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南有喬木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來廝守的,愛情撕裂彼此,令人體無完膚。

***

聞樂突然鼻酸:「我該是個男人,這種時候什麼都不用考慮,立刻就飛撲過去狠揍他。」

聞喜搖頭:「誰想要個弟弟,又髒又皮。」

她這樣說完,又想了一想——她覺得自己的反應真是慢了,這些年都是這樣,現在更加明顯,彷彿她與除自己以外的一切隔了一層透明卻厚實的膜,做什麼都受其影響,連說話都要比別人多費些力氣。

她說:「暫時不要讓爸媽知道。」

聞樂點頭。

聞喜還記得她結婚後曾有一次向母親訴苦,說袁振東出差頻繁,又不許她外出工作。媽媽第一句話是:「多少女人只想在家不出去看人眼色?」然後又說,「夫妻相處最要緊一個忍字,你看你爸爸在外頭跑了幾十年,我從來一聲不吭,現在他老了回到家來,還是我的男人。」

聞家原本也家道殷實,否則哪有閒情送女兒進舞蹈學院,但聞喜二十左右的時候聞父投資失敗,家裡很過了一段愁雲慘淡的日子,直到聞喜嫁給袁振東。

袁家根基雄厚,袁振東不但助岳父渡過難關,還讓他體面退休,聞喜從小長大的居所一度被銀行拍賣,也由袁振東出面購回。

聞母每次到上海都對聞喜重複,沒有振東,我們連家都不能回。

無條件支持子女也要父母有底氣,聞喜一早知道自己不能期望太多。

幸好還有聞樂,聞樂十幾歲的時候經歷家中變故,之後全力求學,畢業後又把心思全花在努力工作上,如今高薪高職,完全獨立,也只有她能夠為她提供庇護所。

聞喜說的是真心話。有這樣的妹妹,誰還想要兄弟?

聞樂出門去買吃的,也沒有再換衣服,只拿了一個錢包。因為覺得姐姐這時候也沒有心情出去吃飯,而家裡又實在找不出一點吃的東西。

上海是佳利行在亞洲的總部,公司裡像個聯合國。與她同住的兩個室友都不是中國人。佔據另一個朝南房間的蘇菲從法國來,從來不進廚房,早餐喝一杯咖啡就出門,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約會,每個週末都直到早晨才帶著隔夜的妝容倦極而返。而住在朝北小間的裡子是日本人,剛到上海不久,男友還在大阪,她給她們看那個男人的照片,用帶口音的英語談論他們的恩愛。聞樂對那張照片上的黃頭髮男人很不感冒,她對李煥然說:「染頭髮的男人最不可靠,不用多久他就會另結新歡。」

李煥然笑倒,說聞樂你竟然以髮色取人。

但聞樂在這些事情上有她天賦的敏感,果然,半個月以後她與蘇菲就開始在半夜裡聽到裡子的哭泣聲。

聞樂覺得自己的愛情悲觀主義完全是由現實造成的,那些失敗的愛情如同一面面倒塌的牆,由遠及近,直到她腳趾前,告訴她一切繁華之後總是廢墟。

至於袁振東——聞樂在超市琳琅滿目的貨架前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他剛剛摧毀了她幾乎是僅剩的一點信心,與其說信心,不如說那只是一點微弱的期望,但她隨即抬起頭來,開始往購物車裡扔大桶的牛奶。

不都是這樣的嗎?小孩子總是經過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才會長大,成年人也一樣,因為這就是生活。

聞樂覺得自己很好地控制了情緒,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抓牛奶桶的姿勢,就好像要徒手將它們扔到某個人頭上。

相較於聞樂的大受打擊,這時的聞喜倒很是平靜。

她正在回想過去的這十年,但奇怪的是,她明知道自己過得很好,令許多人艷羨,又與袁振東共享了無數良辰美景,但那些美好回憶都變得模糊了,那些懷疑、爭執、冷戰卻如同潛伏在床下的陰魂冒了頭。

但她仍舊沒有傳說中那些傷心欲絕,或者心碎至死的感覺,她只是難過。

她甚至沒有哭。

她知道那些感覺是怎麼樣的,也絕不想再來一次。

有些感覺人的一生中只經歷一次就夠了,它們刻骨銘心,它們永世難忘,它們讓人產生抗體,保護自己永不再重複同樣的傷痛。

袁振東並不是聞喜的初戀,她用十年的時間想讓他成為自己最愛的男人,她差一點就要成功了。

他沒有給她機會。

***

聞樂從超市走出來,手裡提著滿滿的兩個大塑膠袋,裝滿了食物。

聞樂認為對付傷心最好的辦法是食療,不過暴飲暴食就不必了。她還記得自己初三時一度自暴自棄,晚晚拿學校小賣部的黑森林蛋糕當飯吃,不多久就胖到一百三十斤。直到高中時拿到交換生資格出了國才恢復正常。多虧了姐姐替她平反。

聞樂吸口氣,用力提了提手裡的袋子,大踏步往外走,好像要開拔去哪裡上戰場。

她覺得接下來聞喜會有許多艱難時刻需要面對,而她自小受姐姐保護,現在該是她挺身而出的時候了。

超市在購物商場地下,聞樂從電梯上去,很遠就聽到上頭的喧嘩。

她還聽到有人大喊:「掉下來了!掉下來了!」

許多人從她身邊跑過,一個個臉上帶著急切的表情,好像在趕一場精彩絕倫的大劇,而且是已經開幕的。但電梯盡頭已經有了一堵密集到無法推開的人牆,最先到達的一些人被逼往後退步,立在電梯上的人紛紛驚呼,聞樂眼看著前頭一個白髮老人被後退的人擠得翻倒下來,本能地扔了手裡的東西去扶,可百來斤的失控重量又怎麼是她這小身板支撐得住的,她只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就跟著滾了下去。

聞樂也叫了出來,慘叫。她已經是電梯上的最後一個,這樣一滾必定頭破血流,她想要抓住扶手,但快速活動的電梯沒有給她這個機會,耳邊全是不同的叫聲,她在失衡的剎那看到上方黑壓壓的人頭,因為角度的關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詭異到極點。

聞樂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這次完了,她就要摔斷自己的脖子!

但後背一股大力終止了聞樂腦中的慘劇,她被人用手托了一把,然後又慣性地撞在後人的胸膛上,那簡直是一堵堅硬的牆!她覺得自己都要被撞碎了,但這一切還沒結束,那人竟然在接住她後又雙手托起她將她拋了出去。

她在天旋地轉中落進另一個人的手裡,接住她的是個大嗓門,他讓她雙腳落地,然後一聲「你還行吧!」如同炸雷一樣在她耳邊響起。

聞樂一哆嗦,神魂這才歸位。

她勉強站直抬起頭來,發現之前救下她那人已經帶著老人離開電梯,電梯上方也有人在疏導,人牆迅速被打開,電梯停止運作,危險在幾秒鐘內被消除。

有女警過來帶聞樂離開,聞樂被動地跟上她,她聽到自己問:「那是誰?」

那女警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回答:「我們隊長。」

聞樂再次回頭,他穿一身黑色制服,正指揮隊員疏散人群,她離他並不遠,還可以聽到他簡短有力的聲音,他有一管筆直的高挺鼻樑,側面如同刀削,眉骨突出,眼神銳利,令人望而生畏。

聞樂劫後餘生,只覺得渾身虛軟,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不實的地面上,但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回頭。

她聽到自己問:「究竟出什麼事?」

那女警不再開口,但旁邊有知情的人驚慌道:「有人帶著自製炸彈劫持人質,剛才已經有一個人被推下樓了,血流得到處都是。」

聞樂雙手發抖,她再次回頭,人群正按要求被清空,他立在臨時拉起的安全線邊上,正用目光掃視全場,那麼多人走過他的身邊,卻沒有人敢多看他一眼,這男人連沉默都是鋒利的,鋒利到令人忘記他的英俊。

最後他的目光終於落到她臉上,並且停頓了一下。那真是短短的一瞬,但聞樂感覺到自己的皮膚上有刺痛的感覺。

女警在催促,聞樂不得不回頭繼續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但她確定自己見過他,但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不可能忘記這樣一個男人。

***

聞樂回到家,就看到樓下停著的香檳色大車。

那是袁振東的座駕,車子從原廠訂購,顏色特選,全上海也沒幾輛。聞樂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時「哇」了好大一聲,袁振東立刻說:「來,我載你們姐倆去兜風。」

他把車開上夜裡的大橋,聞樂坐在後座,看到他在華燈初上的時候握住聞喜的手。

她至今記得那種感動。

但又怎麼樣呢?有些人相愛的時候每分每秒都想著把對方摁到自己身體裡去,分手的時候又恨不能對方從世界上消失。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痛苦來臨的時候,她寧願從未享受過歡愉。

聞樂冷下臉來,快走幾步,然後看到袁振東。

他站在車邊抽煙,地上已經積了幾個煙蒂,臉上一籌莫展。

聞樂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猛地抬頭,目光一亮:「樂樂!你來了就好,快跟我上樓開門,你姐不讓我進去。」

聞樂聞言同仇敵愾:「為什麼要讓你進去?」

袁振東到了這個時候也知道瞞不住聞樂,苦笑道:「總要給我解釋的機會。」

聞樂冷哼一聲:「有什麼好解釋的,不過是那只是逢場作戲,我不是真心的。」

袁振東大窘:「樂樂你不知道事情經過,是她一廂情願,我並沒有任何主動行為。」

聞樂這次整張臉都沉了下來:「對,你全是被強迫,唯一的錯只是沒有拒絕,所以事發以後就全是對方的錯,你正好大叫無辜。」

袁振東冷汗都下來了,他一直知道這小姨子伶牙俐齒,還常表示誇讚,沒想到有朝一日用到他身上會這麼難以抵擋。

他愣怔半晌,低下頭來:「是,都是我的錯。」

但那青春怎麼能夠抵擋?他難道沒有內心喊叫著要自己克制?可聞樂是否知道,男人的靈魂與身體是完全分裂的。

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是長久關係,但青春的身體是最強烈的催情劑,他每一次赴約都感到不適,甚至希望突然發生一些令人無法走開的事故阻止自己,但一旦出發,他又急切如毒癮發作的病人。

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騷動跳躍的聲音,埋入那具身體的極度渴望令他像一個吸毒者。

他在商業酒會上遇見孫小芸,她極其年輕,臉上皮膚可以反射燈光。她接近他,端著酒杯與他說話,說一句近一步,而後又不著痕跡地退後兩步,他在發現之前已經被她引出人群。

他記得自己問:「美麗的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笑笑地點頭:「布魯斯袁,大名鼎鼎。」

他也笑,說:「那你應該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對象。」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撫摸,彷彿在反問:是嗎?

他在那一剎那,打翻了手裡的酒。

他覺得自己的年齡至少是她的一倍,但那突如其來的刺激感令他窘迫萬分,他還要強迫自己做出鎮定的模樣,直到她把手按在他被打濕的部位。

他只記得自己呼吸困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在他耳邊說:「我在樓上開了房間,或許去那裡清理一下。」

他簡直懷疑自己被下了藥。

他與她進了房間,她有牛奶一樣的皮膚,胸部飽漲,彷彿隨時可以從深深領口中彈跳出來。他在最後數秒仍舊想到聞喜,想女人與女人真是太不一樣,聞喜有一具芭蕾舞者的身體,細瘦,纖長,幾乎沒有脂肪,乳房細小,永遠像個未成年少女,他只要擁抱她,就會不自覺地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在自己妻子身上用太多力氣,他怕自己會將她折斷。但這個女孩子是不一樣的,她青春,柔軟,充滿彈性,他把手放在她的臀瓣上,那簡直是兩塊涼滑的果凍,揉捏放開後還會微微顫動。

他的下身鼓脹到極限,如果不進入她就會因為血管爆裂而死。

袁振東四十一歲,與妻子十年恩愛,他深深愛她,沒有絲毫疑問。

他血液衝上大腦,令他眼前一片紅色,他向前挺身,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去,兩人在酒店寬大雪白的大床上同時發出一聲喊叫。

他確定,這只是一次意外。

***

聞樂拗不過袁振東,最後還是帶他上了樓。

她並不想心軟,但袁振東臉色灰敗,他說:「樂樂,我懇求你。」

聞樂想起她讀大學的時候,假期回國一定是姐姐姐夫等在出口,袁振東兩隻大手把她的行李全接過去,一個小包都不讓她留在手裡,當然也不讓聞喜動手。還有那年聞樂剛入職,還沒找到房子,就住在姐姐姐夫家。有天加班到凌晨,辦公樓外大雪封路,她一步一滑走出來,就看到袁振東的大車孤零零地停在街沿邊上,看到她就推門出來,說你姐也想來接你,太冷,我不讓她出門,快上車。

袁振東對她從沒有不好過,但他最得她心的地方,是他疼愛聞喜。

現在一切都完了,聞樂簡直要恨他。

但她還是與他一同上樓,她知道有些夫妻歷盡波折仍舊共度金婚,她不是聞喜,不能為她下定論。

但她知道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從前袁振東說話的時候都要握住聞喜的手,現在她都不敢想像他們倆見面時是什麼模樣。

兩個人在電梯裡沉默,袁振東身上全是煙味,西裝皺巴巴的,他應該是出差回來不及整理就開始到處找人,聞樂在惱恨之餘也不禁對他生出些可憐來。

就連她都留戀過去的好時光,隨時都可以推開姐姐家的門,裡面永遠暖和舒適。夫妻恩愛的家庭有一種魔力,可以讓人完全放鬆身心。或許是因為沒有孩子,袁振東身上還保持著大男孩舉止,從車庫上樓必定兩級台階一跨,咚咚咚的腳步聲,笑起來聲音又大,打雷一樣轟隆隆的,有他在比一屋子人都熱鬧。聞樂小時候家教嚴,說話大聲一點都要挨訓,好不容易有個能被無限縱容的地方,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失去那樣一個安樂窩。

更何況離開袁振東,聞喜怎麼辦?

她這個姐姐已經有十年與社會脫節了,過得可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她記得自己偶爾對姐姐傾訴辦公室裡的爾虞我詐,聞喜的回答總是「怎麼可能?」或者「這世上真會有那樣恐怖的辦公室政治?」

對她來說,那是一個異世界。

聞喜遇到的職場最黑暗事件是當年在芭蕾舞團的時候,有人在她舞鞋裡放圖釘,還被當場抓住了。

聞樂覺得那程度簡直是幼兒園小班。

她最近一次升職前遇到的事故是競爭同事花錢僱請獵頭公司的人給她電話,並且把錄音發給老闆。

聞樂覺得,要聞喜再回職場簡直是犯罪,更何況舞蹈家的藝術生命是有時限的,聞喜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婚姻毀掉了聞喜的事業,她做了袁振東十年的妻子,且沒有孩子,丈夫的疼愛是她唯一的成就,聞樂想像不出聞喜還能做些什麼。

電梯越往上升,聞樂的心情就越複雜,袁振東明顯緊張,呼吸都重了,聞樂看了他一眼,突然說:

「我姐姐沒有做錯任何事。」

袁振東一愣,然後立刻回答:「當然。」

聞喜出生在九月,完美主義者,講究細節,做任何事情都全力以赴,做妻子也不例外。這十年來家裡永遠乾淨清爽,井井有條,他再晚回家,廚房裡都燉著一鍋湯。又那麼溫柔貼心,看到他皺眉頭就會過來輕輕按摩他的太陽穴。偶爾也發脾氣,但那更像是撒嬌,她一難過,他就無條件投降,偶爾也咬他幾口,但那簡直是一種另類的情趣。

他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

電梯門開了,他聽到聞樂說話,彷彿考慮了很多時間。

「如果這次姐姐能原諒你,你們要一個孩子吧。」

袁振東沉默了。

他不想嗎?但就像烏雲背後有金邊那樣,鮮花底下必定有污泥。十年來他與聞喜在此事上歷盡波折,辛酸不足與外人道也。

聞樂不再說話,快走幾步摸出鑰匙去開門,袁振東原本跟在她身後,但門一開就先她一步衝了進去。

順順就在門口,看到主人熱情地撲了上來,前爪直搭到袁振東的身上。

袁振東按下狗,眼睛在屋裡四下望了一遍,急著叫:「小喜,小喜!」

聞樂從茶几上拿起一張紙條:「姐姐已經走了!」

袁振東接過紙條看了一眼,上面是聞喜的筆跡,只寫了一句:「請給我時間。」

聞樂真想跳腳,叫:「你怎麼不守在家門口!現在怎麼辦?」

袁振東沒有回答,她再看他,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像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用手摀住臉,不想讓聞樂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他從沒如此絕望過,他覺得自己就要失去身體的一部分。

這個時候,聞喜已經走到了聞樂剛才離開的那個商場附近。

她並不是故意停下的,前頭被封住了,她只是走不過去了,又不想後退走回頭路。

人生沒有回頭路,最好的當然是每一步都不後悔,所以她需要時間來做決定。

人群堵塞在街上,有些人在車裡焦急地按著喇叭,還有些人興奮地向身邊人追問發生了什麼事。她並不趕時間,就在路邊找了個高起的台階坐了下來。

人群一陣騷動,原來是警車開出來了,有交通警幫忙維持秩序要人群散開讓警車過去,但一時仍走不動。

那是一輛黑色的方形大車,上面有特警字樣,有人說爆炸犯就在那裡頭,引得許多人擠上去想從那兩扇高高的小窗中看一眼,聞喜往那裡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背影。

車裡的鄭回坐不住了,兩手握著方向盤,一拉手剎,眉頭打出一個巨大的結,直想把頭伸出去大吼一聲,讓前頭擠著的都滾開。

但身邊一聲門響,他一轉頭,就看到隊長推門下去了。

鄭回暗叫一聲,伸頭再看,果然方遠一下去,三米內就安靜了。

他齜牙想,隊長你真是居家旅行必備的殺器,到哪裡都好用。

方遠把那交警領隊叫過來說了兩句話,而其餘那些滿頭大汗的交警們也終於就著他身邊這三尺範圍清出條道來。

鄭回吁口氣,做好再次出發的準備,手剎都放了下去。

但方遠並沒有如他預料那樣回到車上,他等了一等,然後發現方遠走進了人群裡。

他的黑色制服太顯眼,威懾力又太大,周圍的人隨著他的腳步紛紛退讓,鄭回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路走到路邊上,最後在一個台階前停下來。

台階上什麼都沒有,只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女人。

***

聞喜從沒想過自己會再見到方遠。

他所看到的是她最黑暗的時候。

是她一直跟著他,他要她來,她就過去了,他要她走開,她也不走。後來他決定留下她了,她卻無聲無息地走了。

她的愛情像一幕獨舞,她踮著腳尖在空蕩的舞台上旋轉再旋轉,等待那個永不會出現的舞伴,但當那舞伴真的出現的時候,她已經鮮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她也夢見他,在漆黑的夜裡,他靠近她,坐在床邊,把手放在她的臉上,默默地注視她。方遠不喜歡說話,凝視是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她在夢裡可以聽到自己的皮膚剝啄碎裂的聲音,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老去,但他將在她的記憶中永遠年輕。醒來看到袁振東,仰面躺在她身邊,發出輕微的鼾聲。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來廝守的,愛情撕裂彼此,令人體無完膚。

袁振東是她的朋友,兄弟,父親,孩子,這些已經足夠讓一對夫妻白頭到老。

但方遠是她的心臟。

她真是個壞女人,與丈夫過了十年親密無間的日子,卻還沒有把心交出去。

但那顆心在她身體裡,它在她脫離母體前就開始跳動,並不聽她的指揮,有一天它停止工作,也不由她做主。

它才是這世上最自由的東西。

至於男人,他們還有不受控制的下半身,袁振東剛剛才身體力行了這一點。

遇見方遠的時候,聞喜十九歲。父親生意失敗,躲債不知所蹤,媽媽在家整天哭泣。

事情發生在一夜之間,沒有人通知聞喜,她剛剛完成匯報演出,芭蕾舞團印著紅字的信封已經壓在枕頭底下,她連夢裡都在舞台上跳舞,醒來有同學拍她:「聞喜,你叔叔來了,在外頭等。」

聞喜只套了件連帽的運動衣就跑出去了,她看到黃行。

聞喜的爸爸是獨生子,沒有兄弟,但他有眾多朋友,只要他在家,家裡總是高朋滿座。黃行是他好友中的好友,聞喜從小叫他叔叔。

聞喜驚喜:「黃叔叔,你怎麼來了?」

黃行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小喜,上車說話。」

聞喜覺得那笑容古怪,她感到面前的黃行有一點陌生,但那張臉是她十幾年來再熟悉不過的,她沒有可能認錯。

她還是上了車。

聞喜一生後悔邁出那一步。

那是一輛改裝過的七人座的商務車,她一進車裡就被兩雙手牢牢抓住,黃行坐在她對面,臉上還帶著那個古怪的笑容。

他說:「小喜,要怪就怪你爸爸。」

車子疾馳了七八個小時,她尖叫,哭泣,哀求,她說「叔叔,為什麼?」黃行讓人塞住她的嘴。

聞喜被拖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黃行用她的手機給她爸爸打電話,她聽到他說:

「你再不出現就再也見不到小喜。」

他把手機交給她,她嘴唇裂了,嘴裡都是血腥味,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她只來得及叫了一聲「爸爸」。

聞喜聽到自己父親的哭聲,那頭說,黃行,我把你當兄弟。

黃行掛掉電話。

聞喜被關在漆黑的小房間裡,四面都沒有窗。那真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監牢,她每天晚上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叫喊與呻吟。

就算聞喜只有十二歲,她也知道自己被關在什麼地方,更何況她都要二十了。

每天都有濃妝艷抹的女人藉故來看她兩眼,還有偶爾進出的男人,每一個都像要用眼睛剝光她的衣服。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黃行又坐到她面前。

他說:「你爸爸還沒有來。」

聞喜盡量把自己蜷縮在一起,她聽到自己發抖的聲音。

她只會哀求,她說:「叔叔,放過我。」

黃行拿手撥弄她的頭髮,她已經七天沒有連續兩小時以上的睡眠,她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蓬頭垢面,像一隻鬼。

他歎口氣:「或許我應該帶走小樂。」

聞喜驚恐搖頭,但黃行下一句話讓她如墜深淵。

他說:「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們犧牲你。」

聞喜只記得自己剎那間眼前一片漆黑。

幾年後她才有勇氣問妹妹那時候她去了哪裡,聞樂一臉茫然地回憶許久,才一擊掌說:

「爸爸突然來電話要我去江西姨婆家,我以為出什麼大事,原來只是姨婆小病。」

聞喜要自己相信父母不過是亡羊補牢,他們不能同時失去兩個女兒。

但她一生為那個晚上做噩夢。

黃行撥弄她頭髮的手指變成抓握,聞喜看到他慢慢紫漲的面孔,他的眼睛裡有血絲,呼吸帶著奇怪的臭味。

黃行吃了藥,他是有備而來的,聞喜的父親沒有來,他放棄這個女兒,他就有權享用她。

聞喜掙扎,但她被綁住了手腳,這掙扎對一個箭在弦上的男人來說只是助興而已,她聽到自己慘叫,慟哭,她聲嘶力竭,她對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做最後的哀求,她叫:「叔叔,叔叔,放過我,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呀!」

但是沒有人回答她,聞喜被無數次刺穿,她覺得自己已經血肉模糊,她確定自己在死去之前嘗到了死的滋味。

一切結束在破門而入的巨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