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一進入冬天,彷彿連日子也變得慢了起來。

農耕得等天氣變暖才能開始,這是一年中難得的農閒時光,不過邵州城依舊熙熙攘攘,往來商貿並不因季節而停頓,受南平局勢的影響,更多人選擇往邵州這邊而來,但凡到茶館飯莊這些地方去,時常都能聽見商賈旅人在抱怨,說是越往易州一帶,路途就越不安全,盜匪也越來越多,還不如索性離邵州近一些。

顧香生依舊忙碌,這些天她除了照舊要幫忙處理邵州的事務之外,又多了兩樁事情。一是幫碧霄籌辦婚事,丘家是土生土長的邵州人,家境小康,不至於娶不起妻子,丘書生父母都已亡故了,剩下一個守寡的姑母在縣城裡,不與他一塊兒住,丘元本人還有個妹妹,年方十歲,與他住在一起,他們現在住的那屋子原先是他姑母的,姑丈去世之後,姑母也不想在那裡住了,就與丘元兄妹倆說了一下,讓他們搬過來,也方便丘元在府學上課來回,她自己則回縣城去住,圖個清靜。父母早亡對丘元兄妹而言,自然算不上好事,但對碧霄而言,男方人口簡單,她嫁過去之後也不需要處理太多的人際關係,只要與小姑子處得好便夠了。最難得的是,丘家就在焦府隔壁,嫁人之後也不影響碧霄過來串門。

另一件事,則是孔道周臨走前託付給顧香生的,讓她撰寫奇女子列傳。

這不是一樁容易完成的差事,甚至比為碧霄籌辦婚事還更難,顧香生擬了草稿,修修改改,幾番重寫,才勉強將謝氏一人的內容寫好,然而就是這一份草稿,在放到袁臻等人面前時,卻幾乎遭遇了眾口一詞的抨擊。

當然礙於她的身份,其他人的措辭不像袁臻那樣直白,但也透露出那麼一個意思:那就是她寫的這份傳記,與以往史書裡的女子傳記都不同。所謂「不同」,肯定不會是褒義。

遍觀史書,女子在裡頭篇幅所佔最多的,無非就是「后妃列傳」了,漢高祖的皇后呂雉與唐代的武則天是例外,她們沒在后妃列傳裡,而出現在本該由帝王佔據的「本紀」裡,但歸根結底,仍舊與她們本身的地位有關。

謝氏不是后妃,只是一名大臣的妻子,即便這名大臣是名留青史近乎完人的劉宗怡,按照規矩,謝氏也只能出現在劉宗怡本人的傳記裡,就算才華橫溢,頂多就多寫幾筆,這已經是能夠給她的最高待遇了。

但孔道周現在居然想要單獨為這些不是后妃的女子立傳,而非讓她們附庸於男人的傳記裡,這本身就已經違背了常理,不為袁臻等人接受。

如果孔道周對他們提出這件事,他們肯定會極力反對,並且拒絕提筆,但現在這件事情被交給了顧香生,袁臻、鄭惇謹他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視若無睹,想著反正就算顧香生寫成,他們也不會同意將其併入前朝史的,於是就任由顧香生去折騰。

但顧香生寫出來的謝氏傳記,依舊超乎眾人的料想,讓袁臻他們無法接受。

因為時下史書對於女子的評價,一般都是從「賢良淑德,宜家宜室」這樣的立足點來出發的,即便是像武則天這樣被列入「本紀」裡的女人,依舊被描述成「竟不能報先帝之恩,衛吾君之子」,即便後來「終能復子明辟,飛語辯元忠之罪」,但也要在前面加一句「牝雞司晨」。意思就是:雖然你當皇帝勉強還算合格,但不能掩蓋你本來就是女人的事實,這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的。

而顧香生寫謝氏,則通篇很少提及劉宗怡,反而圍繞她本身的才華,以及門下弟子的成就來說,讚美之詞躍然紙上,卻半點不寫她作為劉宗怡之妻對丈夫的默默支持與奉獻,刻意淡化她的賢淑形象,這是袁臻等人所不能接受的。

但顧香生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既然為謝氏立傳,那麼謝氏首先就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出現,而非誰的附庸,就算劉宗怡再有名,成就再大,那也不應該出現在謝氏的傳記裡,否則又何必讓謝氏等幾人單獨成卷,直接放入列女傳一卷不就行了?既然如此,她作為妻子的那些品德,便應該儘可能地淡化,再不然,也應該與劉宗怡放在一起,而非在她本人的傳記裡大書特書,這就不是立傳的本意了。

兩者相持不下,官司一度打到了徐澈那裡,顧香生堅持己見,徐澈也不可能強迫她修改,袁臻等人沒有辦法,只得悻悻離去,並且撂下話,顧香生那幾篇傳記,是絕對不可能被編撰入史的。

顧香生也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此時與她身份有關的謠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邵州城內眾說紛紜,有說顧香生不守婦道的,也有感念她為邵州城百姓做了不少,認為此事不算什麼,反覺得顧香生不慕富貴,品行高潔。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袁臻鄭惇謹等人因此對她的態度也轉變了不少,這讓顧香生感覺滑稽。

徐澈查來查去,發現源頭居然出在自己身上,這讓他震驚萬分,深覺愧疚。

然而顧香生礙於朋友情面不予追究,他卻不能裝作沒有發生過一樣,徐澈與崔氏攤牌,後者先是矢口否認,後來實在抵賴不過,方才含糊承認下,又說如果不是徐澈和顧香生曖昧不清,她不會出此下策,原意只想逼顧香生主動離開邵州,誰知對方臉皮厚,壓根就不將名聲當一回事,任由外面謠言四起,兀自躲起來若無其事。

二人大吵一架,徐澈身心俱疲,最後給了崔氏兩個選擇:要麼回京,要麼在刺史府旁邊的小院裡住下,沒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出小院一步。

崔氏自然不肯,只因現在回京路上困難重重,盜匪流寇且不說,萬一被叛軍擄了去,那真是哭都沒地方哭了,即便能平安回到京城,崔家要她完成的事情沒有完成,見她被徐澈休棄回來,又如何會給好臉色?至於被軟禁,崔氏就更不肯選了。

秉性柔弱的徐澈難得強硬一回,也不與她爭辯,直接就讓人強行將崔氏帶走關起來,對方什麼時候想回去,就讓人遞個話,他會派人送她回去,若不然,就只能一直待在小院裡了。

徐澈自覺短時間內無顏見顧香生,關於崔氏的處置結果,他也是讓人傳了個話,而未親自與顧香生說。

事情的後果已經鑄成,就算把崔氏殺了,顧香生的身份也已經人人皆知,相比詩情碧霄的義憤填膺,她本人反倒還要平靜一些,只是偶爾也會忍不住去想,魏臨和顧家人知道她在邵州城的消息之後,會想什麼?

魏臨的想法不太好猜,顧家人的想法卻很好懂,如果他們知道她不僅沒死在外頭,還安安穩穩地在邵州待著,約莫會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尤其是她那位愛面子的父親顧經,說不定還會又驚又懼,趕緊入宮請罪,生怕魏臨誤會這樁謠言是從他那裡傳出去的。

想到這裡,顧香生不禁搖搖頭,將桌上的茶湯一飲而盡,又喊:「詩情!」

腳步聲走近,比詩情稍重,她抬頭一看,卻是於蒙。

對方原是氣勢洶洶腳步匆匆疾步而入,卻在顧香生那一眼之後生生停住步子,不由自主放輕了步子,輕咳一聲:「你怎麼還有空安坐於此,外頭都鬧翻天了!」

顧香生笑道:「稀客啊,平日裡你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上門,想必也有要事?」

於蒙撓撓頭髮,卻不承認:「瞧你這話說的,沒事就不能來了?」

「自然可以啊!」顧香生喊了幾聲詩情,卻沒人奉茶進來。

於蒙忙道:「不必客氣了,如今外頭謠言四起,宋司馬讓我來問問,要不要將那些閒人都抓起來?」

顧香生搖頭:「抓能抓得了幾個,邵州城的人能抓,邵州以外的又怎麼辦,現在估計已經連齊國人都知道了,沒必要白費功夫了,由得他們去罷,他們說他們的,我過我的日子。」

她神色淡定,安坐如山,大大方方地任於蒙打量,反是於蒙看了一會兒,有點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心說自己早該瞭解對方是個什麼人了,要指望顧香生露出羞怯悲苦的表情,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大家共事這麼久,又都是經過患難的,於蒙和宋暝等人,即便一開始對顧香生有偏見,這麼幾年下來,看法早就不一樣的,先前聽見外頭的人說顧香生不守婦道,他們反倒還替她生氣,於蒙更是挽起袖子就要出去抓人,好歹被宋暝先勸下來。

但仔細想想,這些人不明真相,所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的看法,何嘗又不是最初宋暝於蒙等人的看法?其實邵州本地的老百姓並不是不念顧香生的好,說閒話的也大都是外邊來的人,世人多愚昧,喜八卦,好軼聞,很多事情的真相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大家只會聽自己想聽的,信自己想信的。

於蒙與宋暝剛剛聽說這個消息之後,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懷疑,而是有種「恍然大悟」「果然如此」的感覺,因為顧香生來到邵州之後的種種言行舉止,都表明了她一定不會是尋常門戶的小家碧玉,也只有這樣的出身,才配得起她做的這些事情。

他摸摸鼻子,拍胸脯保證:「先生只管放心便是,若魏國那邊派人來抓你,我們一定不可能讓他們把你帶走的!」

顧香生笑了起來:「不必擔心,魏國那邊根本就不可能來人,我在魏國『已死』,別說魏國,就是齊國想把我抓去折辱也沒什麼用處,因為魏國那邊根本不會承認,崔氏本來想把我逼走,結果卻發現這是一步廢棋。」

「那女人……」於蒙皺起眉頭想罵,轉念一想那畢竟是使君明媒正娶的妻室,還是得給使君幾分面子,便住了口,眼珠在眼眶裡打轉。

顧香生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於蒙:「先生請講。」

顧香生:「最近我給詩情物色了一門親事,對方家境殷實,又沒有偏房妾侍,人也老實本分,不過我近來忙於修史,沒空多加打聽,能不能勞煩你代我走一趟,去男方家裡多瞭解些情況?」

於蒙一聽就急了,騰地站起來:「什麼親事,我怎麼不曉得!」

對上顧香生滿臉的莫名其妙,他趕緊換了口風:「哎,我是說對方不知底細,怕委屈了詩情!」

顧香生道:「這你就不必擔心了,詩情對這門親事也挺滿意的。」

眼見瞞不下去,於蒙只能把心一橫:「能否將詩情許配與我?」

顧香生沉下臉色,連帶周圍的氣場彷彿都起了波動:「你再說一遍。」

別看她現在安安靜靜,柔柔弱弱地坐著,對於這個能夠百步穿楊,馬上射柳的女人,於蒙半點不敢小看,饒是如此,乍見她這麼一副神情,心還是禁不住抖了一下,隨即又暗暗唾棄自己輕易就被一個女人唬住了。

「我是說,我想娶詩情!」於蒙一口氣把話說完。

顧香生的目光從門外揚起的那一角衣袂移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於蒙只好將自己與詩情的來往略略一說,末了道:「我們倆郎有情妾有意,我願娶她為妻。」

顧香生不為所動:「那你那些妾侍呢?」

見於蒙一時語塞,她的音調轉冷:「詩情碧霄與我情同姐妹,她們不好開口的話,沒想到的事,我自然都要替她們考慮。你說你對詩情有情,卻連這些事情都沒有考慮到,便想求娶她,誠心何在?你家中既有兒女,又有妾室,都說後娘難為,詩情若嫁給你,不僅要幫你料理家務,幫你照顧兒女,這也就罷了,難不成連你那些妾侍也要她來全盤接收?以她的條件,本可配上更好的,又何必屈就於你?」

若換了別的女人說這番話,於蒙興許還會惱羞成怒,但面對顧香生,他卻是半點脾氣也沒有,反是低聲下氣道:「我會遣散那些妾室的,從今往後,只對她一個人好。」

顧香生語氣稍緩:「於兄,你不必迫於我的逼問心急回答,不妨先問問自己到底願意為詩情做到什麼地步,若今日一時衝動遣散那些妾室,它日娶了詩情過門,你又後悔了呢?屆時不僅傷了你我之間的交情,還傷了與詩情的夫妻情誼,不說詩情是否諒解,我頭一個就不肯答應。」

於蒙皺眉不語,待她說完,方道:「我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誠心想娶她為妻,你說的這些,先前我未曾顧及,但我方才想過了,若能得詩情為妻,我願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人。」

顧香生揚眉,卻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門外某處,微微提高聲音:「你可聽見了?」

門外傳來絆倒的聲音,於蒙哪裡還不明白怎麼一回事,趕忙起身往外走。

就在這時,外頭卻傳來聲音:「詩情姐姐,焦娘子呢?」

下一刻,詩情領著徐澈身邊的一個叫徐奇的侍從出現在他們面前。

徐厚因為向崔氏洩露顧香生的事情,而被徐澈打發到別處去了,如今的徐奇是新提拔上來的,口風也遠比徐厚要緊得多。

沒多留意詩情與於蒙之間的暗潮洶湧,他一進來,匆匆便道:「太好了,於都尉也在這兒,使君有要事相商,還請二位立即過去!」

顧香生與於蒙不由相視一眼。

他們都有預感,徐澈所說的大事,肯定是與南平有關的。

……

果不其然,待二人趕到刺史府時,宋暝也已經到場了,幾人落座,便聽得徐澈道:「京城傳來的消息,夏侯淳遇刺。」

幾人俱是一驚,宋暝忙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徐澈:「五六天前。」

這消息還不算滯後,約莫是正好被留在京城的商人得知,又一路傳到邵州來的。

如今邵州商貿發達,徐澈聽從顧香生的建議,在驛站客棧等地都安排了人手,消息渠道多樣便捷,比讓人專門從京城傳遞消息過來要省時省力多了。

宋暝問:「夏侯淳傷勢如何,齊國有何反應?」

徐澈搖搖頭:「都還不清楚,但如果齊國有意對南平下手,肯定會往南平身上推。」

宋暝接道:「天子無能,驚慌失措,為免齊國遷怒,必然極盡卑躬屈膝。」

說罷他自己也嘆息:「國弱則氣短啊!」

徐澈也跟著嘆了口氣,不管南平如何積弱,終究都是他出生長大的國家,現在邵州雖然袖手旁觀,卻不等於他真的就希望南平四分五裂。

顧香生卻沒有他們的多愁善感,她冷靜分析道:「夏侯淳在京城,天子護他尚且不及,絕對不可能派人刺殺他,所以這件事必有蹊蹺,易州現在仗著兵強馬壯,視朝廷如無物,天子也不敢發兵征討,但如果有齊國加入,局勢一定大為不同,我們還得有所準備才行。」

這個問題他們先前已經討論過了,但現在威脅越來越近,心中的緊迫感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強。

宋暝面色凝重:「總之邵州近來防務要加強,城防巡邏也得加派人手才行,以防萬一。」

於蒙點點頭:「我省得。」

……

饒是他們再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局面會以如此快速的形勢發展。

十二月中旬,刺殺齊國來使的凶手被抓住,經過詢問,對方招供自己是受易州刺史徐年指使,因為知道天子向齊國人求救,所以方才行刺夏侯淳,意欲嫁禍朝廷。

此事一出,齊國大為震怒,夏侯淳當即調遣齊平邊境三萬精兵,南下朝易州直奔而去。

兵法雲上兵伐謀,下兵攻城,打仗裡最難的就是攻城,但這也並非一概而論,而要因地因事因人制宜。

像易州,因為城大,足有四個城門,這就需要守城的兵員分散兵力在四處駐守,而攻城的人只需要利用惑敵之計,作出攻打的假象,再趁機找出守方防守最薄弱的那個城門進行攻擊,攻城就有機會成功。

更重要的是,齊兵之凶悍,僅次於回鶻人,三萬精兵足抵尋常六萬兵員,而此時的易州守兵,滿打滿算也僅有五萬。

這下子再來辯解自己沒有派人去刺殺夏侯淳也晚了,對方找到這麼一個出兵的藉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罷休,徐年想必知道一旦城破自己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故而下了死力守城。

於是出現這麼一幕:齊國在南平的土地上攻打南平的城池,南平的朝廷卻不敢吭聲,眼睜睜看著夏侯淳攻城,還得感謝他為自家出力平叛,南平天子心中作何感想,旁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說不定他寧死也不會想當這麼窩囊的皇帝了。

這場仗足足打了十來天,直到齊國那邊增援三萬,方才將易州城拿下,但夏侯淳深恨易州死守不降,城破之日便下令屠城,易州刺史徐年自戕,妻妾子女或服毒或跳井,有些來不及死或不敢死的,當即就被夏侯淳的部下下令拖出去凌、辱,這次攻城,齊軍同樣損失慘重,除去後來增援的那幾萬兵馬,一開始被夏侯淳帶來攻城的三萬人,如今只剩下一萬出頭。

既有夏侯淳的默許和屠城之令,這些人自然越發肆無忌憚,搶掠金銀財寶,屠戮男女老幼,曾經繁華的易州城,霎時哀鴻遍野,血流成河,更有鴉聲日夜啼鳴,淒愴慘絕。

懷州、源州等原先與易州聯合起來對抗朝廷的州府,被此仗震懾,紛紛主動投降,齊國大軍所到之處,無不令人膽顫心驚。

然而這世上並非人人都是軟骨頭,強壓之下,仍舊有不肯屈服的,與源州接壤的渙州便寧死不屈,死守到底。

一月底,渙州城破,夏侯淳照樣下了屠城的命令,就連南平天子向其求情,也無濟於事。

此舉令南平人知道:面對夏侯淳,你只有兩條路走,要麼不戰而降,要麼就等城破之後,遭遇更加淒慘的命運。

而此時,齊軍離邵州也已經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