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一台攪拌機,將所有人吞進去又吐出來,讓他們變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麼多話要對她說,有那麼多遺憾想要彌補,但多年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夜裡默默地在自己的想像中重複它們。
***
聞喜最終沒有上車,她獨自離開,走路去了區青少年活動中心。
活動中心舞蹈組組長程蘭是她同學,也是她少數的幾個好友之一,聞喜說明來意,程蘭雖然驚喜,但不敢相信:「你老公沒意見?」
聞喜不回答,只說:「來,借給我一雙舞鞋,你先看看行不行。」
程蘭笑:「你都不可以,我們豈不是全都得滾出舞蹈房。」
程蘭當年在學校就是聞喜的死忠,至今相冊裡還保存著聞喜的舞台照。聞喜不跳了反應最大的就是她,前幾年一直勸聞喜重返舞台,後來又力邀她擔任教職,這股熱情令她身邊人都歎為觀止。
程蘭結婚晚,三十才領的證,她媽急得快撞牆的時候還拿著那張舞台照質問過女兒:「你說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女人?是不是就因為她!」
說出去把朋友們笑得滿臉淚,抹都抹不幹。
程蘭的口頭禪是:「我要能趕上聞喜的一半就好了,可惜她全都浪費。」
十年來她都看著聞喜住在象牙塔裡,羨慕之餘也有些妒忌,但真看到她走出來了,又覺得擔心。
但聞喜說:「我需要這份工作。」
聞喜沉靜的面容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程蘭不敢多問。
離開活動中心,聞喜回家。她今年三十二歲,早已不是無知少女,至於傷痛,生命注定滿是傷痕,疼痛才是真實的。
這個道理,聞喜十九歲時就明白了。
聞喜已經接受現實,她決定面對一切,就像當年她所做的那樣。
她回到家,家裡門開著,她還以為袁振東在家,沒想到走進去看到聞樂。
聞樂看到她,幾乎是撲過來的。
「姐!你到哪裡去了!急死我們。」
聞喜把鑰匙放到桌上,換拖鞋,又拍了拍奔過來的順順的頭頂。
連這遲鈍的金毛也感覺到家裡的異樣,反應不像平時那樣熱烈,只用大頭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聞喜說:「你怎麼在這裡?」
聞樂簡直要吐血:「姐夫沒頭蒼蠅那樣到處找你,他要我在家裡等,說你說不定會回來。」
說到這裡聞樂在心中歎氣,想袁振東與姐姐到底是十年夫妻,比她更理解聞喜,她總以為以聞喜的執拗性格一定會一去無蹤,沒想到她會真的回到家裡。
聞喜點頭:「我打電話給他,叫他回來。」
聞樂心跳加快,拉住聞喜道:「姐,你怎麼打算?」
聞喜道:「等他回來,與他談一談。」
聞樂嚥了一下:「談什麼?」她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就差直接問出「談離婚嗎?」這四個字。
聞喜看著妹妹,聞樂臉上的擔心之色是那麼濃重,她這個傻妹妹,一直覺得她是需要保護的呢。
她多麼珍貴的小妹妹。
聞喜輕聲道:「你放心,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
聞樂只覺「撲通」一聲,心落回原位。
聞喜的話是有力量的,她說「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聞樂就覺得這件事一定會過去。
至於將來,現在還有彌補的機會就已經夠好,將來的事情誰想得到?聞樂也曾與初戀男友海誓山盟過,兩人情濃的時候還一起在身體隱秘地方文了對方的首字母,現在呢?現在她恨不能把那個字母連皮削掉。
聞喜問:「餓不餓?我做東西給你吃?」
聞樂立刻搖頭:「我先回去了,今天累死我,我要回去補覺。」
其實她是有意避開,傻子都知道這對夫妻接下來一定需要單獨空間。
聞喜也不留她,點點頭把妹妹送到門口,聞樂穿鞋走出去,然後突然回身大力擁抱姐姐。
她常年羨慕姐姐身材,這時卻覺得聞喜的身體細瘦得讓人可憐,想想也鼻酸。
聞樂說:「姐姐,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我都站在你這邊。」
聞喜把臉埋在聞樂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氣。
她的家人!
聞樂半路上接到袁振東的電話,說聞喜讓他回家。
聞樂聽那大男人在電話裡語無倫次,簡直像個將要上刑場的犯人,一時惻隱,只把聞喜的話重複給他聽。
「你回去吧,好好解釋。姐姐說,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
袁振東愣一下:「我們?」
聞樂氣得:「你們!」想想又補了一句,「反正我站在姐姐這一邊,她不原諒你,以後我們就是死對頭。」說完用力按掉電話。
聞樂回到家,鞋子都懶得彎腰脫,一邊一個踢到一邊,她是真累了,筋疲力盡,只想倒在床上。
客廳裡亮著燈,蘇菲與裡子都回來了,一個坐在沙發上敷面膜,一個在看雜誌,電視機開著,裡頭正放新聞。
聞樂與她們打了聲招呼,走到廚房倒水喝,耳邊聽到電視裡的聲音,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電視裡正在回放今天發生的商場爆炸案,記者站在人群中舉著話筒大聲播報:「該嫌犯身背自製爆炸物威脅商場,混亂中導致一名男子從五層跌落商場中庭,市特警大隊與消防總局做出迅速反應……」
鏡頭投向黑色特警車,頭部被罩起的嫌疑犯正被押解上車,場面實在混亂,攝影師估計被人推擠,連鏡頭都是搖晃的,記者一個箭步衝上去,把話筒伸向那特警隊長做現場採訪。
那男人皺起眉,伸手擋開話筒,一句話都沒說。
但那張英氣勃勃的面孔已經被整個攝錄下來,聞樂看到蘇菲與裡子同時抬頭,都是目不轉睛。
聞樂不能笑她們失態,因為她站在那裡,就彷彿又感覺到那個堅硬胸膛,隔著一個電視屏幕,她都覺得自己雙腿發軟。
***
袁振東回到家,三月正是不冷不熱的時候,他卻出了一頭的汗,關閉發動機的時候,他都聞到自己身上的汗味。
袁振東忐忑。
誠然,一個男人在外有了私情被妻子知道永遠是一件落花流水的糟心事,攤牌的時候面對面,無論怎樣想像都不會有好結果,但這想像中的結果,基於妻子類型的不同,出入也是很大的。
一般女人,哭鬧當然是免不了的,脾氣急躁的,回家說不定就要面對一頓拳打腳踢,再心狠手辣一點,廚房門一開就有一堆稱手武器,造成流血事件也不是沒有可能。
袁振東這個時候倒寧願聞喜是一名悍婦,那他回去便任打任罵任咬,直到她出氣為止。又或者她哭哭啼啼,吵著要回娘家,他也自當不要臉皮地死纏求饒,一路追過去捧出一顆真誠悔過的紅心給她看。
但他想不出妻子會有什麼反應。
十年夫妻,袁振東當然對自己的妻子十分瞭解。聞喜表面柔弱,遇事卻從不哭泣,歌舞昇平的時候輕言細語,一團混亂的時候也從不大聲呼叫。他們當然也吵過架,有過齟齬,他曾經對她失控大叫,也有過在她面前酒醉哭泣的時候,但聞喜從不失態。
她最激烈的表達,不過是咬他,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他們新婚的時候,聞喜偶爾還會情緒激烈,有次真是咬得太用力了,導致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養成習慣,時不時拿手去捂脖子,彷彿那裡還有血滲出來。她也嚇壞了,從此再也沒動過口,漸漸袁振東也就忘了她千載難得的狠勁。
但這一次,袁振東開門的時候又一次不自覺地捂著脖子。
等待審判的時刻才是難熬的,他因為猜不到聞喜會做出怎樣的決定,所以格外忐忑不安。
沒想到一推開家門,他就聞到飯菜的香味。
拖鞋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炒菜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桌上已經有幾道菜了,電視開著,正在播一檔娛樂節目,裡頭笑聲熱鬧。
屋裡溫暖,舒適,一切如常。
炒菜的聲音停下,聞喜走出來,身上還圍著圍裙,看到他輕聲問:
「回來了?」
袁振東沒敢應,他唯恐自己在做夢。
聞喜又說:「吃飯吧。」
他有些恍惚地走過去,聞喜又說:「站著做什麼?坐下吃飯了。」
袁振東應聲坐下。
聞喜轉身去廚房,袁振東站起來,亦步亦趨地要跟進去,見她要端起湯碗,立刻說:「我來。」
聞喜轉身,看到袁振東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竭力要做出討好的樣子來,肩膀不自覺地縮著,就差沒有蹲下來搖兩下尾巴,真是可憐巴巴。
她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就把湯碗留給他了,自己抽了碗筷,出去在桌上擺好先坐下了。
袁振東端出湯碗來,因為燙,放下時兩手還在耳朵上捏了一下。聞喜看他一眼,也不說話,拿起湯勺先給他盛。
湯是好湯,黃豆豬腳,上面浮著薄薄的一層油,勺子撇開才冒出香氣與熱氣。袁振東坐立不安,眼睛看著聞喜的動作,心裡想,這碗湯要是當頭潑過來,他縱是做了豁出命都要求得妻子原諒的決定了,也無論如何還是要躲一躲的。
但聞喜只是慢悠悠地盛好了湯,放到他面前,然後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夫妻倆就這樣,默不作聲地開始喝湯吃飯了。袁振東固然是魂不守舍,聞喜也是打定主意不起這個話頭。袁振東摸不清聞喜的意思,數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想來想去,都說不出口。
袁振東食不下嚥。
聞喜越是安靜,他就越是害怕。
其實兩人身形相差懸殊,聞喜無論如何發狠都不可能對他造成真正傷害,但愛一個人是會產生懼意的,他怕自己會失去她,這可能令他喪失所有勇氣。
電視機裡的聲音仍在持續,但那些歡聲笑語是模糊的,沒有意義的,不能吸引兩個人的任何注意力,袁振東覺得壓抑,這壓抑的感覺進一步摧毀了他的意志力,他心裡的那個小男孩簡直要哭叫了。這不是他想要的家庭生活,他必須要結束這種狀態。
袁振東咳嗽了一聲,開口了。
他說:「小喜,我知道你生氣。」
聞喜的筷子在碗邊停住了。
不,她一點都不生氣,她只是難過,為他們終於沒能躲過劫難的婚姻,這難過裡又有一些劫後餘生的慶幸。
因為面前坐著的是袁振東,所以她還堅持得住。
確實是災難,但那並不是毀滅性的,她甚至還有餘力去考慮災後重建工作。
袁振東還要開口,聞喜已經轉向他。
她說:「不要再告訴我細節。」
袁振東閉上嘴。
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聞喜低聲:「振東,十年了,我捨不得,你呢?」
他深呼吸,在這輕輕的一句話裡差一點濺出眼淚來。
他低頭,這次連聲音都發了抖:「對不起,小喜,給我機會。」
聞喜心想,這就夠了,他還想過下去,她也這麼想。
但她仍沒有靠近他,只說:「振東,我難受,我一直沒用,所以大概是只能受得住這一次,再有就真的不行了。」
他抬頭,看到妻子蒼白的臉,她依舊是沒哭的,但他倒寧願她大哭大鬧一場,或者索性把那一碗湯都潑到他臉上來,現在他連那也甘願受了。
她那樣的面容,撕碎他的心。
袁振東站起來,一把抱住妻子,他真的哭了,眼淚從眼角滾出來,直接落在她肩膀上。
他哽咽著,根本說不出話來,聞喜倒像能讀心那樣,很感覺到丈夫的愧疚。
聞喜閉上眼,在黑暗中重新看到那臨別前的深深一眼。
她伸手反抱住丈夫,他寬厚脊背真像一座大山那樣。
聞喜想,十年了,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只要他沒有放棄,她還是要和他好好過下去的。
***
鑒於特警大隊在此次突發事件上的傑出表現,市裡決定給開個慶功會,時間地點都下來了,得了這麼個好消息,政治處主任老薑決定親自跑一趟。
老薑今年快六十了,幹了一輩子政治思想工作,外形圓潤,說話也綿軟,但武警大隊裡從上到下的隊長們看到他都有些發怵。
主要原因是老薑這人說起話來,總有些在打太極推手的味道,要是棋逢對手,倒也不失為一場你進我退,你來我往的精彩好戲,但武警大隊裡的大小隊長們都是些行動上的巨人,口才上的矮子,只要與老薑談話超過十分鐘,眼神就開始渙散了,時間再長,那真是孫悟空遇到緊箍咒,只有舉手投降任老薑予取予求的下場,所以隊長們一個個看到老薑就躲,實在躲不了,只推副手上去填炮灰。
老薑不在意。
首先他今天來找的只有方遠一個人,剛才還跟他電話確認過,絕對不會撲空。其次方遠剛調任到此不久,只在歡迎儀式與全隊大會上與他有過數面之緣,話都沒說過幾句,不可能做出拿副手敷衍他這樣的老油條之舉。
老薑笑呵呵地進了警隊大門,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方遠。
方遠剛從靶場出來,遠遠看到老薑就大步走了過來,到他面前站定說話:「姜處,你來了。」
方遠在靶場待了半天,身上還帶著硝煙味兒,高鼻樑上一道淺印子,戴護目鏡留下的,更顯得濃眉深目,真是一表人才。老薑與方遠面對面,還沒說話就在心裡喝了一聲彩,臉上的笑容就益發大了。
「小方啊,我這是給你報喜來了。」老薑說著,從口袋裡拿出印著紅字的通知書來。
方遠立正接過:「謝謝姜處。」
老薑和藹可親地搖頭:「謝我幹什麼?你一來就立了大功,慶功是應該的。」
方遠答得簡單:「是全隊配合得好。」
老薑很滿意他的回答,不過他也無意在此話題上多展開,另起了話頭道:「怎麼樣?到新地方還習慣嗎?」
方遠聽他這意思是要開始說家常了,略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回答:「挺好。」
老薑微笑:「聽說你還是單身啊?你這年齡,兩槓一花裡頭是太年輕了,可在這單身漢裡頭就不算小了啊,怎麼?忙著事業顧不上自己了?」
方遠一愣,再看老薑那一臉的和煦就琢磨出味道來了。
老主任這是來跟他談對像問題了。
老薑知道他是個話少的,也不等他回答,乘勝追擊:「我說小方,你看我們組織上吧,雖然一直鼓勵大家捨小家為大家,可這小家也是不能沒有的啊。你過去的老領導跟我熟,你來之前就電話裡三番五次跟我說你的情況了,讓我一定給你留意著。我們過來人都知道,這事兒急不來,緣分到了就到了,這不,我有個老朋友的侄女剛從國外留學回來,在政法大學當老師,跟你倒是挺合適的,不如我安排你們見個面,先聊著看看。」
老薑蘇州人,雖然在上海多年,但講話仍脫不了吳儂軟語的味道,開口句子連著句子,吐字如同水磨湯團那樣軟滑,這一番長篇大論,方遠聽得是抓得住開頭找不到結尾,更別說插嘴了。
老薑見他一徑沉默,心裡也有點急。他這些日子可是受了方遠老領導的重托,那頭隔天一個電話來催,老薑一開頭還在電話裡奇怪,說他見著方遠了,人才啊,年紀輕輕兩槓一花,前途無量,至於外形,都夠得上警隊形象代表了,怎麼會拖到三十五六都沒對象?說到這裡老薑還難過上了,跟著說:難道……
那頭一聲咆哮,把他的「難道」給打了回來。
「你別胡想!他過去有女朋友,從小一起長大的,十多年,十多年你聽到沒有!後來沒了,這才拖到現在。」
這老朋友就是嗓門大,老薑被吼得肝顫,喘了兩口氣才開口:「現在的年輕人誰不是談幾輪才敲定的啊?沒了就沒了,至於這麼拖嗎?」
那頭一聲長歎:「你沒明白,不是談沒了,是人沒了。」
一句話把老薑說得都難過起來,最後認認真真在電話裡接了這艱巨任務。不過老薑是個辦事有計劃的,從不莽撞,所以方遠到任這段日子全都按兵不動,一路物色人選,到今天萬事俱備了才找到他。
老薑咳嗽一聲:「小方,怎麼樣?週六,我看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方遠抬頭。
老薑張了張嘴,其實他還有好些長篇大論沒出場呢,諸如換了新地方了,不正好一切重新開始?又或者對老師不中意也沒關係,我還準備了醫生護士和女警,總有一款適合你,他這一趟可是勢在必得而來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沒想到被方遠這麼一看,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冷場,門口小警衛卻跑過來說話了,開口就道:
「方隊,有人找,在門口等著呢,要不要讓她進來?」
老薑與方遠一同回頭,他們站的地方離大門不遠,看過去是一目瞭然。大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女人,絲襯衫小西裝外套,盤一個清爽髮髻,怎麼看都是一道風景。
聞樂也看到方遠了,她吸口氣,覺得臉頰很有些發燙。
不過她還是舉起手來,對他揮了一下。
方遠記得她,他眼利,偵察兵水準,簡直是過目不忘,不過他想不出這女孩子為什麼來找他。
但她來的時間倒是恰好,他在回應之前轉頭看了一眼老薑,略有些為難地:「姜處……」
老薑呵呵笑:「有人找你你就先去吧,那事兒我們改天再談。」
方遠點點頭,往大門那兒走了,老薑看著他的背影,慪得只想立刻操起電話把遠方的老朋友痛罵一頓。
還要他無論如何全力解決,人家女朋友都找上門了,這都提供的什麼過時情報啊!
***
聞樂再次看清方遠的臉。
她仍不能百分百確定,但世上哪有那麼相像的兩個人?
她一定要問清楚。
聞樂一直知道自己好運,從小父母疼愛,還有一個那麼好的姐姐。聞家並沒有一路一帆風順,甚至差一點徹底破產,可最艱難的時候,她竟然恰好得了交換生名額去了國外。
但她知道聞喜吃苦了。
最壞的時候,聞喜失蹤了足足半年,找到時人在醫院裡,差點死了。
聞樂用打工的錢從國外飛回來,抱著失而復得的姐姐大哭,又吵著要報警,一定要抓住兇手。
可是聞喜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出院以後的聞喜回到學校,順利畢業,進芭蕾舞團,然後遇到袁振東。
袁振東狂熱追求聞喜,聞家也隨之時來運轉,一改頹勢,最後連失去的老屋都買回來了。
誰在晴好的時候反覆提起暴風雨的可怕,父母如有默契地對那段黑暗的日子保持沉默,至於聞喜,沒人敢向聞喜提問。
那半年成了永遠的空白。
只有聞樂放不下,她甚至可以斷定聞喜結婚十年不孕,絕對與當時所受的傷害脫不了干係。
聞樂姐妹同心,姐姐受苦,她身上彷彿也留了一塊疤,不因為被衣服掩蓋就消失不見。
可聞樂沒有線索,她只有一張照片,當年聞喜出院時父母因為晦氣,一定要丟掉她的所有衣物,聞樂惦記著追查真兇,偷偷翻了那些東西,最後只找到這張照片,也只藏起了這張照片。
照片很模糊,像是在夜裡的大排檔上拍的,上面人頭小小的,她只認得聞喜。
聞樂也不問姐姐為什麼半年的時間只留下這張照片,問了也沒結果。聞樂為此曾經走遍市裡的夜排檔,但怎麼都找不到類似的街景。再加上家裡其他人都顯而易見地抱著忘記過去才會有美好將來的生活態度,聞樂孤掌難鳴,最後只好放棄。
可是聞樂相信天網恢恢,總有人要為聞喜所受到的傷害付出代價,雖然連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她看到方遠。
她當時只覺得眼熟,後來反覆回憶,終於在半夜突然驚醒。
她在照片裡見過他!
聞樂看過那張照片不下萬遍,照片上坐在聞喜身邊的年輕男人只有一個側臉,但那刀削一樣的線條,分明是方遠。
這十多年後出現的線索令她遲疑,但聞樂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方遠立在聞樂面前,微微低頭,聞樂雖然長得高挑,但與他仍差了半個頭的距離,他這樣一低頭,剛好與她視線相對。
他問她:「有事嗎?」
聞樂吸氣,要自己拿出職業女性的鎮定來。
「方遠隊長。」
方遠點頭:「是我。」
聞樂從包裡拿出名片:「我叫聞樂,那天在商場多謝你。」
方遠沒有接那張名片,言簡意賅地:「警隊任務。」
這嚴肅的表情,差點沒讓她當場後退一步。
不過聞樂今天來不止是為了感謝方遠,她已經輾轉反側數個晚上,早已下定決心。
聞樂正色:「除了感謝,我還有一件事。」
方遠看她一眼:「你說。」
聞樂在他眼裡看到了不耐,她知道自己不請自來,也知道方遠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
聞樂不再轉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收起名片,從包裡拿出照片來。
「請問,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你嗎?」
***
方遠沒說話。
他覺得整個人都被巨浪打中,洶湧而來的回憶令他呼吸困難。這突如其來的衝擊超過他可以控制的範圍,但反映到他臉上,卻只是益發的面無表情。
聞樂被嚇住了。
她原本就沒有百分百的把握,現在看方遠毫無反應,膽子立刻怯了,說話都打了結。
「對,對不起,也許是我認錯人。」
方遠伸手:「給我照片。」
聞樂已經慌了,只知道服從命令,立刻就把照片給了他。
方遠低頭,手指摸過照片。真是十幾年前的東西了,膠卷沖印出來的,表面還是毛毛的,他的手指碰在那些遙遠又熟悉的面孔上,情不自禁放輕了力道,彷彿再用力就會弄傷他們。
可他知道,他們中的有些人,是再也不會痛的了。
他的手指最後停頓在那張最小的臉上,她在笑,還是他記憶裡的樣子,略低著頭,眉眼彎彎的,總像是帶一點羞色。
小交警說那位女士說你認錯人了,他寧願自己是認錯了,那個蒼白失意的女人怎麼會是小喜?她就該永遠是照片裡的樣子,坐在他身邊,微微低頭笑,他仍舊記得她頭髮碰在他皮膚上的感覺,還有她的聲音,味道,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叫他名字時的表情。他在她最淒慘的時候遇見她,可她最終留給他最多的卻是笑臉。
沒有人能夠永遠留在過去,除了這一張小小的照片。
生活像一台攪拌機,將所有人吞進去又吐出來,讓他們變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麼多話要對她說,有那麼多遺憾想要彌補,但多年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夜裡默默地在自己的想像中重複它們,而這場持續多年的獨角戲早已磨光了他的情感,讓他只剩下那層堅硬的外殼,他用這個外殼面對任何人,漸漸它就成了他唯一的表情。
聞樂又開口:「方隊長?」
方遠抬頭,仍舊是面無表情。
聞樂吸口氣:「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想問你是否認識照片上坐在你身邊的這個女孩子。」
方遠看著她:「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妹妹。」
方遠再看聞樂,她看上去與她姐姐沒有一點聯繫。
但他只是說:「你想知道些什麼?」
聞樂有些緊張,不由自主握緊手指:「我們可以換一個地方說話嗎?我不會耽誤你太久時間。」
方遠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記得那張蒼白的面孔。他這幾天隱隱的不安突然變作恐懼,他把手放到背後,他這雙手在面對槍口的時候尚且紋絲不動,現在卻在微微發抖。
他問:「她現在好嗎?」
聞樂沒有遲疑:「挺好,昨天我們還一起吃飯。」
方遠動了一下,他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四肢僵硬。
冷靜與自制力一樣樣回到他身上,他把照片還給聞樂:「對不起,我不能離開。」
聞樂不放棄:「那麼改天?」
「你姐姐知道你到這裡來找我?」
聞樂在方遠面前沒有撒謊的勇氣,她低聲:「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她從來不說起,她說她不記得了。」
他聽她輕輕說出「不記得了」這幾個字,突然間胸口憋悶,而這憋悶又令他無法出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在這口不能言的煎熬中只覺痛苦,就連眉心都感到刺痛,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
聞樂愣住了,方遠一直是面無表情的,她本以為就算他認識聞喜,也不過泛泛之交,或者他們根本就只在飯桌上見過幾面而已,但他突然緊鎖眉頭,那眼裡分明是痛苦。
她脫口道:「方隊長,你們在哪裡認識的?我想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方遠移開目光,他們在哪裡認識?那真是最不堪的回憶。所以她選擇不記得了,但他卻沒有。
十幾年前方遠第二次遇見聞喜,是在N市的拘留所裡。
他是去提取犯人口供取證的,走過走廊時看到她,坐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夜店女當中,臉上瘦得只看到顴骨。
方遠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他早該料到是這個結果。
他見過那麼多自暴自棄的女孩子,小小年紀出來出賣身體,到處輾轉,後來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也有人想要幫她們,但總不見成功的例子。
他還以為她是不一樣的,他信過她,認為她會回家。
但她沒有。
聞喜坐在角落裡,一臉空洞,臉對著牆壁。她沒有看到他,方遠原本已經決定不管了,但在離開前一刻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看守所的警員認識他,聽他問起立刻翻開記錄給他看。
「都是昨晚上掃黃送進來的,這些,還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頭回看見。對了,她說自己是被騙的,又拿不出身份證明,再問她又不做聲了。可送進來的誰不說自己是被騙的啊?你說是不是?當場抓住的還說自己是喝多了被拉進來的呢。」
方遠想,知道這些就夠了,他該走了。
可他聽到自己說:「我見過她,讓我跟她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