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顆心的距離

聞喜不能動彈。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

那猙獰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憶,她本能地想逃跑,可這裡是她的家,面對她的是她的丈夫。

***

方遠站定腳步,感覺背後有無數雙發亮的眼睛。

這裡真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無論是談什麼。

他決定速戰速決。

但聞樂比他先開口:「方隊長,有時間嗎?我只有幾個問題。」

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隱隱發脹:「聞小姐,我很忙。」

聞樂把手裡剩下的半杯關東煮乾脆地送進路邊的垃圾箱裡,然後問:「你吃過飯沒有?或者我們換個地方,邊吃邊談。」

方遠看著聞樂,她身上沒有一點她姐姐的影子,她們完全是兩個人。

「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訴你。」

「我說過,她都忘記了。」

雖然是第二次聽見,方遠的心仍舊向下墜。

他一點都不想繼續這場談話。

他開口:「無論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記,如果她不想再提,你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聞樂激動起來:「不,你沒有看到我姐姐當年的樣子。她受到的傷害應該有人承擔責任,我不能讓她白白受苦。」

聞樂沒有聽到方遠的回答,她抬頭,看到他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她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往後退了一步。

方遠是令人畏懼的。

聞樂記得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他救了她,然後將她乾脆地扔了出去。至於她那不請自來的第二次上門拜訪,除了在看到老照片時略微的情緒波動之外,方遠整個是面無表情的,讓她連多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還有那天晚上,他看著那警員在酒吧門口帶走他們三人,他袖手旁觀,他無視她哀求的眼神,他甚至在看完她的笑話之後乾脆地起身離去。

可是在他們上車的時候,他把前座的位置留給了她。

還有做筆錄的時候,雖然他的臉大部分都在報紙後頭,但她可以肯定,他聽得非常仔細。

她有一種感覺,覺得在彷彿面癱的表象之下,方遠其實是個,很有感情的男人。

這感覺讓她敢於堅持這麼多天的等待。

但是這一刻,她被嚇到了。

方遠低了低頭,這個動作多少減輕了他給她帶來的壓迫感。

然後他簡短地說了聲:「抱歉。」也不知是抱歉他嚇到了她,還是抱歉他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聞樂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忍無可忍地脫口而出:「既然你這麼關心我姐,那天為什麼要走?你們本來可以見面的。」

方遠抬起眼,聞樂覺得那雙眼裡有一片黑夜裡的海,無邊無際,那裡面隱藏的東西因為是無法預知的,所以益發令人恐懼。

聞樂又想退步了,但她握緊了拳頭,要自己堅持。

這麼多年了,這是她唯一找到的線索,她絕不能退縮。

對視不過持續了數秒,聞樂卻覺得漫長無止境,方遠終於開口,聲音低沉。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讓小喜來見我。」

他用這句話結束了他們的談話,然後轉身就走,動作斬釘截鐵。等聞樂終於可以找到自己聲音的時候,方遠已經走進那道大門裡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一開口聲音就啞了,而且手心裡都是冷汗,黏膩膩的非常不舒服。

她就在人來人往的羅森門口呆站了足足五分鐘,直到肩膀被人輕推了一下。

聞樂回頭,看到兩個身穿校服的高中生站在自己身後,其中一個正是剛才坐在她身邊的那個清秀男生,另一個是女孩,小小的個子,緊靠他站著。

「是他太過分了,可你不要氣餒啊。」女孩子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這個星期我們都看到你了,他現在不理你沒事的,堅持到底就好了。」女孩子認真地,說完還拖住男孩的手,「我在他班級門口等了一個月呢,他還叫人趕過我。」

男孩耳朵都紅了,好像很想摀住她的嘴,但那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聲音哪是那麼容易停下來的,她用力往下扯了男孩一把,笑嘻嘻地踮起腳,盡量把臉和他的湊在一起,對著聞樂道:

「現在我們可好了。」

聞樂無言以對,電話響,是公司裡的同事,催她回去開會。聞樂掛了電話,咳嗽一聲,才想說些什麼,那女孩子已經說了:

「我們走了,加油。」說完還握起拳頭,衝她揮了揮手。

聞樂在回去的路上,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她怎麼會覺得方遠這樣的人會屈服於她的小伎倆,他剛才那個突然陰沉下來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還能四肢完整地離開已經是一種幸運了。

兩槓一花,特警大隊長,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聞喜究竟是怎麼認識他的?如果他們真的是朋友,有方遠這樣的朋友,姐姐怎麼會受那麼大的傷害?如果他們不是朋友……

聞樂突然停步,背後一股寒氣倒灌。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如果方遠和聞喜並不是朋友,那他在當年的慘事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

半夜十一點五十分,袁振東還沒有回來。

聞喜有些頭疼,睡不著,這兩天她都有輕微感冒的感覺,或許是那天在半夜吹了太多風。

聞喜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側躺,鼻塞的時候睡覺,總是只有一邊鼻孔可以呼吸,時間長了一側喉嚨火辣辣地疼,為了緩解,只好不斷地變換姿勢。

一個小時前她給袁振東打過電話,背景聲很嘈雜,他應該是在應酬。

距離孫小芸與她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一個月,袁振東從一開始的悔恨交加到小心翼翼再到現在的日日晚歸,聞喜其實是習慣這種生活的,這是擁有一個事業有成的丈夫的一部分。

袁振東位高權重應酬多,每天只有出門的時間是可以確定的,至於回家的時間,一周裡聞喜能夠醒著看到丈夫兩次已經很好。

生活恢復正常,那足以將任何一段美滿婚姻都衝擊得搖搖欲墜的危機彷彿已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但聞喜知道,這一切只是一個看似美好的假象。

一切都不同了。

過去他們在早晨的餐桌上有說不完的話,袁振東抱怨今天又要見到哪些難纏的官老爺,聞喜笑著給他擦掉嘴唇上的牛奶花。過去聞喜在半夢半醒裡迎來晚歸丈夫的擁抱,有時候他興致高昂,一定要弄醒她,不惜連著被子抱起她在家裡走幾個來回,然後哈哈大笑地承受她發洩的啃咬。

那無數個晨光裡的笑臉,還有深夜裡的親吻,都在孫小芸年輕的面孔前褪去了顏色,最深層的改變都不是浮於表面的,靜水深流,激浪暗湧。聞喜看波伏娃,她說男人與女人應該是獨立的個體,但她也為感情坐困愁城,她說我不該幻想你會重新愛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聞喜也覺得袁振東不再愛她了。

或許真正的原因出在她身上。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對他有所隱瞞,她是一個有秘密的妻子,永遠無法坦白。

聞喜記得接受袁振東求婚的那天晚上,她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坐到天亮,手裡攥著去N市的車票,她看著那些拖著行李箱的男人女人匆匆趕來,進閘口,匆匆離去,而她一次又一次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塑料椅上。

天亮的時候她才站起來,扔掉那張車票,離開火車站,她知道自己是那個永遠都回不去出發地的旅人,從今以後注定了在另一段行程中越走越遠。

然後她結婚了,立定心意做一個好的妻子,她知道袁振東愛她,這高大的男人有一雙孩子一樣的眼睛,他如此熱烈地追求她,對所有人說這是我愛的女人,是我認定的女人。新婚當晚他喝醉了,一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重複又重複:「小喜,我愛你,小喜,我真愛你。」

她簡直要因為自己不能徹底愛上他感到抱歉了。

她決定報答他,她知道自己是帶著一個秘密的傷疤嫁給他的,那個血淋淋的傷疤至今沒有癒合,或許一輩子都無法癒合,與他相比,她是不完整的。

但是這十年來,她信任他,照顧他,被他照顧,依賴他,也被他依賴,仰望他的時候,她把他當成自己的父親,擁抱的時候,她又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這些都是好的感情,純粹的愛情並不能長久,聞喜覺得建立在信任與依賴的基石上的夫妻關係反而更加堅固。

可現在不行了,她幾乎可以在平靜中感覺到那塊堅硬基石動搖與碎裂的聲音。

她可以繼續為他每天早起做早餐,但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在餐桌上散漫無章地交談了,他向她重複自己的行程,她無法克制地想像那些晚歸背後的故事。她還可以晚上一個人安靜地睡在床上等待他,但他已經不會肆無忌憚地一把將她連著被子抱起來了——因為她會突然間渾身僵硬。

不知道是因為那場久違的廚房中的歡愛,還是因為在午夜的派出所門口令人尷尬的那一幕,她的身體開始排斥自己的丈夫,她並不想這樣,但那半夢半醒中流露出來的本能抗拒比什麼激烈反應都傷人,有過一次之後,就連皮粗肉厚的袁振東都退縮了。

然後就是益發沉默,是的,他們彼此沉默了。每天聞喜起床準備早餐,袁振東起床,兩個人默默吃完,他開車離開,她獨自留守,他晚歸,她已經睡去。

有一天她在做早餐的時候突然回頭,發現袁振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雙眉緊皺,那目光分明是恨恨的。

聞喜渾身發冷,她不想這樣,她想要回他們過去的生活,但是她能夠感覺到袁振東的怨恨,在最初的悔恨與彌補之後,袁振東開始恨她了。

但是為什麼呢?因為她沒有恰如其分地做出他想要的反應?但她並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沒有辦法,她需要時間,重建一份信任也需要時間,但他那麼心急,他就連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留給他。

電話鈴響,或許是袁振東。聞喜伸手去接,那頭傳來的卻是聞樂的聲音。

聞樂的聲音滿是懊惱:「姐,對不起這麼晚給你電話,你睡了吧?」

聞喜說:「還沒有。」

「姐夫呢?」

「他還沒回來。」

聞樂「嗯」了一聲,意外地沒有對袁振東的晚歸發表意見。

聞樂說:「姐,我睡不著。」

「怎麼了?」聞喜關心。

「有件事。」

「什麼事?」

聞樂在那邊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在斟酌要不要開口,但她最終還是說了。

「姐姐,我遇到一個人。」

聞喜聽完也遲疑了起來,過一會兒才輕聲問:「這麼快?」

聞樂一時沒聽明白,頓悟以後直接叫了出來:「不是!我現在哪有那種心思,我遇到的是你認識的人。」

「我認識的人?」

聞樂歎氣,回答道:「是,他叫方遠。」

車子開進小區,司機熄火,走到後座開門。

袁振東在亮起的車廂燈下抬起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袁總,到了,我送你進去吧。」

他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這個動作只讓他更加暈眩。

但他很快鎮定下來,自己下車:「不用,我自己進去,你把車開走吧,明早再過來。」

司機提醒他:「袁總,明天是週六。」

袁振東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一聲,笑聲在安靜的小區裡很是突兀。

司機離開,袁振東走向家門,門鎖是指紋的,他摸黑按了幾下都沒有成功,他就有些煩躁起來,靠在門上用力拍了兩下。像是回應他的動靜那樣,門突然從裡面被打開了,他這最後一下就差點拍到聞喜的臉上。

門裡只開了盞小燈,聞喜穿著睡衣,赤腳踩在拖鞋裡,他與她對視,而她匆匆低下頭,他只來得及看到她發紅的眼角與夢遊一樣的眼神。

聞喜聞到丈夫身上的酒味,那兩下拍門聲真是驚心動魄的,她讓開門口,輕聲道:「快進來吧,已經很晚了,不要吵醒鄰居。」

袁振東走進家裡,腳步沉重,聞喜站在離他兩步以外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拉她。

但她讓了一下,並且轉身往樓上去。

「先洗澡吧,我去放水。」

他這一下就拉了個空。

「為什麼?」他對著她的背影開口。

聞喜踩在樓梯上,手握著木質的扶手,覺得自己的眼角還是滾燙的。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看我?我那麼讓你不想看到嗎?」他的聲音漸漸暴躁起來。

聞喜沒有回頭,她輕聲重複:「我去給你放水。」

不,她不想讓袁振東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聞樂帶來的消息令她心亂,她是想要和袁振東回到從前的生活裡去的,即使他日漸暴躁,但那都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她會忍受,尋找更好的辦法,只是不是今天晚上。

就是這樣!袁振東恨恨地想,她就是這樣,不吵不鬧,卻徹底地無視他,嘴上說著原諒,行動中卻用一把軟刀子折磨他,他還要為自己的錯誤承受多少她的漠視?她甚至不願讓他碰她!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低聲下氣拋卻尊嚴懇求她的原諒,不是為了每天忍受妻子的冷臉繼續婚姻的,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她究竟要怎樣才能滿意!

「我不要洗澡,你過來。」

聞喜僵住在樓梯上:「你喝醉了。」

一聲重響如同雷聲,聞喜在驚嚇中回頭,看到袁振東揮手將門邊櫃上的紅木鑰匙盒掃到了地上。

隨之而來的是他的吼聲。

他指著她,面紅耳赤,雙目充血。

「過來!」

***

聞喜不能動彈。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

那猙獰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憶,她本能地想逃跑,可這裡是她的家,面對她的是她的丈夫。

她不但不該逃走,反而該迎上去。

可這不是袁振東,她的丈夫在她面前,永遠像個躲在成人軀殼裡捉迷藏的小孩;她的丈夫雖然高大,但最愛笑,就算喝醉酒也不會用這樣凶狠的目光看著她。

聞喜僵硬地站在樓梯上,與丈夫隔空對視著。

袁振東沉重地呼吸著,他覺得那些酒精都變成了火,炙烤他的全身,讓他看出去的一切都變成紅色。他覺得出奇憤怒,悲痛,難受,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如願,他成了一隻已經用盡一切逃脫辦法的困獸,卻仍舊被牢牢束縛著,他沒法走到聞喜身邊去,她讓他覺得如果她不願自己走過來,他就再也走不過去了。

聞喜吸氣,她不能逃跑,那是袁振東,她沒有理由逃跑,他們是夫妻,如果他覺得痛苦,她必須得與他一起面對。

她放開扶手走向他,在離他兩步以外的地方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不大,又薄又軟,手指冰涼。

那是一雙他揣在掌心裡十年的手,任何時候都讓他覺得心軟。

只這麼一下,袁振東就哽咽了。

「小喜……」

他反握住她,艱難地叫了這麼一聲,差一點就要蹲下去抱住自己的頭。

聞喜長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簡直剛在地獄門前轉了一圈。

她摸他的臉,就像在摸一隻大狗。

「我知道你難受,不洗澡沒關係,先上床好嗎?」

「可是你不理我。」他被她牽著走,一路還要無比委屈地指控她,剛才凶神惡煞的樣子完全沒有了。

聞喜耐心地:「不是的,我沒有不理你。」

他又不肯走了:「你有!」

她好笑又心酸地:「好吧,我有,可是以後不會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又暗下去:「不,你不會原諒我了。」

他從後面抱住她,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樓梯上,他比她高許多,這樣的動作讓他可以把臉貼在她的後背上。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背上突然的濡濕。

聞喜回過身去,抱住他的頭。

只有沒有罪行的人才有對別人扔石子的權利,她沒有資格原諒或者不原諒任何人。

袁振東至此安靜了下來,聞喜拉他進臥室,讓他在床邊坐下,開始給他脫衣服脫鞋,等他躺好了,又去擰了熱毛巾來給他擦臉擦身體。他一動不動地任她做一切,然後在她拿開毛巾的時候突然坐起來,用力吻她。

毛巾落到地上,也沒有什麼聲音,聞喜被動地接受著丈夫略帶些蠻橫的親吻,舌頭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帶著醉意,揉捏她身體的力道也是過重的,她已經是筋疲力盡了,而且也不想反抗。

他那麼傷心,她也有罪惡感。

安慰一個傷心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那毫無抵抗的,柔軟而溫暖清香的身體簡直是最好的催情劑,袁振東喘息著進入聞喜的身體,醉意令他的身體敏感,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滿足至極的呻吟。他曾經那樣迷戀她的身體,柔韌,修長,完美的芭蕾舞者,可以輕而易舉地彎折成任何不可思議的角度。曾經他只要看著她就會脹痛到無法自制的地步。而聞喜永遠是安靜的,就算在最激烈的性愛當中,她緊閉雙眼抿緊嘴唇承受一切的樣子帶著一種禁慾般的性感,沒有人可以與之相比。

他在螺旋般上升的快感中加快速度,飛快地衝刺、爆發,然後在最終的抽搐中倒在她身上,汗濕的額頭緊緊貼在她的脖頸間,輾轉著,壓抑而顫抖地呻吟。

幾分鐘後,他在高潮後的空白與虛脫中用夢遊一般的聲音說:「小喜,原諒我,我愛你,永遠愛你。」

她抱住他的頭,輕聲回答:「好。」然後轉過頭,在被角上輕輕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淚。

聞樂坐在咖啡店外等聞喜,陽光太刺眼,她移動位置,讓自己可以完全躲進遮陽傘的陰影裡。

香檳色大車在街邊停下,聞喜推門下來,然後與駕駛座上的袁振東告別,但袁振東也下了車,不顧街邊保安的要求,又與妻子說了幾句話,然後才朝聞樂的方向揮了揮手。

聞樂等聞喜坐下,才把手裡的咖啡放下來。

「姐夫沒工作做?這麼空,是要改行當司機了嗎?」

聞喜點了杯咖啡,回答:「他要去開會,順路。」

聞樂點點手錶:「下午兩點啊。」

「我們一起吃的午飯。」

聞樂捧住臉:「如膠似漆啊,我只在姐夫追求你的時候見過他這麼慇勤。」

聞喜笑笑:「不好嗎?」

「你高興就好。」聞樂現在已經不幫袁振東說話,一切以自家人為前提。

聞喜看她:「你呢?下午兩點,不上班?」

聞樂咳一聲:「我來看場地的,樓上,兩千平方米,老闆交給我了。」

「忙裡偷閒?」

聞樂又咳了一聲:「姐姐,我有事要問你。」

聞喜撐住頭看她。

「關於方遠……」

聞喜慢慢問:「方遠怎麼了?」

「昨晚我不是說,我遇到他了。」

聞喜點頭。

聞樂有些心虛地從包裡拿出照片遞上去:「我給他看了這個。」

聞喜接過照片,看了一眼,然後把它背面朝上放在桌上。

「樂樂。」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妹妹。

聞樂被姐姐這樣看著,心裡突然一跳,頓時緊張了起來。

***

她也不等聞喜說話,自己舉起手認錯。

「我偷偷藏的,對不起。」

聞喜並不追究照片,只問:「你是怎麼遇見他的?」

聞樂說實話,雖然盡量簡短,但也花了五分鐘才說清來龍去脈,說到自己在特警隊門口等著見方遠一面,情不自禁低了頭。

聞喜緩慢呼吸:「你在警隊門口等了一個星期?」

聞樂再不隱瞞:「我也知道不應該,可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聞喜的臉突然失去血色。

聞樂驚慌失措:「對不起姐,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可我一直都記得,我,我一直都會想起……我不想你白白受苦。可他不肯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除非你親自去見他。」

「方遠……」

即使只是念出這個名字都讓聞喜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讓她想用力按住它。

聞樂微張著嘴等待她的下文,聞喜停頓得太久,她就按捺不住了。

「難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她的緊張是顯而易見的,聞喜看到妹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他當然是我的朋友。」

聞樂長出一口氣,頓時放鬆下來:「我就知道。」

聞喜看著她的情緒起落,突然有一種非常荒謬的感覺:「樂樂,你在想什麼?」

聞樂漲紅臉:「你沒看到他的樣子,簡直恐怖,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怕……」

方遠,恐怖?

聞喜無言以對。

方遠留給她最多的是一個溫柔回顧的側臉,他總是在等她跟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頭,但他們像兩條交叉線,短暫的交會之後,終於漸行漸遠。

她以為他會恨她的,他也有足夠的理由怨恨她。她在漫長的時間裡曾經反反覆覆地想像過他沒有她在以後的生活,它們無一例外地有著最美好的場景。她比誰都希望他幸福、快樂,有一個美麗賢良的妻子,生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要比她幸福,這樣她才能覺得好過一點,才會覺得自己也有資格平靜地繼續生活下去。

可是多年以後,當他們再度重逢,她看到一張冰冷而沉默的臉。

但他仍在離開後派人送她回家,只是因為他覺得她看上去不太好。他仍舊是那個將所有人作為自己責任的男人,她還記得一周前那個遙遠而沉默的對視,現在她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也知道那道目光的含義。他在與她道別。

聞喜低下頭,當年那種空蕩可怕的感覺又回來了。

不告而別,太傷人了,他們之間,只有她做過這麼殘忍的事情。

所以她受到怎樣的懲罰都是應該的。

「姐?」聞樂擔心地看著她。

聞喜反問她:「你覺得方遠恐怖?」

聞樂露出複雜的表情。

「也不是所有時候……」

聞喜看著妹妹:「是嗎?」

聞樂不說話了。

聞喜有不好的預感,她輕聲說:「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忘了。」

聞樂眨眼,突然間紅了眼眶:「可我一直不甘心。」

聞喜向前傾身,握住妹妹的手:「相信我,有些事情,忘記是最好的結果。」

聞樂反握她:「難道你沒想過要把那些人繩之於法?」

聞喜聽到冰冷的笑聲,她懷疑那是自己的聲音,但幸好那只是一個幻覺。

這世上最可怕的並不是找不到真相,而是你找到了,卻發現真正傷害你的,原來正是你苦苦追尋的東西。

聞樂再次沉默,她想到方遠所說的話,他說:「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訴你。」還有,「無論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記,如果她不想再提,你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她剛才就像是看到了他與自己的姐姐,隔著不同的空間遙相致意。

聞樂也有不好的預感,但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

她聽到自己說:「好的,我不再問了,可是姐姐,幫我。」

「什麼?」

聞樂摀住臉,她覺得羞愧,這是她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對她毫無感覺的男人,他甚至還目睹了她與前男友火爆的分手場面。

聞喜聽到妹妹的聲音從指縫中流出來,又輕又快,就像溪水從陽光下的石灘上彈跳而過,帶一點羞意,但更多的是渴望。

她說:「姐姐,我對方遠有感覺,你們是故交,只有你能幫我。」

***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五陰熾盛,求不得。

聞喜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求之不得,求不得,輾轉反側,思之欲狂。那樣的痛苦讓她覺得自己在十九歲的時候已經走完一生。

聞喜胖不起來,太過思慮的人會耗盡自己,無論補充多少營養。

當年就是這樣,小武愁眉苦臉,托著下巴研究她:「小喜,為什麼喂不胖你,吃不慣嗎?」

聞喜微笑,不,不是吃不慣,是方遠。

她不敢接近他。但她渴望他看著自己的目光,渴望他身上的氣味,甚至渴望能夠用雙手去觸碰他油煙氣裡專注的側臉,那渴望令她雙手發抖。她不敢表露出來,那是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妄想,而所有的妄想都是醜惡的,她都不敢去看鏡中的自己。面對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微笑在碎裂,那本就是一個不太牢固的面具,裡面裂紋處處,很快就要全盤碎開。

方遠再來的時候,就有點擔心了。

他無奈地看著她:「怎麼這樣瘦?」然後敲著小武的腦袋問他是不是沒給她吃飯。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方遠越來越多地到店裡就捲起袖子下廚,每次都燒很多菜,大家就會聞風而至。海潮買了新的相機,卡嚓卡嚓地拍照,衝出來每個人都搶,聞喜沒挑,方遠就遞一張給她,她接過來,找一個信封收起來,放在抽屜最裡面。照片上定格了她的微笑,她不想多看。

週末的時候海潮一定要去爬山,小武也去,說好了把店交給那對下崗老夫妻。

聞喜說:「我不去了,留下來幫忙。」

小武把她掛上脖子的圍兜又扯下來:「去啦,山上風景可好了,還有座廟。」

聞喜接口:「廟裡有個老和尚嗎?」

小武被她說得笑了:「對,一群一群的老和尚。」

其實小武這樣想去,是因為那廟裡求來的祈福牌最有名,據說能保無病無災。

「我去年就去過了,真的靈驗,相信我。」小武一臉認真。

「你求過了?」

小武點頭:「一次只能一塊,多了就不靈了。」他說完跑進屋裡拿了一塊紅色的木牌子出來給聞喜看。

聞喜接過來,挺簡單的一塊木牌,刻著幾句佛偈,翻過來還有「蔡愛華」三個字。

聞喜還沒問,小武就把牌子拿回去了,摸著那三個字說:「我給我媽求的,去年我聽說她病了,就上山給她求了一個,後來托我朋友打聽過了,說我媽已經好了,挺靈的吧。」

聞喜見他摸著那塊小木牌,臉上的表情是悲傷而渴望的,嘴裡卻還要保持一種平常的語氣。

聞喜想,如果小武的父母站在這裡,他們一定會心軟的。

他們拋棄的兒子,仍舊想念著他們。

警隊是輪休的,因為海潮的要求,其他人跟方遠換了週末的班。海潮比聞喜大一歲半,但怎麼看都還是個孩子,快樂不快樂,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都一定要所有人知道,還要所有人都做出反應。

幸好大家樂於縱容她,她是這個小世界裡的公主。

四個人爬上山,小武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海潮笑他沒用,轉過頭又要方遠背她。

小武對她也沒脾氣,笑嘻嘻地自己去正殿求長生木牌去了,聞喜也跟著他走了,留海潮和方遠在一起。

可能是祈福牌生意太好,廟裡專門辟了個偏殿作為售賣場所,裡頭長桌一字排開,由頭到尾有各種顏色的木牌在賣,一邊還有僧人負責刻字。

小武買的那種紅色木牌是中等價位的,但已經很貴了,最貴的是黑色的,簡直堪比貴重金屬。

聞喜看到價錢吃了一驚。

「這麼貴嗎?」

小武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快別亂說話,這些都是大師開過光的。」

聞喜立刻閉上嘴,見小武挑了木牌要刻字,又輕聲說:「那我自己去逛一圈。」

小武點頭:「後頭可以看景,別走太遠啊。」

聞喜走到正殿後頭,才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

那幾張小票已經被她握得皺巴巴的了,她原本也想刻一塊木牌給聞樂,但看了價錢之後,就只好下一次了。

她非常想念妹妹,尤其是看到海潮的時候。

至於父母,她連想念的資格都沒有了。

大殿後頭有數排鐵架,上面密密麻麻掛著寫滿字的木牌,那是廟裡提供的許願用的木牌,香客們買了寫上心願直接掛上,並不帶走。

小武在來的路上也跟她提過,說那些都是沒開過光的,沒用,擱著玩兒的呢。

聞喜一塊塊看過去,有一塊寫: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愛你更多,下一個十年我們還要在一起。

下一塊明顯是孩子的字跡:如果媽媽可以回來,我願意每天都吃一大碗茄子。

後來她看到一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美妮,你已經離開家三個月了,爸爸媽媽一直在等你回來,我們愛你比愛我們自己更多,沒有你我們的生命都沒有意義了,請你一定記得回家的路,我們每一分鐘都在打開門等你回來。

聞喜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她沒有辦法再待下去,這些帶著陌生人的靈魂的句子,無論甜蜜或悲傷都能扯碎她的心。

聞喜掉頭就走,然後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撞到一個人。

她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方遠。

方遠在她的眼淚面前一臉詫異。他用一隻手扶住她,另一隻手則本能地握成拳頭,將那塊小小的黑色木牌泯滅罪證那樣,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