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漫漫長夜

她一直睡不著,好不容易朦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裡看到那雙眼睛。

她聽到自己問:誰讓你這麼難過,是我嗎?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夢裡永遠沉默。

***

聞喜走進派出所,真奇怪,無論在什麼城市,這些地方都有一股相似的味道,那種太多不同種類的人與煙混雜在一起的味道,比一般男性多的地方更重一些的體味,帶一點鐵銹氣,還有就是冷。

聞喜上樓,向亮著燈的地方走過去。一路走,一路不自覺地攏起了肩膀。

有些回憶是刻在骨頭裡的,她已經十幾年沒有進過這樣的地方了,但身體仍是不自覺地做出反應。

孫小芸走在她身後,死死地看著前頭的那個背影。

但聞喜毫無反應,她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過,也不問她為什麼要跟自己一起進來。

孫小芸從沒如此憤怒過,無視是最大的輕蔑,她眼前仍舊可以看到袁振東攬住聞喜肩膀的那一幕。她像所有青春正好被無數人追逐的漂亮姑娘一樣,天真地認為男人選擇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即使他們已婚,那個妻子也必定是乏味、枯燥、引不起男人任何興趣的。

但袁振東當著她的面,攬住了自己的老婆。

這情景令她五內俱焚。

她在一周前得到那輛車,她知道那是分手禮物。袁振東一向出手大方,但她要的並不是這個。

她要他這個人。

她說:「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我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

他把車鑰匙放在桌上,甚至不敢碰到她的手,他怕自己又一次被她抓住,那真是最可怕的誘惑,他怕自己會再一次沉淪下去。

他說:「我不想她傷心。」

孫小芸在那一刻,真想死死抱住他不放手,甚至以死相逼。她真是愛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放開他,她知道他對她也是有感情的,身體比語言要誠實一萬倍,他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他們在一起快半年了,除她以外,他不可能再有精力敷衍別的女人。

但他選擇了聞喜。

值班室在二樓,老式房子,走廊全透風,聞喜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一陣冷風吹過來,她突然有一種被人看住的感覺。

她回過頭看到孫小芸憤恨的眼神,不,不是她。

聞喜站住腳步,往黑暗的更遠處看過去。

方遠下車,抬起頭。

他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突然覺得,比起讓聞樂告訴她他到過這裡,這樣會好一點。

他經歷過,所以知道,不告而別,太傷人了。

聞喜看到他,她太習慣這個目光了,甚至都不用四處尋找,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在斑駁的樹影裡對她動了動嘴唇,彷彿要說些什麼。

但是下一秒他就轉過身,坐進車裡,走了。

窒息感讓聞喜有一種想彎下腰去的感覺。但那只是她的臆想,她仍舊站得筆直,自小接受的訓練令她沒有其他的站姿。

不過一秒的對視甚至沒有引起孫小芸的注意,聞喜只聽到自己的歎息聲,輕輕的一聲,在心裡。

聞喜轉過身,叩響值班室的門。

不會比當年更難過的,她知道,什麼都會過去的。

她還記得,方遠曾經是她的全世界。

十多年前,方遠給了她一份工作。

那不止是一份工作,那簡直是救命之恩。

聞喜在街上流浪過,最餓的時候撿過垃圾吃進去,她看到過陽光下無法想像的黑暗,與之相比,那家堪稱簡陋的小麵館已經是天堂。

麵館是小武開的,名字就叫小武麵店,最出名的是黃魚面。小武最有生意頭腦,凌晨三四點到碼頭去從魚販那裡揀個頭最小的便宜貨,回來去骨拆肉,骨頭熬湯下面,上桌的時候再往面裡加多多魚肉,香飄十里,鮮掉人舌頭。

成本還很低。

小武賣的黃魚面是限量的,賣完就沒有了,引得許多人為了這一碗黃魚面老遠趕來排長隊,店裡從早到晚顧客盈門。

小武笑嘻嘻地對聞喜說:「薄利多銷。」

小武是個精瘦精瘦的年輕人,遠看像隻猴子,小店裡除了他只請了一對下崗老夫妻來幫忙,聞喜是第四個。

方遠把她帶進麵館那天,小武幾乎是跑過來的:「大哥!」

方遠笑:「你先忙,那麼多人等著呢,我帶她上樓看看。」

小武看看聞喜,他穿了一件油膩膩的圍裙,兩隻手在那上頭蹭了蹭,這才把手搭在方遠的肩膀上說話:「瘦呢!大哥,你不給她吃飯撒?」

小武比方遠矮半個頭,非要做出這樣兄弟親愛的姿勢來,看上去真像是一隻吊在樹上的瘦猴子,喜感十足。

就連聞喜都忍不住笑了。

這是方遠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他想:她也會笑呢。

他有一種突然愉快起來的感覺,就像剛剛完成了一次太過漫長而嚴苛的封閉式訓練,終於可以輕鬆地張開雙臂,在無人的草地上隨便跑一圈。

方遠警隊裡事多,給他們互相介紹過以後很快就走了,最後還是小武把聞喜帶上了樓。

小武租的是兩層樓的民房,下面開麵館,上面自己住,聞喜來了,他就把上面房間讓給她,自己搬到樓下去了。

聞喜漲紅了臉:「這怎麼可以?我住樓下好了。」

小武是四川人,說話帶口音,他說:「大哥讓我照顧你撒。」

聞喜又說:「可這是你的房間……」

下頭有顧客大聲叫老闆,小武就揮揮手,又急匆匆跑下樓去了,走到一半回過頭來,叫:「換了衣服下來幫忙啊,快點,我教你下麵條。」

聞喜在小武麵店裡住下了,小武話很多,叫方遠「大哥」,並且非常尊重他。

那是一種包含感激與親愛的尊重,聞喜以後再沒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感情。

小武教聞喜下面,跟她說:「面要好吃,湯頭最重要,還有麵條不能曬,得陰著,這樣吃起來才有勁道。」

聞喜嘗了一口,用力點頭:「真的呢!」

小武很得意,說:「我家在成都開的麵館是老字號呢,從我爺爺那輩兒算下來,幾十年了。」

聞喜問:「現在呢?」

小武的笑臉沉下去,聞喜立刻住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幸好小武並沒有生氣,過一會兒又笑起來,還說:「這不算什麼,大哥會做菜,好吃,我笨,就會下麵條。」

在小武嘴裡,沒有比方遠更好的人。

聞喜很快就知道小武為什麼這麼崇拜方遠。小武因為性向問題十六歲就被父母趕了出來,流浪過許多地方,最後進了少年扒竊團伙。方遠在一起跨省合作的案子裡抓獲了這個團伙的組織者,小武還沒到十八歲,從少年犯看守所出來以後找不到工作,差點又干回老本行,是方遠給他做了擔保,又借錢給他,讓他開了這家麵館。

聞喜吃驚:「他還借錢給你開麵館?」

小武笑嘻嘻地:「大哥說是合夥,他吃過我做的面,說好吃,就是這兒人不愛吃辣的,我可會做擔擔面了,下回你嘗嘗,比黃魚面還好吃。」

聞喜若有所思,小武立刻道:「你別多想,我大哥是直的,筆直,直得連一個毛刺都沒有!」

聞喜被他的著急樣弄笑了,邊笑邊點頭。

小武又說:「再說我大哥也有女朋友了,你見過海潮嗎?跟他一起長大的,這房子是海潮外婆去世以後留下的,租給我便宜呢。」

聞喜安靜聽著,小武抬頭,看到她仍舊在笑,靜靜的一張臉。

她這樣笑,就連沒想要女朋友的小武都覺得心裡一陣軟,他低下頭,默默想:小喜這樣的女孩子,是怎麼會離開家的呢?

到了第二天,聞喜就見到了汪海潮。

***

汪海潮是與方遠一起來麵館的。

聞喜正在擦桌子,汪海潮拉著方遠進麵店,大聲叫:「小猴子!」

小武正在廚房,應聲跑出來,看到他們一臉笑。

「大哥,海潮。」

聞喜站直身子,看到汪海潮。

她也在看她,並且拉住方遠的手說:「就是她?」

方遠點點頭,對聞喜說:「小喜,這是海潮,汪海潮。」

汪海潮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小喜。」

汪海潮是一個圓眼睛圓臉的女孩子,喜歡大聲笑。

聞喜想到聞樂。

仔細想想,也就是幾個月而已,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樂樂了。

她們曾經形影不離,聞喜還記得家裡的那張上下床,小時候每天晚上聞樂都要爬上來跟她擠在一起,鑽在一個被窩裡說悄悄話,她們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從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到暗戀的那個高年級男生。

現在她連樂樂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都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她想念過去,失去的總是最美好的。

沒人不喜歡愛笑愛鬧的海潮,聞喜與她很快就成了朋友。

至於方遠,聞喜很少與他說話,他來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聽他與小武或者其他人說話。

他總是帶著海潮,幾乎沒有獨自來麵店的時候。

小武說:「大哥以前不這樣,海潮高興死了。」

可是方遠知道,他只是害怕。

他常常夢見聞喜,她安靜的面孔令他在夢中發抖。他在吃飯走路的時候想起她,在與人說話的時候想起她,他甚至在衝進嫌疑犯藏匿點的時候想起她,最緊張的時候,他的腦子裡只剩下危險還有她。

他害怕,這是不應該的。他已經有了海潮,他們一同長大,他照顧她,她依戀他,一切都是被默認的。

海潮八歲的時候已經會對方遠說:「我以後要同你結婚。」現在她二十一歲,仍是這樣想的。

至於聞喜,夜裡一個人的時候,她在床上曲起膝蓋,用雙手盡可能把自己抱緊。她也不哭,只是覺得十分淒涼,她知道自己再冷都不能靠近那個人,那不是屬於她的溫暖,他是非常非常好的,只是不可能是她的。她只允許自己在夜裡一個人的時候流露出這樣的情緒,到了早上,她又是那個安靜微笑的小喜。

過了一個多月,小武生日。刑警隊沒什麼休假日,大夥兒說好了夜裡過來熱鬧一下。天熱,晚市過了以後小武把折疊桌放到門外去,等大家來。

第一個來的竟然是方遠,提著一個草編的袋子。

小武打開看,高興極了:「螃蟹!」

方遠看一看店裡:「海潮呢?」

小武回答:「她說學校裡有事,晚點來。」

方遠點頭。

小武對店裡剩下的幾個零星客人說:「各位能快點不?我這兒要關門了啊。」

有熟客笑著罵:「小猴子你看到螃蟹就趕客人,我們非得留下來嘗一口。」

小武笑嘻嘻地:「滾你的,我大哥的手藝,說嘗就嘗?」說完又轉過來對方遠說,「大哥,我這兒啤酒都沒了,一會兒鄭大哥他們都能喝,我去買點,小喜在廚房裡。」

方遠有一點遲疑,但小武已經奔出去了。

他只好拎著那個草袋子進了廚房。

聞喜果然在裡頭,一個人,正低著頭擦料理台,從他這個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長而優美的脖子。

方遠走進去,聞喜回過頭來看到是他,手上的動作就停了。

她說:「小武在外頭。」

方遠點頭:「他去買啤酒了,你去休息吧,我來準備晚上的東西。」

聞喜擦擦手:「其他人呢?」

方遠走到水槽邊上,把手裡的袋子放進去,牆上有鉤子,他脫下外套隨手掛了,捲了捲袖子,回答她:「還沒到。」

聞喜說:「我來幫忙。」

說是要幫忙,但聞喜面對那一袋子張牙舞爪的螃蟹完全是束手無策。她在過去二十年裡所見過的螃蟹,都已經被處理到五顏六色的地步,這樣完整鮮活,還在滋滋吐泡沫的青殼螃蟹,她真是第一次面對。

而且這些小河蟹都是自由的,並沒有被五花大綁,它們在草袋裡擠作一團,一個個在有限的空間想要奮力脫困,聞喜與它們對視,分明感覺到那一雙雙小黑點似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憤怒與暴躁。

方遠看到她與螃蟹對視的臉色,突然就想笑了。

他說:「我來吧。」

但她仍舊堅持:「我可以幫忙的,你教我怎麼處理就行。」

方遠伸手,從草袋裡拿了一隻螃蟹出來:「這樣,抓住蟹螯後頭一點的地方,它們就夾不到你了。」

那只被選中的螃蟹在他手裡張牙舞爪,聞喜臉色有些發白:「接下來呢?」

方遠說:「敲昏它。」

「敲昏?」

方遠把蟹按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動作乾脆地用刀背敲了一下,剛才還在張牙舞爪滋滋吐泡的螃蟹立刻安靜了。

聞喜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笑了:「你坐著吧,我來。」

聞喜覺得自己是幫不上忙了,但她不想走開。

螃蟹都不大,二兩左右,做香辣蟹正好,方遠一一敲昏了它們,洗淨切塊,又拍碎蟹螯。廚房裡沒人說話,他不時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然後又繼續手中的事情。

他低頭處理食材的樣子是那麼英俊,聞喜想,如果時間可以靜止就好了,對她來說,坐在這個簡陋而乾淨的廚房裡看著他做菜就是幸福了,她願意用自己的壽命來換這一刻的長久。很好的人生其實不用過得太久,沒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小武回來的時候,發現汪海潮一個人坐在屋外的折疊桌邊上,桌上已經放了一隻大蛋糕。天太黑了,他出去的時候忘了把店門口的大燈打開,所以走到很近才看到她,很是吃了一驚。

他把兩大袋啤酒放到桌上,擦汗道:「海潮,你怎麼不出聲,嚇死我了,大哥和小喜呢?」

汪海潮抬起頭:「在廚房裡,炒香辣蟹呢。」

小武哈哈笑:「你就等著吃啊!」

正說著,方遠端著盤螃蟹從裡頭走了出來,看到汪海潮就是一愣。

「海潮,你什麼時候來的?」

紅通通的香辣蟹還冒著熱氣,小武忍不住伸手就捏了一塊,然後被燙得手忙腳亂,汪海潮站起來哈哈笑:「小猴子,饞死你。」

小武要到這塊螃蟹下肚,才突然感覺有些不妥,可是這不妥從哪裡來的,他又一時說不出來,他還要細想,鄭回載著一車人到了,老遠大呼小叫地撲過來坐下就搶螃蟹吃,帶來的熟食吃喝全都扔在一邊。小武陷入這一片混亂中,轉眼就把那點不妥給忘了。

方遠進去又端了兩盤螃蟹出來,聞喜跟在他後頭,手裡捧著碗筷碟子,汪海潮兩手油汪汪地笑:「小喜你別拿了,他們都是野蠻人,用手的。」

方遠坐到汪海潮旁邊:「還說別人,看看你自己。」

汪海潮兩隻手伸到他面前:「那你幫我擦。」

方遠把毛巾遞給她:「自己擦。」

汪海潮小孩子一樣噘起嘴:「不要。」

聞喜坐在一邊,看著方遠替海潮把手擦了,桌上其他人哄笑,鄭回舉起啤酒瓶,說:「小猴子,沒杯子啊。」

小武還沒回答,聞喜站起來說:「我去拿。」

聞喜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急性子的鄭回已經對瓶喝開了,大夥兒又笑又鬧,還有人帶來了煙火,一頓飯熱熱鬧鬧吃到十二點才散。小武喝得有點多了,一張臉通紅,聞喜收拾東西,小武坐在椅子上說算了,明天再弄吧,明天休息半天,不用早起。

聞喜擰了熱毛巾給他,輕聲道:「生日快樂小武,對不起,我都沒有禮物給你。」

小武接過毛巾:「已經過去啦,再說你也幫我很多忙了,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撒?」

聞喜低了低頭,然後說:「那我去睡了。」

她轉身往樓上走,身後傳來小武略有些遲疑的聲音。

「小喜……」

聞喜就回頭,問:「什麼事?」

但小武的眼睛望向別處,他發出含糊的聲音,回答她:「沒,沒事。」

***

孫小晨坐上車,仍是頻頻回頭。

孫小芸心情糟糕至極,忍不住在妹妹後腦勺上來了一巴掌。

「你到底在想什麼!」

孫小晨抱住頭叫了一聲,委屈道:「你還怪我?」

孫小芸不過二十一歲,卻已經一個人在上海闖蕩了不少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小兩歲的妹妹就從海南過來投奔她了,還是輟學逃出來的,被趕過來的老爸一頓臭揍。孫小芸原本被膽大妄為的妹妹氣得倒仰,後來眼看著老爸操起椅子就往下砸,又不忍心了,想來想去,還是讓妹妹留下了。

況且妹妹抱著她哭呢,說老爸又找了個新女人,每天看她不順眼,打了好幾架了。說著還給她看身上的疤,說是跑出來的時候給摔的。

孫小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她二十多了,一個人在外頭漂泊了這麼些年,捲起袖子回去替妹妹出氣這樣的衝動想一想就過去了,真衝回去,都是一筆爛賬,誰知道她爸到時候幫著哪邊。

孫小芸原想讓妹妹繼續讀書,但孫小晨從小就不愛讀書,讀也讀不進去。孫小晨唯一的長處就是唱歌,前幾年參加過歌手選拔,還真進了32強,後來被人揭穿瞞報年齡才給踢了出來。現在算一算,孫小晨也滿十八了,算個成年人,她也不等姐姐安排,自己去酒吧應聘,不到兩個星期就找到了工作。

孫小芸說:「還是讀書吧,唱歌上不了檯面。」

孫小晨嗤之以鼻:「姐,那些讀了一肚子書的還賺不到一件你身上的衣服錢呢,再說我現在算駐唱,一晚上就九百,不少了。」

孫小芸想一想,自己也沒有大學畢業,照樣在上海賺下房子了,不是每個人都要靠學歷生存的,再說那也要靠天分,現在看來,老天真沒有賞那口飯給她們家的女人吃。

孫小芸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姐妹從此分離,她跟媽媽來了上海,小晨跟爸爸留在海南。後來媽媽改嫁,她沒跟她去那個城市。

她知道妹妹的感受,寄人籬下真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與之相比,她寧願敷衍男人。

或許也會有傷害,但比起至親給的,那都是微不足道的。

但她卻在半夜的派出所裡看到妹妹,電話裡聽到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種感受,孫小芸對著一臉殘妝的妹妹痛心疾首,就連袁振東與聞喜給她帶來的挫敗感都被擠到一邊去了。

況且她一進值班室,那個坐在桌邊的高挑女子就把頭抬了起來,對著聞喜叫了聲:「姐!」

孫小芸特地多看了她一眼,心裡冷笑,心裡的話清清楚楚地寫在四十五度角向下的視線中。

高級白領名校海歸也不過這樣,為一個男人就能進派出所。

然後她看到聞喜對著那份筆錄難以置信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妹妹,心裡真是又痛又快。

即使如此,孫小芸把妹妹拉上車的時候仍舊是痛心疾首的感覺佔了主導地位的。

她在一周前就聽過孫小晨的豪言壯語,那時候以為不過是個玩笑,沒想到結果來得這麼快。

孫小芸發怒:「誰要你多此一舉!」

孫小晨抱著頭看姐姐,半夜三更的,孫小芸卻還是盛裝打扮,看上去像是從哪個派對上趕過來的,亮片外套紅色小禮服,真是艷光四射,但她的臉色太難看了,就連眼角都是紅的。

她剛才看著袁振東在樓梯上與她姐姐面對面,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把車鑰匙放在她手上,然後與她擦肩而過。

全程面無表情。

她真想把他從樓梯上推下去,但姐姐用力扯住她的手,那隻手是冰冷的。

孫小晨坐正身子,一字字道:「我一點都不後悔。」

她玩的圈子裡有人認識李煥然,他常接一些平面模特的小活兒,大家對他並不陌生,而聞樂是李煥然的驕傲,誰都知道他有個精英女友,至於聞喜,知道聞樂的人必定知道聞喜,聞喜是傳奇。

孫小晨知道聞家姐妹那樣的女人是怎麼看待她們姐妹倆的,她和姐姐是意外出現在她們水杯裡的蟑螂,她們會轉過頭去,視而不見,然後立刻扔掉那只被弄髒的水杯。

聞樂就是這樣做的,她給了李煥然一耳光,然後不假思索地回答警察:「我跟他沒有關係。」

至於聞喜,她明顯地對她姐姐也是視而不見的,但袁振東和李煥然畢竟不同,袁振東是一隻昂貴的水晶杯,還已經用了十年,十分稱手,與她同款配對,僅此一隻,丟掉的成本太高,不得不三思。

孫小晨想,真虛偽,她恨她們兩個。至於李煥然,她又一次回頭,派出所的燈光已經看不到了,她想,真可惜,雖然動機不純,但她其實真的是很喜歡他的,他是那麼不羈而瀟灑,還有那麼漂亮的身體。

現在不可能了。

孫小晨想起剛才李煥然看著她離開時的眼神,心裡仍舊是委屈的。佔便宜的都是他呢,他有什麼資格那樣看她?

袁振東開車。

車廂裡的氣氛太壓抑了,他想打開音樂,但都這個時間了,電台裡只有成人話題和午夜聆聽節目。他才轉了一個頻道,就聽到有個女人絕望地在打進電台的電話裡哭訴:「主持人,我的丈夫瞞著我出軌,現在還偷偷轉移財產,我找不到他,只想抱著孩子跳樓,我該怎麼辦?」

他「啪」地按掉電源,明明不熱,腋下已經出了一層汗。

幸好聞樂的公寓已經到了,他停車,坐在後座的聞樂推門下車,聞喜開口:「樂樂,等一下。」然後回頭對袁振東說,「振東,你先回去吧,我想陪陪樂樂。」

袁振東愣了一下,然後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阻止。聞樂鬧了這麼一場事故,聞喜做姐姐的,必定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這個做姐夫的也不方便在旁邊聽著。「那我等你。」

聞喜搖頭:「太晚了,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天亮了我會自己叫車回家。」

他看著她們姐妹倆進樓,心裡煩躁到極點。

為什麼聞喜沒有發怒?她不該質問他孫小芸與那輛車的事情嗎?但她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而他就像個犯賤的傻瓜那樣,眼看著鍘刀提起,一定要等到它落下為止。

他現在深深覺得,那個等待鍘刀落下的過程,比直接砍頭還要痛苦。

***

聞樂與聞喜在床上說話。

聞樂是筋疲力盡了,沖澡以後連頭髮都懶得吹,直接把臉埋進枕頭裡,還是聞喜耐心,拿了電吹風來,坐在妹妹身邊,一點一點替她吹乾。

聞喜見了孫家姐妹,再看過那份筆錄,心裡就大概明白了,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做事要那麼迂迴,面對面不是更爽快?

但她承認她們是達到目的的,看到聞樂鬱鬱寡歡比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更讓她難受。

她關掉電吹風,問妹妹:「好點沒有。」

聞樂身心俱疲,連聲音都懨懨的。

「怎麼可能?」

聞喜是她最親愛的姐姐,她一點都不想在她面前掩飾自己的受傷。

聞喜摸摸妹妹剛吹乾的長髮:「那麼傷心?」

聞樂翻個身捧住胸口:「傷的是自尊心。」

聞喜不由自主鬆了口氣,她們姐妹之間沒有秘密,她當然聽聞樂提起過李煥然。但她一直都覺得,那個男人不適合聞樂。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聞喜輕聲說:「別再多想了,是他的損失。」

聞樂心裡還難過著,也不是痛,就是又悶又墜,她有多愛李煥然?倒也談不上,但是快半年了,她已經習慣了他溫暖而熱情的身體,還有他看到她時露出的笑容,那些溫柔情話和會心笑語,她甚至習慣了他那條鬆鬆垮垮的灰色運動褲。

現在都沒有了。

結局還那麼傷人。

聞樂把手肘蓋在眼睛上:「我知道,沒什麼可惜的。他要是真的愛我眼裡就看不到其他女人,能左右逢源的都是虛情假意。」

這句話說完聞樂才覺得不妥,放下手果然看到聞喜臉上的黯然,她懊悔地坐起來:「姐,我亂說的。」

聞喜笑一笑:「沒事,我們不一樣。」

怎麼會一樣呢?未婚的女孩子有太多選擇,即使挫折也都是塞翁失馬,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婚姻裡的問題要麼沒有答案,要麼就只有兩個選擇,非黑即白,非生即死。且擱不動,粉飾太平,走錯一步,萬丈深淵,怎麼會一樣?

至於真的愛情,誰用真的愛情維繫婚姻?聞喜想,沒有了彼此習慣,互相依靠,還有恩深義重,光剩下真愛的婚姻,那是海市蜃樓。

她知道愛情是什麼樣的,愛情燃燒生命,令人粉身碎骨,至快樂至痛苦,所以絕不可能長久。

直到現在,她都會因為方遠遙遠的一道目光無法呼吸。最大的傷害來自最愛的人,如果她與他真的走到一起,單憑當年那些躲避不開的鮮血淋漓,聞喜相信她早已粉身碎骨。

歸根結底,人和人的關係,都是各取所需。她需要袁振東,袁振東也需要她,他們用十年的時間習慣對方,現在有一部分已經長在一起,分開談何容易。

但那個年輕的女孩子不能理解這一點,聞喜想到那對姐妹如火燃燒的青春就想搖頭。

聞樂用力揉面孔,要自己振作一點,然後才說:「姐,你和姐夫現在怎麼樣了?」

聞喜想一想:「還好。」

「只是還好?他沒有負荊請罪追悔莫及天天跪搓板求你原諒?」

聞喜笑了:「不該是我天天打扮一新花樣百出床上床下挽回丈夫的心嗎?」

聞樂大受打擊:「姐!你這樣我會恐婚的。」

聞喜抱住妹妹的肩膀:「不會,我經受過的事情,你就不會再經受了。」

聞樂想說姐你開什麼玩笑呢?抬頭卻發現聞喜臉上並沒有玩笑之色,她是認真的。

聞樂心裡一下子酸了,比之前在派出所裡更覺得難受,然後她突然想到方遠了,想真是可惜,方遠居然早走了,否則姐姐就能見到他了。

聞樂咳了一聲:「姐,我遇到一個人。」

聞喜靠在枕頭上揉了揉眼睛,她不習慣晚睡,到這時候已經非常困了:「誰?」

聞樂停頓了一下,要不要說出來呢?她不習慣對姐姐有所隱瞞,更何況那還是個與聞喜有關的人。

但當年的事情,聞喜從來都不提起的,她雖然想知道真相,卻也怕勾起聞喜的傷心事。

聞樂想了想,最終把方遠兩個字嚥下去了。

算了,等她把事情弄清楚再說,她會再去找他的,無論是為了姐姐還是自己。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困死了,先睡吧,以後跟你說。」

聞喜點點頭:「睡吧。」

她閉上眼,聽著聞樂在身邊漸漸呼吸平穩。真倦,明天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要早些回家,最好趕在袁振東上班之前,還有下午,活動中心有她的課,但她一直睡不著,好不容易朦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裡看到那雙眼睛。

她聽到自己問:誰讓你這麼難過,是我嗎?

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夢裡永遠沉默。

***

方遠從會議室裡出來,看到鄭回和幾個隊員站在走廊裡,臉全對著窗外,正說得起勁。

下面剛報上來一起摩托車敲頭案,作案手段與最近幾起未破獲案件相似,不排除是同一個犯罪嫌疑人或者犯罪團伙的可能,這樣的案子很容易引起大面積的市民情緒不穩定,所以市局特別重視這個案件,要求他們特警大隊與刑警大隊配合。方遠為了這事兒已經連著兩天開長會了,一屋子煙霧繚繞,走出來都覺得身上煙熏火燎的,再看到這幾個樂不可支的模樣,他也不出聲,逕直走過去,還沒靠近就聽到鄭回的大嗓門。

「來了嘿,快看,又來了。」

方遠站到他身後,不帶什麼情緒地:「好看嗎?」

鄭回:「……」

其他人已經條件反射地立正了,就差沒有對面無表情的大隊長敬一個標準禮。

方遠看看他們:「如果沒事做,那就跟著刑警大隊的同事去守案件多發路口。」

幾聲慘叫響起來,方遠用充滿壓迫感的目光送走他們,轉眼窗邊就只剩下鄭回了。

鄭回傻笑:「隊長,呵呵呵。」

方遠只重複:「好看嗎?」

鄭回歎口氣,指著窗外:「人家也不容易。」想想又補了句,略有些討好地,「好看的。」

方遠不用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都知道他指的是誰,頓時也有歎氣的衝動,眉毛都皺起來了,再看到鄭回那賤兮兮的表情,只想給他一腳。

鄭回指的是聞樂,她就在特警隊對面的羅森便利店裡,正在吃一杯關東煮。

羅森有方便顧客吃簡餐的簡單桌椅,其實就是面向玻璃窗的一塊板再加幾個高凳。聞樂坐在幾個嘰嘰喳喳的中學生當中,萬分格格不入。但她坐得很是理所當然,一雙穿著肉色絲襪的長腿極其淑女地併攏在一起,小西裝一絲不苟,雙眼就對著警隊大門的方向。

她這樣一身正裝地捧著一杯關東煮,誰經過都要多看兩眼,都快成羅森一景了。

聞樂堅持這樣的等待已經一周了。

她還有太多的問題要從方遠那裡得到答案,但他上一次在警隊門口態度堅決地拒絕回答,然後又在她堪稱人生敗筆的那個狼狽夜晚對她的求助視而不見。

聞樂並不放棄,她決定鍥而不捨。

幸好特警隊離她的公司並不遠,她每天中午下樓搭五站地鐵,然後步行十分鐘到警隊門口,填單子要求見方隊長,然後進羅森,邊吃邊等。

第一第二天的時候門口警衛還會對她說聲:「方隊長不在。」第三天開始他們看她的目光已經帶個人感情了,昨天那個黝黑黝黑的瘦高個子小警衛還紅著臉拿出手機,問她能不能跟他一起拍個照。

聞樂相信在那道大門內的雄性世界裡,她已經是個傳奇人物。

至於方遠,他再不出來,就等著被人用口水淹死吧。

走廊裡響起的腳步聲救了鄭回,他眼尖地往方遠背後一招手:「姜主任,你來啦。」

方遠回頭,正看到老薑朝自己走過來。

老薑也衝他們招手。

「是啊,來收幾份材料。方隊長,你今天在啊。」

方遠應了一聲。

老薑已經走到他面前了,說話前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下。

「怎麼?心情不好?跟女朋友鬧意見了?」

老薑一進來就聽說特警隊這幾天最大的新聞了,鐵面人方隊長有追求者了,還天天來,方隊避而不見也不打退堂鼓,天天中午在對面羅森裡等他一小時,那精神,全隊打光棍的小伙子都快被感動得哭了。至於結了婚有女朋友的那些,也忍不住要拿這樣感動中國的奇跡跟自己的那個比,越比越心酸,越比越心碎,結果就是現已經導致好幾出家庭情侶糾紛了。

鄭回「哈」了一聲,發現方遠看他,立刻攤開手,做出一臉「跟我沒關係」的表情,一邊退步一邊說:「方隊,姜主任,你們聊。刑警大隊的同事還沒走,我也跟他們聊聊重點路線去。」

方遠臉一沉,鄭回已經跑了,留下他跟老薑面對面。老薑吸口氣,剛要開口長篇大論與方遠談談工作感情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的道理,就被方遠打斷了。

方遠道:「對不起姜主任,我有訪客,得出去一下。」

老薑眨巴眨巴眼睛,然後立刻露出笑容。

「那好那好,你快去,我沒事兒,別耽誤了。」

方遠走下樓,一路所有人都在對他行注目禮,那激動的表情,就差沒在他身後搖旗吶喊。方遠越走越有氣,臉上就越發面無表情,那惡劣的心情是如此明顯,以至於隊裡那些萬分激動的男人都開始擔心起羅森裡的那位堅忍不拔的小姐來了。

聞樂不害怕,人民警察保護人民,她只是要問他幾個問題而已,她一點都不怕方遠會吃了她。

而且鍥而不捨是有效的,看,就算是方遠,不也被她等到了。

聞樂隔著玻璃看到那個板著臉的男人走向她,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

她站起來,禮貌地請身邊穿校服的高中男生讓一讓,好讓她走出去。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看了看她,然後才站起來退了一步,聞樂捧著還剩半杯的關東煮走了出去,正好迎上走到羅森門外的方遠。

她對他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笑容,開口道:

「方隊長,這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