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番外:至親至疏夫妻

魏臨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見到活著的嚴氏。

那是在魏國歸降之後的第七個年頭,彼時正好也是新帝登基的第七個年頭。

夏侯渝登基的第兩年,南方蠻族作亂,朝廷調派於蒙前往平叛,誰知那一年正好又遇上黃河氾濫,回鶻人見齊國將注意力放在南方那塊,又忙著賑災,覺得有機可趁,便帶著人南下頻頻侵擾。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些地方上的藩王,因上回先帝駕崩時逼宮不成,後來被夏侯渝處置了好些人,只是夏侯渝事情太多,一時顧不上將所有藩王都清理乾淨,結果有幾個趁著接連出事,也跟在後頭胡說八道一通,說皇帝得位不正,先帝死因有疑云云,扯虎皮做大旗,跟著起事。

藩王作亂不足為懼,回鶻人才是心腹大患,老將賀玉台年事已高,精力不濟,魯巍又被調去剿藩王,夏侯渝便御駕親征,親自帶了人去柴州打回鶻人,朝中一應事務則由顧皇后暫為代理。

這放在從前,自然是不合規矩的,從來只聞太后攝政,斷斷沒有皇后攝政的道理,前頭倒是有兩位,呂后和武後,可正因為如此,有些人才更擔心齊國蹈前人覆轍,牝雞司晨,亂了朝綱。

但是便有不少人反對,可皇帝一意孤行,又將先帝在位時,令景王監國,結果景王監守自盜,差點造反的事情拿出來說,把那些原想提議夏侯潛等人來代為攝政的臣子趕緊又將話給吞回去,生怕讓皇帝誤會自己居心叵測。

於是這事就這麼定下來,自然也沒少人背地裡等著看笑話,但他們最後卻都大為失望,且不說天子親征順利,不過半年就將回鶻人打跑,自此龜縮在草原深處,好幾年不敢再來犯,顧皇后理政竟也井井有條,賑災平亂供給糧草,幾頭不亂,令人歎服。

等天子歸來,皇后卻沒有因此從前朝退出,反倒自此形成了慣例,每逢有大事,皇帝便會另設一座,讓皇后一同旁聽決斷,有時候皇帝生病,也有皇后在,不致耽誤正事,久而久之,竟出現唐時「二聖臨朝」之局面。

起初自然也有不少人看不慣這種事情,紛紛上疏建言,其中又以言官為罪,連動搖江山社稷的話都說出來了,歸根結底就是見不得女人對著他們指手畫腳,不管這女人是不是比他們厲害,然而皇帝不為所動,眾人也無可奈何,固然有少數固執己見的因此請辭,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捨不得官位的,也不想為了這件事與皇帝爭論僵持,畢竟時下世風開放,北方猶勝南方,眾人見皇帝乾綱獨斷,不肯聽勸,慢慢地也就熄了這份心思。

久而久之,顧皇后聽政,反倒了慣例,被習以為常。

故此當咸寧七年,魏臨以魏國公的身份入朝覲見時,正好那幾日皇帝因身體不爽,便由顧皇后代為接見。

自打顧香生成為齊國皇后起,魏臨只在每年宮宴上遠遠看見她幾面,對方容貌依舊不遜當年,甚至因為年紀漸長,反而更多了幾分成熟風韻,端莊有之,氣勢有之,令人望而生敬,正是一國之母的風儀神采。

他沒想到,有生之年,兩人還能在私下的場合見面說話。

而這一次,換他對她行大禮。

往事不可追,然而這世上又怎有幾個人能夠灑脫到完全不將過往放在心上?

曾經是夫妻,如今卻一個高坐,一個下跪,怕是只有神仙或聖人,才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魏臨無法心如止水,所以他只能儘量不將視線與對方對上,免得勾起那一腔愛恨情仇。

然而眼前這個人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是個失敗者。

魏臨藏於袖下的手,無聲無息地攥緊了拳頭。

沉默尷尬的時間沒有太長,顧皇后讓他平身免禮,然後溫聲道:「我知你心比天高,本也不欲召見你,以免你以為我有意折辱你。」

魏臨拱手:「臣何敢作如此想。」

顧香生聽出他平靜語調下的微瀾,也並未多言,只道:「今日見你,是因為有一個人想見你,托到我面前來,所以我想讓你們見一見。」

魏臨微微蹙眉,沒等他領會對方的語意時,便聽見顧香生道:「出來罷。」

出來?誰出來?

總不會是讓皇帝出來,夫妻倆準備聯手給他個難堪罷?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魏臨臉上是全然的冷淡。

然而從後面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他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嚴氏。

他原本應該已經死了的妻子。

魏臨的瞳孔微微一縮,幾乎就要直身而起!

他死死盯著嚴氏,確定對方正是他所想的那一個人。

嚴氏去了華服美飾,一身荊釵布衣,顏色依舊動人。

她並沒有因為看見魏臨而驚恐,反而從容不迫,先向顧香生行了一禮,然後才向魏臨微微屈膝:「好久不見,夫君別來無恙?」

魏臨漸漸平靜下來,他明白夏侯渝騙了自己,嚴氏根本沒有死。

實際上他卻也冤枉了夏侯渝,後者其實本沒打算「收錢不辦事」,只是魏國歸降那會兒,正好碰上先帝病重,夏侯渝不得不日夜兼程趕回齊國,嚴氏父子的事情就此耽擱下來,還是等他坐穩了皇位,方才派人去讓嚴氏父子「病亡」,當時顧香生聽說魏臨與夏侯渝的交易之後,便說道:「嚴氏父子把持兵權,本也是存著要挾魏臨,凌駕皇權的心思,有因必有果,成王敗寇,他們死也就死了,但嚴氏身為女子,從頭到尾卻沒主動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當年嫁給魏臨也非她所願,後來嚴氏父子掌兵,更不可能是她勸阻得了的,不管她品行如何,當不至死,如若可能,還請陛下饒了她一命。」

妻子難得主動提出一個要求,夏侯渝哪裡會有不從的,自然就同意了。

嚴氏逃過一命之後,一直隱居在京郊一處宅子裡,像尋常婦人那樣,甚至還親自下地幹活,左鄰右舍只當她喪父無子,卻絕想不到這女子還曾當過一國皇后。

她與魏臨所生的那一兒一女,原是被魏臨帶走,養在府裡的,然而前不久,那兒子因染了風寒,一病不起,竟然就夭折了,她聽說之後,才求到顧香生面前,希望能夠與魏臨見一面,並帶走女兒撫養。

魏臨不知其中內情,乍瞧見嚴氏,只覺得自己奉上魏宮寶藏,卻終究還是被夏侯渝欺騙了,心頭憤怒,連帶看嚴氏的目光,也早沒了當年那一絲僅剩的柔情,而泛著全然的冷意。

二人久別重逢,無論是恩是怨,總有許多話要說,顧香生知道自己在旁邊,許多話嚴氏便開不了口,於是起身離開,將內殿留給兩人。

「殿下不多留一會兒麼,也聽聽魏國公要對嚴氏說些什麼?」蘇木在旁邊道。

顧香生搖搖頭:「至親至疏夫妻,他們兩人,早已無話可說。」

前半句蘇木沒聽懂,聽見後半句,她便道:「只怕魏國公一怒起來,會失手對嚴氏動粗呢!」

顧香生失笑:「你不瞭解他,他不是那種人,縱然恨極了嚴氏,他也不會失態至此。他隱忍了大半輩子,若無意外,也還會繼續隱忍下去的。」

這樣的人,心事藏得太深,無人可以窺透,若他願意,可能還會留一條縫隙,稍微容許別人進駐一點點影子,可也只有一點點影子,再多卻不能了。

顧香生曾努力過,她相信嚴氏也曾努力過,但後來事實證明她們都失敗了。

人與人的追求本就不一樣,魏臨將皇位放在最前面,所以他必然會是這麼個性格,即便再來一次,他也不會有半分改變,半分後悔。

嚴氏既然看透了這一點,又有父兄的仇恨,此生與魏臨必然也是形同陌路。

想及此,她低低嘆了一聲,也不知是為魏臨,還是為嚴氏。

「陛下來了!」蘇木低呼一聲。

顧香生轉頭,瞧見大步朝自己走來的人,嘴角也忍不住揚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