣子過得如何?」

「你還好嗎?」

說罷皆是一愣,又都撲哧笑出了聲。

顧香生挽著她的手臂,漫步在麟德殿外面的樹蔭下。

「你快與鐘岷成親了罷?」

魏初沒料想她開頭便問這個,登時漲紅了臉。

看她的表情,顧香生也曉得自己猜對了,笑眯眯道:「日子定了麼,我這個當堂嫂的怎麼都去為你添妝!」

魏初:「你怎麼知道的?」

顧香生:「猜的。」

魏初明顯不信。

顧香生:「將樂王妃春風滿面,你含羞帶怯,定是喜事臨門,近來將樂王府若說有什麼喜事,那一定就是你的婚事了,如果你的未來夫婿不是你的意中人,現在你一定不會是這副表情,所以除了鐘岷,還會有誰啊?」

魏初的心思被她說得明明白白,不由有些羞惱,作勢要擰她。

顧香生故意哎喲一聲:「有了新歡就不要舊愛,連說都不讓說了!」

魏初羞紅了臉:「什麼新歡舊愛,說起來還是你先拋棄我嫁了人的!」

說得還真像那麼回事。

顧香生忍不住好笑:「好啦,你能嫁給鐘岷是好事,這說明王妃他們也認可這門婚事,我見過他幾回,雖然有些笨口拙舌,但人品不錯,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呢!」

魏初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裡恐怕都要甜出蜜來了:「還早呢,要等他老家的長輩過來上門提親。」

顧香生:「將樂王與王妃都答應了,鐘家人哪裡有不答應的道理?」

二人又說了一陣,魏初總算從向好友傾訴喜悅的情緒中逐漸緩過來,說起顧家的事情。

「我入宮前曾去顧家拜訪過一回,焦太夫人身體尚可,她讓你多保重,不必擔心她,你大姐姐倒是孝順,嫁了人之後還時常回娘家探望祖母。啊,你阿爹阿娘也都很好。」

顧香生點點頭,又問:「三姐姐與周大郎成親之後如何,周大郎脾性不錯,兩人想必可以琴瑟和鳴罷?」

早在三月時,顧眉生就跟周瑞成了婚。

昨日一起玩耍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眨眼間,大家彷彿一下子都紛紛成家立業,當年她與魏初、周瑞三人,時常去郊外騎馬打球,一度形影不離,魏初和周瑞還很被長輩們看好,如今一個進了宮,一個成了親,另外一個也婚事將近,想要回到從前那種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勢必是不可能了。

這也算是長大必然付出的代價吧。

魏初道:「你三姐姐與周大郎倒還稱得上夫唱婦隨,只是萬春公主那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有這麼個阿家在,難免要對兒婦挑剔,上回我阿娘去公主府作客,便見萬春公主當著我阿娘的面說你三姐姐呢,直將她說得有些難堪。」

顧香生:「在家時,三姐姐的性情就軟和,與人無爭,這是好處,也是弱處。」

魏初:「不過好在我那位公主姑姑也就是脾氣有些急,並非什麼狠毒之輩,應當不會對你三姐姐如何的,更何況還有周大郎在呢。」

顧香生道:「我那二姐姐呢,近來沒折騰出什麼⼳蛾子罷?」

魏初:「那倒沒有,只是她與呂家的關係好似果真平平,近來更是頻頻往返娘家,一住就是三五,顧家也沒人管管她。」

焦太夫人上了年紀,精力漸漸不濟,還要抽出空閒指導小焦氏如何管家,估計是沒時間管她的,只要顧畫生不惹出大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由她去,至於長房其他人,許氏平日素來是老好人,誰也不得罪,自然不會管家顧畫生,小焦氏是平輩的嫂嫂,更不方便教訓。

自從顧畫生敢罔顧顧家名譽意圖在東林寺做下陷害姐妹的事情之後,顧香生再也不敢斷定此人有賊心沒賊膽不敢犯下大錯了,只怕焦太夫人心裡也很後悔,當日沒有直接將她送到廟裡去,而是還讓她嫁入呂家。

怕影響了她的心情,魏初忙道:「其實也不是沒有好事啦,聽說王令很快就能回來了,他這次立下大功,誰還敢說他是依靠父蔭的紈袴公子,平步青雲也是指日可待了,可見你大姐姐挑選夫婿的眼光還是很厲害的。」

顧香生笑道:「我大姐姐的眼光厲不厲害我不曉得,但你的眼光肯定是很厲害的,每科進士那麼多人,其中不乏金玉其外之輩,你還能從中找出一個鐘岷,這份眼光可不一般吶!」

大約臉皮再厚的少女也受不得自己的終身大事被打趣,魏初聞言立時張牙舞爪起來,跟顧香生鬧作一團,揪著她不放:「你還沒告訴我,思王待你好不好?你在宮裡過得好不好?」

在她的灼灼目光逼問下,顧香生笑而不語,只是點點頭。

魏初眼睛一亮:「這麼說思王是對你很好了?真看不出來呢,大兄那人看著溫溫吞吞,我總覺得他心事很深,誰也瞧不出個究竟,還以為你會很費一番腦筋的。」

其實顧香生本來也這麼以為,魏臨這樣的人看著好相處,實際上比誰都難以敞開心扉,但出乎意料,他對顧香生卻一開始就抱著信任的態度,許多事情也不吝於與她分享,這才使得兩人婚後的距離反而一點點貼近,比婚前更要熟悉親密許多。

現在想來,顧香生覺得自己也沒做什麼,頂多是抱著一顆誠心去和對方相處,全心全意為對方著想,也許付出總有回報,也許對方正是感覺到自己的這股善意,所以卸下心防,願意以真心換真心?

被兩人提及的對象此時正在大政殿,與幾名重臣一道在御前議事。

自然,以魏臨的資歷年紀,大多是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

南方戰事大抵沒有懸念,不日便可班師回朝,目前大軍停留在百越其中一個叫蒼梧的部族當地,做回來前的休整。

東面伐吳的進程也出乎意料的順利,吳越先前忙著抽調兵力抵抗齊國,沒有餘力再反抗魏國的入侵,魏國就此撿了個大便宜,軍隊幾乎沒怎麼作戰,一路就長驅直入,直抵吳越都城,也不知齊國是戰多疲乏,還是因所向披靡而心生驕逸,兩軍於吳越都城相遇,加上呂誦等人裡應外合,齊軍大敗,魏軍順勢佔領了吳越都城,自此吳越國破,領土以都城錢塘為界限,被齊、魏兩國瓜分殆盡。

消息傳到魏國京城,又是一片歡欣鼓舞,歌功頌德之聲。

連永康帝也覺得自己可以一洗當年深州之盟的恥辱,以後誰還敢說他這個皇帝只會守成,不會拓土?

這些日子因為接二連三的捷報,大政殿內的氛圍都不錯,連皇帝都會偶爾與臣下開兩句玩笑。

大家都覺得,等在南蠻和吳越的戰事徹底瞭解,大魏的國力將更上一層樓,到時候休養生息個幾年,南方再無敵手,未嘗不能與齊國爭霸天下。

兵曹尚書道:「陛下,英國公奏報中提及,此役既畢,得南蠻俘虜共計兩萬餘人,其中蒼梧族人最多,九菌其次,其餘各族皆有之,精壯男子與老弱婦孺所佔各半,這些人要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永康帝沒有乾綱獨斷,而是掃視偏殿眾人,道:「諸卿以為呢?」

對古代而言,兩萬人不是個小數目,南蠻百越各族總人口加起來,據說也就十萬多一些,這場戰事就等於將他們五分之一的人都俘虜來了,按照以往慣例,戰俘如果是成年男子,一般就是充軍流放,去邊地當苦力,至死方休,而那些老弱婦孺,姿色好點的,要麼沒入宮廷或教坊司,若是運氣不佳的,也有的流放邊地甚至充作軍妓,甚為淒慘。

然而自古成王敗寇,盡皆如此。

偏殿之內一片寂靜,眾人都露出沉吟之色,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很難解決,而是……

「以臣之見,從南蠻至此,千里迢迢,路程遙遠,運送糧食尚且不便,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路上還得費些糧食養活,不如從中挑些姿色好的女子送來京城,至於其他人,可就地解決。」開口的是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顏旬。

此人素來就以對南蠻嚴厲著稱,認為對那些還未開化的夷民不必客氣,會頭一個說出這席話並不讓人意外。

但畢竟這些觀點與儒家仁愛治國有所違背,自古更有殺俘不祥的說法,戰國時長平之戰,白起活埋趙國四十萬軍隊,為後人詬病,甚至有人覺得白起最後不得善終,正是當日報應的緣故,所以誰也不願意先擔這個罵名。

眼見他說完之後,在場還是無人說話,顏旬不由在心底冷笑一聲,心說都是一群縮頭烏龜,老子都先擔起這個罵名了,你們還怕這怕那,瞻前顧後。

永康帝點明了:「王卿以為呢?」

尚書令王郢,王令他爹,百官之首。自先帝在時便已受到重用,任尚書令至今已有十年,以永康帝的性情還能信任一個人如此之久,可見王郢這個官已經當出一種境界了。

王郢緩緩道:「臣以為,此事應當從長計議,這兩萬人中,起碼有一半是精壯男子,若是全殺了,日後大魏與南蠻之間的仇恨,只怕越發不可解,假以時日,又會激起南蠻人的反抗。」

顏旬不贊同:「即便不殺,難道南蠻人便會唸著大魏的恩情不生事了?這些人照樣會隔三差五就鬧點事情出來的。」

魏臨卻想起之前顧香生說的話,正斟酌著應該如何開口,皇帝就問到他頭上了:「思王如何看?」

「若能安逸生活,只怕誰也不願意造反,南蠻人殺之不盡,對中原始終抱著仇視,自古以來,南蠻之地就未真正歸順過中原王朝,即使一時順服,遇到災荒年間,官府盤剝,又會激起民變,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曾教化,習俗與中原迥異,又生活困苦的緣故。陛下或可派遣幹吏前往百越之地長駐,教化當地鄉民,以仁德為根本,輔以中原技藝,教其農桑種植,紡織自足,使其歸順,方才為長治久安之策。」

說白了,就是用中原文明去同化南蠻之地。

雖然隨著時間推移,南蠻那地方比起前朝時,已經開化了不少,各部族裡也有一些會說漢話的人了,但那裡地形複雜,氣候濕熱,道路不通,說到底還是蠻夷化外之地,大魏官員如果不是被貶謫,估計誰也不願意主動到那裡去。

是以魏臨的話一出口,立時就引來顏旬的反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怎能以尋常百姓待之?」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吳璟也道:「殿下所言差矣,南蠻對我大魏殊無敬服之心,只能以武力鎮之,若是教會了他們諸多技藝,他們只會用以壯大本族,反倒有了對抗大魏的本錢,此為引狼入室之舉,萬不可取!」

言下之意,無非是說魏臨讀書讀傻了,太過天真,竟然會覺得用仁德可以教化那些蠻夷。

魏臨沒有說話了,就算他說出朵花來也沒用,最後還是要皇帝決定才行,口舌之爭意義不大。

皇帝最後折中,還是採用王郢的辦法,將叛賊首腦親族就地斬首示眾,以懾當地蠻夷,年輕女子則押送入京,沒教坊司,精壯男子發配黃州等地,充軍邊塞。

魏臨暗嘆一聲,他其實很贊成顧香生的看法。打當然要打,但打過之後,光鎮壓是沒有用的,歷朝歷代都用這個辦法,事實證明治標不治本,一旦時機成熟,南蠻又會起事,殺又殺不盡,還不如好好安撫,用中原禮儀教導同化,讓族中孩童也讀經史子集,學說漢話,甚至考科舉,長大了再娶中原女子為妻,如此過個十幾二十年,誰還會想著要造反?

但他只是思王,而非九五至尊,這個想法,目前暫時是實現不了了。

揭過南蠻的善後事宜,眾人又開始討論起伐吳的戰事,魏臨在旁邊聽著,除非皇帝詢問,否則很少開口說話。

這是他被廢之後就養成的習慣。

今天的議題有些多,直到夜幕降臨時才說完,臣工們陸續起身告退,魏臨則被單獨留下來。

「聽說你最近與孔師傅有信件往來?」皇帝問。

「是,」魏臨磊磊落落,毫無隱瞞,「聽說孔師傅在黔州落腳,進了當地的書院講學,我總算可以寫信問候了。」

皇帝嗯了一聲:「孔道週年紀大了,好像身體也並不是很好,你是個念舊情的人,這樣很好。」

父子倆又閒聊兩句,外頭宮人便送來晚膳。

皇帝一看,眉頭都皺了起來。

清炒山藥絲,不見雞肉的竹蓀雞湯,醬黃瓜,還有白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皇帝的膳食向來由劉貴妃親自過問,知道魏臨被皇帝留膳,她還讓人多加了一小碗蒸蛋。

雖說天氣炎熱,飲食應該以清淡為主,劉貴妃這也是聽從太醫指示,對皇帝的身體非常上心的表現,但任誰吃了十數天的清淡菜式,嘴裡也會淡出鳥來,議了一天政事本來就飢腸轆轆,再看這些菜品,皇帝頓時什麼胃口也沒有了。

見父親神色不豫,魏臨便道:「先時我忘了讓人回去傳話,顧氏想必也準備了我的份例,還請阿爹允我著人將飯菜帶過來一併用,也免得浪費了。」

皇帝自然同意了:「去拿過來一起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