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魏臨沉靜道:「臣有些話,想與陛下單獨說。」

皇帝看了他片刻,點點頭,對王郢等人道:「你們先到別殿候著。」

除了陸青,其餘人都退了出去,皇帝咳嗽幾聲:「說罷。」

魏臨道:「齊國是外患,魏善是內疾,內疾需治,外患也不能不管,臣以為,將嚴遵調回來只怕不妥,分散兵力更容易為齊人所趁,屆時很容易兩邊都雞飛蛋打。」

皇帝還以為他有什麼好主意,還要神秘兮兮地將別人撇開,聞言不禁失望:「你說的這些,朕如何不知?可難道如今有更好的法子?你若能讓那逆子回頭是岸,朕尚可不計前嫌。」

說是說得好聽,如果魏善真的悔過投降,估計第一個要殺他的,就是皇帝。

知父莫若子,魏臨知道他爹就是隨口說說而已,聽了也當沒聽,繼續說自己的:「劉氏是個心狠之人,她固然牽掛魏善,但若知道陛下想拿她威脅魏善,她必然會直接了結自己的性命,不會給陛下這個機會,所以對劉氏用刑以逼迫魏善屈服,也並不是一個好法子。」

皇帝皺起眉頭,有些煩躁起來:「說了半天,你到底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魏臨:「臣的確有個一舉兩得的辦法,即可讓齊魏停戰,又能令魏善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地。」

皇帝精神一振:「快快道來!」

魏臨:「陛下遜位,對外便可宣傳因逆子造反而被氣病,魏善清君側的旗號無法再打下去,必將陷入人人得而誅之的境地,先聲奪人,壓制其聲勢,屆時再讓嚴遵帶兵討伐,則可事半功倍。」

什麼?

皇帝疑心自己出了幻聽。

他死命瞪著魏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再說一遍!」他指著魏臨,手指微微顫抖。

那必然不是被嚇的,而是被氣的。

魏臨神色不變,又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

不止表情沒有變化,連聲音都和平時一樣鎮定,彷彿他正在說的,不是什麼謀朝篡位的大事,而是今天要吃什麼。

陸青也變了臉色,微微張著嘴巴看著眼前這位好像一下子陌生起來的淮南王。

「逆子!逆子!」皇帝破口大罵:「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來人啊!來人啊!」

門外的侍衛們聽見動靜,破門而入。

「將他,將他給我……」

「陛下為何不讓我把話說完,陛下是在害怕什麼?」魏臨淡淡道,並未因為侍衛站在他身後而害怕,「大勢已去,即便你現在殺了我,也無濟於事。魏善現在已經造反了,你把我也殺了,是想讓一個聽見聲音都發抖的魏節當皇帝麼?」

皇帝臉色變了又變:「朕就算讓他當皇帝,也輪不到你這逆子!」

魏臨輕笑一聲:「喔,我倒是忘了,三郎之所以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也多虧了陛下的調教。」

皇帝:「你們還愣著作甚,將他拖下去!」

魏臨卻抬起手:「且慢。陛下您難道沒聽見什麼聲音麼?」

皇帝以為他在拖延時間,冷笑一聲,正想說什麼。

陸青側耳傾聽,卻臉色大變,小聲道:「陛下,外頭,外頭好像有兵刃相接的動靜!」

皇帝皺眉聽了半天,好像果真隱隱聽見什麼。

他勃然大怒:「逆子,你想逼宮?!就憑你,手中那麼幾個人,你也想學魏善?做你的春秋大夢!」

魏臨卻對那兩名侍衛道:「你們且不必急著動手,再等上片刻無妨,反正我人就在這裡,又無刀劍在身,你們若是識時務,一會兒說不定還有棄暗投明的機會,可想好了。」

兩名侍衛面面相覷,當下便有些猶豫起來。

皇帝見了更是怒不可遏:「你到底跟什麼人勾結,膽敢如此大放厥詞,當真以為宮中守衛都是擺設麼!」

兵刃交接之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間或還夾雜著喝罵慘叫,大政殿中幾人或站或坐,皇帝的咆哮在其中迴蕩,卻彷彿更顯得孤弱。

以曹宏彬的忠誠,原本是毋庸置疑的,但皇帝在經受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已經變得不相信任何人,此時聽見外頭的動靜,第一反應便是曹宏彬背叛了自己!

魏臨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反是為他釋疑:「曹宏彬對陛下忠心耿耿,您竟連他也不信了麼?金吾衛負責宮中巡視治安,若不是為了擺平他,我何必從外頭調人手殺進來?不過陛下今日眾叛親離,兒子一個個背叛,嬪妃也想置您於死地,您當了二十年皇帝,身邊就剩下一個曹宏彬和一個陸青,不覺得可憐可哀麼?」

「住口!」皇帝狂怒:「朕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評斷了!」

他越是生氣,身體反而越不聽使喚,原本想站起來的,但此時竟是一絲力氣也使不出。

魏臨搖搖頭:「我屏退王郢他們,非是害怕讓他們聽見這些,而是給您留些面子罷了,你以為他們心中當真就一絲想法也沒有?您今日要打吳越,明日要打齊國,後日又要打魏善,國庫早就被掏空了,從吳越掠來的那些財物,如今也快花光了,等到國庫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的時候,您這皇位還坐得穩麼?我不過是想幫你提前結束這種窘境罷了。」

「你這逆子!逆子!」皇帝喘著氣,他心中尚且有許多疑問,所以即使被氣得夠嗆,也沒有急著讓侍衛一刀將這個逆子給殺了。「說!你究竟與何人勾結?是不是鄒文橋!」

魏臨也不隱瞞:「陛下英明,正是鄒文橋。」

驍騎將軍鄒文橋掌管驍衛,也只有驍衛,可以控制京城各門,然後直搗皇宮。

但皇帝還是不明白,魏臨一個廢太子,手裡沒兵沒權,平日裡跟武將走得又不近,很多武將覺得他更加傾向文臣,所以寧願投靠魏善,魏臨到底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就跟鄒文橋勾搭上的?

除了鄒文橋,還有別人嗎?

皇帝迫切想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不相信自己當了二十年皇帝,身邊竟連一個忠誠可靠的人都沒有!

魏臨搖搖頭:「陛下,您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天下本來就該讓有為之輩來擔當,可您還死死抓著手頭的權柄不放。這也就罷了,偏還屢屢朝令夕改,對身邊的人充滿疑心。你興許還記得那次墜馬案罷,那本來就是劉氏為了陷害我的苦肉計,我為了自保,不得不禍水東引,您卻真的就將魏節給貶到黃州去了,你讓李德妃如何不恨你?我知道您後悔了,不想讓我當太子,所以我搶先一步,在萬壽宴上自己換了字畫,為的就是自請廢黜,免得落到跟魏節一樣的下場。」

皇帝也想起來了:「這麼說,當時的巫蠱案,主謀不是劉氏和魏臨,而是你一手弄出來的了?」

魏臨搖搖頭:「不是我,但我猜,應該是那會已經被您禁錮在增成殿的李德妃做的。」

一群人在見不得光的地方鬥智鬥勇玩心眼,站在明面上的九五至尊反而成了那顆被擺佈的棋子。

皇帝臉色漲得通紅。

這些人,曾經被他賦予了信任,他們卻毫不猶豫背叛了自己。

直到此刻,皇帝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錯的都是別人,是他們辜負了他的信任。

陸青有些著急,外面的打鬥越來越近,從魏臨的神色看來,他帶來的人應該已經逐漸佔了上風,再這樣下去,皇帝可就危險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先去避一避罷,免得被衝撞了!」他急急道。

皇帝恍惚出神,聽而未聞,彷彿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陸青急得要命,忍不住伸手去扯皇帝,心想先把人帶出去再說。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他剛剛扶起皇帝的時候,大門突然被用力踹開,數人從外頭闖了進來,為首的便是方才被提及的驍騎將軍鄒文橋。

他的眼睛從坐著的皇帝身上掃過,最終卻是向站著的魏臨行禮:「殿下,外面大抵已經收拾乾淨,曹宏彬伏誅,其餘人等也都各自投降了。」

伴隨著鄒文橋的話,他身後的士兵衝上來將魏臨身後那兩名侍衛踹倒制服,又將魏臨團團圍起來加以保護。

形勢瞬間逆轉。

皇帝身軀一震,目眥欲裂:「你們竟然殺了曹宏彬!」

魏臨道:「他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背叛的可能,否則若有可能,我也是不願意殺他的,這等人才卻死在這裡,委實可惜了。」

言語之間,似乎還有無限遺憾。

大勢已去。

陸青意識到這個事實。

他很快想到還在別殿的王郢等人,但隨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別說王郢等人是文臣,根本無力和叛軍對抗,就算拋開這一層,他們只怕也更樂意看見樂意親近文臣的淮南王登基吧?

更何況王郢之子娶了淮南王妃的姐姐,就衝著這層姻親關係,估計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

陛下為帝二十年,竟然落到這等田地。

陸青心下淒涼,撲通跪了下來,哀哀喊了一聲「陛下」,便舉袖拭淚,再無言語。

皇帝的面容在一夜之間變得滄桑,鬢邊的白髮彷彿昭示著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

「是嚴家?」他看著魏臨,「你與他們合作?」

魏臨沒說話。

皇帝大笑:「好!好!先帝沒說錯,嚴家和程家就是兩匹豺狼,忘恩負義的豺狼!當年朕沒有削掉他們手中的兵權,今日他們就與朕的兒子聯合起來對付朕,好,真是太好了!你莫得意得太早,既然是豺狼,就不會對你忠心耿耿,你與他們合作必然也要付出他們滿意的報酬,別以為有了他們,你就能坐穩皇位了,齊人和你弟弟可還在旁邊虎視眈眈呢!」

話說到後來,他已經控制不住咬牙切齒,可見皇帝心里根本就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灑脫淡定。

「說到程家,」魏臨淡淡道,「您之前還做錯了一件事。在程載出京之後,你就該派人盯著他家,可您等到他跟魏善起事之後才去他家,那時候已經晚了。」

這件事,就算魏臨不提,皇帝自己也後悔得要命。

當時他聽到程載帶著人去江州找魏善的消息之後,立馬就派人去抄程家,想抓程家人來威脅程載,結果去了之後才發現,程家女眷倒是還在,一個都沒跑,她們人數眾多,想跑也跑不掉,官兵內外搜查,唯獨發現少了個人,那便是程載的長子程堂。

想必早在程載離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捨棄妻女的心理準備,長子已經跑掉,這些女眷想用來威脅程載,當然也收效甚微,所以皇帝一氣之下便將程家上下清洗了個遍,所有女眷統統斬殺,一個不留。

饒是這樣,依舊無法消除他的心頭之恨。

魏臨道:「其實程堂連夜逃走的那個晚上,被我派人在城外截了下來,如今他正在我手裡,也還活得好好的。」

皇帝冷笑一聲:「你想說你比朕英明麼?」

魏臨搖搖頭:「陛下不是說我沒有克制魏善的辦法麼,我手裡拿捏著程載唯一的兒子,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就算程載不會為了兒子投誠,他也必然會動搖,從而與魏善發生矛盾分歧,您覺得這個法子如何?」

皇帝不說話了。

魏臨說這麼多話,並不全是在拖延時間,他只是在等自己的人完全控制外面的局勢。

等嚴希青也從外頭走進來時,他就知道自己今日已經勝券在握了。

嚴希青道:「時辰不等人,還請殿下早作準備。」

魏臨點點頭:「陛下考慮得如何,若您不肯遜位,臣只好違背本心,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了。」

皇帝冷笑:「你想做什麼不得已的事情,把朕弄死麼?弄死了朕,你上哪找人寫遺詔欺騙那幫大臣?就算王郢等人肯為你張羅隱瞞,你還能瞞得過天下人?像你這等愛惜名聲之人,願意背負一個弒父的名聲登上皇位麼?」

魏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是問嚴希青:「人呢?」

嚴希青似乎知道他在問誰:「就在外頭,已經寫好了。」

魏臨:「讓她進來。」

嚴希青出去叫人,過了一會兒,他再進來的時候,身後便多了一個人。

皇帝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你?!」

胡維容看也沒看他一眼,跟先前的鄒文橋一樣,向魏臨行了一禮:「殿下,詔書已經擬好了,您請過目。」

她將詔書雙手奉上,魏臨打開慢慢看了起來。

皇帝知道胡維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因為她人極聰明,字也寫得好,尤其擅長臨摹,有一段時間甚至經常臨摹皇帝的筆跡,當時皇帝也不以為意,還手把手教過她,以此為閨房之樂。

胡維容在後宮的位分不高,至今也只是美人而已,皇帝曾幾次想過提升她的位分,她反而言辭懇切地推辭,幾番下來,皇帝覺得她安分守己,伶俐可愛,難得的是不恃寵而驕,對她又更喜愛了幾分,含冰殿的好東西從來就沒少過。

可誰會想到,誰能想到?

皇帝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陸青急忙起身為他順背:「陛下,陛下!」

胡維容自始至終都沒有向皇帝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心虛還是厭惡。

反是嚴希青開口笑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陛下垂垂暮年,生性多疑,對後宮女人又如此苛刻,誰能保證胡美人不是下一個劉寶林?她既然沒有子嗣,肯定是要為自己將來打算一二的。」

皇帝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魏臨看完胡維容親寫的手書,點點頭:「這樣可以,無甚問題,等陛下蓋印之後,便可交由中書舍人李忱去辦。」

說罷,他又朝皇帝行了一禮:「陛下還請安歇,臣先告退了。」

「等等!等等!」見他要走,皇帝終於急了起來。

他緊緊盯著魏臨的背影,喘氣道:「朕可以遜位,朕這就親手寫詔書,你別走!」

魏臨的腳步僅僅停頓了一下:「那就請陛下寫好了交給胡氏拿過來罷。」

他出了大政殿,身後嚴希青追上來:「殿下準備如何處置陛下?」

魏臨沉默片刻:「他既然願意遜位,我也不願趕盡殺絕,背上弒父的罵名。」

「陛下非死不可!」嚴希青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陛下不死,終有遺憾,殿下師出無名不說,也不能將罪名都推到魏善程載他們頭上了!」

魏臨嘆道:「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嚴希青拱手,正色道:「當日他動輒將殿下廢黜,若非殿下步步小心,如今早也性命難保了,談何其它?最重要的是,陛下一日建在,一日便會有人賊心不死想要復辟,陛下自己定然也不會甘心失敗,它日若有不軌之人想挾天子以令諸侯,拿陛下作筏子,將後患無窮!」

他的話恰恰說到了點子上,魏臨沒再作聲,過了片刻方道:「那就由你處理罷。」

這就是默許了嚴希青的做法,但時下做什麼事都講究個仁義名分,魏臨自然不能大喇喇地說「那你就去殺了我爹」,是以才這般委婉暗示,嚴希青自然也聞弦音而知雅意。

「殿下英明,此事過後,還請殿下早日登基,如此方能光明正大地討逆。」

魏臨搖首:「登基的事情不必著急。魏善不仁不義,將親父活活氣死,我若急著登基,反倒落人話柄了。陛下那邊已經不足為患,唯一需要擔心的,是王郢等人,此事關係重大,我事先並未與他們說過,怕是他們一時接受不了,須得安撫一番才行。」

他與嚴家雖然合作,卻不是言聽計從的傀儡,魏臨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嚴希青明白了:「殿下思慮周全,在下敬服。只是……」

他頓了一下,面露苦笑:「不是我有意恃功脅迫,而是祖父那邊再度問起,殿下與嚴家聯姻一事。」

魏臨不動聲色:「我與嚴家,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即便沒有聯姻,令祖也無須擔心我會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情來。」

「非是此意,殿下誤會了。」嚴希青拜了一拜,方道:「祖父疼愛舍妹,真心想為她覓一佳婿,當年殿下成婚之前,祖父本來就有意與殿下聯姻,當時也曾讓我與殿下提過的,他老人家甚至還親自向陛下提及此事,只是當時陛下擔心殿下和嚴家聯姻之後,擁兵自重,方才為您選了顧家,祖父每每提及此事,猶有憾恨。」

「舍妹姿容出眾,殿下也曾見過,不說比淮南王妃,就是比起程家女郎,都只贏不輸,堪稱絕色,不致辱沒了殿下。嚴家在軍中威望甚高,我所能掌握的,不過十之一二,餘者都在我父祖手中,而且殿下往日多與文臣親近,卻與武將略有疏遠,以前固然是為瞭解除陛下的疑心,但現在若與舍妹聯姻,卻能令武將安心,也有助於快速平叛,如此一文一武,盡在手中,不愁魏善不敗。」

「我追隨殿下已久,忠心無貳,連嚴家也要放在殿下之後,此番話也非是為了嚴家,乃是為了殿下所說。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還請殿下明察!」

說白了,嚴希青說的就是三個意思:一,我妹妹很漂亮,又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只比顧氏好,不會比顧氏差。二,嚴家我說了不算,但如果您娶了我妹妹,就可以讓長輩們安心,從而使得結盟更加穩固,現在國內局勢未平,又有齊國的威脅,顧家是完全沒法幫上忙的。三,嚴家代表的是武將勢力,有了嚴家作砝碼,武將就不會擔心您以後重文輕武,這樣有助於權力平衡。

這些道理,就算嚴希青不說,魏臨又何嘗不明白?

只是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神情沒什麼變化,看似什麼也沒想,又好像想了許多。

二人在廊下站了許久,大政殿裡頭隱隱還傳來老皇帝的叱罵聲,不過他們誰也沒有回頭去看。

因為不管皇帝怎麼鬧,也無濟於事了。

嚴希青終於沒忍住,先說了話:「若是殿下不好開口,臣願效犬馬之勞。」

魏臨的眼睛看著不遠處從欄杆外面嬌怯怯探進來的花枝。

那株梨花他記得很清楚,當時新婚不久的兩人從廊下經過,顧香生頑皮,折下一朵偷偷插在魏臨頭上,魏臨毫無知覺地一路戴著回到長秋殿,許多宮女都看著他偷笑,直到晚上他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發現自己簪了一整天的花,還帶著招搖過市到處走,竟也無人提醒他。

「不必了。」魏臨道,「我自己與她說。」

嚴希青私心裡覺得,魏臨對待這件事的態度,未免太慎重了些,夫妻固然有些感情,但大事當前,孰輕孰重,一目瞭然,江山只有一個,老婆卻可以再娶,更何況他們現在還沒有子嗣,魏臨根本就不用考慮那麼久。

然而對方既然已經鬆口了,他也就沒有再說。

嚴希青說這番話,的的確確不止是為了嚴家,更多還是為了魏臨打算,在他看來,魏國如今後院起火,外頭也不安生,一個弄不好,很容易就有滅國的危險,唯一能力挽狂瀾的,不是那個魯莽的益陽王,更不是懦弱怕事的臨江王,而只有深謀遠慮的淮南王。

當務之急,是先解決老皇帝的事情,然後再著手平息叛亂,如此魏國才有可能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以便重新回到與齊國平起平坐的爭霸地位上,就算他不姓嚴,也會強烈建議魏臨跟嚴家聯姻,因為在眼下,這的確是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收買人心的法子。

在這種前提下,什麼兒女私情,都不值一提。

……

宮變即使再隱秘,也隱隱綽綽傳了一些消息出來。

全城戒嚴,街上巡視的士兵也多了許多,稍有異動就被抓起來嚴加看守,讓人很難不多加聯想。

山雨欲來,人心惶惶。

顧香生雖然不像詩情碧霄她們那樣滿臉惶然,可心中也總歸是擔驚受怕的,原先設想自己再冷靜,事到臨頭的時候,依舊會絞著帕子為魏臨擔憂,心裡默默禱祝。

楊谷不時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得到的寥寥無幾,他們充其量也只能在宮外張望,根本進不去。

顧琴生和小焦氏各自過來了一回,無非也是心中擔憂之極,家人讓他們過來問消息,因為王郢此時也同樣被困在宮裡,生死不知。

她們陪顧香生坐了一陣,又不得不匆匆趕回去安撫家人。

晚飯的時候誰也吃不下,顧香生吃了兩勺子粥就沒了胃口,坐在椅子上發呆。

往常碧霄早勸著她多吃些了,但現在王府上下個個憂心忡忡,誰也顧不上旁的。

別人未必知道皇宮發生了什麼變故,更不知道魏臨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但外頭的種種混亂,無不昭示了發生大事的跡象。

「殿下回來了!」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嗓子,整個淮南王府忽然就像活過來一樣。

眾人臉上瞬間舒展開來,彷彿淮南王一回來,所有的事兒都不再是事兒。

顧香生也覺得伴隨著這個喊聲,自己一直懸在心裡的大石頭,好像一下子就著了地。

下一刻,魏臨大步走了進來,風塵僕僕。

衣裳還是那件衣裳,身上其實也沒有弄髒,連髮髻都還綁得整整齊齊,但顧香生就是覺得,他在宮中應該經歷了一場大陣仗。

然而魏臨能夠回來,這就說明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最起碼,他不是輸家。

所以她什麼也沒問,只是迎上去笑道:「累了罷,要先沐浴還是先吃飯?」

魏臨握住她的手:「不累,也不餓。我和你說說話。」

「好。」顧香生有點奇怪,對方太過平靜了,並沒有勝利之後應該有的春風得意。

屏退旁人之後,她忍不住問:「可是宮中進行得不順?」

魏臨搖搖頭:「很順利。」

顧香生:「那……」

魏臨:「如無意外,陛下會遜位。」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顧香生仍舊嚇了一跳。

這麼說,魏臨會登基為帝?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以至於她暫時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像戲文中演的那樣,跪拜道喜,恭祝萬歲云云。

見對方還愣愣地瞧著自己,魏臨眼中多了些笑意,將她攬入懷中:「傻了?」

顧香生沒反應過來,還真點點頭。

魏臨撲哧一笑,摸摸她的臉:「以後你就不必擔驚受怕了,我待會兒還要回宮,過兩日局勢穩定下來,再接你入宮。」

想自己前世也不過是一個辦公室小職員,這輩子托福投了個好胎,雖說未必父母疼愛,可畢竟錦衣玉食,吃穿不愁,又誤打誤撞成了淮南王妃,已經是常人羨慕不來的好福氣,如今竟還要更上一層,當那傳說中的中宮皇后,一國之母?

顧香生只覺得暈暈乎乎,雖然被魏臨摟著,卻沒半點真實感,如飄雲端。

魏臨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疲憊,話沒多說幾句就睡了過去,許是滿懷心事,不過半個時辰就醒了過來,顧香生早就給他準備好熱水和飯菜,他匆匆洗漱吃了些東西,便又進宮去了。

詩情和碧霄想來也從跟在魏臨身旁的李封那邊打聽到不少消息,魏臨前腳剛走,她們後腳就都喜氣洋洋地過來恭喜。

「咱們娘子以後可也是要當皇后的人了!」碧霄喜滋滋地說了好幾句,與有榮焉。

旁邊詩情細心些,卻已經看出顧香生神情的不妥,忙拉扯一下碧霄的衣角。

「娘子,您這是怎麼了?」

「你去找楊谷那邊打聽一下,看殿下是不是還與他說過什麼。」顧香生沉吟道,臉上沒有本應該有的喜色。

當了一年多的夫妻,她雖然談不上對魏臨瞭如指掌,可起碼還是能摸到一點脈絡的。

方才魏臨的反應,明顯是欲言又止,有話和她說,然而最終為什麼沒有說出口,卻是顧香生覺得很奇怪的地方。

潛意識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魏臨要說而沒說的這件事,一定不是小事。

以顧香生的性格,肯定要弄個明明白白。

面對詩情碧霄,她沒有隱瞞,而是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

誰知二人非但沒有說她多疑,反是有些面色古怪起來。

顧香生:「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碧霄連忙搖頭,動作太快,反而顯得有點假。

見顧香生沉下臉色,詩情道:「您別生氣,我們也是在外頭聽了一耳朵,根本不是楊谷說的,只是外頭的人亂傳的!」

顧香生:「傳了什麼?」

詩情遲疑道:「外頭的人說,嚴家小娘子年幼時曾進宮幾回,當時陛下很喜歡她,還曾指著她說將來要讓她嫁給太子,但後來嚴家老國公再向陛下問及此事時,陛下卻矢口否認,以至於嚴家沒能與殿下結親……」

其實外頭的傳聞比這還要更難聽一些,無非是說顧香生撿了個大便宜,飛上枝頭做鳳凰。

顧香生很冷靜:「所以呢?」

碧霄:「所以方才您說到殿下有事想說,我們就想到這一件了,但現在殿下什麼也沒說,此事根本就是外頭的人亂傳,半點真憑實據都沒有,您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再說殿下好不好,與嚴家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看到殿下東山再起,就想來佔便宜不成,要知道您才是與殿下共患難的人呢!」

顧香生:「若他們當真這樣想,倒也沒有錯,殿下能成事,本來就少不了嚴家的鼎力相助。」

詩情:「娘子……」

顧香生:「我不會多想的,你們不用擔心,我會向他親自求證。」

宮中形勢瞬息萬變,很快,當晚,他們就聽到皇帝遜位和病重的消息。

魏臨照例值守宮中,並讓人發佈告示下放各州府,斥責魏善程載二人為大逆不道之叛賊,尤其是魏善,身為人字,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以致於將父親活活氣病,實在不當人子,如此行徑,別說為君,連為人都不配,天下人人得以誅之。又告誡程載,說汝子程堂深明大義,早已棄暗投明,如今還在京城,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速速投降,以全君臣父子之義。

伴隨著這篇告示的出爐,京城各衙門也重新開放,王郢等人從宮裡出來,一個個安然無恙,只是經歷了這場宮變之後,眾人難以避免神色萎靡。

不知魏臨和他們說了什麼,王郢等人對宮變一事閉口不談,都說是皇帝被魏善的事情氣病,所以暫由淮南王監國。

這個決定並沒有引來太大的反彈,除了劉黨中人,魏臨本來就與不少文臣交好,相比皇帝的喜怒無常,他們自然更願意看到年輕有為的魏臨來主持大局,更不必說還有嚴家的支持。

京城大局底定,淮南王成為贏家,已經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幾家歡喜幾家愁。

魏臨雖然承諾兩日後派人接顧香生進宮,但自那天之後,已經足足過了七八天,他也沒有再回來過淮南王府。

李封倒是常回來的,還奉了魏臨之命,將宮中一些情況告訴她。

據說魏臨現在很忙,忙得連睡覺吃飯的時間都快沒有了,忙著收拾朝中蠢蠢欲動的劉黨,忙著穩定政局,還要忙著跟王郢他們商議如何解決目前內外交困的局面。

李封沒有提及永康帝,但這已經是人人心知肚明,無須再問的了。

老皇帝生或死,如今他自己能說了算的。

顧香生幾次想主動進宮去找魏臨問個清楚明白,可聽到他如此辛苦,又覺得自己拿兒女私情煩擾他,實在太說不過去,心中尤為不忍。

直到淮南王府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