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夏侯淳這個老大憋太久了,一心一意做著皇帝夢,所以被人一慫恿,立馬就上了當。

但他畢竟還不是被慾望完全沖昏了頭腦,連半點思考能力都沒有,興沖沖到了皇宮外頭,看見那些高大的宮牆,指不定就想起他那個在外征戰的皇帝老爹,腦子也跟著漸漸冷靜下來,這時候知道要後悔了,可惜騎虎難下,一時進退兩難。

上官和道:「景王看來還未下定決心,此時若有人去勸說,一場兵禍說不定能消弭無形。」

顧香生頷首:「有可能,不過去勸說的人選卻不太好定。」

上官和拱手:「我願前往一試。」

顧香生搖頭:「上官先生去冒險也無用,景王自大,尋常人去說他未必聽得進去,阿渝與他有過節,他知道你是阿渝的人,必然也不會聽的。」

上官和遲疑:「那請長公主或嘉祥公主去呢?」

顧香生嘆了口氣:「嘉祥公主的話,景王定是聽不進去的,至於長公主,她擺明不願蹚這趟渾水,所以去了也未必能請得到。我倒是想到另外一個人選。」

上官和:「誰?」

顧香生:「桓王。」

桓王便是老八夏侯潛,上回宮裡走水,他裝瘋賣傻獨善其身,後來皇帝派太醫幾番診治,太醫也沒敢把話說死,只道痰迷心竅,要慢慢恢復。顧香生和夏侯渝知道他是裝瘋,皇帝未必不知道,但既然連皇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過問,大家也不可能去找麻煩,夏侯潛就也隨之逐漸淡出眾人的視線。

夏侯潛雖然受寵,但他打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無心皇位的態度,加之行事瘋瘋癲癲不著調,就連夏侯淳也不會將他當作有威脅的對手。

上官和也聽夏侯渝提過夏侯潛裝瘋避禍的事情,聞言就道:「桓王肯出面麼?」

顧香生:「事關京城安定,總得試一試才知道,若是讓景王進了宮,到時候他就是不想造反,也不能不造反了,不管陛下病情是否屬實,京城一亂,外頭也安定不了,咱們這些在京城裡的,全都是甕中之鱉,想跑也跑不了。」

景王這人行事衝動,最後被逼走投無路,難保會來個狗急跳牆,又或者腦子一熱,直接將京城這些達官貴人一戶戶屠戮過去,這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所以勸住夏侯淳就等於在救他們自己。

上官和道:「事不宜遲,那我現在就去找桓王!」

顧香生叫住他:「上官先生且慢,你與桓王不熟,貿然過去只怕效果不大,還是我去罷!」

硃砂蘇木大驚失色:「娘子萬萬不可,您現在有孕在身,現在外頭亂,怎可輕易涉險?」

上官和也道:「此事由在下去辦即可,娘子請在家等候消息罷。」

顧香生道:「我非是逞能,只不過上官先生你現在上門,怕是連桓王府的門都進不了,我畢竟還有幾分親戚情面在,夏侯潛總不好也將我攔在外頭。」

硃砂忍不住道:「娘子,景王若是發起瘋來,長公主和於相那些人也要倒霉的,他們肯定會想法子,輪不到咱們去操心,您就別管啦!」

顧香生搖搖頭,解釋的卻是上官和:「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因為現在人人都不願意出頭,等著看好戲,看笑話,若是咱們肅王府能將此事解決,陛下若平安歸來,屆時會作何想法?」

硃砂和蘇木啊了一聲,她們只看眼前,卻的確沒有想到過皇帝會有的反應。

顧香生:「好啦,現在時辰不早了,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罷,硃砂,你現在跟著我去一趟桓王府,上官先生,府裡就拜託你了。」

上官和拱手:「娘子一路小心,讓張管家多派幾個人跟著您罷!」

顧香生點點頭,蘇木那邊已經急急忙忙拿來披風給她繫上。

馬車很快就準備好,肅王府離桓王府不遠,但今晚外面有些混亂,到處都是手執火杖的士兵,也不知道是金吾衛的人馬,還是夏侯淳的人馬,尋常百姓人家都關緊門戶不敢出來,連打更的也不見蹤影,張芹不放心,派了十來個孔武有力的家僕跟著,又親自在前頭引路。

所幸一路順利,並沒有碰見士兵,馬車抵達桓王府門口,張芹上前敲門,敲了老半天才有人打開一條門縫。

「肅王妃來訪,有要事見你們殿下,還請快點通報一聲!」

對方還以為是亂兵敲門,正滿臉警惕,卻沒想到對方報的是肅王府的名頭,當下吃了一驚,眼睛朝外頭馬車遛了幾圈,小聲而快速道:「你且等等!」

說罷又將門關上,想來是回去通報了。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重新打開一條縫,對方卻道:「王妃說殿下已經睡著了,恕不見客,請回罷!」

「慢著!」張芹眉毛一揚,眼明手快按住將要關上的大門,「肅王妃親自來了,難道你們沒通報?」

對方不快道:「小人照實說了,王妃不見,非小人所能作主!」

「我有急事,若你家王妃怪罪下來,自有我擔當,你不必擔心!」

伴隨著這句話,顧香生從馬車上下來,張芹手上使勁,門後那人不由自主蹬蹬蹬連退幾步,門被張芹推開來。

迎著對方驚異而不可置信的目光,張芹冷冷一哼,側身微微彎下腰:「娘子請。」

當年夏侯渝逃離魏國時,途中遇見劫道的賊匪,張芹一人力戰數人毫不落下風,如今上了年紀,老當益壯,也毫不遜色。

眼見顧香生直接就闖進來,對方有些慌了,又不敢攔她,只能連連高聲道:「您別再往前走了!我們王妃都說了不見……」

吵嚷聲引來旁人,府裡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待顧香生一路走到廳堂時,桓王妃裴氏也在婢女的陪同下匆匆趕出來。

她甚至連頭髮都來不及梳,只挽了個髮髻,面露慍色道:「三更半夜的,五嫂嫂這鬧的是哪一出,不問而入難不成是顧家的教養?」

裴氏也是真惱火了,否則不至於說出這樣不顧情面的話來。

顧香生面色如常,只作不聞:「對不住了,情勢非常,我有要事與八郎面談,還請八弟妹將他請出來罷。」

裴氏怒道:「我家夫君病了不是一日兩日,此事嫂嫂不是不知,緣何還說出這等糊塗話來,且不說他已經睡下了,便是還未歇下,如今神志不清又能與你說甚?!」

顧香生淡淡道:「平日裡無事,八郎愛作甚便作甚,我也不過問,今晚外面的動靜,你不是沒聽見,若不能勸住景王,倒霉的人裡頭說不定就有你我,你帶我過去,我把事情利害與他說明白,去不去由他來定。」

裴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是因為顧香生話語裡暗示自己知道夏侯潛在裝瘋賣傻的事情,還是因為顧香生毫不客氣的語氣。

顧香生見她沒動靜,忍不住蹙眉低喝一聲:「愣著作甚,還不帶路!」

裴氏被這一眼看得渾身一凜,也沒來得及細想,身體就下意識做出了反應,轉身走了幾步之後才有些懊惱,可後頭顧香生已經跟了上來,沒奈何,裴氏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裴氏帶著顧香生在夏侯潛歇息的屋子門前止步:「嫂嫂稍等,我進去喚醒他。」

她進去之後,也不知道與夏侯潛說了什麼,片刻之後夏侯潛的聲音大了起來:「我不見我不見我不見,我要睡覺嗚嗚嗚!」

裴氏小聲勸哄:「你乖,見一面就讓她走好不好?」

夏侯潛:「我不!我就不!我不見妖怪!我不要見妖怪!」

硃砂聽得瞠目結舌,顧香生卻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這都有點裝過頭了罷?

她也沒等裴氏發話,直接就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穿著單衣的夏侯潛看見她和看見鬼怪似的,直接就往床鋪深處縮去。

顧香生無奈道:「八郎,都什麼時候了,別玩了,陛下不與你計較,你還真把自己當個傻子不成,裝一時就罷了,難不成還能裝一世?」

夏侯潛睜大眼睛看她:「你是妖怪嗎?快快報上名來,我找天師降伏你!」

顧香生眼角抽搐,再也忍不住,直接戳穿他:「你被子下面放的是什麼?」

沒等對方反應過來,硃砂直接上前抽出被縟下露出一角的……春宮畫冊。

夏侯潛:「……」

裴氏:「……」

一個瘋傻的人會躲在被窩裡看春宮畫冊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硃砂紅著臉將畫冊放在旁邊高幾上,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位桓王。

顧香生倒還毫不變色:「說正事罷,景王忽然調了城外的兵入城,現在已經集結在皇宮外面,這事你應該也聽說了,若讓他衝進皇宮去,此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想請你去當個說客,讓景王冷靜些,免得受了小人挑唆,輕易上當。」

夏侯潛一時還有些呆呆的,估計是在糾結「正常狀態」與「裝瘋賣傻」之間的切換,過了好一會兒才尷尬道:「這事兒我倒是不曉得,不過陛下命七兄與大兄共同監國,再不濟還有於相他們在,局面總不至於失控的,幾時輪得到我去出頭?」

顧香生道:「正因為所有人都與你這樣想,等著別人去出頭,所以等景王進了宮門再反應過來就為時已晚了。你想想,景王入了宮門,便是什麼也沒做,等陛下回來,又如何會不降罪?他存著這樣的想法,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屠宮或者以宮中諸人性命要挾,屆時要如何挽回?即便陛下派人回來討伐,也需要時間,這段時間內早已足夠景王犯下彌天大罪了!」

見夏侯潛低頭不語,她又加了一把火:「你莫忘了,你母妃還在宮裡,一旦景王入宮,衝撞了後宮,如何是好?」

夏侯潛面色一變,顯是被她的話戳中軟肋。

顧香生緩下語氣:「八郎,我知你看見前面幾位兄長勾心鬥角,不願摻和,想置身事外,獨善其身,這本是沒錯的,但也要看在什麼時候。眼下景王受人挑唆慫恿,腦子一熱犯了糊塗,事情猶有挽回的餘地,你能勸服他,穩定局面,不唯獨是在救別人,也是在救自己。若能免去一場禍事,自然功德無量,陛下回來之後,必然對你讚賞有加。」

這番話一出,屋裡一片安靜,裴氏看了看夏侯潛,似乎想說什麼,但剛張口又閉上嘴巴。

良久,夏侯潛苦笑:「嫂嫂都找上門來了,我哪裡還有不去的道理,便是為了宮裡的母妃不受驚擾,我也當去的。」

顧香生鬆了口氣:「八郎如此通情達理,讓我好生佩服!」

夏侯潛對裴氏道:「事不宜遲,遲恐生變,你趕緊讓人去準備,不必馬車了,我騎馬便可。」

……

不得不說,上官和顧香生他們的確將夏侯淳的性格行事料了個准。

此時的他,的確正在宮門前面徘徊不定,猶豫不決。

金吾衛大將軍鐘銳本該在他進城的時候就將他攔下,沒有出現的原因是夏侯淳跟鐘銳耍了個心眼,事先用計將鐘銳騙出來,然後在酒裡下藥放倒了他,鐘銳壓根沒想到夏侯淳竟敢頂著監國攝政的身份,做下如此膽大包天的事情來,此刻就算醒了,怕也是被五花大綁不得動彈。

沒了鐘銳的金吾衛群龍無首,加上夏侯淳本來就是監國,接管金吾衛名正言順,這一路行來自然再無阻攔,有一小部分甚至加入夏侯淳所領麾下,成為他的一部分兵力。

至此,今夜的京師,再無人能夠攔阻他。

夏侯淳原本還想一刀結束鐘銳的性命,結果是被宋帆好說歹說給勸住了。

宋帆之所以這麼做,自然不是為夏侯淳著想,而是擔心夏侯淳一開殺戒就沒完沒了,將一場本來還可以挽回的禍事直接變成災難。

然而夏侯淳身邊像他這樣想的人並不多。

夏侯淳性子衝動魯莽,願意待在他身邊正經做事的幕僚本就不多,最後留下來的,自然都是阿諛奉承之徒,這些人巴不得夏侯淳明天就登基為帝,他們好跟著撈個從龍之功。

所以當夏侯淳那股熱血上湧的勁頭過去,開始在宮門猶豫徘徊之際,反倒是這些人拚命在旁邊勸說,希望他不要遲疑,直接帶兵衝進去。

宋帆面上不顯,心裡卻有些著急,他先前設法將消息送去給顧香生那邊,不是希望顧香生出頭,而是寄望於起碼顧香生會告知其他人,最後起碼有個人能出來阻止夏侯淳,否則以夏侯淳的行事作風,一旦闖入宮開了殺戒,那可就不是輕易能夠結束的,再加上身邊這些人的慫恿……

他已經可以想像到可能會釀成的慘重後果。

然而此刻,宮門口這裡依舊沒有人出現。

眼看夏侯淳原本猶豫不決的心思再次被說動,宋帆急道:「殿下,此事不可為,一旦陛下帶著大軍回來……」

另外一人嘲笑道:「宋先生怎的如此膽小如鼠,畏首畏尾?陛下身在前線,若無事早該出來了,何至於連奏疏批文都由他人代筆?前線不比朝堂,主帥一日不現身,影響的是萬千軍心,難道宋先生待在殿下身邊這麼久,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這些人眼紅他受夏侯淳看重,話裡話外千方百計擠兌他。

宋帆也不理他們,還想再勸,夏侯淳卻已經下定了決定,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滿城宗室公卿,至今沒有一個人敢露面!」夏侯淳面露嘲諷,「今夜的京城由我作主,待我佔了宮裡,坐穩那個位置,是殺是剮,還不是由我說了算!」

他心下已經篤定皇帝那邊必然出了事,天子親征軍群龍無首,屆時新主登基,那些人除了回來拜首稱臣之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耳邊慫恿之聲不斷,有些甚至連「萬歲」也喊上了,夏侯淳腦子一熱,張口就道:「下令入……」

宮字還未落音,遠遠便傳來一聲高喊:「大兄且慢!」

馬蹄聲由遠及近,數騎飛馳而來,定睛一看,為首的卻是近來一直因為瘋病而在家休養的夏侯潛。

夏侯淳當即就咧嘴一笑:「唷,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不裝傻了?」

夏侯潛臉皮比城牆還厚,直接忽視了對方的諷刺,笑道:「好久不見,大兄精神爽朗,勝似往昔啊!」

夏侯淳哼笑:「你小子少來這一套!別人都不敢露面,怎麼就你來了?不會是來撿現成的便宜罷?」

夏侯潛拱手:「大兄說笑了,我是來救大兄一命的!」

夏侯淳跟看傻子似的看著他,末了哈哈大笑:「你來救我的命?」

又對左右道:「你們聽聽,我這弟弟真是傻得無可救藥,難怪太醫說你痰迷心竅呢,我看你這瘋病八成是好不了了!」

說罷沉下臉色:「來人,將他給我綁起來!」

夏侯潛:「且慢!大兄請聽我將話說完!今夜固然無人攔阻得了你,可你想想,陛下那幾十萬大軍還在魏國呢,一旦陛下得知此事,率大軍回來,以京城這區區幾萬的兵力,能抵擋得住魏國大軍嗎,屆時你便是謀逆篡位,無君無父,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大兄請三思!」

夏侯淳:「陛下如今身陷魏國,生死不明,我身為監國,理當挺身而出,當仁不讓,若陛下能平安歸來,身為人子,我自當出城相迎,但眼下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我不出面穩定大局,誰又有能耐擔當此事?」

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冠冕堂皇,打的主意無非是想搶在所有人面前將京城給控制住,若是皇帝那邊有個不測,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宣佈登基稱帝。

夏侯潛嘆了口氣:「只怕入了宮,大兄到時候就騎虎難下,不由自己作主了!你本來就是監國,又是眾兄弟之長,若陛下當真有什麼事,你便佔了名分之先,無論如何弟弟也該支持你,你又何必這般心急,多此一舉?」

夏侯淳聽他說到「弟弟也該支持你」時,面色稍緩,隨即又冷哼道:「你支持,不代表別人也支持,總有些人覺得自己也有能耐坐一坐那把椅子!」

夏侯潛道:「大兄忠義雙全,收服南平戰功赫赫,我等兄弟沒有不明白的,若果陛下無事,大兄坐鎮京城有功,陛下無論如何也不會忽略你的功勞,若果陛下出現不測,陛下既然讓大兄來當這個監國,心意如何,難道還不夠明白麼?我只怕大兄心性耿直,被人慫恿挑唆,當了那出頭的椽子,對方正躲在幕後等著大兄上當,大兄可要想清楚,別中了別人的奸計!」

夏侯淳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是被他說中了心事。

夏侯潛見狀,趕緊再添把火:「要我說,那人真是心懷叵測,自己不露面,卻攛掇著大兄你去當出頭鳥,等陛下回來,他再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狀,這如意算盤可打得比誰都響啊!」

夏侯淳抿著嘴唇沒說話,旁邊幾個幕僚見他有些被說動,不由心急,忙想將他的想法扭轉回來。

就在這時,御街盡頭又出現一輛馬車,緊隨其後的則是幾名騎著馬的文臣。

夏侯淳左右士兵上前攔住他們,對方順勢下馬,為首的便是於晏。

夏侯潛心道老子冒險過來勸了半天,你們就過來摘桃子。

這個念頭剛閃過,隆慶長公主就從馬車上下來,幾名文臣簇擁著她上前。

夏侯淳並未下馬,僅是拱了拱手:「姑母來得巧啊!」

隆慶長公主對他的諷刺充耳不聞,只神色肅然道:「大郎何故命人在京城四處戒嚴,難道有賊子作亂不成?」

夏侯淳:「侄兒正是怕有人居心叵測趁機作亂,方才準備坐鎮皇宮,沒想到還是驚動了姑母!」

隆慶長公主:「你做得很好,不過此事本該由鐘銳負責,為何卻反倒是你在此忙活,鐘銳人在何處,讓他給我滾出來!」

夏侯淳睜眼說瞎話:「我也四處找不見鐘銳。」

隆慶長公主道:「既是如此,金吾衛就暫且由你來掌管罷,依我看,宮門就不必進了,京城四處可以加強戒備,我已經派人去給陛下請安了,現在前線戰事吃緊,想必陛下指揮戰役,一時也沒能抽出空來,過兩天應該就會有回覆了,你既擔著監國之職,便能者多勞些,等陛下率軍凱旋之日,我再為你請功。」

說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住夏侯淳。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後者不得不表態:「都是為國盡忠,何言辛苦,姑母言重了!」

這話一出,便是將自己與那闖宮篡位的亂臣賊子撇開來,表明自己沒有謀逆之心。

夏侯淳左右幾個幕僚都難以避免露出失望之色,但隆慶長公主與於晏等人俱在此處,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

一場可能會發生的宮變戛然而止,包括夏侯潛在內的所有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在長公主的催促下,夏侯淳也派人裝模作樣地去找鐘銳,至於最後找不找得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謀朝篡位這種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夥計,講究的是一鼓作氣,現在夏侯淳一退,再想謀事,也提不起那個膽子了。

眾人又言不由衷地寒暄幾句,夏侯淳便帶著人離去。

等他走遠,隆慶長公主拍拍夏侯潛的胳膊,意味深長:「難得你平日裡不愛生事,關鍵時刻竟能站出來!看來你的病是徹底好了?」

夏侯潛乾笑一聲,趕緊轉移話題:「姑母怎麼來得這樣遲,我差點就說服不了大兄,好險!」

隆慶長公主嘆了口氣:「我去找於相商議事情了,沒想到差點來遲一步,幸好有你在。」

她沒有說跟於晏商量什麼事,夏侯潛也不多嘴過問。

但隔天一大早起來,他就聽說昨夜下半夜,景王府被人給包了餃子,包括攛掇夏侯淳謀宮的那幾個幕僚,全都被一網打盡下了獄。

夏侯潛這才知道,昨夜隆慶公主與於晏等人之所以姍姍來遲,是因為要趁夏侯淳來不及反應之際,暗中調動了部分忠於天子的金吾衛,等將夏侯淳勸回去,就直接把景王府上下軟禁起來,任是夏侯淳再暴跳如雷後悔不已,也無濟於事了。

為了安撫人心,隆慶長公主甚至與於晏等人私下偽造一道旨意,以皇帝的口吻說明前陣子因為戰事僵持,軍中不少士兵感染時疫,所以沒能及時批覆奏疏,讓夏侯淳夏侯洵凡事與於晏等人多商議,除非報不可的大事之外,其餘小事能免則免,不必頻繁往復送呈前線。

隆慶長公主和於晏等人這麼做無疑是擔了風險的,因為偽造聖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罪責難逃,萬一皇帝回來之後不高興,想要收拾他們,也有現成的藉口。

當然,他們這麼做不是出於私心,而是為了大局的穩定,無論如何,夏侯淳被軟禁起來之後,他手底下那五千士兵群龍無首,掀不起什麼風浪,也就只能繳械投降。

此事了結之後,隆慶長公主等人陳述事情緣由並快馬呈報前線給皇帝,卻依舊遲遲等不到皇帝的回覆,直到九月初三,前線方才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齊軍秘密入蜀並由蜀入魏,打了魏國一個措手不及,魏國西面接連兩三個州府淪陷。

魏軍不得不調集兵力到後方與齊人進行作戰,然而這樣一來,兩線作戰必然顧此失彼,齊人則趁機重新攻下迦南關及劍州,又繞到象州後方,與正面攻打象州的齊軍進行兩面圍堵,直接迫使象州糧草消耗殆盡而不得不開城投降。

劍州象州的接連失守,導致齊軍再無攔阻,與魏國都城只有咫尺之遙,齊軍也的確沒有停下鐵蹄,一路直奔潭京而去。

峰迴路轉的發展令人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皇帝在前線悄無聲息的時候,另一方面卻派人暗度陳倉,悄悄入蜀,從蜀道去偷襲魏國後方。

齊國皇帝病重不治的消息甚囂塵上,不單齊國這邊信以為真,人心惶惶,連魏國那邊,也因為齊軍毫無動靜而放鬆戒備,甚至還有傳聞齊君已死,齊國內亂,不日便要退兵,誰知卻是被狠狠擺了一道,僵持的戰況自此出現一道分水嶺。

所有人突然意識到,皇帝這一回親征,說不定還真能大獲全勝,將魏國納入齊國的版圖。

然而這一次被坑得最慘的,不是魏國,而是夏侯淳。

這位景王殿下滿心以為老爹已經遭遇不測,自己身為長子又是監國,理所當然得繼大統,誰知到頭來卻是空歡喜一場,別人家是兒子坑爹,到了齊君這裡,變成爹坑兒子,一場病重謠言,便弄得人心不安,更讓夏侯淳按捺不住當先跳出來,結果事實證明他的作為不過是一個笑話。

這些事情與顧香生的關係不大,自那天晚上從桓王府回來之後,她便閉門不出,在家歇息,直到九月初八,也就是重陽前一日,孔道周那邊派人過來相請,說是老先生有事與之商議,她這才帶上蘇木硃砂等人,乘著馬車到孔府拜訪。

老先生年逾七旬,滿頭花白,卻精神矍鑠,拿著已經完成三分之一的史稿出來,興致勃勃要與她分享。

「這是新近剛剛整理好的,你先看看,若有什麼修改提議就與我說。」

顧香生謙虛道:「修史諸位先生淵博多才,幾曾輪到我來指手畫腳?」

孔道周眼睛一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我們還不敢稱智者,你在邵州時便已參與主持修史,如今就算陛下不說,也該給你過目的,我不將你與尋常女子等同對待,你更不該看輕自己才是,又怎能妄自菲薄!」

顧香生連忙道歉:「多謝先生高看,我定當盡心盡力!」

孔老先生這才滿意頷首,拈鬚道:「你如今有孕在身,倒也不必過於辛勞,只要有空時看看便可,有什麼建議,著人遞個話來就是了,不必自己再跑一趟。你先前修的那幾篇奇女子列傳,我也已經將其放入定稿的那一部分裡頭,你可以一併看看。」

顧香生自然答應下來。

孔道周又道:「其實明年開春,我可能就要離開京城,因為怕你到時候行動不便,見面不便,是以今日才先請你過來,也算是親自道別。」

顧香生有點吃驚:「好端端的,先生怎麼突然要離京?」

孔道周:「也不算突然,修史的事情現在各司其職,有鄭惇謹和袁臻他們在,斷不至於出現什麼差錯,我不過是掛個名罷了,與其留在京城蹉跎光陰,倒不如趁著自己還能走動的時候去各地講學,否則再過兩年,就算有心也無力了!」

顧香生就嘆道:「先生之風,高山仰止,我素來是欽佩的,既然先生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再勸阻,您但凡有什麼需要,還請不吝開口,我如今雖是閒人一個,但總還能幫上些忙。」

孔道周笑道:「你放心,我不與你客氣,當富貴閒人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我這把老骨頭閒不下來罷了!」

顧香生也笑:「聽說先生要四處講學,我倒是有個想法,如今放眼天下,官辦學府頂多一縣一個,委實太少了,民間書院若能興起,非但有助於讓更多的百姓知書識禮,也能培養出更多棟樑之才,供朝廷選人之用,最重要的是,民間書院不若官學那樣刻板,培養出來的人才定也更加靈活多變,所以我想上稟朝廷,讓朝廷出面鼓勵地方辦學,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孔道周想了想,點頭道:「此乃惠及後代子孫的千秋大事,若朝廷能准許,自然再好不過。」

現在皇帝出於政治需要,大力扶持寒門子弟,這個建議倒是很有可能被通過,書院一多,能學習的地方就多,良性競爭之下,官學也會想方設法提高自己,這對讀書人來說,當然是好事。

二人正討論著,外面有人來報,說是恭王夏侯洵前來拜訪。

孔道周就嘆了口氣。

顧香生問:「先生何故嘆息?」

孔道周:「恭王已經登門拜訪過好幾回了,每回我都藉故避而不見,他還真是毅力可嘉!」

顧香生能明白孔道周的想法,他當自己是個純粹的讀書人,不想與政治扯上糾葛,尤其是在當年被逐出魏國之後,老先生就一心一意撲在鑽研學問上,因著在邵州的淵源,方才與她走得近一些,愛屋及烏,連帶夏侯渝也受益。

皇帝對孔道周這種品性高潔的大儒很是尊重,見夏侯渝比其他幾個兄弟更得孔老先生青眼,也對夏侯渝高看幾分,偶爾還會考校他的學問,這對夏侯渝而言,卻是始料不及的好處了。

其他幾個皇帝,看見皇帝對孔道周的看重,自然都變著法兒想跟老先生套近乎,孔道周煩不勝煩,他想出門講學,也未必沒有躲清靜的緣故。

但現在顧香生在這裡,孔道周總不好再託詞說自己不在,只能讓人去將夏侯洵請進來。

夏侯洵很快就在孔家僕從的引領下過來,他看見顧香生在此,也有些意外:「原來五嫂也在這裡。」

顧香生含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夏侯洵笑道:「那可真巧了,我原本還想派人去給五嫂報喜的,這下省事了,還請五嫂稍待片刻,我先給孔先生問好。」

顧香生:「七郎請便。」

夏侯洵便拱手給孔道周問好,後者不願受他的禮,微微側身避過:「老朽何德何能,不敢當恭王殿下的禮。」

「明日便是九九重陽,重陽佳節素來有敬老尊賢的習俗,今年朝廷下令,凡在京七旬以上老人,均可去官府所設發米點領到一斗米,老先生德高望重,我這便將米親自送過來,東西雖然少,也算是聊表心意,還請老先生勿要嫌棄。」

孔道周道:「朝廷隆恩,我等感激涕零,何勞殿下親自送上門來,實在不敢當!」

顧香生暗笑,心道這位恭王殿下為了收買人心真是不遺餘力,現在夏侯淳被軟禁,監國就剩下夏侯洵一人,但實際上他能做的事情有限,因為大事都要呈稟皇帝,等皇帝作主,再不然也需要跟於晏等朝臣共同商議,他沒法乾綱獨斷,只能在一些小事上下功夫。

但總的來說,他行事穩妥,也從不過分張揚,遇事與於晏等人有商有量,算得上一個很靠譜的監國,皇帝之所以挑他而不是老三或老六來當監國,顯然是事先仔細考慮過的。

夏侯洵誠懇道:「老先生年高德劭,連陛下也敬重不已,若不親自登門,反是怠慢了。」

孔道周笑了笑沒說話。

顧香生便問:「七郎方才說有喜事要告訴我,不知喜從何來?」

夏侯洵笑道:「柴州傳來捷報,說在五兄與賀老將軍的合擊下,齊軍大敗回鶻人,並且還收復了宜州失地!」

顧香生大喜過望:「此事當真?」

夏侯洵笑道:「戰報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怎敢欺瞞五嫂?」

這的確是件大喜事,齊魏戰事順利,連帶跟回鶻人的戰役也接連獲勝,可謂雙喜臨門。

夏侯渝去柴州的時候,沒人看好他能立戰功,別說立戰功了,坐三年冷板凳還是好的,運氣若是不好,說不定小命都得交代在那裡,誰知一朝風雲突變,竟還打了個大勝仗回來。

等天子歸朝,論功行賞,保不準夏侯渝的功勞,還要在他們這些守城有功的人之上。

夏侯洵面上不顯,心裡未必就沒有這些想法。

不過對於顧香生而言,她最高興的,自然是夏侯渝平安無事。

照這樣的趨勢,說不定不用等三年,他就可以提前回來了。

三人正在廳堂裡說話,卻見外面忽然傳來喧鬧聲,伴隨著孔家下人的驚呼,孔道周皺起花白眉毛,正欲發問,便看見一人從外面闖進來。

對方的身影逆著光線,舉目搜尋一圈,視線落在夏侯洵身上。

卻見夏侯洵面色一變,起身就要往裡走。

顧香生正好坐在孔道周下首,夏侯洵要跑向廳堂另外一扇門,就得從她身邊路過。

正當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大步流星走上來,一把揪住夏侯洵的後領。

夏侯洵雙手下意識亂抓起來,一不留神將剛好起身的顧香生給狠狠推了一把,後者被這一推,想憑藉椅子阻住衝勢卻來不及,只能順勢往後退了好幾步,眼看身體就要往後坐倒在地!

這一跌坐下去,只怕腹中胎兒就危險了!

孔道周見狀大驚失色,奈何他年老力衰,反應遲鈍,想去拉人卻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