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多年以後

方遠看到聞喜紅透的眼睛。

太傷心了,所以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知道默默流淚,嘴角還徒勞地想要維持一個微笑的弧度。

明明一直在難受,為什麼還要笑呢?

***

方遠看到聞喜紅透的眼睛。

太傷心了,所以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知道默默流淚,嘴角還徒勞地想要維持一個微笑的弧度,那淚水裡的微笑都是顫抖的。

明明一直在難受,為什麼還要笑呢?

他心疼得只知道握著她的肩膀。

海潮的聲音遠遠傳過來,聞喜猛地退了一步,然後用兩隻手揉搓自己的臉,掩蓋罪證那樣擦乾眼淚整理表情。方遠站在原地,他的心還在疼,那個單薄脆弱的肩膀彷彿隨時都會在他掌心裡碎掉,但她是自己走開的,她連這一點安慰都要拒絕。

海潮跑過來,手裡拖著人,辮子都散開了。

「遠哥,你想不到我遇見誰!」

那個被她拖著的年輕男人耳根都紅透了,看到方遠和聞喜又是一驚,結結巴巴地:「方,方大哥。」

方遠立刻認出他:「李棟,你認識海潮?」

汪海潮得意:「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非要抄我違章停車的交警,還跟我吵架,說我冒充公安家屬。」說完又把臉往李棟眼前湊,「你說我算不算公安家屬啊?說啊?」

李棟新近從城東派出所調到交警支隊去了,新手上任,第一張單子就把汪海潮開的車給抄了。其實那車也不是汪海潮的,她和朋友吃飯,路上朋友下車找廁所,她就坐在車裡等著,沒想到李棟一輛大摩托開過來,下車就給她一個敬禮,說這裡是禁止停車路段,要她把車開走。

汪海潮哪會開車啊,求饒說我是公安家屬,讓我在這兒等一會兒吧。李棟沒理她,公事公辦,直接給貼了一張罰單。氣得汪海潮回家跟方遠抱怨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親自去交罰單,交警隊大隊長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老遠就叫海潮、海潮,接著李棟就出名了,多懂事一孩子啊,第一張罰單抄的就是副局長的女兒。

從此李棟對汪海潮自然是刻骨銘心,再看到方遠,更是無地自容。

「方大哥,我那次真的是……」

方遠對他笑一下:「原來是你啊。」

李棟呻吟一聲,舉起雙手投降:「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大夥兒吃了嗎?今天這頓我請,就當賠罪了。」

方遠還沒說話,汪海潮已經笑嘻嘻地把李棟往前一推:「遠哥,小喜,看住他,我去把小武找來,有人請客咯,咱們下山吃大餐!」

汪海潮眨眼就跑遠了,李棟站在方遠與聞喜面前,摸著頭。

他在派出所工作了兩年,派出所裡全都是瑣碎小事,天天跟人打交道,他沒有方遠那樣過目不忘的刑偵天分,但他眼利。

他覺得眼前這兩個人有些不一樣了。聞喜當然是不同了,他上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坐在拘留所慘白的燈光下頭,兩隻眼睛麻木空洞,瘦小乾枯得像一隻偷工減料的木偶。現在她瘦還是瘦的,但瘦得有生氣了,春天裡淋過雨的柳樹那樣,那濕潤的眼睛與細長的眉眼,分明是嫵媚的。

至於方遠,他說不出來。

他與聞喜站在一起的時候,身上那種令人難以靠近的感覺就被沖淡了,他們是一幅完整的畫面,就像船行在海上,花開在山中,沒人能夠走進去,就連汪海潮的出現都是突兀的。

李棟看方遠,心裡想:所以你一定要對她伸出援手?

方遠轉過頭去,這圓眼睛的男孩看透他的心。

晚上李棟被迫請客了,幾個人熱熱鬧鬧吃了頓火鍋,小武用整碗辣油做調料的氣勢鎮住了所有人,大家都是年輕人,說說笑笑,喝啤酒也很爽快。

李棟有煙癮,吃了一會兒就站起來,說我出去抽根煙。

汪海潮兩手都是油,指著他說:「小李子不許跑。」

李棟愁眉苦臉:「我把錢包押在這兒行不行?」說完又看方遠,「方大哥,陪我抽一根?」

方遠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包廂,火鍋城門口就是大街,人來人往,路燈下停滿了拉客的摩托車。李棟在街邊上的欄杆上靠了,拿出煙盒,給方遠遞了一根,自己又開始渾身摸。

方遠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了,自己的煙卻只是夾在手指間,開口問:「想跟我說什麼?說吧。」

李棟對他一直是服氣的,「嗯」了一聲就開口。

「藍天夜總會的老闆已經歸案了。」

「我知道。」

「我現在也調離了,有些話就跟你說說,川唐那片兒都是地頭蛇,每次打黃都是早有消息的,大攤兒早收起來了,給衝到的都是警民合作的面子。藍天夜總會是新開的,外來和尚,川唐街上都等著看他的笑話,所以上回才被沖得這麼慘,現在人也歸案了,就等開庭,不過這外來和尚沒幾把刷子也是不敢在川唐街開場子的,哥你說是不是?」

方遠直截了當地:「鄭澤明找了誰出頭?」

李棟抽了口煙:「鄭澤明有個哥哥,一直在廣東,據說要過來幫弟弟一把。」

方遠低頭,自己點了煙。

「買賣人口得有被害者作證,那行裡做的都知道規矩,除了小喜沒人願意開這個口,我這消息是老雷那兒得的,也就是這麼一說,哥你看著辦。」方遠點頭,把打火機放回褲袋裡,手指碰到那塊木牌,停留的時間就稍微長了一點。

李棟看著方遠,欲言又止。

方遠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謝你,兄弟。」

***

聞喜彎腰繫舞鞋,做熱身動作,程蘭推門進來,從鏡子裡看到她。

那柔韌修長的身體,每一個動作都是美麗的。

程蘭不由自主放緩腳步,她也是個舞者,她為自己所沒有的天分癡迷。

聞喜已經聽到聲音,回過頭。

程蘭開口:「聞喜,有人找。」

「誰?」

程蘭搖頭:「我沒見過他,他在外頭等你。」

聞喜走出去,很遠就看到方遠。

活動中心的大門外是兩棵長了許多年的梧桐,他站在樹影裡,陽光照不到他的臉,但那個獨自佇立的背影是那樣動人。

聞喜停下腳步,她想看著他,多看他一會兒,在他不知道的時候。

如果當年她沒有離開……

可是誰知道自己命裡會碰到什麼呢?

方遠轉過身,看到站在陽光下的聞喜。

她穿著黑色的舞蹈服,他可以看到她雪白的鎖骨與脖子,那雙眼睛是黑色的寶石,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芭蕾舞者的裝扮,它讓她成為一個光源體。

他低聲說:「小喜。」

聞喜差一點就要走過去,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但她腳下如同生了根,一步都無法移動。

他也沒有走過來,只站在原地問她:「有時間嗎?」

她沒有時間,離下一堂課開始只剩十五分鐘,早來的孩子已經在教室門外等候,但開口的是方遠。

她點頭,等他開口。

方遠說:「我只需要十分鐘。」

聞喜想起過去,他常說:「我只有半個小時。」

但他永遠給她時間。

他又說:「李煥然出了事。」

聞喜要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名字。

「涉嫌販毒運毒,從他身上搜出五十克以上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已經足夠定罪。」

聞喜聽著,夢遊的表情。

「他在我們突擊抓捕販毒集團的現場被發現,在一個酒吧。

「他否認攜毒事實,說自己被栽贓陷害,現在警方需要傳問一些與他熟識的人。」

聞喜終於發出聲音:「我嗎?」

方遠微微低頭,他只是低頭,一步也不走近她。

「不,是聞樂。」

聞喜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連「那你為什麼來找我」都忘記問。

「樂樂與這件事無關。」

他點一點頭:「我也這樣認為。」

聞喜鬆了口氣,這才能夠問:「所以你來告訴我?」

方遠心裡有個聲音:所以我來多看你一眼。

就像鎖住的房間裡已經長大的心愛孩子,明知不該去打擾她,但門外的他坐立難安,一次一次想要端一點東西敲開門去看她一眼。

「她與李煥然曾有親密關係,問話是必要的,也可以在聞樂單位或者住處進行,但我覺得這樣對她的影響不太好。」

聞喜立刻點頭。

有穿著警服的人走進公司要與聞樂聊幾句,這樣的場景她連想像都不願意。

聞喜些微緊張:「我陪她去公安局好了。」

他低聲道:「這樣最好。」

「你們已經通知樂樂了?」

「我同事正在處理,她應該已經接到書面通知。」

聞喜安靜下來:「所以你是專程來要我陪她去的。」

「聞樂……」他難得地遲疑了聲音,「你都知道了吧?」

聞喜背後發冷,她好像又看到聞樂在陽光下的臉。

「姐姐,我對方遠有感覺,你們是故交,只有你能幫我。」

如果她是一個好姐姐,現在就應該順水推舟。

但站在她面前的是方遠。

她完全無法想像聞樂與方遠站在一起的樣子,這畫面殺死她。

而她分明記得自己已經被殺死過一次,那感覺仍舊鮮明。

方遠語塞,但他不得不說:「隊裡已經有些誤會。」

他說完這句,又補充:「不過她也是為了你,你有一個好妹妹,雖然做事有些莽撞。」

聞喜說:「她已經答應我不會再問過去的事情。」

他點頭:「那樣最好。」

她看著他。從開始到現在,他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波瀾不驚的——或許說面無表情更貼切一點。

他已經忘記她了吧?還是恨她?她給他帶去那麼多傷害,現在連她的妹妹都困擾到他。

聞喜低頭:「樂樂……她還有些孩子氣。」

幸福的人永遠是個孩子。

他擺一擺手,阻止她說下去。

她就明白了,聲音更低下去。

「謝謝,我會陪她去。」

他沉默了數秒,然後說:「那我走了。」

他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去。

聞喜目送他,相比之下,他的背影反而是溫柔的。

方遠上車,發動。他在後視鏡裡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冷漠的、面無表情的臉,線條冷硬,不帶一絲感情。

他其實還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那天為什麼一個人坐在街邊,他看得出來,那天的她,分明是痛苦的。

但剛才的對話才是正確的,對的。

生活不可能盡善盡美,大部分時候,做到對已經是最好。

他和她之前,隔了那道沾著血的鴻溝,當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無法提起。

車子在車流中緩慢前進,他握著方向盤,漠然地望著前方,依舊是面無表情。

這是他最好,也是最後的鎧甲,他已經習慣了這張面孔,再也沒有脫下來的打算。

***

聞樂坐在副駕駛座上,身體前傾,幾乎是趴著,還把臉放在胳膊肘裡。

聞喜安慰妹妹:「不會有事的。」

聞樂些微抬頭,露出有些紅的眼睛。

「怎麼會這樣?」

聞喜再不認同李煥然,這時也不得不說:「樂樂,我相信李煥然與販毒組織無關。」

聞樂幾乎要發出哭音:「我知道。」

聞喜遲疑了一下:「樂樂,你還關心他?」

聞樂叫出來:「關心和捨不得是兩回事,我們到底在一起半年。」

聞喜歎口氣:「這樣你更應該進去,你的話或許可以幫到他。」

聞樂呻吟一聲,轉過身來一把抱住姐姐,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

「可是方遠負責這件案子,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

聞喜又覺得冷,但她們明明坐在車裡,外面是夏日明媚的陽光。

她聽到自己說:「不用擔心,他只是執行公務。」

聞樂抬起臉,她不擔心李煥然嗎?她當然擔心他。這個男人曾經是她快樂的一部分。他們曾經在人生途中因為遇見彼此而感到驚喜,但他們也都清楚,這不會是一段長路。

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應該是猝不及防的,就像在雨後灰色的街道上看見一道彩虹,然後永生難忘。

聞樂知道在她看到方遠的一瞬間,她和李煥然已經結束了。

那種只想無限接近另一個人的感覺,令她坐立難安。

聞樂二十八歲,愛情悲觀主義者,但是當她遇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就知道一切能夠用來逃避愛情的都只是借口。

那只是因為她沒有遇到。

方遠接到電話,說人已經來了。他下樓,一眼就看見坐在等待區的聞喜與聞樂。

她們兩個是完全不一樣的,但在一起的時候,又讓人覺得意外的和諧。

按理說這樣的問訊不需要他出面,但他放心不下。

照顧聞喜是他的習慣,至於聞樂,他下意識地保護聞喜身邊的每一個人。

問話進行得很順利,警員的問題並不尖銳,聞樂也沒有太激烈的情緒波動。她甚至在回答的時候,還能夠時不時地看一眼坐在角落裡的方遠。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就讓她感到安心。

聞喜坐在問訊室外的長椅上,支隊大樓是新建的,白粉牆還有新刷的石灰水味道,陽光透過窗子射進來,打在牆上彷彿有折射,但她仍舊感覺冷,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她不喜歡任何能夠勾起她過去回憶的地方。

有人從問訊室裡出來,筆直走到她面前問:

「你是聞樂的家屬?」

聞喜心一跳,立刻站起來回答:「我是!」

那人見她緊張,立刻調整面部表情,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和藹可親。

「她還在裡頭做筆錄,還需要三十分鐘左右,我帶你去會客室等吧。」

聞喜搖頭:「沒關係,我在這裡等就好。」

那年輕人撓頭,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已經關上的問訊室鐵門,像是在掙扎要不要回去匯報。

「可是方隊長說……你還是跟我走吧,那裡有茶水,聞樂問訊結束以後我會帶她過去找你。」

聞喜最後還是跟他走了,她不習慣讓別人為難,尤其是當她想到問訊室門打開的時候,她會看到方遠與聞樂在一起,這想像中的畫面令她退縮。

但她也沒有進會客室,她不該在方遠工作的地方接受任何特殊的照顧。聞喜走出公安局,她們的車停在公安局一條街外的巷子裡,她開門坐進去,又按下了靠內的一側車窗。

手機響,她接起電話。電話是袁振東打來的,問她在做什麼。聞喜望一眼公安局所在的方向,說:「我和樂樂在一起。」

「樂樂今天不上班?你們在哪裡?要不要我去接你?」

聞喜聽見自己說:「不用,我下午還有課,上完了會自己回家。」

她不想袁振東知道這一切,在這件事裡,他幫不上任何忙,聞樂也不會願意多一個人知道——即使那是她姐夫。

聞喜放下電話,然後聽到窗外傳來的剎車聲。這條街只允許單側停車,她轉過頭就看到那輛熟悉的車子,正靠向她車前的空位。

那是袁振東送給孫小芸的銀色小跑,她並不想記得,但有些東西是帶有不可磨滅的刺激性的。

然後那對姐妹就一左一右地從車裡推門走了出來,從聞喜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孫小晨帶著血絲的眼睛。

孫小芸恨鐵不成鋼地用手去抹妹妹的臉。

「別哭喪著臉!看看你,這副樣子說什麼人家都不會相信你跟他沒關係了。」

孫小晨的表情彷彿是在噩夢裡:「怎麼會這樣?」

聞喜覺得這句話耳熟,然後才想起十幾分鐘前聞樂才在她耳邊說過同樣的句子。

孫小芸發火,但仍舊壓低了聲音,說話前還環顧四周。

「誰讓你做事不經大腦!」

孫小晨抓住姐姐的手,聲音都發了抖:「姐,我害怕。」

孫小晨的恐懼是有理由的,在她看來,這整件事就像是一個夢中才有的黑色恐怖笑話,可怕的是醒來一切都成了真。

孫小晨不想放過李煥然。

她當然是有理由的,那個派出所裡的夜晚之後,李煥然並沒有對她避而不見,他找到她,醉醺醺地,質問她為什麼耍他。孫小晨回答他。

「我沒有耍你,我愛你。」

但他大叫,當著眾人的面:「我不愛你!」

孫小晨沒有生氣,她並不是那種把面子放在至高無上地位的女孩子,她還年輕,敢愛敢恨,並且願意為愛情放低自己,所以她回答他。

「我知道,可是聞樂已經不要你了,我要你,只要你給我時間,你會愛上我的。」

他在片刻的呆滯之後將酒瓶砸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是你讓樂樂離開我的!你沒聽到我的話嗎?我不愛你!你以為你躺下來讓男人上男人就會愛上你嗎?那不叫愛,那叫賤!」

再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侮辱,孫小晨只記得當時她身後樂隊裡的兩個男人扔下鼓棒與吉他就衝了上去,之後的場面是一場混戰,她沒能看到最後,因為她被人拉走了,還有人一直在她耳邊說話,說別理那個人渣,他是個瘋子。

孫小晨早已紅了眼睛,就算他是個瘋子,也不能這樣傷害她!

孫小晨咬牙切齒的憤怒立刻就得到了回應,一向仗義的貝司手帶她去見他認為最能夠修理李煥然的朋友。孫小晨去了,她在一個潮濕陰暗的倉庫裡見到那個後背上滿是文身的年輕男人,他與貝司手勾肩搭背,互相擁抱,然後問她想要怎麼修理那個瘋子?儘管開口。

孫小晨在走進那裡的一瞬間已經開始後悔了,她還能夠怎麼報復李煥然?揍他一頓還是要他身敗名裂?前者在酒吧已經發生過了,至於後者,她不認為現在的李煥然還有什麼名譽。

而且這兩者都不可能讓他愛上她。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將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覺得五內俱焚。

但那面色陰沉的年輕男人冷笑,像是在笑她幼稚。

「要修理一個人方法多得是,只要你想,我可以讓他像一條狗一樣趴在你面前。」

孫小晨想要搖頭,可她想起光怪陸離的燈光下李煥然痛苦的嚎叫聲。

「你以為你躺下來讓男人上男人就會愛上你嗎?那不叫愛,那叫賤!」

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冷硬了,就算他永不會愛上她,如果可以看到他像狗一樣趴在她面前,她的痛苦或許也可以減輕一點。

她沒有想到,最後的結局是這樣的。

***

「我以為他們只是嚇唬他,可突然有警察衝進來……現在怎麼辦?我該怎麼說?」孫小晨抓緊姐姐的手,六神無主地看著她。

孫小芸比妹妹更明白,所以就更覺得恐懼,但她早已學會控制情緒,她這樣的女人,沒有一點演技傍身,早就在泥潭裡沉到了底。

所以她更痛恨自己沒能留住袁振東,他這樣的男人對她來說就像是黑暗裡的一道光,錯過了便永不再來。

「你什麼都不該說,那些人我們惹不起。」

「可李煥然他……」

「他活該。」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孫小芸也知道不可能善了了,如果必須有人付出代價,那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是自己的妹妹。

孫小芸的聲音變冷:「你跟他已經分手了,這件事和你無關,你也什麼都不知道。聽到了嗎?」

「可我……」孫小晨摀住眼睛。

孫小芸沉下聲音:「你忘了他是怎麼甩你的嗎?」她說完這句話,收停車費的大媽就從路的另一頭走了過來,邊走邊叫。

「一小時五塊錢啊,先交費再走。」

孫小芸回頭,然後她的臉上就變了色。

車內的聞喜迫不得已地隔著玻璃與她對視,然後她轉過頭,推開車門走出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簡直是跑了起來。

聞樂走出問訊室,在門口站定,又回頭看了一眼。

讓她失望的是,方遠已經從另一道門走了。

門口站著略有些氣喘的聞喜,看到她就問:「方遠呢?」

聞樂才想說話,就看到從走廊盡頭快步走過來的孫小芸與孫小晨。

她第一次感覺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滋味,就連與孫小晨呼吸同一個空間裡的空氣都讓她受不了。

聞喜沉默了。

她也看到了孫小芸惡毒的目光。

聞樂拉住她,說:「姐,我們走。」然後在與那對姐妹擦身而過的時候微微揚起了下巴。

孫小晨伸出手,死死攥住她。

她用嘶啞的聲音一字字說:「是你害了他,聞樂。」

孫小芸臉上變色,用力去掰妹妹的手,問訊室裡的警員也走出來:「你們幹什麼!」

孫小晨被帶進去,聞喜沒有看到方遠,她也知道現在絕對不是找他的好時機。

聞喜轉過身,對妹妹說:「樂樂,走吧。」

可是身後傳來孫小芸的聲音。

「聞喜,等一下。」

聞樂恨聲:「不要理她,我們走。」

孫小芸又說:「難道你不想知道袁振東的秘密?他在我的床上可真是無話不說。」

聞樂猛然收住腳步,錯愕地望向聞喜。

聞喜心裡長歎,她不得不對聞樂解釋。

「是,是她。」

聞樂雙眼大睜,她有一種深深的荒謬感。

走廊盡頭又有人走過來,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女警,遠遠就對她們比了個手勢,一看便知是得到通知過來處理這突發情況的。

聞喜轉身:「孫小姐,我們出去談。」

孫小芸點頭,她已經走投無路,她不知道聞喜聽到了多少,她也願意付出一切讓聞喜閉嘴,但她又能用什麼讓她閉嘴呢?

聞樂還要說話,那女警已經到了近前:「這裡有什麼問題?」

聞喜說:「沒事,我們正要走。」

三個人到了陽光下,聞喜指一指街對面:「樂樂,你先上車,我很快過來。」

聞樂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裡已經大概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然後就出離憤怒了,當下怒指著孫小芸道:「你怎麼還有臉……」

「樂樂。」聞喜按住妹妹,冷靜地,「這是我的事,我想自己解決。」

聞樂還想擋在她前頭,同仇敵愾地:「這種人,誰知道她要幹什麼!」

聞喜沉下聲音:「樂樂,到車上去。」

……

孫小芸看著聞樂默默離開,再把目光放回到聞喜身上。

會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她知道這是一個勁敵。

她不知道聞喜是怎樣留住袁振東的,但她確實敗得淒慘無比,而這個乍看上去瘦弱纖細的女人仍舊鎮定如常,這鎮定在她看來就是一種兵不血刃的輕蔑,讓她渾身不舒服。而現在這原本就一團亂麻的關係中還牽扯到了小晨,她唯一的妹妹,她們實在太蠢,居然會讓聞喜聽到兩人的對話。

兩人終於再一次單獨面對了面,公安局的門口,熱烈的陽光下頭。

孫小芸張了張嘴。

可聞喜輕聲打斷她:「孫小姐,我不想聽。」

孫小芸愣住。

聞喜的表情仍舊平靜:「誰都會有秘密,如果振東不想告訴我,我絕不會強迫他,更不想從第三人嘴裡聽到它們。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也太容易以訛傳訛。」

「……」

「一個人應該有保有屬於自己的秘密的權利,我尊重他的選擇。」

「……」

「希望你也尊重他曾給你的信任。」

聞喜難得說出這麼長一串話,說完輕輕喘了口氣,又對孫小芸點了點頭,一個代表讓我們結束這個話題的動作。

孫小芸慢慢漲紅了臉。

她盯住聞喜,像是要從她的表皮下看出些什麼來。

她覺得心裡有一把火在燃燒,聞喜那張平靜的面孔讓她有一種想伸出手去打掉它的衝動。那一定是個面具!沒有一個妻子能夠在面對丈夫出軌時那樣冷靜的,除非她是個怪物。

她這麼想著,垂在身邊的右手就真的一動,但它隨即便被人抓住了。

那有力的手指只輕輕一握,就令她叫出聲來。

「方遠!」聞喜低叫。

方遠穿著黑色的制服,他的出現讓四周的溫度突然下降。

孫小芸驚恐,她連掙扎都不敢了。

方遠望向聞喜,他的眼裡帶著問號。

已經有路過的人側目,聞喜開始心慌。

「放開她,我們沒事。」

他依言鬆手,得了自由的孫小芸握住手腕兩眼通紅地轉身就走。

她向來識時務,從沒想過在公安局門口與一個穿著警隊制服的人討論公道。

方遠看了一眼孫小芸的背影。

他記得她,深夜派出所前的那一幕仍在他眼前。

「她騷擾你?」

聞喜重複:「我沒事,方遠,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跟你說。」

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的聞樂跑過來叫了聲:「姐!」眼睛卻看著方遠。

聞喜站在方遠與聞樂當中,頓時呼吸困難。

方遠並沒有回應聞樂的目光,只是對聞喜揚眉,等她說下去。

聞喜嚥了一下:「你還要上班嗎?我們可以進去說。」

「不用,我正要離開。」

聞樂接口:「都這個點了,一起去吃飯吧。邊吃邊聊,我請客,謝謝方大哥。」

方遠:「……」

他一下子沒法接受自己從方隊長到方大哥的身份轉換。

聞喜兩隻手握在一起,只有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冰涼。

袁振東的秘密打不倒她,但聞樂渴望的眼神令她如墜冰窖。

她艱難地:「樂樂,我們不該站在這裡說話。」

「是。」方遠認同,案情未明,他不該與聞樂做過多接觸。

聞樂也點頭,拉住聞喜道:「我知道,所以趕快換個地方。走吧方大哥,我們的車就在街對面。」

聞喜失措地看著方遠,等著他的拒絕。

但她聽到方遠說:「去開車吧。你們先走,我隨後過來。」

***

聞喜在車上開口,聲音裡帶著筋疲力盡的軟弱:「我們不該這樣。」

聞樂正在開車,她的精神比來時明顯好了許多,又把姐姐的反常直接歸咎於孫小芸的刺激,看她的目光更加關心。

「我知道你擔心我們在公安局門口跟方遠說話影響他工作,不過剛才問訊室裡那個警官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叫我來只是瞭解一下李煥然過去的情況,跟我沒一點關係的。」

聞喜心一跳:「李煥然怎麼樣?」

聞樂些微黯然:「還在隔離審訊,我沒見到他。」

聞喜張一張嘴,她有許多話想說,但那些跟樂樂是沒有關係的,她比誰都希望妹妹永遠都不要接觸這世上的任何黑暗。

「姐姐,剛才我在問訊室的時候,他一直在。」

「他?」

聞樂臉頰發紅:「方遠。」

這兩個字從妹妹嘴裡說出來彷彿是一個詛咒,聞喜心臟狂跳。

「他對你說了什麼?」

聞樂有些失望:「什麼都沒有。」但她立刻振作起來,「不過你看,他不是答應和我們去吃飯了嗎?」

聞喜呼吸困難:「我下午還有課……」

聞樂在紅燈前停下,又從後視鏡里長長地看了眼一直保持勻速跟在她們車後的那輛大車。她伸手,握住聞喜。

「姐姐,孫家那兩個女人太可惡了,我知道你不開心。」

「……」

「可我需要你幫忙,你和方遠是朋友。」

「……」

「我答應過你,以前的事情我絕不問,可方遠還關心你的,他因為你,也會待在問訊室裡不言不語地照顧我一下。」

「……」

「我不會死纏爛打,我只需要一點時間讓他看到我,瞭解我。」

聞喜閉上眼睛。

聞樂聲音變小:「我知道這樣不好,姐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聞喜鼻樑酸脹,不,她有什麼資格看不起聞樂,她還記得自己當年等待方遠回頭看自己一眼的煎熬。

生活與他們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多年以後讓他們再次遇見,那歷盡滄桑的面容分明還是原來的五官與輪廓,但中間隔著的命運卻讓他們即使面對也無法相認。

聞喜聽到自己說:「我陪著你,待一會兒就走。」

紅燈過去,聞樂將手放回方向盤上,車子向前駛出,她開口,聲音如釋重負。

「嗯!姐你最好了。」

聞喜睜開眼,看到妹妹發著光的側臉。

這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她在最艱難的時候,只想緊緊與她擁抱,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力量。但也正是她,無知無覺地刺穿她的心。

聞樂對吃穿住行一向高標準高要求,選的餐廳也頗有情調,一棟小樓藏在小街轉角處,樓頂花園蔥翠,還有白色鳥籠,就掛在葡萄籐下面。

餐廳老闆是個剛結婚的小女人,認識聞樂很久了,在她停車的時候就隔著落地窗對她招手,待看到方遠走進來,臉上就驚訝了。趁著她洗手的時候溜進來問:

「那是誰那是誰?」

聞樂回頭看一眼,方遠已經在窗邊坐下,就在聞喜對面。陽光照在他們臉上,那畫面真是美好。

她心裡油然生出一種自豪感,笑著說:「我姐的朋友。」

老闆兩眼放光:「有沒有戲有沒有戲?」

聞樂瞪眼睛:「說誰呢?我姐都結婚十年了。」

老闆推她:「當然是說你!你不會真把那個浪蕩攝影師當真了吧?那個不行。」

聞樂歎口氣:「別說了,他也很可憐。」

那邊方遠看著聞喜:「你的臉色不好。」

聞喜心想,我該怎麼回答?說我的妹妹對你有好感?還是請你遠離我們兩個?

可她多麼渴望看到他,那是在她夢中出現過千萬遍的臉,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細紋,她真想伸出手去替他撫平。

幸好她還能克制自己,聞喜輕聲說:「我聽到孫家姐妹的對話,關於李煥然的。」

方遠眉毛一動:「她們說了什麼?」

聞喜看一眼正走過來的聞樂:「我不想樂樂再為這件事煩心。」

這句話說完,聞樂也走到桌邊了,她坐下來,用桌上的濕毛巾擦手,嘴角帶著笑:「你們在聊什麼?說我嗎?」

方遠沉默,聞喜回答她:「我跟方遠說,希望你不要再為李煥然的事煩心。」

聞樂目光一暗:「他會有事嗎?」

方遠沉聲:「現在還不能下定論,是否構成犯罪事實還得看各方取證以及對其他犯罪嫌疑人的審訊結果。」

聞樂抬起頭:「還有其他嫌疑人?不是他一個人被抓嗎?」

方遠只點了下頭。

雖然不合時宜,但聞樂還是說:「他做攝影師的,雖然平時生活有些混亂,但我可以保證他從沒碰過那些東西。」

「哪些東西?」

他平靜的面容自有一種懾人的氣勢,聞樂不自覺地結巴:「就,就是那些毒品……」

方遠反問:「你那麼瞭解他?」

聞樂還要說話,聞喜突然站起來:「你們繼續聊吧,我要走了,下午還有課。」

聞樂愣一下,抬起頭:「這麼早?可你還一口沒吃呢。」

方遠也抬起頭來看她,聞喜掙扎著為自己找了個理由:「學校裡有午餐,我跟程蘭約好一起的,她還在等我。」

方遠站起來:「我送你。」

聞喜立刻拒絕:「我有車,自己開過去就行。如果不麻煩的話,一會兒你可以送一下樂樂。」

方遠沒有再動,聞喜也沒有再回頭,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背後的目光,它們從她後背射入,然後穿透她的胸膛,在她原本已經空落落的心上帶入一陣冷風。

但她在多年以前,就已經把這顆為他跳動的心臟埋葬起來了,她也在這麼多年的平靜甚至可稱得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裡,不止一次地重複埋葬過它。所以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它再衝動地為他跳躍起來了,就算他就站在她的身後。

這裡唯一該消失的人就是她。她又有什麼資格再回頭,看他與一個簡單的、美麗的,真心希望他能夠多看自己一眼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而那個女孩還是她最親愛的妹妹。她只是一個放棄過他的,然後選擇了與另一個人在一起生活的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