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娘子,到邵州了,您看,前面就是城門了!」

侍女略帶了點興奮的聲音傳來,崔氏掀開車簾子一角往外探看,隨即皺起眉頭。

城牆倒是挺高,好像還是後來加高的,可是太簡陋了,半點也不講究美感,新舊城磚疊在一起,明顯到被人一眼就看出來。

往來出入的商旅,也沒有京城那種緩慢優雅的華麗。

邊城就是邊城,不管那些人如何吹噓,邵州又如何比得上京城的十之一二?

崔氏扯了扯嘴角,對即將抵達的地方和即將見到的人毫無期待感。

「娘子,到……」青芫以為她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掀起簾子探頭進來,還準備再說一遍,卻在看見崔氏的臉色時嚇了一跳。

「娘子,您是不是身子不適?」她連忙彎腰進來,繞至崔氏身後,雙手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揉按起來。

「嗯……」崔氏吐出一口濁氣,略略舒服了些,忍不住又皺起眉頭:「這裡太乾燥了,連點兒水汽都沒有,車上顛簸得厲害,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青芫笑道:「您看,這不就到了,郎君是一州刺史,府上服侍的必然不會比在京城差,您且忍忍,很快便能與郎君團聚了!」

崔氏卻似乎沒聽見她這番話,兀自冷笑一聲:「若非爹娘反覆相勸,我壓根就不會過來,等會兒見了徐澈,還不知道要怎麼吵呢!」

青芫忙道:「依婢子看,郎君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您與郎君數年不見,定有許多話要說,郎君必然也想您呢,有什麼話不妨好好說,說開了,也便和好如初了!」

崔氏卻道:「我與他從來就沒好過,哪裡來的和好如初?」

青芫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在她看來,崔氏與徐澈,真真是一對冤家。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自幼千嬌百寵,自然眼高於頂,當年聽說自己要嫁給一個從魏國剛剛回來的質子時,她心裡頭比誰都不樂意,但美徐郎的名聲豈是有假,偶然的機會之下,看見徐澈的樣貌才情後,崔氏對徐澈也上了心。

誰知成婚之後卻完全不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景象,徐澈不喜崔氏的驕縱,崔氏也覺得徐澈一個沒落宗室居然敢對自己擺架子,不肯討好自己,兩人不肯互相遷就,更談不上共同的愛好話題,徐澈喜歡在家作畫寫詩,與三五友人上山踏青,崔氏卻喜歡參加各種宴會,喜歡華服美飾,喜歡各色各樣的寶石。

時日一久,兩人漸行漸遠,裂痕越來越大。

後來徐澈奉命出任邵州刺史,崔氏覺得邵州苦寒,不願跟隨,徐澈連勸也沒有勸一聲,直接就答應了,崔氏心裡有氣,自然更不肯低頭,及至徐澈赴任,兩人這一別就是幾年。

青芫一心為主人打算,可這些都是人家夫妻間的事情,她也插不上口,連崔氏的親生母親都勸不動,青芫就更不行了。

彼時的徐澈,的確也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宗室子弟,一開始誰也沒把他當回事,更不認為徐澈能在邵州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政績。

等到這次各州紛紛自立,京城告急,新帝沒有根基,世家大族大多棄他而去,崔家這才赫然發現,不知不覺之間,徐澈在邵州好像還真就如魚得水,開闢出另外一番天地來。

前幾年他們沒有徵得朝廷同意就開始組織修撰前朝史書,當時沈太后發了一頓脾氣,但最後也奈何不了他們,只能眼不見為淨,但那會兒沒有人看好他們,聽說邵州要修史,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哈哈大笑,覺得邵州已經不自量力到荒謬的程度。

但幾年之後,據說邵州建了一座書樓,廣邀天下文士觀樓閱書,為書樓立傳;據說還真有不少人去了之後就此在邵州長住下來,參與修史,這其中就包括當世大儒孔道周;又據說邵州如今的繁榮程度與京城不相上下,與邵州有關的消息開始陸陸續續插傳到京城,與此同時還有徐澈的名字。

跟其它州府不同,邵州沒有反對新帝,也沒有跟著其它州起鬨,新帝對邵州寄予極大的期望,那些有反心的州府也想拉攏邵州,徐澈成了香餑餑,崔家讓崔氏過來找徐澈,未嘗沒有重修舊好的意思。

風水輪流轉,崔氏何曾想到,幾年前,她嫁徐澈還算下嫁,現在娘家反而需要討好徐澈了。

馬車緩緩入城,守門士兵照例查驗,被崔家帶來的馬伕喝斥一頓,旁邊等候已久的徐厚聞聲趕緊上前,對著士兵說了幾句,又拱手朝馬車道:「娘子安好,小人徐厚,奉使君之命,前來接娘子回刺史府!」

他等了半天,方才等到車廂裡頭傳來冷冷淡淡的聲音:「我到邵州,他不親自來,就派了一個奴僕來打發我?」

徐厚賠笑:「娘子言重了,使君事務繁忙,無暇分身,是以方才派遣小人前來,並非有意怠慢娘子,使君已經命人在府中準備妥當,還請娘子移步。」

他從前在京城侍候,也是知道崔氏的脾氣的,這番話說完,已經做好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心說使君不肯來,再鬧也沒用,難不成還能掉頭回京麼?京城現在已經要亂了,娘子能跑出來,那是她的造化,來了邵州,可不同於以往在京城,這裡是郎君的地盤,自然要看郎君的臉色,可這位主母似乎還未擺正自己的位置,事事拿喬,這又是何必呢?

出乎意料,過了好一會兒,馬車裡沒有傳出劈頭蓋臉的痛罵,反是青芫出聲道:「娘子累了,趕緊帶路罷!」

徐厚忙應了一聲,與車伕打聲招呼,跳上馬車,給對方指路。

青芫生怕崔氏與徐澈一見面就鬧僵,乘著這一路的工夫,苦口婆心勸道:「娘子,郎君是個念舊的人,您就委屈一下,軟言兩句,他想必也不可能擺冷臉的,您二人幾年未見,定有許多離情要敘,郎君嘴上不說,心中未必不歡喜,您到時候可別犯了氣性,淨說些氣話,免得大家都掃興!」

她如此勸說,崔氏亦覺得委屈:「憑什麼要我去遷就討好他?我能來邵州,便已經是退讓許多了,可你看他,非但連個音信都沒有,居然也不親自過來接我,讓我丟盡了臉面!」

青芫道:「許是真如徐厚所說,郎君公務繁忙……」

崔氏冷笑:「再忙能連出府一趟的工夫都沒有?我看是忙著與那姓焦的女人廝混罷!他們倆的醜事,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旁人瞧我的眼光,都覺得我十足可憐,若非是我阿爹阿娘相求,我早就眼不見為淨,又何苦到這裡受氣!」

青芫忙道:「娘子想多了,那焦娘子,我事先已經打聽過,都說是在郎君手底下做事的,兩人清清白白,郎君也沒有收她為妾室……」

崔氏呵了一聲:「這話鬼都不信,你能信?自古以來,有幾個女人是能當官的?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徐春陽能護成那樣,半點委屈都舍不得她受,為了討人家歡心,居然還荒謬到上疏為她請官,誰要是說他不動心,我就將姓名倒過來寫!」

三四年來,夫妻倆分隔兩地,彼此之間連個音信往來也沒有,倒是相安無事,可崔氏畢竟嫁給了徐澈,即便一個人霸著京城的宅第,往來宴會之間,難免會聽見許多針對她的閒言閒語,她早就積了一肚子氣,如今「罪魁禍首」近在眼前,火氣簡直快要噴薄而出。

崔氏擰著帕子咬牙:「等見了面,我倒要提醒提醒他,當年若非崔家幫忙,他能謀到這份差事嗎!」

「娘子可千萬別這麼做!」青芫連忙阻止,一邊暗自苦笑,心說換作幾年前,邵州刺史可不是什麼好差事,這樁「嗯惠」不提也罷,提了反而糟糕。

「娘子是來與郎君和解的,不是來與郎君吵架的,何必說這些傷感情的話,夫妻哪裡有隔夜仇,翻頁也就翻過去了,郎君是男人,男人總歸氣性大些……」

主僕二人說話之間,刺史府就到了。

徐厚跳下馬車,朗朗招呼一聲,刺史府中門緩緩打開,府中管家帶著幾名僕從自裡頭迎出來。

崔氏扶著青芫的手下了馬車,臉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

徐厚暗暗打量這位幾年不見的主母,難免要將顧香生拿出來作一番比較。

一個太能幹,一個太能鬧。

徐厚覺得自家郎君真不是一般的命途多舛,明明生得比一般人好,身份地位也都有了,偏偏在女人緣上太倒霉,哪怕是長相一般點,性子溫柔嫻淑的也好啊!連他都有東巷的豆腐西施喜歡,堂堂刺史卻居然連個稍微正常一點的女人都沒攤上,不是倒霉又是什麼呢?

話說回來,如果非要論個高下的話,他倒還是寧願選焦娘子,起碼人家講道理,不會對他擺臉色,更不會藉故發脾氣,除了箭法很精湛,武力值比郎君高,又比郎君能幹,還經常拋頭露面之外,其實也沒什麼缺點了。

不過他想再多也沒用,看著崔氏的臉色,徐厚不禁為自家郎君未來的日子默默點了根蠟。

「後院主房都已經打掃好了,請娘子隨我來,郎君先前吩咐過了,娘子且稍事歇息,晚上他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明日再與娘子相見。」徐厚道。

崔氏並沒有當真就乖乖被牽著鼻子走,而是問:「你們郎君現在在作甚?」

徐厚忙道:「郎君正在會客……」

崔氏:「會的什麼客?」

徐厚:「這……」

崔氏:「怎麼,難道會客是假,不想見我才是真的?」

徐厚:「不不,娘子誤會了,郎君當真是在會客。」

崔氏盯住他:「也就是說他現在在這府裡?」

在這種咄咄逼人的質問下,徐厚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是。」

崔氏:「那就帶我過去。」

徐厚一臉為難:「可是……」

崔氏:「即便會面的客人與公事有關,於情於理,身為徐家主母,我也理應去打聲招呼才是。你不帶我去,我就一處處去找,你還敢攔我不成?」

徐厚露出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還請娘子別讓小人為難!」

崔氏冷冷道:「帶路。」

……

此時的徐澈,正在廳中與人敘話。

坐在他下首的二人,則分別是夏侯渝和顧香生。

夏侯渝輕咳一聲,先出聲道:「從前孔先生在魏國時,陛下緣慳一面,求而不得,殊為憾恨,如今孔先生身在南平,陛下希望能請他撥冗至齊國講學,我此番來邵州,除了探望故人之外,也因奉陛下之命,代為轉達此事,還請使君通融。」

徐澈道:「我也聽說齊君酷愛讀書,詩文辭賦堪比當世名士,只是孔先生並非我屬下官員,他只是前來幫忙,我也無法強迫他去或不去,一切還要看孔先生自己的意思。」

夏侯渝點點頭:「既有使君這句話,那一切就好辦了,回頭我親自去請他便是。」

顧香生插口:「孔先生脾氣拗,你須徐徐圖之,若是一開始便抬出齊君的名頭,只怕會弄巧成拙。」

夏侯渝笑道:「放心罷,我省得。」

顧香生睨他一眼:「還有,即便孔先生願意跟著你走,你也不能將人扣下不放,頂多三個月,一定要將人全須全尾送回來,這邊修史的事兒,沒了孔先生還真不行。」

他們口中的孔先生,便是當年魏臨為太子時,曾任其講學師傅的當世大儒孔道周,後來魏臨被廢,孔道周等人也隨之被永康帝驅逐,他一氣之下,直接便離開魏國,回到原屬吳越的祖籍故里。

至於他又為何會出現在南平,還肯答應顧香生,為前朝修史,那則是另外一段由來了。

三人正說著話,外頭便有人進來通報,說是主母想與兩位客人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