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顧香生心頭一暖:「我沒事。」

雖然夏侯渝方才寥寥數語,只用一句話,便將自己在齊國的經歷簡單帶過,並不想讓她多擔心,但顧香生又不是藏在深閨不知世事的女子,焉能不知這裡頭的曲折艱辛?

夏侯渝回去的時候,正值齊魏交戰,關係惡化,他擅自跑回去,不用想,也知道齊國皇帝不可能給他什麼好臉色,他小小年紀就被送來當人質,可見在皇帝心目中說不定連個路人甲的印象都沒有,他要經歷怎樣的艱難,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得到齊國皇帝的承認,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不用細想,也知道肯定比她艱難百倍千倍。

世人都覺得生在天家,那肯定是一輩子都享不完的福,然而夏侯渝卻是其中異數,福氣沒享多少,反而從小就吃盡苦頭。

但見了面,他依舊像從前那樣,沒有變成凶戾陰狠怨天尤人對世道滿懷憤恨的人。

這樣的認知讓顧香生既佩服,又隱隱心疼起來。

「就在前方不遠的巷子拐進去,碧霄她們見了你,指定要嚇一跳。」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吃完了大半的糖炒栗子,基本都是顧香生剝,兩人吃,因為夏侯渝還要抱著一大堆的蜜餞袋子,實在分身乏術。

焦宅那裡,碧霄正打開門,手裡拿了笤帚,準備把門口打掃一下,抬頭瞧見顧香生,先是招呼一聲娘子,又見她後頭跟著一個年輕俊美的男人,不由愣住。

顧香生玩心頓起,便搶在夏侯渝之前開了口:「我在路上碰見一個人,很是可憐,還無家可歸,便將他帶回來住兩天。」

「啊?」碧霄果真目瞪口呆地瞧著夏侯渝,心裡怎麼也想不通這樣好看的人跟可憐哪裡沾邊了。

有了顧香生那句話,夏侯渝也乖乖站在那裡,沒有出聲打招呼,只衝著碧霄笑。

看著……還真有幾分像傻子。

顧香生終於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笑彎了腰。

碧霄意識到上當受騙了,不由鼓起雙頰:「娘子,您又作弄人,他到底是誰啊!」

夏侯渝這才笑道:「是我啊,碧霄,你不認得我了麼?」

碧霄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良久,方才不確定地道:「你是……夏侯五郎?」

夏侯渝點點頭:「是我。」

碧霄驚住了,久久無法言語。

她就像顧香生方才剛剛見到夏侯渝那樣,根本沒法將印象裡那個嬌弱的小郎君聯繫起來。

「好啦!」顧香生抬手在碧霄面前揮了揮,「別在這兒傻站著了,快去告訴詩情罷,她定然也會嚇一大跳的!」

「對!我也要去嚇她一跳!」碧霄轉身入內,表示要將方才被作弄的都如數從詩情身上找回來。

顧香生招呼夏侯渝:「進來罷,我去給你端點喝的。你想喝什麼,烏梅湯好不好?」

「都好。」夏侯渝從不挑食,笑應了聲,轉而打量起宅子的環境。

宅子不算大,比從前夏侯渝在魏國住的還小,不過勝在打理得好,院子裡種滿了花樹和果樹,各種各樣,一年四季,這裡起碼都會有一處地方是開花或結果的。

其中甚至還有小小一塊被圈起來栽了茶花,一看就知道有著屬於顧香生的鮮明烙印。

除了她,不會有人如此費心地去打理一個很可能不會長期住下來的地方。

雖然置了宅子,但顧香生並沒有新買婢女,僅是租了婆子每日過來幹點粗活,詩情碧霄則專心打理起居飲食,不至於太累。林泰柴曠在老家是有親人的,他們跟著顧香生一路出來,已然幫了不少忙,當初顧香生也早與他們說好,只等安頓下來,便讓他們回去,所以兩年前她就讓林泰與柴曠都回老家去了,又給了一大筆豐厚的財物,作為多謝他們一路照顧的報酬。

林泰柴曠雖不捨得,但受家室所累,注定無法長長久久待在這兒,只能辭別了顧香生她們,回老家去了。

如今宅子裡,用的是於蒙挑選過來的四個人,邵州府兵這幾年真正被訓練成一支精兵,許多不合格的人都被於蒙淘汰掉,絕不手軟,這四個人的身體素質雖然有些遜色,但當護院卻是綽綽有餘的,他們的家人也都在當地,往來輪值十分方便。

今日白天輪值的是張澤與雷植二人,他們在宅子四周巡視,見顧香生回來,便過來行禮,舉止很是端謹恭敬,這顯然不僅僅是於蒙的緣故,而是對顧香生本人的敬重。

顧香生與他們打過招呼,便領著夏侯渝入內,廳堂不大,卻有許多竹製物品,連牆上掛著的畫,也是竹海碧潭,令屋子平添幾分清涼。

注意到夏侯渝的視線,顧香生笑道:「天氣熱的時候就換上竹林,等冬天了,便換上一幅圍爐夜話,旁邊再有幾個小菜一壺小酒,你覺得如何?」

夏侯渝想也不想就點頭:「自然是好,這樣就算在大冬天,剛進門的人瞧見這樣的畫,立馬也會生出暖意來!」

見他意會了自己的意思,顧香生眯著眼笑:「我便是這樣想的。」

一般來說,這種帶著野趣的畫,不宜掛在正堂,只合在書房或者閨中欣賞,尤其作畫者又是個女子,但顧香生自然不會理會那些庸俗規矩,再說宅子是自己的,她想怎麼來就怎麼來,難道還有委屈主人去遷就客人的道理麼?

夏侯渝自小便傾慕她,覺得香生姐姐般般都好,所以附和她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現在再見,卻又有了新的體會:顧香生解釋得那樣詳細,只差沒在臉上寫著「我說得很對吧」,透著一股得意洋洋的可愛,與記憶中那個漂亮堅強的香生姐姐相比,似乎又更生動了許多。

這樣的認知讓夏侯渝彷彿有了種發現小秘密的驚喜。

酸梅湯很快端了上來,配著蜜棗和杏脯吃,倒也不膩口,還別有一番滋味。

夏侯渝不挑食,而且因為少年時的經歷,他似乎更偏向甜食,這一點倒正好與顧香生不謀而合,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把買來的蜜餞都解決了大半。

他向顧香生解釋自己為何會知道她在這裡:「三年前,徐澈上疏南平天子,請封一女子為長史時,此事頗為轟動。當時我得知邵州刺史是徐澈時,便猜那女子會不會是香生姐姐你,因為焦姓正是你外祖家的姓氏。從那時候起,我就想著一定要過來看看,如果是你的話,那就真是太好了。」

顧香生默默地想,果然是徐澈那一封奏疏惹的禍。

如果夏侯渝能猜到,那魏國那邊的人也未必就猜不到。

只不過夏侯渝會想著過來看看,魏國那邊,魏臨卻肯定是不會過來查看的。因為對他而言,顧香生已經死了,就算看到是她,又還能做什麼呢,難不成將人抓回去,宣佈這是已死的淮南王妃嗎?

夏侯渝:「只是那時我剛剛回齊國不久,許多事情身不由己,沒法離開,不得不暫時隱忍下來,直到最近,南平暗中向齊國求助,我大兄奉帝命過來,我方才有個光明正大的藉口跟著一道,順便溜過來看看,那個被徐澈看中的女長史,到底是不是你。」

「還好我沒有猜錯,果然是香生姐姐你。這幾年雖然在齊國,我也沒少聽說你的消息,都說邵州出了位女長史,雖然沒有經過朝廷冊封,卻得到刺史與當地百姓的承認,這位女長史修藏書樓,又命人收集天下的藏書典籍,應者如雲,如今的復始樓,已經成為天下聞名的藏書樓了。」

這幾年顧香生和徐澈他們的確做了很多事情,但聽他這麼一誇,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哪裡有你說的那樣厲害,這些事情大都是使君和幾位同僚做的,我不過從旁協助罷了。」

夏侯渝搖搖頭:「香生姐姐何必謙虛,復始樓的名聲,在齊國亦是如雷貫耳,不少齊國名士,以一睹復始樓藏書為榮,但復始樓這些年的入樓考題,更是已經傳遍各地,為人津津樂道,反覆研究。我從前在魏國,與徐澈也打過交道,知道他是個守成求穩的人,必然不可能提出這樣的主意,所以其中定有你的功勞。復始樓,取的可是一元復始之意?」

顧香生點點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漢書亦有云:周旋無端,終而復始,無窮已也。兩者寓意皆有。」

夏侯渝含笑:「這名字很好。」

顧香生搖搖頭:「我們也是別無選擇,原本前年,邵州向朝廷請命修前朝史,希望朝廷能夠組織人手,又或者從內宮藏書閣出借典籍,但朝廷沒有答應,所以才只好自己動手。起先看笑話的人不少,個個都覺得,連齊魏這樣的強國,都沒有修前朝史,邵州一隅之地,憑什麼有這樣的底氣和能耐?」

夏侯渝:「但最終還是被你們辦成了。」

顧香生撲哧一笑:「如今不過才短短兩年,典籍史料還未收集齊全,只能完成其中一些殘卷,此事耗費甚巨,非一朝一夕之功,若無十年八年的工夫,怕是完不成的。我也不知道,以邵州區區一州之力,到底最後能否將這部史書修成。」

夏侯渝:「各國顧著劃地盤,顧著爭名奪利,顧著如何才能搶到更多的金銀財寶,奴婢牲畜。吳越被滅,多少珍貴典籍流失於戰火之中,再不復見,即便以後有誰統一了天下,想起要修史,這些書也不可能恢復了,只有你,會想到要去做這件事,連陛下都誇你呢!」

顧香生駭笑:「哪個陛下?難道是齊君?這怎麼可能?」

夏侯渝眉眼彎彎:「怎麼不可能,陛下說你胸懷錦繡,內蘊高華,非尋常男子能及。」

顧香生萬萬想不到齊國皇帝竟對自己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她搖搖頭:「這話我受不起。修史乃曠日持久之工程,不是我一個人就能成事,多賴徐使君,宋司馬他們鼎力支持,還有諸多名士文人一道努力,我充其量也就是幫忙撰寫個目錄,打打下手,提兩個建議罷了。不過我奇怪的是,既然齊國陛下意識到修史的重要性,以齊國之國力,此事理當更容易辦成才是,為為何他不下令修史呢?」

夏侯渝微微一笑:「意識到重要性,並不等於覺得需要去做,正如你所說,修史費時耗工,想要修好一部王朝的史書,起碼要十年八年才能有所成。與此相比,陛下自然更願意將這些錢財和人力花在別處,在他看來,修史是統一了天下之後才要做的事情。否則陛下如何會對香生姐姐讚不絕口,正因為你做成了他不能做的事情。」

顧香生有些慚愧,她一開始也只是想為徐澈邀買一些名聲罷了,而非出於什麼偉大的目的,直到後來親身參與進修史的工作,方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一頁頁的筆墨裡,記載的可能是某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一件當時無意中記錄下來,且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有可能影響後來整個王朝的歷史進程,這就是歷史無可取代的魅力。

「我聽說前朝德宗皇帝和思宗皇帝的起居注,有一部分流落到齊國,至今我們也沒能找著,勞煩你回去之後幫我看一看齊國內宮藏書館,若有可能的話,能否讓人謄抄一份送過來?」

夏侯渝點點頭:「自然可以的,回去之後我便幫你留意。」

「謝謝你!」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顧香生很高興:「張叔現在還好嗎?」

夏侯渝:「還好,他身體還算硬朗,只是要看家,我就沒讓他一起跟過來。」

顧香生有點詫異:「你還沒成家?」

夏侯渝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忽而朝她眨眨眼,露出一個稱得上頑皮的笑容:「香生姐姐不記得了麼,我說過要娶你的,怎麼可能食言?」

顧香生好笑:「小時候的玩笑話,虧你還好意思掛在嘴邊,若是沒娶我,你是不是一輩子就不娶妻了?」

夏侯渝滿不在乎:「不娶就不娶。」

比起說自己的事情,顧香生其實更想問夏侯渝這些年在齊國做了什麼,緣何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得到齊國皇帝的青眼,獲准來到南平,還想問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白眼,以他尷尬的出身,是不是經歷了許多困難,方才能夠像今天這樣衣著光鮮,神采飛揚。

但這些話問出來無異於揭人傷疤,她在心裡盤旋許久,最終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問才合適。

夏侯渝心思靈敏,察言觀色便已發現她的欲言又止:「香生姐姐是不是想問我這幾年到底是怎麼過的?」

顧香生點頭:「我怕問出來讓你難過。」

「不會。」夏侯渝笑道,「只要是你問,我什麼都肯說,不過再苦再累,那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出來也無甚意義,反而會讓聽的人心情不好,又何必多說?其實這回來南平,我不僅僅是跟隨大兄,從旁聽差,還奉陛下之命,暗中考察南平風貌地形,各州兵力,這樁差事是密旨,連大兄都不知曉。」

顧香生心中一突:「齊君為何要你考察各州兵力?」

其實她已經隱隱有了答案,只是還想從夏侯渝口中得到證實。

果不其然,夏侯渝一字一頓道:「為吞併南平做準備。」

氛圍陡然之間凝固起來。

顧香生緊緊擰眉:「齊魏之戰結束不過幾年,我聽說齊國北面還有回鶻為患,為何齊君會想要南平?」

夏侯渝道:「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而且南平實在是太弱小了,內部又不團結,居然還各州分立,各自為政,假如齊國一意想要攻打南平,不出三個月便能拿下。」

顧香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南平這個國家,疆域還沒有吳越一半大,基本就是在齊魏的對峙下才得以生存的,它不像吳越那樣不自量力,南平對齊魏兩國,向來都恭恭敬敬,誰也不得罪,每年還會去獻禮,就相當於進貢了,如此方才換來數十年的太平。

魏國現在一分為二,但畢竟還是大國,底子厚,一時半會還亡不了,齊國不想白白消耗力量,就把主意打到南平頭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虧得南平皇帝還不自知,居然引狼入室,主動請齊國皇帝派兵來協助自己平叛,到最後肯定要反而把自己給賠進去。

一旦朝廷潰敗或投降,剩下的南平十個州,哪個都不會是齊國的對手。

即便是邵州,這幾年下來實力大大提升,可要說能打贏齊國,那簡直就是玄幻故事——完全不可能發生。

別說顧香生和徐澈,就是孫武再世,孫臏再生,估計也束手無策,因為這根本不是戰略上能解決的問題,而是實力上的絕對懸殊。

夏侯渝安慰道:「現在還不用太擔心,陛下只是有這樣的意向,還未最後決定,而且邵州毗鄰魏國,離齊國反而最遠,就算有事,也不會是第一個遭殃的,我只是先與你說一聲,好讓你們心裡有數。」

顧香生:「這個消息對邵州來說太重要了,不知怎麼多謝你才好,若是連累你被齊君怪罪,我就於心不安了。」

夏侯渝眨眨眼:「就算要攻打南平,屆時肯定也是我那位大兄帶兵,能給他添點麻煩,我何樂而不為呢?回去之後,我也會在奏報裡說明邵州實力平平,不足為患,免得我大兄先盯上你們。但是……」

他頓了頓,斂去笑容,正色道:「但是香生姐姐,恕我直言,邵州畢竟地方有限,兵力再強,總不可能強得過齊國大軍,到時若真有那一天……你們最好還是能放手則放手,不要死守才好,這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邵州百姓的最好辦法。我大兄性子殘暴,遇到堅決不降的城池,便會懷恨在心,等城破之後就會屠城。」

顧香生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夏侯渝:「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陛下對復始樓很感興趣,他也是個愛書之人,斷不捨得讓復始樓在戰火中付之一炬,愛屋及烏,對邵州他也會多上幾分愛護的,只要你們不強硬抵抗,應該不至於出現何等嚴重的後果。」

顧香生苦笑:「這事不是我說了算。」

夏侯渝凝視她:「香生姐姐,當年我自身難保,不敢帶你一道回齊國,生怕連累了你,如今我已經能護著你了,往後,若是邵州你不想待了,又或者邵州有什麼變故,你可以隨時到齊國找我,我不敢說你能像在邵州這樣自由,但起碼,你也不必擔心需要看人眼色。」

顧香生一面詫異於他的底氣,心想夏侯渝在齊國果真混得還不錯,否則不會說這樣的話,一面又覺得很感動。

「其實我原本並不打算在邵州久留,後來是因為……」

話未竟,碧霄走了進來:「娘子,五郎,飯菜都做好了,吃飯罷?」

她瞧著兩人的臉色有些詫異,心想方才進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變得僵凝起來,總不至於吵架了吧?

顧香生也沒有再說下去:「走罷,去飯廳再說。」

「好啊!」夏侯渝也跟著起身,語調輕快,「許久都沒吃詩情和碧霄親手做的飯菜了,方才倒忘了點一道松鼠桂魚!」

碧霄笑道:「有有,還有蜜汁蓮藕,都是你喜歡吃的!」

顧香生故意道:「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怎麼就做他喜歡的,卻沒有我的份?」

碧霄睨她一眼:「娘子還說呢,這些原就是您喜歡吃的,從前就常常照著自己的口味送去給夏侯五郎,久而久之,將五郎的口味也調、教得與您一樣了!」

當年夏侯渝在魏國,乃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一個質子,住的地方大雖大,卻無人打理,荒草叢生,更別說什麼大廚,有得吃就不錯了。加上用度時常被剋扣,他平素吃的,比尋常百姓人家還要略遜三分。難得偶爾赴宴交際,才能吃上一點好東西,但那種場合常常還要忍受冷嘲暗諷,白眼譏笑,山珍海味也食之無味,所以顧香生隔三差五會讓碧霄送點菜過去,那就是夏侯渝來之不易的福利了。

不過此刻被碧霄說起來,卻似乎別有一番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