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沈默的祕密結社·之四 遙望

  最近我的生活是一片混亂。

  那隻該死的鬼何以風,每天都變化人形跑來煩,趕也趕不走,越罵越高興,越揍越舒服。我真不知道有人…我是說有鬼會變態到這種地步,簡直要把我氣死。

  而且這只死鬼是個有修行的「待遞補神明公務員」,小鎮的十字路口沒有道祖神做得久,他這個小有修行的鬼魂兒坐鎮,居然比那些正統道祖神少災禍,徐道長鐵青著臉轉述了老大爺的意思,要我裝聾作啞,好歹忍耐一點。

  但徐道長話是轉達了,轉身就給何以風一記鐵拳,讓他的臉像黏土一樣貓了一大塊,半個小時才掙紮著恢復過來。

  我真的很想自己去懇求老大爺,我一點都不想忍耐了。但那夜之後,我就聽不到老大爺開口,當然也見不到名為仁王的大老虎。依舊還是靈異視障人士。

  幸好是晚上僻靜處,不是的話,校園怪談又添一條了。

  不過我想,天界大約很缺乏人手,連這種人格有缺陷的變態鬼都要,真該有個神界人力銀行才對。

  為了怕我危險,原本一兩個月才來一次的徐道長,變成一個禮拜就來一次。他是答應老大爺不殺何以風沒錯,但只要讓他掐指算出何以風有任何不良企圖…就可以看到被電得像史萊姆的死鬼在地上蠕蠕而動了。

  我有很深重的歉意。聽說徐道長的師父雲濤道長是個了不起的高道,別說國內的達官貴人,連信天主教的外國人都偷偷來請,滿世界都有他的足跡。雲濤道長過世以後,徐道長就接下他沒完成的委託,忙個沒完,這兩年才稍微清閒一些,但也是勞碌奔波。

  結果為了怕變態死鬼對我伸出魔掌,他每個禮拜都會儘量擠一天出來看看,我勸他不用這樣。

  「我有你的符呀。」我真的很不想給他添麻煩。

  「這等奸惡的東西,不好好看緊是不行的。」他又皺緊好看的劍眉,「起居當心些,讓妳貼的符貼了沒?別給他機會登堂入室!」

  …我真的不能在宿舍裡貼那麼大張的符,室友會先嚇死吧?我只能折得小小的,用白色膠帶貼在牆上,祈禱室友沒發現。

  「貼了。」我垂頭喪氣的說。理論上,我沒騙他。

  這邊就鬧不清,小東小西又有新花樣。

  那個丟臉的rap大儺給他們很大的信心,他們決定要去參加淚光大道,果然一鳴驚人…他們氣勢萬鈞的在試唱會唱「電音白衣神咒」,結果讓試唱會所有的燈管都爆炸了,把評審嚇得要死。

  雖然連初審都沒過,但他們這首「電音白衣神咒rap版」,在網路上大大的紅了一陣子。

  這給他們很大的鼓勵,認為創作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所以…他們開始著手寫新的歌。

  他們一開始寫,社辦就雞犬不寧了起來。連我這種視障人士都覺得社辦越來越擠,臭味越來越重,葉勤學長的尖叫聲日創新高,雅意學姊吐到瘦了好幾公斤。

  我哀求他們別再搗亂了,小東小西堅稱不是他們的問題。

  這根本是睜眼說瞎話。等他們的歌曲完成,我就沈重的體會到這點。

  那天他們很樂的對著我們發表新歌,一開口,葉勤學長叫都叫不出來,張著嘴,無聲的驚恐。雅意學姊很捧場的朝著垃圾桶吐。

  「龍角吹來第一聲,一聲的確請東營!東營兵,東營將,東營兵馬九千九萬兵…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come on every boby!yo yo yoyo yo yo yoyo!」

  天啊…我快要不能呼吸了。空氣,我要空氣…臭翻啦,我會被毒氣毒死…我正在為了空氣掙扎的時候,全社都躲在我後面,祈禱的祈禱,哭的哭,吐的吐。

  「您啊叨啊公啊系啊有交代,三牲五禮拿來拜,oh yeah~oh yeah~」他們非常陶醉的比手畫腳,但我覺得這個不小的社辦重重疊疊的擠滿人,他們兩個不知道嗎?

  我很想帶著社員逃出生天,但我「擠」不出去。

  …沒有常識也要有一定程度的看電視。誰會無腦到用一毫不缺極度正式的牽亡歌唱rap啊?

  等他們一曲終了,我已經翻白眼臭昏過去了。還是學姊學長一路尖叫狂吐著架著我逃出去,我還因此病了兩天,爆發過敏性鼻炎。

  之後他們試圖唱這首歌的時候,就會被我拿著掃帚一陣亂打阻止,嚴厲的封印了這首歌。

  別說我拿掃把打人很殘酷…讓我動上拳頭,那才是會出人命的殘酷。

  我雖然從小就聞得到異類的味道,也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我實在太忙了,所以並沒有太大的困擾,身體一直都非常強壯,鮮少生病。

  這次實在是太誇張了,除了小東和小西以外,我們每個人都病了一場。據學長說,附近想要超度的鬼魂都像龍捲風般「奔」了進來,最可怕的是,他們就這樣被小東和小西的表演超度了。

  這對雙胞胎一遇到表演事業,渾然忘我,根本就什麼都看不到,等他們唱完,也就超度完畢,只奇怪我們怎麼都逃了。

  超度是好事?不不不,絕對不是。我們都缺乏天賦,小東小西只有一把嗓子上達天聽(?),沒趕上的當然會火大,期待下場演唱會開始…這對不知死活的兄弟被跟了一大串,偏偏都在背後,嚇到(和臭昏)的是我們倒楣的社員。

  還是靠徐道長驅邪,又把這對腦袋有黑洞的兄弟罵了一頓,這才了事。

  但我追出去要把徐道長忘在社辦的包包給他時,發現他在停車場,看著歌詞不斷發笑。「…這該說有天賦還是沒天賦呢?這些孩子真會想…」

  「我寧可他們沒天賦哪。」我嘆氣的送上徐道長的包包。

  他忍了忍,爆笑起來。「…告訴我,你們的大儺是怎麼進行的?」

  這麼丟臉的事情,我怎麼說得出口?「…我記得他們有錄起來。」

  「務必給我一份。」

  我也不知道三劍客怎麼會想拍這個,但我還是悶悶的轉錄了備份,寄給徐道長。

  他根本沒等下個禮拜來時跟我講感想,直接撥電話給我。我握著手機,聽他狂笑了兩分鐘。

  我的臉孔一陣陣發燙,難堪和丟臉如海潮般不斷震盪我可悲的心胸。

  好不容易停住笑,他深深吸了幾口氣,「…他們的能力很不穩定。妳看好他們…噗,哈哈哈哈哈~繃雌繃雌…哈哈哈哈~」

  我羞愧到想倒地不起。

  ***

  和徐道長越熟,越發現他在別人面前總是板著臉,但會失態狂笑,只會讓我看到。

  其實他沒想像中嚴肅嘛。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他又凶又暴躁,卻跟他相處的比其他同學都好。或許是因為當了太久的姊姊,我的心境整個提前蒼老了吧?連大四的學長學姊我都覺得幼稚,也許是社團的學長學姊們做了最差勁的示範。

  我也必須承認,跟徐道長相處的時候,我有種強烈的「鬆了一口氣」這樣的感覺。糾纏不休的責任感,終於可以暫時放下,不那麼累了。

  我猜,這就是被疼愛的感覺吧?

  所以,徐道長在四月底跟我說,他得離開幾個月應付梅雨季時,我有點落寞。即使他先行把何以風電個金光閃閃,讓他在十字路口養傷,不來煩我,也沒讓我覺得好過一點。

  「學校不會有事的。」他揉了揉我的頭髮,「除了學校的事情,其他事情妳也可以打電話給我。手機號碼還留著嗎?」

  我點頭,「有。」設法擠出一個笑容。

  他沒說什麼,又把我頭髮揉的更亂。「…好好用功。」就轉身走了。

  離家唸書這麼久,我頭回覺得很孤獨。什麼都要自己面對,好累。但這樣的憂鬱維持不到五分鐘,等我打開社辦大門,就完全終止了。

  小東小西正在唱金剛經rap版。我再次的拿起我的掃帚凶器。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失手打死這兩個腦袋有黑洞的白痴。

  梅雨開始下了。

  我半夢半醒的,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足不點地的,隨著雨和風前行。我聽到黝黑的河水轟然如雷,張牙舞爪的咆哮。

  要發洪水了。我心底想著。累積許久的、對人類的怨恨,要爆發了。

  一個穿了一身黑的人,對著黑暗狂暴的河水朗聲誦著經文,狂風驟雨都吹不去他的聲音。在撲天蓋地宛如黑墨的夜裡,穿著黑衣的人卻清晰的像是發著微光。

  身不由己的靠過去看,是徐道長。

  河水快吃掉他了。浪潮捲得好高好高。

  「不要!」我大叫,抓著掃帚柄抵地而帚朝天,我猛然頓地蹲伏,「走開!」

  千軍萬馬似的河流倒捲,發出更憤怒的吼聲。

  「妳在這裡做什麼?」徐道長臉色都變了,「快回去!」朝著我的肩膀猛然一推。

  我猛然驚醒。一開始,我以為是冷汗。但冷汗會多到從手指滴落嗎…?

  我想下床,卻覺得全身痠痛,腿幾乎抬不起來。真是奇怪的夢。我吃力的爬下床,找了乾淨的衣服去浴室洗熱水澡。

  但讓我覺得困惑的是,我的睡衣全濕了,但床鋪一滴水氣都沒有。

  這樣的夢,我連做了六天,唯一的不同是,徐道長越罵越凶。我越來越累,上課都趴在桌子上睡覺,巡邏我根本去不了,讓小東小西去唷唷耶耶,只是嚴重警告他們別亂開演唱會。

  第七天下午,徐道長打電話給我。「…別再離魂了!妳的能力非常不穩定,根本不是玩這種把戲的料子…」

  「離魂?什麼?」我只覺得茫然。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妳有做什麼奇怪的夢嗎?」

  「有啊。」我坦白,「要發大水了,每晚我都跑得好累。但不跑又不行。」

  他沈默更久,悠然的嘆了口氣。「…妳來吧。晚點我派人去接妳。」

  我納悶了。但可以見到徐道長我還是很高興的。果然大約一個小時後,就有個乾乾淨淨又靦腆的小男生來了。

  「如劍師兄要我來接小燕子。」他怯怯的站在社辦門口。

  他的話剛說完,社員安靜了一秒鐘,齊齊看著我,我一個個瞪回去。這些莫名其妙的傢伙。我起身,抓著外套就跟這小男生走了。

  雨,又開始無止無境的下。

  小男生開吉普車,幾乎沒跟我說什麼話,只是好奇的偷看我。他只說他是徐道長的同門師弟,但師父不同。他講的那些繞口的名字我也沒記住。

  他開了很久,兩三個小時吧?我們越走越深山,有些地方幾乎沒有路,是跟著輪胎印強行過去的。

  最後我們在一個簡陋的工寮停下來,我要下車時,徐道長撐著傘等我。

  他好憔悴。我心底有種難過的感覺。

  才一個月沒見,他整個消瘦疲憊。我猜是遇到麻煩了,我還讓他擔心,甚至找人接我過來。

  「…妳這什麼樣子?」他發牢騷,「臉都瘦了一大圈。」

  「呃,徐道長,我只是做了惡夢,你真的不用在意。我來又不能做什麼…」

  「不是要妳做什麼。」徐道長的劍眉又皺攏,「妳不能這樣夜夜離魂了。我知道妳不能控制,乾脆讓妳在這裡。」他靜默了一會兒,「兩害只能取其輕。」

  離魂?我?

  他沒再做什麼解釋,只是催我穿上雨衣雨鞋,並且拿傘給我。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妳都別講話也別動,懂嗎?」他按著我的頭。

  「好。」

  我跟在他背後,走入風雨交加的雨夜。坦白說,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我以為會有壇啊,什麼七星陣啊,結果都沒有。徐道長就如在我夢中所見,站在河岸邊,轟然澎湃的河水聲異常可怕,在如墨的夜色中,一聲比一聲高亢。

  看不見的對岸,響起鈴聲,鈸響鐘鳴,我猜這是做法事用的法樂吧?

  徐道長舉起一把桃木劍,躬身長揖,開始舞劍。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道家儀式的一種,俗稱武場。他一面舞劍,一面唸唸有詞,隨著抑揚頓挫的朗聲,河水卻越來越高漲,像是有生命般。

  劈哩趴拉一聲巨響,欲發的洪水捲成一條昂然而模糊的「龍」,對著徐道長發出響亮而狂怒的雷鳴。

  我這個靈異視障兼聽障人士居然聽懂龍的意思。

  這樣就足以了恨嗎?

  打從心底冷了起來,我卻一步也不敢動。

  我不知道這儀式持續多久,只覺得冷汗不斷的冒出來。洪水高漲又退縮,退縮又高漲,龍的狂叫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怨恨。

  轟的一聲,對岸發出驚叫聲,法樂也停了。徐道長倒退一步,悶哼一聲。

  「不行了,師兄!」小男生衝過來嚷,「撤退吧!所有的樂器都粉碎了…」

  「你們退!」徐道長狂吼,他轉頭我才看到唇角有血。他望著我,猶豫不決。眼神又復剛毅,「小燕子,到我背後來。」

  我跑過去,全身都在發抖。

  「師兄!」小男生更急了。

  「她不會控夢,也不能退。」他拭了拭嘴角,「連續離魂七天,一樣也是沒命。不如陪我賭一下。你們退!有什麼萬一…你們還可以把災害減到最輕!」

  他發出跡近野蠻的怒吼,將桃木劍指了過去,像是對他挑戰一樣,河水也發出轟然大響。

  坦白講,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如果真的發了大水,災情可能

  非常嚴重吧?因為我隱隱的聞到濃重的酸味,那是有人快死的味道。這樣強烈而濃郁,我很害怕。

  但我想,徐道長大概是輸了。他的眼睛流下兩行血淚,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打中,撞到我身上,連我都覺得骨頭要斷掉了。

  他張口吐了口血,摸索著桃木劍。我覺得毛骨悚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看不見了。而水,來了。

  「不!不要!」我將被風吹得剩下傘骨的傘尖插在地上,「走開!」

  大水因此遲滯了一兩分鐘,我想。

  徐道長按著我的肩膀,低聲,「跟我這樣說…」

  我連想也沒想,「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常當視之,無所不辟!」

  隨著我虛弱的吼聲,洪水像是被劈成兩半,轟然的露出底下的河床。哀號的聲音宛如龍吟。

  然後一陣悠然的簫聲,從對岸傳過來。抓著我肩膀的徐道長一震,手指用力了。我想喊痛,又吞了下去。

  因為他說,「…師叔。」

  只有兩個字,感覺卻非常非常複雜。有歡喜,有哀傷,懷念、悔恨,好像還有點煩惱與模糊。

  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淋濕的臉孔感傷的笑了一下,又復堅毅。他朗聲唸著祭文,聲音傳得很遠很遠,風雨也不能侵擾。

  發出一聲嚎啕似的潮聲,河水溫馴下來,嗚咽般潺潺而去。

  「…小燕子。」他的聲音溫和疲憊,「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我很會記路的。」我哽住。這個時候,所有的擔心和害怕一起爆發起來。

  「妳帶路吧。」他抓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已經沒事了。」

  工寮不遠,但幾乎都是泥濘的上坡路。在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徐道長,跌倒好幾次。我完全忘記害怕,只覺得心酸難受到極點,把他的手拉過來繞著我的肩,吃力的將他扶過去。

  工寮外面破舊,裡頭倒是很舒適,有套房水準,甚至還有熱水。

  我打了盆熱水,試著抹去徐道長臉上的血漬。「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他搖頭,「去醫院也是沒用的。我是使力過猛,塞了經脈。等我靜心入定就好了…」短促的笑了一聲,「但我現在靜不下心。」

  擦著他傷痕纍纍的手,我滴下眼淚。

  「有什麼好哭的?我不是真的瞎了。不要怕,剛剛妳還那麼勇敢呢。妳是只有勇氣的燕子。」他摸索著站起來,「幫我拿一下衣物,我去沖洗一下。」

  我知道他一直很愛潔,什麼都弄得乾乾淨淨的。他就對我的舊布鞋皺過眉,教訓我衣不潔而心不正。

  就算看不見了,他也很堅持這個。我把臉埋在毛巾裡拚命哭,這夜真的驚恐過度,我一直都生活在安全的世界,沒見過這樣的凶險。

  「死撐著一個姊姊的殼,結果妳還是個小孩子嘛。」徐道長輕笑,他已經洗去一身泥濘,難得的穿著雪白的唐裝。「我記得還有我的衣服,妳找一找。別著涼了。」

  我乖乖的去洗澡。他的衣服,我穿起來實在太大,長褲就真的不行了。反正他這件長衫都被我穿成長旗袍了,應該也還好吧?

  等我走出去,他正望著窗外發呆,頭髮濕漉漉的,看起來更年輕。

  「…徐道長,你要擦頭髮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他大夢初醒,「沒關係,很快就乾了。」

  遲疑了一下,我嘗試的幫他擦頭髮,但他沒閃也沒避,只是有些無奈的笑,心神像是飄得很遠很遠。

  「那是我師叔。原本是大我好幾屆的學長。」他模糊感傷的笑了一下,「也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我張大了眼睛,停下了動作。哇塞,威力好強的八卦啊~

  「呃…性取向這種事情也是沒辦法的。」

  「就跟妳說我不喜歡男人了!」他又恢復回暴躁的徐道長,「小孩子該唸書不唸書,滿腦子塞這些亂七八糟的,還有地方塞課本嗎?…」

  「可你不是說喜歡你學長嗎?」我爭辯,「總不會學長是女的吧?」

  「…是啊。」他停住長篇大論的訓話,表情柔軟。「認識他以後,真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只想跟在他身邊,注視他的一舉一動。我是喜歡這個人,不是他的性別啊…」

  他輕笑了兩聲,「小燕子,妳還年輕,像是剛發芽的幼苗。心底坦蕩純潔,還沒有污點。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謹慎小心,不要讓未來的自己感覺羞愧。像我…現在想起來,會覺得非常羞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長輩,我很敬愛的人。他跟我說這些隱私,妥當嗎?但他的表情,真的非常非常憂傷。

  遲疑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徐道長,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

  「強迫愛的人接受自己的愛意,是一種羞恥。」他回答。

  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我沒這種經驗。弟妹常說我拳頭比腦子好使,恐怕他們是說對了。

  握緊他的手,我說,「以後不要這樣就好啦。一直想著會讓自己羞愧的事情,又不能用橡皮擦擦掉過去。就像…」我的臉孔燙了起來,「就像我不能一直想著那本可恥的同人漫畫一樣。」

  他緩緩的張大眼睛,感傷的神情轉變成忍俊不住。「…但我留著一本呢。」

  「徐道長!」我尖叫起來。

  他大笑,「我覺得很有趣啊,原來我在他們眼中好像惡魔一樣…而且說真話,重點都沒畫出來啦!」

  「你還想看什麼重點啊!」我快氣死了。

  我氣死了,但氣氛卻輕鬆很多。他絮絮的跟我說了好多跟學長間的點點滴滴,因為學長擅長吹簫,他還刻意去學了笛子。用一種柔軟、愛慕的語氣。

  「…還很喜歡他嗎?」我小心的問。

  握著我的手,他沈默了一會兒。「我…我不知道,說真的。我曾經非常強求,但也強迫過自己遺忘,最後放棄掙扎和回想。剛剛我聽到他的簫聲…很多感覺一起湧上來,但最後卻只有平靜,卻不是不甘願。若是以前,我可能游泳也游過去見他一面吧…」

  他露出一個非常平靜的笑容,「但又覺得不用了。」他仰首,「沒想到我到年近半百,才能解脫情孽。我的確很不擅長與人來往啊。」

  雖然不應該,但他這刻的表情真的…很好看。

  「我不該跟妳講這些的。」他靜靜的說。

  「呃,不然你能跟誰說呢?」這個我就懂了。「徐道長,你說過你和我有點像,我也覺得。我們這種人,又不能跟誰軟弱,不然依靠我們的人,就會驚慌害怕。」

  他的表情柔和下來,輕撫著我的頭。「…我年輕的時候,實在錯過最美好的事情。若我結婚生子,說不定就有妳這麼貼心的女兒。」

  常常舉起拳頭也沒關係嗎?我老爸可是常常掩面偷泣的。

  「我一直不喜歡去外婆家。」我說,「我外婆很愛我們這些小孩,但對我媽的態度非常惡劣。我媽都說沒關係…但我知道她一直很傷心,所以對我們兄弟姊妹都很公平,都愛這樣。我問過外婆,她只說我媽討人嫌,但認識的人都喜歡我媽,除了我外婆。」

  他很專心的聽,或許是因為看不見吧?

  「我是運氣好,媽媽愛我。也有人不愛自己女兒,或女兒怎樣都不愛媽媽的。所以你沒錯過什麼呀。」

  他沈思了一會兒,點點頭。「也對。我不該私自的把妳當成女兒。那我們就當一

  對忘年之交吧。沒想到我會在近半百的年紀,交到妳這樣坦蕩可愛的小朋友。」

  這個我就喜歡了。「好啊,徐道長,我很開心。」

  他讓我去床上睡,說要打坐靜心一下。我上了床,卻在床側摸到一個長長的袋子,摸起來好像是笛或簫。

  「徐道長,這好像是笛子。」我遞給他。

  他摸索了一會兒,打開袋子,取出一把竹笛。「這是學長送的,我一直都擺在身邊。」他溫柔的笑了一下,「山雨淅瀝,是該吹首曲子。」

  他橫笛,初音宛如天風。我白衣的忘年之交,意態瀟灑悠閒的吹著笛子,宛如謫仙般衣袂飄舉,像是要乘風而去。

  在悠遠的笛聲中,我得到了許久未得的空白好眠,不用再魂飛千里。

  天亮的時候,徐道長的眼睛就看得見了。他說吹完笛子就靜得下心。

  「那你要常吹才不會一直罵人。」我說。

  誠實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砍櫻桃樹的故事絕對是騙人。因為徐道長就賞了我一個爆栗,根本沒誇獎我。

  雨停了。看著徐道長分外平靜的臉孔,我想他長久鬱結的梅雨季也過了吧?

  因為他後來訓起我來分外振振有辭和長篇大論。

  「我連什麼是離魂都不知道!」我抗議了。

  他很沒辦法的搖頭,「其實,妳不算沒有天賦…但妳的天賦太不穩定,修煉定當走火入魔。」

  「我沒有要修煉啊。」我看了他一眼,「只是你以後應該還是這麼年輕,我就成了老婆婆了。」

  「亂講。才幾歲就想到老婆婆。」他又皺眉。

  要回去的時候,他寫了一張紙條給我,「這是妳真正的名字。」

  上面寫著:「光風霽月。」

  「啊?」為什麼這是我的名字?我明明叫做鄭燕青。

  「每個人都有最貼近自己本質的名字。」徐道長解釋給我聽,「但真名要謹慎收藏…」他將「光風」撕下來,握手就不見了,「這兩個字我幫妳保管,省得妳傻傻的讓人知道。」

  我望著手底的「霽月」發呆。真名?我還真不懂這有什麼用處。

  「我的真名…」他笑了笑,「叫做神獄。完整真名是神威如獄。妳要保管好喔,因為我樹敵很多,若哪個宿敵知道了…我可能馬上就死掉了。」

  我張大眼睛也張大了嘴。「…那你告訴我幹嘛?」

  「既然我知道妳的真名,當然也要讓妳知道我的真名啊。」

  他說得倒輕鬆!

  「…你改個真名吧!」我嚷了起來,「萬一我不小心透露出去怎麼辦?」

  「就等死啦。」

  「徐道長!」我叫了起來。

  ***

  今年的梅雨季,沒有造成太大的災害。但徐道長派人接我過去,我還通宵不歸…卻造成很大的災害。

  這些學不乖的學長學姊,又畫了更令人火大的同人漫畫,幸好還是草稿階段而已,只是他們實在太散漫,也太不會藏東西,被我翻到了。

  他們受的傷很輕,但我們社辦卻犧牲了三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掉下來的微波爐,裡頭的盤子摔碎了,咖啡機也正式陣亡。

  「敢再畫,這些就是你們的榜樣!」我踢開擋路的破椅子,大步走出去。

  但我忽略了他們堅強的同人魂。他們改用電腦繪圖,躲過我的緊迫釘人,誓死不悔的出版了第二本。

  ……掃帚真的不夠用了,不知道哪裡有賣方天畫戟?我很迫切的需要。

  沈默的祕密結社之遙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