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落在廢墟裡的舊物,再見只能提醒她過去的不堪,所以必須遠遠拋開,他居然還自以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
***
李煥然到的時候,聞樂已經喝得有點多了,看到李煥然也不作聲,直勾勾地盯著他,微微晃著頭。
李煥然心裡一凜,想這是要糟啊。聞樂酒量不錯,但分情況,心情愉快時怎麼喝怎麼高興,喝醉了也只是乖乖睡覺,呼嚕都不打一個。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兩杯就醉,還不承認,拉她都不回家,脾氣上來拳打腳踢都有。
大鵬勾著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沒關係,王大炮從雲南帶了瓶土酒過來,大家都試了試,人云南姑娘自己釀的,沒啥度數,喝不醉。」
李煥然兩條眉毛都絞在一起:「騙誰呢大哥,沒啥度數?你吐個長氣試試,劃根火柴就能噴火了。」
聞樂走過來,把手放在李煥然的肩膀上:「走吧,還等什麼呢?」
熟悉的溫香軟玉,居然讓李煥然前胸後背透過一股涼風。
尹余把李煥然與聞樂送到門口,臨走對他說了句:「樂樂是個好姑娘。」
李煥然有些心虛,點頭道:「我知道。」
李煥然開一輛二手摩托車,只配著一個頭盔,是給聞樂準備的。尹余看著他為聞樂戴上頭盔,還替她調整了一下繫帶,這才自己跨上車,大概還是不放心,一定要把聞樂的手拉過來抱住自己的腰,這才開走了。
臨走時兩人一起對尹余招手告別,李煥然穿黑色皮夾克,寬肩細腰一雙長腿,聞樂則戴著頭盔都遮不住臉上的紅粉霏霏,怎麼看都是花開正好。
尹余想,這就夠了,再好的組合都會有問題,能解決就解決,不能就算了,都是漂亮人物,不怕孤老一生。
深夜街上車流漸少,方遠坐在巡邏警車裡,聽這片兒的派出所民警絮絮叨叨地介紹情況。前段日子市局開展新一輪下基層活動,要求每個中層以上幹部熟悉各區情況,其實就是沒任務的時候到各片區派出所跟著巡街,還有指標,有時候碰上忙的時候,休息日也得佔用。鄭回最不耐煩這檔子事兒,說這就是明著不讓人休息了,方遠倒是無所謂,他孤家寡人一個,休息日也沒地方去,不如工作。而且今天他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再不出來走走,他覺得自己會整個人都銹成一塊鐵。
方遠這個無所事事的一天是意外得來的。昨天他還在隊裡待到最後一個離開。聞樂走後他就去了警隊電腦室,一個真實的姓名可以查出太多信息,聞樂的出現幾乎填補了所有空白。
他在電腦上查閱這個家庭的所有情況,每多知道一點,他就在心裡輕聲說,真壞,小喜,原來你什麼都沒有告訴過我。但他並不真的生氣,他從來都不能真的生她的氣。
他在屏幕上看到聞喜的身份證照片,還有已婚記錄,她的配偶有一個挺不錯的名字,叫袁振東,年齡也合適。
那個匆匆一瞥,蒼白的對視,他至此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嚇到她了。
他是她落在廢墟裡的舊物,再見只能提醒她過去的不堪,所以必須遠遠拋開,他居然還自以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真是太缺心眼了。
天早已黑了,電腦室裡空無一人,他伸出手指,在冰涼的屏幕上按了一下,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來。
他說:「別怕,看到你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很晚方遠才回到住處,進門先摸了摸掛在門後釘子上的那個長生木牌,木牌背後刻著字,因為太多年的摩挲已經有些模糊了。方遠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連說給他聽的姓氏都是假的,他還認認真真地相信了許多年。
他把長生牌摘下來,丟到垃圾桶裡去。開始做飯,兩菜一湯,還有剛才在路上買的熟食,一隻烤雞,非常香。
他一個人開了瓶啤酒,吃得很快,安靜的房間裡只有筷子和咀嚼的聲音。吃完他收拾桌子,把盤子裡的骨頭倒掉,在這之前,他把垃圾桶裡的長生牌撿了起來。
反正沒用了,留作紀念也好。
這天夜裡,方遠拉肚子了,他坐在馬桶上,抱著一個塑料盆看著自己吐出來的膽汁,跟自己說,這不行,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被一隻烤雞干倒了還虛脫在家裡,以後就沒法指揮隊伍了。
方遠給鄭回電話,鄭回沒在家,跟新認識的小警花出去吃夜宵了,掛了電話連闖十幾個紅燈衝過來,嚇得小警花花容失色,半路就要求下車,說什麼都要自己回家。
在醫院裡輸液的時候方遠半躺在躺椅上說:「買兩顆藥就行,我說了沒事。」
鄭回還喘呢,一臉驚魂未定:「方隊,你都十年不咳嗽一聲了,我一推門整個趴在地上,你摸摸,我這顆心到現在還沒回原位呢。」
第二天早上方遠就覺得自己真沒事了,渾身都是力量,神清氣爽,但鄭回已經給他請了假,連局長都驚動了,親自打電話過來,要他好好休息,工作不要太拼。方遠無奈,只好回家,躺了一天無所事事,到了夜裡更是兩眼比電燈泡都亮,最後想起這下基層的硬指標,索性自己找上門去了。
派出所深夜裡意外接待了這麼一位不請自來的特警隊長,也不好往外推,最後召了輛巡邏警車回來,又帶著他出去逛了。開車的警員是個新人,一進派出所就呵欠連天,被留在所裡值班的副所長狠瞪了兩眼,總算明白了情況,打起精神要方遠上車,也不敢再偷懶了,帶著他來來去去地繞圈子,心裡祈禱今晚上別出什麼亂子,太太平平繞完了就回去交班。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車子一拐彎就遇見一堆人在酒吧門口鬧事。
警員一邊在肚子裡怒罵一邊停車:「方隊長,我去看看,你就別下車了。」
方遠已經把門推開了:「一起去吧。」
酒吧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全是起哄的,也不知是誰看到亮著燈的警車就叫了一聲:「警察來了!」
圍觀的人「嘩」一下就分開了,露出裡頭的核心人物,分明是兩女一男在吵架,其中一個女人正努力想掙脫男人的手,另一個則在一邊拽住男人的另一隻手大罵不休。
警員沒好氣:「都散開都散開,再不散算你們聚眾鬧事了啊,老闆呢?哪兒去了!你們三個,都過來。」
糾纏在一起的三個人一同定住,其中一個在看到方遠的一剎那立刻露出羞愧無比的表情,整個人都彎了下去。
酒吧門口霓虹燈閃亮,方遠看得清楚,頓時心中長歎。
那頭髮都被抓亂了的高挑女人,分明是聞樂。
***
聞樂坐在派出所裡,無地自容。
半夜三更的,派出所裡就他們這幾個人,值班室裡沒那麼多情調,只有頂上那幾根長條白燈管亮著。警員打開電腦敲著桌面打算做筆錄,開口前又看了看坐在一邊的方遠,心裡默默地歎了好幾口氣,想副所長太不夠義氣,居然以接到110報警為由說走就走,把他一個人留給這位板著臉的大隊長,然後又開始埋怨方遠,想這位領導你下基層的任務也完成了,還坐在這兒不走,這是要全程監督他的夜間值班工作嗎?
方遠看到這位警員悲涼的眼神了,但他實在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想一想,伸手拿起桌上捲著的一份過期報紙,又拍了拍警員的肩膀。
「你隨便,別管我,我就是失眠,實在沒地方去,坐一會兒。」
派出所警員被噎得兩眼直翻,心裡叫失眠你跑這兒消遣我?嘴上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賠笑:「沒事沒事,那我就做筆錄了。」說畢轉個身,拿眼睛輪流在桌前三個人臉上掃,一肚子氣都撒在他們身上。
「可以啊,大街上,爭風吃醋,鬧到半夜裡堵上半條街,還能有比你們更風光的不?」
聞樂沒說話,李煥然已經急了:「我們沒打架,就是喝多了。」
坐在旁邊的孫小晨同時開口:「是她先動手的!」
警員拍桌子:「安靜!」
值班室裡立刻安靜下來,警員滿意地看他們一眼,心裡大概有數了,想還行,都不是老油條,還要臉,要臉就好辦。
「我這兒做筆錄呢,一個一個來,不懂規矩啊。」
三個人一起低頭,都是第一次來,誰知道規矩?又誰都不敢再開口。聞樂一直都沒怎麼把頭抬起來過,這時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方遠。
方遠坐在他們側前方,兩手舉著報紙,就是半天不翻過一頁,但也不看他們,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嘴角微微勾著,似笑非笑的。
聞樂沒臉叫他幫忙,她的酒已經在之前的那頓拉扯中差不多醒完了,現在只剩下羞愧,但她不相信他沒有把她認出來。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但仍是在心裡沮喪著,就算方遠只是站出來說一句這個人我認識也好啊,又或者索性直接走人,當沒看到。現在這樣,既不幫她還要留下來看熱鬧,太傷人了。
警員見她一聲不響的,先把身子轉向她的方向,頓頓筆:「你先說吧,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碼。」
聞樂一樣樣回答了,警員「喲」了一聲:「高級白領啊。」
方遠動了一下,聞樂敏感,總覺得他在笑她,臉漲得更紅了。
「把事情經過說一下,到底怎麼打起來的?」
聞樂雙唇緊閉,她實在是羞於啟齒。
旁邊孫小晨沒好氣地:「是她先動手打人的。」
李煥然狼狽:「你不說話能怎麼樣?」
孫小晨委屈:「我是幫你啊!」
警員又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有完沒完!」說完往李煥然臉上多看了一眼,那上面隱隱約約,之前看不真切,現在有了提示再看,分明是一座五指山。
他頓時笑了:「喲,下手挺狠啊。」
方遠抬了抬眉毛。
派出所警員又問聞樂:「你跟他什麼關係?」
聞樂思考都沒有:「沒有關係。」
李煥然沮喪至極:「樂樂,你不要這樣。」
事情經過很簡單,聞樂與李煥然離開大鵬家之後,並沒有回家,她在半路叫停他,跨下摩托,看著街對面的霓虹燈說:「我要進去看一看。」
尹余是不會說到這個地步的,但是在大鵬家,喝醉酒以後胡亂說話的人很多。
李煥然臉色變了:「一個酒吧而已,有什麼好看的,這麼晚了,樂樂,有什麼事回去說。」
以李煥然的性格,這樣的低聲下氣已經算難得,但聞樂趁著醉意,已經想好了速戰速決。
她知道那種過程,互相吸引,逐漸親密,習慣對方,然後被他傷害,這一次她要掌握主動權。
「不。」
李煥然的臉立刻白了。
「樂樂,你不要理睬流言。」
因為酒精的原因,聞樂眼角微紅,配合她認真的表情,有一種奇怪的震懾力。
她重複:「不。」說完就自己走過去了。李煥然見她步伐堅定,不得不跟上,他們一進酒吧,就被在台上唱歌的孫小晨看到了。
她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也不顧一首歌唱到一半,在台上就對李煥然招了招手。
聞樂想,我只是來看一看,然後就走,而那也是她醉意之下的決定,走進來的第一步她就後悔了。
她停住腳步,對欲言又止的李煥然說:「夠了,我自己回家。」
聞樂走得太快,李煥然追了幾步才一把抓住了她,他們在酒吧門外停住,李煥然著急。
「你聽我說。」
孫小晨追出來,愣怔一下,然後拉住李煥然的另一隻手,一臉敵意地看著聞樂:「她是誰?」
聞樂想,這場面真糟糕,因為是自找的,所以加倍覺得羞恥。
她說:「放手。」
李煥然氣急敗壞地:「你這是吃醋?樂樂,你想清楚我們的關係,我也從沒要求你對我守身如玉。」
聞樂只覺一股邪火燒透天靈蓋,一揮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而後她頭頂便一陣劇痛,是孫小晨尖叫著撲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她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攻擊,天旋地轉中根本沒聽清她在叫喊什麼。
這場面在一瞬間就引起了圍觀,整個酒吧的人幾乎都出來了,身邊一片混亂,至於結果,結果就是這深夜裡的派出所值班室。
派出所警員看著聞樂:「所以是你先動手的,是嗎?」
聞樂只恨沒有地洞鑽,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再後悔也於事無補,她咬住牙,想一想,也不推脫,抬頭說:「對,是我一時衝動。」
方遠在心裡默默點頭,雖然做的是蠢事,但回答乾脆利落,有擔當,也算不錯了。
派出所警員把事情經過刷刷寫完,又要他們一一確認簽字,最後對表情各異的三個人道:「打電話吧,找人來簽字領你們回去。」
聞樂震驚:「什麼?還要人來領?」
警員瞪她:「你以為這裡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聞樂腦袋漲痛,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又一次看向方遠,這次連李煥然都注意到了,順著她的視線一同看過去。
而方遠在他們的目光中合上報紙,站起來,一臉平靜地道:
「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先走了。」
***
袁振東與聞喜這天的晚飯是在家裡吃的,袁振東常年應酬多,難得一次早回來,還主動要幫她打下手,聞喜很有些吃驚。
袁家除了鐘點工阿姨之外沒再請人,一是聞喜喜歡清靜,二是她樂意下廚,手藝也不錯。
結婚的時候袁振東對她這一手廚藝欣喜若狂,不知謝了岳母多少次。
只有聞喜知道,她的師父並不是媽媽,而是一個永不能說出口的男人。
聞喜在剝筍,春天筍多,燒湯燉肉都清香,袁振東嘴刁,只吃尖上那一點,中段以下就不動了,不過也沒關係,切碎拌肉餡,還可以包筍丁餛飩,再粗一點的,還有順順,切丁拌肉飯,偶爾調劑調劑它的口味。
袁振東站在廚房裡,看著妻子動作嫻熟地處理食材,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世上那麼多女人,可聞喜只有這一個呢。
他問她:「今天做了什麼?」
聞喜低著頭繼續剝筍,輕聲道:「去了青少年中心。」
袁振東愣了一下:「去那裡做什麼?」
聞喜輕聲:「早幾天就該告訴你,我在中心開始工作了,基礎芭蕾,每週三次。」
袁振東立在那裡,半分鐘後才說出話來。
「你去工作?」
聞喜點頭。
他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你都沒跟我商量過……」
聞喜抬起頭:「你要反對嗎?」
她臉上的平靜令他失語,他原本是一定會反對的,但面對現在的聞喜,他突然喪失勇氣。
袁振東走到聞喜身邊,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試探地:「會不會太辛苦?不過如果你真的喜歡……」
她點頭,輕聲說:「我喜歡。」沒有一點強硬的態度,倒像是在溫柔地問他討要一件禮物。
他沉默半晌,最後露出一個笑容來:「好,不要太辛苦就行。」
她又點了點頭,將剝好的筍子放進水裡洗,比春筍更白的是她的手指。
袁振東並不走開,仍帶著笑道:「那以後是不是一個星期有三天吃不到你做的晚飯了?」他這麼說著,彷彿帶一點委屈似的,還特意在她身後彎下腰,把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高大的身子一靠上來,聞喜就是一僵。
雖然只是一瞬,但兩人都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聞喜看不到袁振東的表情,但她臉上的笑容卻是再也掛不住了。
她真的可以毫無感覺嗎?那張年輕的面孔彷彿還在眼前,她可以在虛空中反覆看到他們交歡時的樣子。應激傷害所產生的痛苦需要一個過程,最開始反而是最好度過的,但它並不因為你所受的痛苦而離去,它陰魂不散,在暗處窺視,無時無刻會像毒蛇那樣躥出來,再次啃咬你的心。
袁振東不自覺地手上用力。
他有一種聞喜突然離他遠去的感覺,雖然兩個人貼得這麼近。
聞喜的身體是單薄的,帶著他熟悉的香氣,她用茉莉味的香水,從來不換,她是他的妻子,十年來他們幾乎每夜都同床共枕,他瞭解她的身體,就如同瞭解他自己的。
剛才她在抗拒他的觸碰。
他也想起來,自己確實很久沒這麼突然靠近過妻子了。
他還記得結婚第一年的時候,他彷彿隨時都可以看著她興奮起來,但三年、五年、十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握著她的手,就像握著自己的另一隻手,哪裡還會有興奮的感覺?
袁振東的呼吸變重了,他已經忘記上一次對妻子產生衝動是什麼時候,但現在他有危機感,這危機感令他覺得自己即將變成一隻野獸。
聞喜聽到他的喘息聲,她的身體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要她拒絕,跑開,她不能忘記那張懷著惡意的年輕女人的臉,但另一個聲音要她接受,那個聲音說:「聞喜,這是你丈夫。」
她強迫自己放鬆下來,這是她的丈夫,她已經決定讓那件事過去,這不比當年更難,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
袁振東將她的臉扳向自己,與此同時,他的嘴唇也壓了下來,她聽到他熱情而模糊地叫她:「小喜,小喜。」他的手是滾燙有力的,伸進她寬鬆的罩衫裡,按在她微涼的皮膚上。
一定要接受他,聞喜在心裡嚴厲地對自己說,她知道有些絕望的女人為了挽回婚姻,不惜花重金學習艷舞,或者每天換不同的情趣內衣,她的丈夫還能主動對她表現出這麼強烈的渴望,真該雙手合十。
並且她覺得,這應該是袁振東悔過的一部分。
聞喜順從地張開嘴,她連舌頭都是柔軟而單薄的,袁振東不自覺地放輕力道,他知道自己仍舊愛她,女人吸引男人總是從情慾開始,但多年以後,她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會不自覺地愛惜她,如同愛惜他自己。
他們有了一場很不錯的性愛,就在廚房裡,一切都有了熱度,就連原木的大桌也是催情的,令之後的晚飯誰也沒記住味道。
晚飯後袁振東開始處理郵件,聞喜坐在沙發上看書,他很想找一些話來聊,但聞喜一直都沒有抬頭。
等他終於想起可以聊一聊順順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
他們就此說了幾句話,聞喜就站起來去洗澡了。
而等他也洗完回到臥室,聞喜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
袁振東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他剛剛釋放過,原本該覺得心滿意足的,可是家裡過分的平靜令他覺得煩躁,他又不敢直接說出來。
他對聞喜已經飽含愧疚了一段時間,煎熬在前些日子達到頂點然後突然停止,但他的慚愧已經成了一種常態,令他本能地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
他們在黑暗裡默默躺了很久,最後袁振東開口:「小喜,你睡著了嗎?」
聞喜沒有睡著,可她不想出聲。
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一些令自己後悔的話來。
她不能告訴他,她在整個過程中一直看到他與另一個人糾纏的幻象;她不能告訴他,她以為自己可以,但事實是她仍沒有做好再次接受他的心理準備,現在她連自己都覺得是髒的。
幸好家裡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解救了她,袁振東開燈,下床,走到桌邊去接電話,燈光把他的影子蓋在她的身上,而她坐起來,在他看不到的背後,避開了那個黑影。
「很晚了,是誰?」
袁振東掉過頭來,臉上是明顯的無法置信。
「是樂樂,小喜,她說她在派出所裡。」
***
方遠落下副駕駛座的車窗,車外的冷空氣湧進來,令人頭腦一震。
派出所裡仍舊亮著燈,透過玻璃窗,他可以看到二樓值班室裡那幾個投在牆上的人影。
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去了,但他睡意全無,而且那是一間只有他一個人的房子,走路都可以聽到回聲,他其實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今晚,他不想太早回去。
他看一看車裡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派出所在小街裡,路上已經沒有車了,因為周圍環繞著老式居民小區,所以夜裡街道兩邊也停滿了過夜的車輛,中間只留了堪堪一車通過的狹窄通道。他停在車中間,既沒有發動車子,也沒有開燈,派出所門口停著好幾輛藍白相間的警車,他的車混在當中並不顯眼,如果不是仔細往車裡看,誰也不知道有一個人還坐在這裡。
他是很習慣這樣的等待的,有時候出任務,多少個晚上都得這樣度過,為了不引起注意,再冷的天也不能開發動機,自然也不能點燈,沒有空調,連手機的光都不可以有。
方遠調整了一下座椅,三月末,夜風的寒意已經大減,還隱約摻雜了一些早發新綠的味道,路燈透過稀疏樹影落在地上,照得地面一片斑駁,他很想下車走一走,但最終是沒有動。
他又看一眼時間,想應該是快了。
他並不著急,他只是坐在這裡,等小喜來了,看一眼就走了。
他有一段時間常常做噩夢,夢見她渾身是血,被人傷害,他看過太多慘不忍睹的例子,有些人在最終尋獲被凌虐的失蹤者時會希望他們在歷盡痛苦之前早已死去,生活在平靜裡的人們不可能想像到極惡的殘酷,即使找到了,結果也會令人崩潰。
所以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十多年以後他來到一個城市,發現她也在這裡,平安,過得還不錯,有很好的家庭,還有一個非常關心她的妹妹,這就夠了。
他所有的期望與心願都有了結果,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現在還能再看到她一次,簡直是一種額外的獎賞。
如果這世上有一種能夠選擇性遺忘的藥物,能夠讓人離開後就開始新的生活就好了,但他沒有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直是希望她過得好的,她吃過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委屈,老天補償她什麼樣的好,都是應該的。
至於他,這多年以後的重遇已經是一種回報,他甚至不想責怪她為什麼在這麼多年裡都沒有聯繫過他,給他報一聲平安。他對自己說,如果他有過那樣一段不堪的過去,一旦有機會可以徹底丟棄,他也會這樣做的。
至於她那個突然出現的妹妹——方遠又想起自己離開派出所時聞樂向他投來的又怨又怒的目光。
一個已經夠了,他還沒有忘記當年自己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將聞喜從類似地方帶走時的情景,他不想再遇到第二個小喜。
尤其她還是小喜的妹妹。
可她真是氣壞了。
他想到聞樂雙目圓睜的樣子,心裡突然有一絲好笑。
這對姐妹還真是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酒吧門口給人耳光?她哪裡像小喜的妹妹?
袁振東把車開得飛快,聞喜坐在副駕駛座上,兩隻手一直緊握在一起。
袁振東看她一眼,知道她擔心,開口說:「很快了,就在前頭,一轉彎就到。」
確實是一轉彎就到了,但派出所所在的小路兩邊停滿了車子,道路狹窄,袁振東開一輛大車,乍然轉進來,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眼看就要開到了,對面一輛車疾馳過來,差點與他們撞了個對頭。
袁振東猛踩剎車,車子在派出所門口堪堪剎住,兩部車裡的駕駛者同時跳了下來。
對面是一輛雙門小跑,兩人都沒有關燈,雪亮的四根燈柱照出對方的臉,袁振東高大的身子瞬間定住了,聞喜慢了一步,下車才看到那兩人對視的異樣。
就連她都認出那輛車裡走下的女人,聞喜見過她,就在不久之前,她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晨光裡一張年輕到極點的臉,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吧?布魯斯一定對你提起過我。」
那是孫小芸,袁振東想戒的毒藥,聞喜想忘的毒刺。
***
聞樂坐在派出所的木板凳上,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要硬了。她從小順利,就算是當年留學時去餐館打工,也是做幾個鐘頭就與人輪班,哪裡吃過這種苦頭?更何況這是在拘留所裡,自由盡失,身邊還坐著兩個她現在一秒鐘都不想多看的兩個人。
方遠走了,沒了領導同志的低氣壓,那年輕警員就活泛起來,瞅著李煥然摸下巴,半晌自言自語:「奇怪……你們這是看上他什麼了?」
李煥然從沒這麼狼狽過,心裡一股悶氣,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都已經不是人了,所以聽到這句也不抬頭,只咬了咬牙。
孫小晨到底年輕,也過慣了夜生活,到了這個時候仍沒有疲態,還開口反駁。
「關你什麼事?」
她雖然一臉濃妝,但噘起嘴來,還像個小女孩子,小警員好不容易送走領導,心情正好,也不跟她計較,只說:「你沒看到人家有女朋友?」
聞樂迅速地:「說了我跟他沒關係。」
「沒關係你給他一耳光?」警員彈彈桌上的記錄本,「這位小姐,無故傷人是要拘留的,你是想交罰金還是進拘留所啊?」
李煥然猛抬頭,聞樂怒不可遏,倒是孫小晨又開口。
她往李煥然身邊靠了一下,聲音斬釘截鐵,還有無比的自信。
「她都說已經沒關係了。就算她是我男朋友前頭的女人又怎麼樣?她都這麼老了,沒我年輕,沒我漂亮,有了我,他還會要她才怪。」
……
警員「噗」了一聲,差點把剛喝進嘴裡的那口茶直噴了出來,聞樂冷笑一聲,把臉別了過去。李煥然見他們的反應,彷彿自己也被恥笑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對著孫小晨低叫:「夠了,別再說了。」
孫小晨被他吼了兩次,臉也紅了,也可能早就紅了,只是抹了粉,看上去並不真切,但現在她連眼睛都紅了,雖然濃妝之下,但紅通通的一雙眼睛,那是再重的眼線與睫毛膏都遮掩不住的。
「我這麼幫你,你……你還……」
她突然委屈起來,李煥然反倒有些心亂了。孫小晨最是直截了當,性格像個男孩子。就連這段情都是她主動出擊,藉著醉意走到他面前來,說一聲「我喜歡你」,抓著他就親了上來。她給得大大方方,他也就接受得自然而然,原以為是一夜風流,沒想到這麼快就傳到聞樂耳朵裡去了。
他不喜歡聞樂嗎?不,他太喜歡聞樂了。聞樂爽朗大方,名校畢業,家境也好,一看就是那種從小受人矚目的女孩,難得還沒有一點驕縱氣,一路全靠自己努力。她是他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他們既是情侶也是朋友,他從沒想過要因為一段風流韻事與她分開。
但這個孫小晨——李煥然一陣一陣的心煩意亂,連頭都疼了,她不是個假小子嗎?他從沒見過她這樣紅著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樣,她這模樣真是……真是太古怪了。
聞喜走到袁振東身邊,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又看了孫小芸一眼。
短短幾十秒的時間,孫小芸臉上已經變幻了許多個表情,從最開始的憤怒到之後驚喜,然後又是驚訝,最後變成現在的臉色發白。
袁振東最初的震驚過後,沉默地,攬住了妻子的肩膀。
這一剎那,聞喜看到孫小芸蒼白的臉上,淚水奪眶而出。
她也感覺到袁振東的大手,微微地打了個顫。
她真是難過,為站在這裡的每一個人。
她輕聲道:「我先進去了,振東,你慢慢停車。」
袁振東一把拉住她,欲言又止。
他恥於承認,但這個時候,他居然害怕獨自面對孫小芸。
孫小芸也開口了,雙手握著拳頭,聲音倔強。
「我也要進去了,袁先生,你就在這兒慢慢停車吧,鑰匙我沒拔,你不會有問題吧?反正這車也是你開來送給我的,對不對?」
聞喜已經走到派出所門口的燈光下了,腳步並沒有因為她的這句話停頓,連頭也沒回。孫小芸也是轉身就走,與她一前一後進了派出所,留袁振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兩部車當中。
方遠坐在車裡,想,我要不要下車給他一拳呢?但我又有什麼資格走到他面前去,我連小喜都不該再見了。
但她看上去,過得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好。
然後他又對自己說,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他抬起眼,在後視鏡裡看到自己的臉。
那仍舊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並不因為獨處就輕易卸下外殼。
他垂下眼,不與自己的雙目對視,十多年了,這外殼已經是他的一部分,他也不能卸下它,沒有了它,別人就會看到一個破碎的方遠,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
他已經沒有能力,再讓另一個人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