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三郎,你覺著陛下會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露面?」

說話的人叫夏侯振,論輩分,皇帝應該喊他一聲叔叔,不過他的面相顯年輕,約莫平日裡保養得也好,看上去與皇帝差不了多少。

夏侯振的父親在當年夏侯家起兵時,著實給了不少助力,所以他父親事後被高祖皇帝封為安王,以彰其功。

每個王朝一開始,皇族之間必然是團結一致,其樂融融的,高祖皇帝也沒想到以後自己的兒子會因為這些藩王頭疼,所以一些功勞大的藩王,還給了他們世襲的權力,安王便是其中一家。

皇帝夏侯禮當年在兄弟裡排行第三,登基前人稱三郎,但夏侯振這聲「三郎」,喊的卻不是夏侯禮,而是端王夏侯晰在宗室裡的排行。

夏侯晰聞言就笑了一聲:「四叔,你就別多慮了,咱們這麼折騰,以皇帝的性子,他要出現,早就出現了,哪裡還容得下咱們到了京城外邊還不露面?依我看,他十有八、九,肯定是出事了。」

「三郎說得有理,」邊上的惠王夏侯致接過話,「夏侯禮連他兒子都容不下,更不要說我們了,若現在沒事,肯定早就氣急敗壞讓鐘銳那條狗出來收拾我們了……」

他好像覺得「收拾」兩個字有點太殺自己的威風,訕訕頓了一下,隨即改口:「城內現在有消息了麼,若是對方還沒消息傳來,我們真要攻進去?」

夏侯晰哼笑:「當然不,夏侯洵也是個卸磨殺驢的主兒,若是進了城,咱們才真是成了亂臣賊子,白白給他送去一個收拾我們的藉口!」

惠王皺眉:「咱們難道就不能換一個支持麼,夏侯洵那廝心眼多得很,說話做事又不夠利索,再說他娘的出身甚至還沒有夏侯滬高呢!」

夏侯晰:「正是因為他出身尋常,才只能依靠我們,若是扶持夏侯瀛那樣的蠢貨,即便他登上皇位,也鬥不過他那幫兄弟!夏侯滬呢,他娘是於淑妃,外祖家又是大齊世族,出身是夠好了,可正因為他的背景好,將來繼位之後,肯定不會聽我們的擺佈,只有夏侯洵,他出身一般,外家無靠,朝中支持他的也多是文臣,就算他不想聽我們的話,登基之後也只能靠我們,到時候我就讓他同意咱們養兵,再以擁立之功賜與我們更多的藩地,等我們兵強馬壯,又何懼他翅膀長硬了要收拾我們?」

惠王撫掌大笑:「妙!三郎果然足智多謀,難怪端王要讓你來當這個頭!」

夏侯晰也笑道:「都是各位叔叔兄弟抬舉,我哪裡有什麼能耐呢,要光靠我這點兵力,就算兵臨城下,也只會給人看笑話,所以還是得咱們所有人團結起來才行啊,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十六郎他們幾個,被於晏等人嚇一嚇,就真的不敢動了,真是慫貨!」

其他幾個藩王也都紛紛笑了起來。

安王道:「你們先別高興太早,聽說皇帝還有個兒子,如今領兵在外,到時候他帶人殺回來,又要如何是好?咱們這幾萬人,充其量只能嚇嚇城裡那幫人,若是魯巍手底下那些殺過回鶻人的兵,我可不敢硬抗!」

夏侯晰:「四叔不用擔心,這些事情,我早就想好了,沒有皇帝的詔令,魯巍是不敢擅自回來的,到時候夏侯洵登上帝位,就等於已經擁有了正統名分,魯巍若還想支持別的皇子,那與造反又有何異?更不必說賀玉台那老東西現在遠在邊陲,還要對付回鶻人,根本抽不開身回來,等他們反應過來,早就大勢底定了!」

安王點點頭,臉上露出明顯放鬆的神情:「聽你這樣一說,我心裡就踏實多了,那咱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夏侯晰正待說話,便見外面有人送來一封書信。

他拆開一看,見諸位叔伯兄弟都眼巴巴盯著自己瞧,便笑著將信順手遞給離他最近的夏侯振:「夏侯洵讓我們給城裡的人遞信,就說明日一定要見到陛下,若不然,後日一早就開始攻城。」

安王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上面怎麼沒有夏侯洵的印或落款,不會是有人假冒的罷?」

夏侯晰笑了笑:「我前邊說過,夏侯洵素來小心,在這等細節上,怎會讓人有抓把柄的機會,他早先便與我約好暗號,這裡頭的確有他標記好的暗號,應是他無疑了。」

與夏侯洵的聯繫一直由夏侯晰進行,他既然說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

不過其他幾個藩王卻更關心另一件事:「他讓我們攻城,想得美!到時候惡名讓我們擔,好處由他拿,他連寫個信都不敢落款,將來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咱們上哪喊冤去!」

安王更是生氣:「夏侯洵這小子算盤打得真精啊,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咱們要是到時候打出支持夏侯瀛或夏侯滬的旗號,看他上哪兒哭去!」

等眾人七嘴八舌發洩完怒氣,夏侯晰方才緩緩道:「咱們這點人馬,嚇唬嚇唬人可以,當真攻城,只怕是沒什麼勝算的,不過此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諸位叔伯兄弟也不用太生氣,左右咱們跟夏侯洵也是各取所需。但這封信,起碼說明了一件事!」

他抖了抖信箋:「皇帝一定是出事了,所以膽小如夏侯洵,都已經等不下去!這是咱們的大好機會,今後能不能成一方霸主,就要看咱們這次的表現了!我這就去信,說可以在城外為他壯聲勢,逼迫那幫文臣盡快選邊站,但他到底能不能成大事,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其他幾人互相看一眼,點點頭,都覺得這個提議可以接受,他們出了力,又不至於擔上太大的風險,進可攻,退可守,沒什麼可挑剔的。

……

「七郎,此事宜早下決斷,夜長夢多,等五郎回來,局面與現在可就是兩樣了!」

說這話的人是六皇子夏侯滬,而他說話的對象是七皇子夏侯洵。

換作幾年前甚至是幾個月前,夏侯滬絕不會想到自己會選擇支持另外一個兄弟,因為那時候他自忖母妃位分後宮最高,自己又文采風流,必然是最被父親看好的那一個,誰知道會出了個走水事件,夏侯滬被皇帝一通連罵帶訓,徹底嚇破了膽,自此之後就歇了對皇位心思。

上回夏侯渝離京之後,夏侯洵就主動來找他,說現在夏侯渝的生母已經被追封為貴妃,皇帝的用意呼之慾出,如果他們再不結為同盟,等夏侯渝得了大位,第一個要收拾的,只怕就是他們倆了。

夏侯滬當時還覺得沒所謂,說夏侯渝得了帝位也好,只要不是那個殘暴嗜殺成性的夏侯淳得了,一切都好說,到時候大家安安分分俯首稱臣,夏侯渝應該不至於喪心病狂趕盡殺絕的。

夏侯洵就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我記得當年夏侯渝初回上京時,你可沒少嘲笑奚落他啊,你覺得他會因為你不跟他爭就心存感激?

夏侯滬想想還真是,當時自己瞧不上剛剛回齊國,跟鄉巴佬似的夏侯渝,沒少在宴會上出言調侃他,夏侯渝自然什麼也沒表現出來,夏侯滬說什麼,他就低著頭聽,要麼笑臉迎人,從來不曾因此跟他起口角,夏侯滬覺得無趣,久而久之也就懶得說了,不過現在一回想,他卻驚出一身冷汗。

夏侯洵見了他的表情,就拍拍他的肩膀,說其實你不用害怕,我也沒少在暗地裡給他下絆子,既然陛下至今沒有立儲,皇位自然有能有德者居之,咱們從小交情就不錯,我若能成大事,不說別的,肯定不會像夏侯渝那樣對你懷恨在心,屆時你想當賢王就當賢王,想逍遙自在就逍遙自在,不是更好嗎?

也正是這一番對話,讓夏侯滬下定決心,徹底站到夏侯洵這一邊。

此時兄弟倆正在夏侯洵府上書房裡,夏侯洵神色還算淡定,夏侯滬卻有些坐不住了。

「六兄稍安勿躁,若無意外,此事今日便能有所進展。」

夏侯滬不明其意:「能有什麼進展,總不會是陛下忽然醒過來罷?話說回來,你能確定陛下當真是出了事麼,總不會又和上次一樣,最後將我們所有人玩得團團轉罷?」

夏侯洵:「魏國本來就尚未平定,若此事傳到那邊,誰知道會不會有魏人不甘失敗,趁機興起波瀾,陛下若想考驗兒子們,絕不會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法子。」

夏侯滬神色一動:「這麼說,陛下很有可能真的已經……」

雖然天家父子之間的親情並不那麼純粹,但在這些皇子幼年時,除了夏侯渝之外,其他人都曾得到過來自皇帝的關愛,所以扎聽到這個壞消息,夏侯滬的心情也實在稱不上美麗。

於淑妃如今代掌六宮宮務,夏侯渝就不信夏侯滬當真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難道於淑妃沒與你說?」

夏侯滬嘆了口氣:「我母親也見不著陛下的面啊!上回還是半個月前,她在門口站了半天,好容易得到陛下的許可入內,結果從頭到尾陛下就只與她說了三句話,讓她好生打理後宮,在那之後,我母親就沒再見過陛下的面了。」

後宮沒了皇后,皇帝又是個強勢的,素來不會讓後宮左右自己的想法,在承光一朝,後宮和外戚的影響力降到了最低,幾近於無,所以於淑妃沒法見到皇帝的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聽見對方的境遇和自己一樣,夏侯洵暗自鬆一口氣,露出戚容:「事到如今,人心惶惶,也該是到了立儲的時候了。」

夏侯滬道:「你放心,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與於家親厚的一批朝臣,屆時都會支持你。」

夏侯洵起身拱手,鄭重道:「一世人兩兄弟,多謝兄長仗義,弟弟我就不說什麼客氣話了,以後我大事能成,自然忘不了你的天大功勞!」

夏侯滬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知道是兄弟,這麼客氣作甚,有你這句話就成了!其實我這人,打從上回被咱們老爹坑過之後,就怕了退了,不敢再奢望更多,我也知道我這腦子,只能吟風弄月,不是坐在皇位上整天操心哪裡戰亂哪裡發大水的料,以後只要能當個富貴閒王,再將我的母親接出來頤養天年,我就心滿意足了。」

夏侯洵也露出笑容:「六兄的願望定能實現。」

兩人正上演手足情深,外邊來了人,說有要事要稟告。

夏侯洵心裡有數,面上卻還不動聲色,讓人進來。

對方進得書房,見夏侯滬也在,便愣了一下。

夏侯洵溫聲道:「不妨事,六兄不是外人,你只管說。」

那人先向夏侯滬行禮,而後道:「郎君,六殿下,外頭又出大事了,據說藩王們往城裡遞進來消息,口口聲聲說陛下一定是落於奸人之手,才會久不露面,他們要求明日見著陛下,說是若明日還不能得見陛下無恙,後日便要攻城清君側了!」

夏侯滬面色一變:「不可能罷,他們也才幾萬人,鐘銳手底下的人不是比他們多麼,這些宗室膽子也太大了,完全是吃定了陛下無法露面,才會有恃無恐啊!」

夏侯洵道:「但他們的威脅,卻正好給了我們機會。」

夏侯滬轉念一想,大喜道:「不錯,我們可以以此為藉口,要求入宮陛見!」

夏侯洵點點頭:「事不宜遲,我這就入宮,六兄可要一起?」

夏侯滬有點猶豫,因為他上次正是因為想入宮看熱鬧撿便宜,因此才被皇帝捉了個正著,眼下都有心理陰影了。

猶豫半天,最後還是看熱鬧的心理佔了上風,他嘴上雖然說不要皇位,支持夏侯洵,可誰又真能超然物外?皇帝若真當面開口要他繼位,會往外推的才是傻子,夏侯滬心底總還存著這麼一絲念想。

「我與你一起去罷,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片刻之後,他下了決定。

夏侯洵自然是面露感激的:「那快走罷。」

……

鐘銳的腳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急促,這麼匆忙。

他原就生得魁梧,走起路來,一步能當別人兩三步,此時又比尋常時候還要更快上幾分,簡直稱得上健步如飛了。

後面的士兵跟得氣喘吁吁,他卻渾然未覺,並作幾步跑上高高的漢白玉台階。

但一到宮殿門口,他的腳步立馬就放緩了,整個人的動靜也跟著小了下來。

「勞煩你們進去通傳一聲,就說我來了,請樂內監出來說話。」他對門口的內侍道。

後者答應一聲,轉身入內。

沒過一會兒,樂正就出來了,兩人走到一旁的柱子邊上說話。

鐘銳開口先問:「陛下龍體如何了?」

樂正眉頭緊鎖:「還是那樣,醒了就說胡話,這幾日都沒個清醒的時候,後宮來了幾撥人想見,我都沒讓見。」

他見鐘銳滿頭大汗:「鐘將軍行色匆匆,想是有急事?」

鐘銳苦笑:「不單是急事,還是大事,出大事了!藩王們遞了消息進來,說明日一定要見到陛下,不然後日就攻城!」

樂正啊了一聲,面露怒色:「他們竟然如此大膽!」

鐘銳頓足:「那些藩王滿打滿算才幾萬兵力,彼此又各有算計,真打起來,金吾衛尚能應付,債多不愁,我都還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於相他們,還有眾皇子,這事一出,他們肯定是要入宮鬧著見陛下,請陛下決斷的,樂內監,這事拖不下去了,要不就實話實說罷,真出了大事,咱們都擔不起責任啊!」

樂正嘆了口氣:「事已至此,我也料定是拖不下去了,否則就白白連累鐘將軍陪我擔了這惡名!」

鐘銳苦笑:「你我都知道自己是為陛下辦事,忠心耿耿,可外人不知,要是真被當成敗壞社稷,把持朝政的小人,咱們這冤要向誰訴去?」

樂正點點頭:「你我盡力了,若再有人要求入宮覲見,你就別攔著了,都讓他們到大慶殿來罷。」

這話才剛說了沒多久,那頭宮外果然就陸續來了人。

夏侯洵兩兄弟不算快,比他們更快的是於晏等文臣,他們一聽到消息之後立馬就趕往宮門來了。

任誰都知道,如今這個局面,只要皇帝一露面,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那些宗室總不可能當真造反,就算他們腦子壞了,真敢攻城,夏侯渝和魯巍還有幾十萬大軍在潭京,到時候趕過來馳援,這些人就要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皇帝秉政數十年,積威甚重,若是知道他沒事,那些宗室立馬就老實了。

大皇子夏侯淳如今被廢為庶人,關在府裡出不來,三皇子夏侯瀛平日看著不問俗務,聽見這個消息,也急急忙忙趕來皇宮,生怕被人佔了什麼便宜。

連同後到的夏侯洵兄弟,以及隆慶長公主、嘉祥公主等近支宗室,一干人在宮門外面做好了跟鐘銳撕破臉的準備,誰知道後者二話不說就將他們放了進來,倒讓眾人錯愕老半天。

趁著去大慶殿的路上,於晏拉住鐘銳就問:「事到如今,那些藩王在外頭鼓噪不休,陛下總不可能還不露面,你老實說,陛下是不是下不了床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周圍幾個人都豎著耳朵,倒也聽了個大概。

鐘銳長嘆一聲,也不說是不是,只道:「於相您也別問了,等會兒見著陛下,您就知道了。」

於晏聽這語氣,似乎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嚴重,心頭不由咯登一下。

一行人也無心說話了,路上默默無言,到了大慶殿外,便有小黃門迎上來:「樂內監請諸位入內之後,勿要大聲喧嘩,驚擾了聖上!」

眾人是知道樂正在皇帝跟前的地位的,心頭雖有不滿,也沒人願意當出頭椽子,便都魚貫進去,腳步刻意放輕。

樂正就站在內殿與外殿的那扇門口,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裡面的動靜,又能看到於晏等人進來。

「拜見各位貴人。」人太多了,樂正也沒法一個個行禮,便如是道。

隆慶長公主蹙眉:「閒話休提,陛下到底如何了?」

樂正垂首:「陛下的情況不太妙。」

隆慶長公主的聲音帶上怒意:「胡鬧!不妙是怎麼個不妙法!你先前百般攔著不讓我們見,如今卻跟我們說不妙,那些藩王可在外頭可勁兒地鬧呢,陛下若有個萬一,你千刀萬剮都難辭其咎!」

語氣雖是極其嚴厲,但她仍舊很注意壓低了聲音。

樂正道:「奴婢也不是有意隱瞞,是陛下先前清醒時交代的!」

隆慶長公主急了:「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樂正眼眶一紅,啞聲道:「陛下,陛下他現在不認得人了!」

眾人驚愕交加,隆慶長公主的表情更如晴天霹靂。

「什麼叫不認得人了?」

樂正垂淚道:「貴人們進去見了便知曉了。」

也無須他說,隆慶長公主早已搶先一步走了進去,夏侯洵等人連忙緊隨其後。

眾人在外頭的時候,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走進內殿,越靠近龍榻時,那股味道就更加濃郁嗆鼻,直往七竅裡鑽,令人噁心欲嘔。

但誰也顧不上去掩鼻,因為他們已經瞧見了躺在龍榻之上的老者。

對方閉著雙目,兩鬢斑白,臉上全是斑點和老態。

「阿兄!」隆慶長公主鼻子一酸,淚珠滾動,再也忍不住,直接就撲了上前。

夏侯洵他們雖然不像長公主這般失態,但臉上的震驚也是難以掩飾的。

於晏前幾回見過皇帝,總算還沒有那麼驚訝,但他也不知道樂正說的「認不得人」是什麼意思,便問:「樂內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