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川唐街

她的愛情像一幕獨舞,她踮著腳尖在空蕩的舞台上旋轉再旋轉,等待那個永不會出現的舞伴,但當那舞伴真的出現的時候,她已經鮮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

板凳冷硬,聞喜坐得久了,覺得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現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著都可憐,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著骨頭,還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動一動,她就動了一下,然後聽到旁邊人的聲音。

「過去點,冰塊似的,別碰著我。」

聞喜轉頭,看到身邊人帶著殘妝的臉,她不知道她們的年齡,也只在清晨看到過她們卸了妝的樣子,其實應該都是很年輕的,但卸了妝以後皮膚裡已經有了黃氣,還有些是灰色的,像是髒的粉,可又不是,因為已經洗過了。那些黃和灰是滲進皮膚裡的顏色,再也洗不掉了。

聞喜已經很久都沒有照過鏡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經變成那樣,她們就是她的鏡子。

拘留所裡確實是冷,她們是在昨夜被送進來的,因為人多,連地方都不夠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間裡油漆斑駁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聞喜到了這個時候,已經覺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壞的地方了,至少在這裡她是安全的。

可以後呢?她茫然地想著,眼神空洞,她還有以後嗎?

坐在她身邊的女人冷笑一聲別過頭去,對旁邊那個說:「看看,就她清高,眼裡沒人呢,一句話都不搭。」

旁邊女人也是一臉殘妝,因為犯了煙癮,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紅了,聽到這裡「哈」了一聲:「你想聽她說什麼?又說自己被騙進來的?跟她說姐姐們也都是被騙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騙的,要不就是被社會騙的。」

聞喜不出聲。

坐在她身邊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頭道:「你說她到底是幹什麼的?看上去還是個學生呢。」

「誰知道?跟男人跑出來的吧?後來給人甩了,沒臉回去。」

「她這樣的也有男人要?」

對話就到這裡,因為有人走過來,用力敲了兩下鐵柵。

「安靜!」

裡頭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除了聞喜。

鐵柵外站著兩個人,小警員指著聞喜問方遠:「是她嗎?」

方遠在心裡歎了口氣,點頭:「是她。」

聞喜猛地抬頭。

方遠說:「開門吧,讓她出來。」

小警員開了門,指她:「出來。」

聞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道鐵門的,她覺得自己在做夢,因為她在夢裡重遇過他許多次了,每一次她都連靠近他的勇氣都沒有。

她欠他的,因為無力償還,就變得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令她永不敢靠近。

方遠微微低頭:「你跟我來。」

聞喜茫然地看著她。

他有些無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臂,然後心裡一酸。

她真是瘦得可怕。

他說:「跟我來。」

聞喜背後一片嘩然,那小警員不得不在關門的時候又叫了兩聲「安靜!」但她都聽不到了。

方遠把她帶進一間單獨的候問室,他關門,示意她坐下。

她在椅子上坐了,他看著她,有兩分鐘的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方遠是不知從何問起,聞喜則是無話可說。

然後門被敲響了,小警員拿著個飯盒進來,對方遠說:「先吃飯吧,都中午了。」

方遠接過來:「謝謝,我等會兒吃。」

小警員關門走了,方遠回頭,看到聞喜的目光。

她看著那個飯盒。

方遠坐下來,默默把飯盒推到她面前。

聞喜抬頭,在侷促中漲紅了臉。

她現在已經很熟悉挨餓的滋味了,有時候也會在食物面前不顧一切,可在面對方遠時她有本能的羞愧。

「吃吧,我還不餓,你要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吃也可以,不過我只有半小時時間。」

聞喜低頭,她記得上一次他也說,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

方遠打開飯盒,把筷子遞給她。

盒飯是熱的,蓋子打開一股肉味冒出來,裡頭內容很簡單,兩葷一素,排骨青菜,肉絲炒蛋,還有一個鹵蛋,聞喜再也堅持不下去,拿起筷子就吃了。

第一口下去,眼淚就出來了。

她一點都不想哭,可在熱的食物和他面前,就是忍不住。

***

方遠低著頭,在看那份記錄表格。

聞喜偷偷擦掉眼淚,她對自己說,一定不能再哭了,尤其是在方遠面前。哭泣毫無用處,而且多麼令人厭惡,誰都不喜歡眼淚。

方遠一直等到聞喜把面前的飯盒都吃完才開始問話。

他也知道她哭了,又自己擦掉了眼淚,但他寧願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他不該與工作中所遇到的任何人有太多的情緒交流,他已經被她影響過一次。

他將那份表格仔細看了一遍,讓他失望的是,那上面大部分是空白的,比他上次所得到的信息還要少。

到他抬頭的時候,飯盒已經很乾淨了,但她仍低著頭,小心地用筷子在撥最後幾粒米飯,試圖用一種不太難看的姿勢將它們放到嘴裡。

但那挽救不了她的落魄,她就像是一隻餓了太久的小動物,吃了這一頓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裡,所以對任何食物都不敢錯過。

人在最好和最差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動物性來,掩飾都掩飾不住。

他又覺得心酸了,那種輕微的難過,絕對不是致命的,但持續而長久地刺激他的身體內部。

他可憐她,但又覺得她太輕賤自己。他可以對一個失足落水的人伸出援手,但一次又一次?不,他們每一個都是越陷越深的,直到其他人再也伸手不可及。

真可悲,他寧願自己再也沒有遇見她,這樣至少會有一點自欺欺人的期望,期望她能夠脫離他所見到的生活,能夠回家。

方遠翻動記錄簿的頁面,斟酌著如何開口,聞喜終於放下筷子,飯盒裡連一粒米飯都沒有了,她再也沒有理由不抬頭。

她知道半小時是很快的,三十分鐘,一千八百個嘀嗒聲,但她貪戀這一刻的時光,她和他對坐在一起,屋子很小,沒有人說話,安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她渴望那個心跳聲,如同渴望永不再受傷害的屏障,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它並不屬於她,無論她多麼想要。

兩人對視,他聽到自己說:「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本來打算按部就班公式化地將表格上的問題再重複一遍的,但看到她眼睛的一剎那,這句話脫口而出。

為什麼?

聞喜再次低頭,她感覺自己仍在舅舅家那個簡陋小過道廳裡,奇怪的是那裡永遠是冷的,無論怎麼裹緊自己都沒有用。她又聽到小巷裡的哭聲,比無家可歸更可怕的是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原來不是你的家,施捨的愛必須有金錢做基礎,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理所當然的,有時候天堂和地獄之間只差了一張人民幣的距離。

方遠沒有等到她的回答。

所有年少時出走的人都有一個長長的故事,有些願意說出來,有些永遠沉默,他沒法強迫她。

他也不能再看著她,這女孩子讓他難過。

他掩飾地低下頭繼續翻表格:「小喜不是全名,你的姓呢?」

她泛白的手指摳在桌面的邊緣,頭低得不能再低,過長的劉海落下來,遮住她的額頭。

他想一想,然後暗自歎了口氣,提示她:「你的真實年齡是幾歲?不滿十八歲還是未成年,可以申請未成年人救助。」

她沒出聲,只是搖了搖頭。

方遠沒轍了,失望之餘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他握緊手裡的筆,聲音沉了下來。

「你忘了上次的教訓了?你沒有找到父母?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找?」

她像是被這句話刺了一刀,嘴唇上因為熱的食物所出現的一點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她抬起頭,有兩秒鐘是與他對視的,那雙紅色的眼睛裡彷彿要流出血來,可她隨即更深地低下頭去,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她黑色的睫毛在顫抖。

方遠再也問不下去了,她讓他充滿了罪惡感,但該死的,他為什麼會有罪惡感?他救過她,然後像個白癡一樣為她墊付了醫藥費與車票錢,結果卻是在另一個城市的拘留所裡再次與她見面。他做錯了什麼?難道他應該牽著她的手千里尋親將她送到她父母手上?他又不是在演苦兒流浪記。再說她的生存能力也太弱了,怎麼都能走到絕路上,如果是他——方遠想不下去了,他沒有流落街頭過,他沒資格這麼想。

方遠要自己硬下心來,這已經超過了他可以伸出援手的範圍。

他站起來:「你這樣,我幫不了你。」

聞喜沒有抬頭,她說:「謝謝你。」

方遠推門就走。

她說:「謝謝你。」這句話比「你滾」更有殺傷力,他簡直是逃走的。

小警員問:「有結果嗎?」

方遠沒有回答,只問:「是哪個派出所把她們送過來的?」

小警員答:「城東,那片是老城區,亂了去了,這個月不是上頭有任務要嚴打嗎?連沖兩回了。」

「她是從哪個店出來的?」

方遠是刑警大隊過來的,小警員倒也不打馬虎眼,直接去打了個電話,回來說:「這次行動是城東派出所組織的,這是他們負責人方大祥的電話,他說你有事找他,他會派人配合的。」

方遠接過那張紙條看了一眼,點頭說:「好。」

***

方大祥坐在所長辦公室裡,抓著頭上沒剩下幾根的頭髮,對手下最得力的警員李棟抱怨。

「你說這算個什麼事兒啊?這回的掃黃打非報告都交了,他還要再去看看,看什麼?這不是存心要我難看嗎?」

李棟是個年輕小伙子,剃一個寸頭,圓臉圓眼睛,看上去特別精神,見方大祥一邊說一邊夾著煙在桌上摸來摸去,就從褲兜裡摸出個一次性打火機來給他把煙點上了,開口說:

「沒事,我看他那樣大概是個新來的,就想摸摸情況,我陪他跑一趟唄,該打招呼的我先打一個,影響不了我們這片兒的警民關係。」

「真是個新來的我就懶得應付了,你不知道,方遠是汪副局的準女婿,他這麼突然地說要來看看情況,你說是不是上頭對我有意見?」方大祥幹了幾十年基層工作,現在快六十了,一心想在城東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太太平平混到退休,遇上不明來意的方遠,心裡一陣陣七上八下,煩惱之下沒剩下幾根的頭髮都要抓沒了。

李棟「哦」了一聲,一聽還是個有裙帶關係的,心裡就更是不耐煩了,直接把打火機往所長桌上一放:「不會吧?那他來了我先小心伺候著,有事及時匯報。」

方遠來得很快,半個小時就到了,李棟得到消息迎出去,人家已經站在派出所等候區裡了,身邊幾個都是來調解鄰里糾紛的老頭老太,無比的鶴立雞群。

李棟臉上堆笑,肚子裡直接又給他下了個台階。想原來是這小模樣,怪不得人家能混上副局長的準女婿呢,靠臉吃飯的就是有前途。

川唐街在城東老城區的角落裡,兩邊全是遊戲房桌球屋和燈光曖昧的按摩店洗腳店,最近幾年又新開了幾家夜總會,白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連狗都只躺著曬太陽不溜躂,到夜裡就熱鬧了,燈紅酒綠到處是熱鬧。

李棟與方遠是下午到的,正是川唐街最懶洋洋的時候,整條街都像是在睡覺,家家店關著門,李棟帶著他走了半條街,然後說:「就是這兒,之前我們所長指揮掃黃打非組沖了兩次,都是半夜裡,一星期關了好幾家店,其餘的都開了罰單,現在這兒乾淨多了,要說我們所長吧……」

李棟滔滔不絕剛開了個頭,一直安靜的方遠開口了:「藍天夜總會在哪兒?」

李棟停下,多看了方遠一眼,心想:怎麼?你還是做好功課來的?手抬起來往前一指:「那兒呢,才開半年,送到拘留所的基本上都是他們的人,現在正停業整頓呢。」

方遠又問:「負責人呢?」

「不在本市。」

方遠想一想,問:「裡頭還有人嗎?」

李棟咳嗽一聲:「我說大哥,這都停業整頓了,裡頭除了看門的還能有誰啊?」

方遠看著他,也不接這句話,只說:「我有個同事叫鄭回,他是從城東調到刑警大隊的。」

李棟做出一臉受教的樣子:「是嗎?我才進所裡一年多,沒遇上過鄭大哥,不過我們所長倒是常提他的,那可是優秀警員,立過功的,所長老要我們好好跟人家學習學習。」

方遠等他說完,又道:「鄭回說川唐街上有個叫老雷的,有事找他問情況就行,你能把我帶過去嗎?」

李棟愣住,接著就求饒了:「大哥,我明白了大哥,我這就帶您找他去還不行嗎?你可別再站在這街上提點我了,回頭我都沒臉回所裡見人。」

方遠笑了一下:「謝謝你,我就是有件事想搞清楚,沒別的意思,是我麻煩方所長和你了。」

李棟只管點頭,老老實實帶著方遠從狹窄的小巷子裡穿到老樓後頭,然後在垃圾箱與雜物的間隙中踩著地上的污水找到目的地,也不敲門,先摸手機打電話。

「不知道老雷在不在,我先問問啊。」

方遠說:「不用打了,鄭回跟他聯繫過了,我進去就行,麻煩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說完一推門。

門居然是開著的,根本沒上鎖,方遠走進去,又將門在身後關上了。

李棟傻站了一會兒,最後掏出一根煙來,往旁邊牆上一靠,又摸了半天的褲兜,最後想起來了,打火機還留在所長辦公桌上呢。

犯了煙癮的李棟心浮氣躁地在門前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繞來繞去,心裡想他要不要跟進去保護副局長的準女婿呢?但方遠的背影帶著一股子狠勁,跟他那張臉完全不搭,不像是去問事的,倒像是去尋仇的。李棟撓撓頭,又想,這要是太久沒動靜,他要不要進去保護他們這片兒警民協調的重要人物老雷呢?

老雷很配合,方遠沒有花太多時間就知道了他想要的,首先藍天夜總會的老闆就在本市,沒去任何地方,就是有消息,躲得快、藏得深。至於小姐的來源,之前藍天夜總會用招舞蹈演員的名頭得了新人,整條街都傳開了,不過還沒怎麼地就遇上嚴打。

「那得意的。」老雷抽一口煙,「到處嚷嚷說跳芭蕾的就是高雅,足尖上的性感,一面試連他都給迷倒了。」

方遠重複:「芭蕾?」

「芭蕾啊,踮著腳跳的,我沒見過,聽他吹的。」

「能知道他是從哪兒把她給招來的嗎?」

老雷彈掉煙灰:「黑中介送過來的,他還能在舞蹈學院找?」

方遠點頭:「謝謝,我沒什麼要問的了,先走了。」

老雷把他送到門口,臨走還要他帶話給鄭回,讓那個傻大個兒有空過來喝酒,方遠表示他一定會把原話帶到,這才推門走了。

***

聞喜在拘留所待了半個月,這期間川唐街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藍天夜總會的幕後老闆被單獨立案重新實施抓捕,二是該老闆在被捕的時候已經被揍得面目全非,又說不出是誰打的,吵著鬧著要尋求警方保護。

聞喜並不知道這些事,她只是在等待這半個月的過去,然後繼續面對自己的命運。

她在這短短數月中所遇到的人間險惡遠遠超出了她所能想像的範圍。每一次她都安慰自己,不會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況了,但命運的冷笑總會在下一刻響起。就像她還以為職業介紹所裡那個滿臉微笑的中年女人會是她新生活的開始,但現實卻是她再一次被推入了命運的深淵。

在拘留所的最後一天,聞喜又遇見了方遠。

她被叫出來的時候他正在與管理員說話,管理員看看她,又對方遠道:「一般這種情況都是通過收容所交接的。」

方遠簡單地說:「我知道她的情況,暫時不需要。」

管理員說:「好吧,那簽個名就可以走了。」

聞喜過去簽字,拿回的東西並不多,可憐的一個小包,她放下筆,看著方遠。

他轉身,說:「跟我來。」

她就跟他走出去了。

他們走到拘留所外的陽光裡,方遠開的是警車,上車的時候聞喜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什麼都沒有問。

雖然她發誓再也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但他是方遠。

方遠帶她去了一家乾淨的小飯館,要了一個包間,叫了飯菜,第一碗端上來的是豬腳米線,他朝她面前推了推。

「吃吧,給你點的。」

她大概知道豬腳米線的意思,心裡感動,又不知道如何表達,拿起勺子只說出一句:「謝謝。」

他看她吃下第一口,才說:「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她抬起頭,突然間鼓足勇氣。

「我不想再回到大街上。」

方遠沒說話。

聞喜聽到自己因為太過緊張而發抖的聲音:「請你幫幫我。」

她也知道羞恥,也知道他為難,但她更知道,除了方遠,不會再有別人願意幫助她了。

流浪的生活太可怕了,她閉上眼睛就能在黑暗裡看到自己又成了一個幼兒,驚恐萬狀地蹲在角落裡哭泣,張開眼睛再看雙手,明明已經成年,沒有一點退化的跡象。

她的哀求之色是那麼明顯,方遠只覺胸口又酸又疼,讓他很想用手去揉一揉,這感覺並不好受。對面的女孩子還在等他的回答,濕意在她的眼膜上發抖。他問自己,這樣好嗎?值得嗎?但他的回答早在她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就有了。

方遠說:「如果你已經成年,我可以幫你找一份工作,但你不能對我有所隱瞞。」

她愣怔地看著他,彷彿不能明白他所說的話。

他又說:「藍天夜總會的老闆已經批捕了,過段日子可能需要你上法庭作證,你明白嗎?」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重複他的前一句話:「你說可以幫我找一份工作。」

方遠「嗯」了一聲:「是一家小麵館,我朋友開的,會有些辛苦,不過提供食宿,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如果你不願意……」

聞喜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我願意,我願意!」

老闆端著熱菜進來,看到這一幕愣了一下,方遠的臉也是一紅,對聞喜道:「快坐下。」

聞喜應聲而坐,老闆明顯是誤會了,放下菜說了句:「你們吃,你們吃。」然後一臉笑嘻嘻地退出去了。

方遠咳嗽一聲,拿起筷子道:「快吃吧,吃完我帶你過去看看。」

他終於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好像完成了什麼艱難的任務,立刻就覺得餓了,低下頭開始扒飯,一下子下去半碗,聞喜沒動,方遠吃了幾口,彷彿感覺到她的目光,一抬頭正對上她的臉。

他想,她真瘦,又那麼小,好像團一團就能揣在手裡帶走似的,讓她再回到大街上,一定就死了,他不能當沒看見。

小時候他媽常說,沒什麼比一條命更重要了,他得幫她,就是這樣。

方遠想到這裡,心裡就更踏實了,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他舉起筷子,指了指她的飯碗,在聞喜那雙因為太瘦而顯得過大的眼睛前開口。

「吃飯,對,全都吃掉,不許剩下。」

***

聞樂回到家,很有些恍惚。

她滿腦子都是昨天在警隊門口的十幾分鐘,方遠的拒絕太明確了,她不敢再去,又放不下。

蘇菲與裡子都不在,她從客廳走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到客廳,然後覺得自己不該一個人待著。

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讓她腦子漲痛,她想找個人聊聊,一個與這些事都無關的人。

聞樂給李煥然電話,撥號碼的時候她才想起自己已經快一周沒見過李煥然了,上一次他們在一起的早晨,還是她發覺袁振東連打她數個電話的那天。

電話鈴響了一遍又一遍,沒人接,聞樂收起電話,拿了包出門,到大鵬家去。

大鵬家是李煥然和聞樂常去的地方,老城區的一間底層老公房,院子很大,做了小花園和陽光房。大鵬夫妻倆沒有孩子,養了幾條狗,又喜歡招待朋友在家喝酒聊天,所以成了大夥兒常去的據點,聞樂是李煥然帶去的,跟大鵬老婆聊得好,後來都成了朋友。

聞樂不和同事做親密朋友,在公司裡維持笑臉已經很累了,休息日還要小心禍從口出,做人實在太辛苦。聞樂相信只有沒有利益衝突的人之間才能產生真正的友誼。至於同學,聞樂高中就去了國外,輾轉兩個國家念完大學,大部分同學都在四海飄零,遠水解不了近渴。

聞樂到大鵬家正是傍晚,難得沒有其他朋友在,大鵬夫妻正在院子裡下棋,聞樂往籐椅上一倒,伸長腿歎口氣:「神仙姐姐,給我一杯茶。」

大鵬是個光頭漢子,偏偏愛戴一副黑框文藝眼鏡,又愛時不時引用幾句詩詞,李煥然常笑他斯文敗類,這時摟住老婆道:「不要去,你看她眼裡都沒有你老公。」

尹余踹了他一腳,笑道:「沒有你就對了,還不去倒茶。」

大鵬哀叫一聲:「沒人權啊。」然後連滾帶爬地進廚房去了,惹得院子裡的兩個女人一起笑。

尹余起身,坐到聞樂身邊:「樂樂,你有心事。」

聞樂熱愛尹余,這個溫柔可親的女人簡直是她的靈魂導師。她也曾想讓姐姐夫婦與他們認識,但袁振東來過一次就評價:「這些有趣的波西米亞人。」

袁振東說起話來總有一種世家子弟的刻薄,他當然不覺得,還覺得自己三教九流應付自如,但在「三教九流」眼裡,真是敬謝不敏。

袁振東有自己的朋友圈,冬天去瑞士滑雪,夏天到塞浦路斯潛水,聞喜運動不佳,跟著也只是旁觀,十年都沒能融入,他又不樂意看到她與其他人深交。

聞樂曾抱怨:「我姐姐都沒有社交。」

袁振東說:「小喜頭腦簡單,我不放心。」又笑,「再說不是有你,樂樂最可愛,多來陪你姐姐。」

聞樂過去不覺得,現在深刻體會,袁振東待妻子簡直如同豢養愛寵。

偏偏還做不到她是唯一。

尹余又道:「是不是小李子欺負你?」

聞樂歎口氣,先把家事放在一邊:「誰管他,連人影都不見。」

尹余笑:「讓他來,開批鬥會。」

聞樂噴笑:「不用了,他一定滿嘴理由。」說完學李煥然,「你看那光線,光線!值得我等八個小時。」

尹余笑得肚子疼:「哎喲樂樂,你真是我們的寶貝。」然後她收住笑容,碰一碰聞樂的頭髮,輕聲道,「你要是不那麼著急他,我就放心了。」

大鵬端著茶具進來,擺到茶几上直起身:「嘰嘰喳喳說男人壞話呢?」

尹余瞪他一眼:「是啊,說你們男人呢,出去當丟掉,回來當撿到。」

大鵬苦下臉:「樂樂你看到沒有?這就是家有賢妻。」

惹得聞樂又是一陣笑。

聞樂在大鵬家待到七八點李煥然的電話才來,第一句就是:「你打過我電話?」

聞樂想,他要是問「有事嗎?」我就立刻回一句「打錯了。」幸好李煥然第二句就解釋:「我在攝影棚呢,拍一張封面,該死的模特臉上不知道打過多少針,他媽嘴都不會動了,折騰到現在。」

聞樂「嗯」了一聲:「拍完了?」

「拍完了,你在哪兒呢?晚上沒事吧?我去接你。」

聞樂一隻手轉著茶杯,回答:「我在大鵬家呢,你來吧。」

結束電話聞樂抬頭,陸陸續續又來了一些人,院子裡都坐滿了,大鵬正跟幾個男人聊紫砂壺呢,尹余坐在旁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聞樂心裡已經大概明白了,想肉體關係也得講究個一對一,齊人之福?李煥然我騸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