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不被接受的愛情

他和她之前,隔了那道沾著血的鴻溝,當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無法提起。

時間無聲無息地碾過任何人,再深的愛情都只能用來懷念。

***

聞樂坐下來,但方遠沒有。

他的手機響,他對她做了手勢,走出去聽電話。

她隔著玻璃看他,他側身對著街道,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他扣在手機背面的修長手指,在她眼裡,就連那長長的手指都有一種異樣的性感。

老闆娘親自端著茶壺走過來,揶揄她:「無法自拔了?」

聞樂暈生雙頰,半點都不想掩飾自己的情動。

窗外的方遠收起電話,轉身回來,到了桌邊也不坐下,只開口:

「是隊裡來的電話,我得走了。」

「這麼緊急?我剛點了菜。」

方遠看了看她仍捧在手裡的菜單,到底不好掉頭就走,只好說:「下次吧。」

方遠上車,他知道聞樂失望,但他實在不想留下來與她單獨吃完那一桌子菜。他也沒有騙她,電話確實是隊裡打來的,只是並沒有那麼緊急,足夠他有時間再去一次活動中心。

聞喜說有話要對他說,他必須要聽到它們。

活動中心的那個女老師已經認識他了,看到他就問:

「來找聞喜?」

方遠點頭,程蘭對這個英俊的男人充滿了好奇心,熱心告之:「她在舞蹈房,你可以自己進去找她。」

方遠走了一步,又停下:「你是程蘭?」

程蘭驚喜:「你知道我?小喜說的嗎?」

他只一點頭,就走了。

他記得聞喜說約了程蘭一起午飯,但以現在這個時間來看,她一定是撒了謊。

為什麼她說了有話要對他說,又突然離開呢?方遠思忖,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就一定是聞樂的關係。

可是有什麼話是聞樂不能聽到的?

程蘭所指的舞蹈房就在走廊盡頭,門上有窗,方遠走過去,就看到裡面的聞喜。

她獨自在舞蹈房裡跳舞,黑衣黑裙,他從小在公安大院裡長大,一輩子跟罪犯打交道,偶爾進劇院也是為了查案,後台進後台出,從來都沒正面欣賞過這種高雅藝術。

但他看一眼就明白,她在跳一曲哀歌。

她甚至連音樂都不需要,從足尖上流露出的無聲悲慟比什麼都令人動容。

他站在那裡,隔著玻璃凝視她,陽光透過長窗照在她身上,整牆整牆的鏡面裡有無數個聞喜。

那隔閡在他們之間的,十幾年的漫長時光彷彿消失了,他有一瞬間的錯覺,彷彿只要這支舞不停,他們就可以藉著它,一同回到過去,一同回到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時候。

但聞喜從背後感覺到他的注視那樣,突然停止一切動作回過頭來。

他與她隔著玻璃對視,然後看著她向自己走來,推開門,抬起頭。

「方遠。」

聞喜推門,與方遠面對面。

過去她做過無數次這個動作,她曾經那樣迷戀這個男人,只要看到他,就能讓她感到幸福。

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

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時間無聲無息地碾過任何人,再深的愛情都只能用來懷念。

對他們來說,用悼念這個詞或許更好一些。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甚至還來不及正式開始就不幸夭折的愛情,非但沒有得到任何祝福,還死得血肉橫飛,死狀其慘,最後連入土為安的機會都沒有。

「你來了,樂樂呢?」

他實話實說:「應該還在餐廳,我先走了,不是很清楚。」

聞喜低下頭。

方遠再問:「你要跟我說什麼?」

聞喜表情嚴肅下來,她並沒有忘記自己所聽到的。

「我們去外面說。」

聞喜簡單敘述,方遠仔細聽著,然後就在她面前打了個電話。

聞喜聽到他問孫小晨還在局裡嗎?那頭答了一句,他又說:「留下她不要放走。」然後就掛了電話。

「你應該當時就告訴我。」

「我不想樂樂再為這件事煩心。」

他看著她,原來這才是她要避開聞樂的原因。

「你很關心她。」

聞喜眼裡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半晌才道:「樂樂還是個孩子,請你多包涵。」

方遠愣住。

而她看著他,呼吸困難,心痛如絞。

有些話就連想起都覺得痛,更何況是說出來。

但她不能不說。

她已經拖累過太多人,尤其是他,一段已經逝去的感情是不值得留戀的,他應該在十多年前就徹底忘記她,擺脫過去,輕裝上陣,他應該如她所願過得那樣,有最好的感情,生活,至少比現在孤身一人更好。

「除了這件事,我還有幾句話,一直想跟你說。」

「……」

「那時候……是我對不起你。」

「……」

「沒有人逼我走,是我害怕了,不敢面對。」

「……」

「我怕再看到你,也怕你恨我。」

他聽到這裡,突然張口欲言,但她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你恨我也是應該的,一切噩運都是我帶來的。

「我騙了你,我爸媽其實一直在找我,我後來回了家,遇到另一個男人,戀愛,還跟他結了婚。」

她低下頭,不能再直視他的眼睛。

「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們過了十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你看,我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他想說話,第一次居然沒發出聲音,他再努力了一次,終於聽到自己說:

「我看到了。」

她又開口,聲音既輕且緩:「過去的事情,我已經……」

方遠打斷她:「你放心,我也已經忘記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沒有的話我要回局裡去了,你提供的關於孫小晨的情況還需要開會研究審訊方案,她接觸的所有人都需要重點排查,必須盡快。」

他從來沒有在隊友以外的人面前討論案件過程的習慣,但在這個時候,他覺得如果自己不持續說些什麼就要窒息了。

聞喜只聽著,然後在他轉身之後突然叫住他。

「方遠!」

他停住腳步,聽到聞喜遲疑的聲音。

「樂樂是我唯一的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如果她麻煩到你,請你多包涵。」

他沒有回頭,所以就沒有看到聞喜臉上再也堅持不住的痛苦表情,也沒有看到聞喜發抖的手指。

他停頓數秒,說:「好。」

聞喜沒有再說話,她目送方遠的背影離開,感覺身體裡的某些部分也在離自己而去。

人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選擇離開方遠,選擇嫁給袁振東。他是她的丈夫,他們已經達成一致要把婚姻繼續下去,一切就這麼簡單。

至於方遠,她認為只有她的永遠消失,才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她也終究沒能把聞樂的心意全盤托出,這場對話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她覺得精疲力竭,彷彿大病一場,再也沒有餘力去完成那樣一個艱巨的任務了。

方遠沒有再回頭,他筆直走出活動中心,上車。

天太熱了,陽光刺眼,他戴上墨鏡,發動車子。

痛苦嗎?不,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幾分鐘以後,他又在車流中摘掉了墨鏡。

後視鏡裡照出他通紅的雙眼,陌生的脹痛感讓他不得不丟掉墨鏡,然後用手指,用力摁住了自己的眉心。

***

袁振東又一次按掉電話,屏幕上跳動的未知來電這幾個字如此刺目,令他有砸掉它讓自己徹底清靜的衝動。

他與聞喜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的平靜生活,每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聽到聞喜做早飯時在樓下廚房裡發出的輕微聲響,就會油然感覺到一種世界毀滅後再次廢墟重建的美好。

他們恢復了過去的親密,離開家的時候,他可以從後視鏡裡看到她站在窗邊目送他,回來的時候,迎接他的除了廚房裡煲湯的香味,還有等待他的聞喜。

他在失而復得的喜悅裡,再一次對她柔韌的身體產生了深深的眷戀,好幾次他甚至等不及她睡眼惺忪地從樓上走下來,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去,一把將她抱舉起來。

而她也在驚慌失措的瞬間,只知道抓緊他,從來不會推拒。

他們誰都沒有提到孩子,但聞喜一定認為他在十年無子的遺憾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將兩人之間無法斬斷的聯繫紐帶不達目的誓不休地創造出來。

就連聞樂都間接地開了他的玩笑,說姐夫你多少也節制一點,姐姐都上不了課了。

而他在這春河解凍般久違的暖融融的家庭氣氛裡,總是把一隻手放在聞喜的後頸上,笑而不答。

袁振東二十九歲遇到聞喜,一見鍾情。他熱烈地追求她,她溫柔地接納他,他們的婚姻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的產物。

但事無全美,他們十年無子。

多少人對此猜度有加,但袁振東對此一笑了之,甚至沒想過求醫問藥。他知道問題出在誰的身上。

袁振東三十一歲結婚,之前也年少風流過,以他的條件,說女友如雲也不為過,年輕人衝動起來不顧一切,圈子裡的朋友屢屢中招,常弄出人命需要解決,只有他身邊永遠風平浪靜。後來他在加州做了次檢查,醫生說他生殖系統先天不足,基本不能令異性受孕。

他完全不信,大聲反駁:「可是我在這方面毫無問題。」

醫生直截了當地:「生育功能與性功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說完停一停,又講了句讓袁振東終生難忘的話,「最好的衝擊鑽,也可能在出廠時忘記配鑽頭。」

這結果當然是令人沮喪的,但那時候袁振東不過二十出頭,最是自由自在,連養條狗都覺得累贅,對幼兒更是毫無感覺,所以也沒有痛不欲生,倒是他媽,心情低落了整一年,直到他大哥閃電般奉子成婚才恢復些精神。

大嫂很爭氣,一生就是一對男孩,他記得兩老說,以後讓你大哥再生幾個,等你成家了過繼一個給你。

袁振東是老來子,與大哥袁振北相差十歲,他記得自己當時就嗤之以鼻:「誰要領一個皮猴子回家養,讓大哥自己頭疼去吧。」

他也記得父母的黯然臉色,都說男人心理年齡要比實際年齡小上十歲不止,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二十出頭的時候實在是年少無知。

他最終遇到聞喜,對她敞開心懷,他們結婚十年,可謂無話不說,唯獨這件事,袁振東本能地選擇把它遺忘掉了。

太壞的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改變,只好徹底忘掉,當沒發生過。

更好的是聞喜居然也不問,結婚三年以後岳母曾經怯生生地來找過他一次,說她帶女兒去檢查過了,醫生說聞喜受孕是有些困難,但也不是沒有一點機會的,讓他一定跟親家兩老解釋,不要因此責怪聞喜。

袁振東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真是如釋重負。

老天如此善待他,再沒有比聞喜更適合他的女人。

生活也一次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懷疑。

只是那陰魂不散的孫小芸,究竟還想糾纏他到什麼時候?

他屏蔽了她的電話,她就不斷用其他號碼撥過來,他要秘書阻攔她的出現,她就時不時地將車停在他公司樓下。

他拒絕所有的陌生號碼,但不斷跳動的未知來電卻令他如坐針氈,袁振東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女人騷擾,但這件事歸根結底源頭又在他身上,一切都是他的原罪。

電話鈴聲中斷,然後又響起來,這次是短促的消息提醒音。袁振東拿起手機,果然是孫小芸發過來的。

他冷笑一聲,真想隔空對不知在何處的孫小芸說,這世上不會再有比「我懷了你的孩子」更能威脅男人的句子了,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謂到極點的。

他想要直接刪除這條新到的消息,但手指按在上頭卻鬼使神差地將它打開了。

短信並不長,一眼就可以看完。

袁振東的臉,一瞬間陰沉了下來。

孫小芸站在拘留所外牆下的陰影裡,看著手機上收到的回覆信息,憔悴的臉上露出一個冷冷的笑來。

身後拘留所裡,孫小晨已經在裡面待了足足十天了。

她無法想像妹妹經受了什麼樣的折磨,這期間她向所有她認為可能伸出援手的人求助,但無一例外被拒之門外。

她不恨那些人,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她們姐妹根本就沒有被捧的價值,現在落到這樣田地,更是不可能有人理睬。

她只恨聞喜。

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如果不是聞喜,袁振東不會放棄她,小晨不會為了要為她出頭找上李煥然,更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而將自己捲入那樣一個可怕的漩渦裡。

現在她所知道的就是李煥然已經被放了出來,而自己的妹妹得到自由的時間仍舊遙遙無期。

如果她不把那些黑暗裡的可怕人物供出來,警方不會放過她,但她要是什麼都說了,那些人又怎麼會放過她?

她已經可以預見妹妹即將在驚惶中度過的未來,但是為什麼!

她也只是個孩子,做錯了一件事,就再也沒有正常生活的權利。而聞喜聞樂那樣的女人,無論傷害了多少人,都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在陽光下,享受所有人的保護與疼愛。

她們憑什麼?孫小芸抓緊手機,目光陰冷。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心裡冷冷響起。

等著吧聞喜,我不會讓你永遠這麼好過下去的。

***

孫小芸坐在窗邊,目光落在每一個進門的人身上。

誰都看得出她在等人,而那焦躁也是顯而易見的,桌上的冰咖啡在她坐下的五分鐘裡就被喝完了,服務生過來加了兩次水,然後看到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客人,交疊在一起的雙腿一直在神經質地抖動。

她究竟在等什麼人?又是誰讓她這麼緊張?就連他這個旁觀者都要可憐起她來了。

所以等袁振東走進咖啡廳的時候,才坐下就被迎上來送飲料單的服務生多看了好幾眼。

他沒有在意,伸手將手機與車鑰匙放到一邊,直截了當地問桌對面的孫小芸。

「說吧,你看到什麼。」

孫小芸張了張嘴。

但袁振東突然舉起手,做了一個阻止她開口的手勢,臉上的表情更沉下來一點。

「在你開口之前,我希望你記得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之前是我欠考慮,對不起我的妻子,但是之後我也對你做出了補償。你短信裡所說的那些話,如果沒有確實的證據,我就會認定那是你對她的惡意污蔑。我雖然一向尊重女性,但也不代表我會讓你繼續為所欲為下去,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說到這裡,微微喘了口氣。面前的女人臉色發青,就算隔著一張桌子,他也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下深深的黑影,再好的煙熏妝都掩蓋不住,還有她擱在桌上的手指,因為常年抽煙的關係,指節末端與指甲上都帶著一層隱隱的黃色,怎麼看都是髒的。

他怎麼會迷戀這樣一個女人?

袁振東這樣想著,臉上就露出一點後悔莫及的表情來了,雖然一閃而過,但孫小芸仍是清楚地捕捉到了。

她在一瞬間感覺自己內心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滾燙四濺漿水四處奔湧,然後即將從她的七竅中汩汩地流出來——就在這個她認為曾愛過她的男人面前!

那必定是比血還可怕的東西,否則她不會連抬手阻止它們肆虐橫流的動作都做不到。

但她的心卻是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就像熔岩凍結之後的火山口,再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孫小芸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從自己的包裡取出一個信封來,直接從桌上推了過去。

袁振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這就是我能給你的證據,看完以後你再選擇是否相信我。」

他伸手去拿那個輕薄的信封,第一下居然沒能拿起來。

信封被拆開,裡面的照片落出來。

他聽到自己喘氣的聲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嚨。

照片是偷拍的,角度與清晰度都不怎麼好,但那上面分明是聞喜與另一個陌生的男人,她低頭沉思,他不離左右,即使是在扁平的照片上,他都能看到他溫柔的目光。

那真是一幅再刺目不過的畫面,說觸目驚心都不為過。

孫小芸冷冷的聲音響起來:「見過這個人嗎?他叫方遠。」

「……」

「特警隊長,剛調到本市不久。」

「……」

「李煥然涉嫌販毒,聞樂被警方傳問,你不知道吧?」

「……」

「沒有人告訴你是嗎?聞喜也沒有。」

「……」

「是方遠幫了她們,聞樂在公安局的時候,方遠全程陪同。」

「……」

「聞樂並不是嫌疑人,這麼小的一件事,怎麼會勞動一個特警大隊長?」

「……」

「方遠和聞喜常單獨見面,他去活動中心找過她,不止一次。她跟你說過嗎?」

「……」

「她和方遠十幾年前就認識,他們原本就是故交,她跟你說過嗎?」

「……」

「她為什麼要瞞著你這些,你想過嗎?」

她的聲音到此為止,因為袁振東突然站起來,低吼了一聲:「夠了!你給我閉嘴!」

咖啡館裡零星的幾個客人都受驚地轉過頭來,一直注意著這個方向的服務生更是立刻跑了過來。

氣得發抖的高大男人是可怕的,但對孫小芸飽含同情的年輕男孩一時間也忘了害怕,只義憤填膺地問她。

「這位小姐,需要幫忙嗎?」

孫小芸並沒有理睬他,她也站起來,與袁振東面對著面:「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可以自己去問聞喜。放心,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這就走了。」

孫小芸走了,頭也不回。她也想哭,但為什麼要在這個男人面前呢?他不愛她,所以她也不會再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軟弱來了。至於眼淚,這世上沒有人看到的角落太多了,她隨時都可以痛快地大哭一場。

她恨他們,每一個!她不希望聞喜好過,同樣也不希望袁振東會好過。

再也沒有比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更讓人痛苦的了,讓他去心痛發瘋吧,她不期待袁振東或者聞喜能夠體會到她的心碎與絕望,但知道他們也將要經歷這些折磨,她就算在最深的痛苦裡,也會感覺到一絲痛快。

***

聞喜回家。

令她意外的是,袁振東的車子居然已經停在車庫裡了。

車庫門沒有關,她走過去看了一眼,看到車子尾部一大片刮擦的痕跡。

她吃了一驚,有點不敢相信地用手碰了一下,那鐵皮還是發燙的。

聞喜不再耽擱,轉頭就往家裡走,大門並沒有關嚴,她推門而入,立刻聞到濃重煙味。

順順沒有蹤影,這金毛已經養了七八年了,年齡太大的狗都是精怪,平時怎麼都不肯出去睡,走路都要繞在人腳邊,但家裡有一點氣氛不對,轉頭就躲進花園裡屬於它的木製狗屋裡,哄都哄不出來。

她叫了一聲:「振東?」

沒有人回應她。

煙味令她反胃,她克制地循著煙味走到一樓書房,門也是虛掩著的,她突然害怕起來,突如其來的恐慌令她停下腳步。

她把手放在門板上,略帶遲疑地又叫了一聲:「振東?」

腳步聲,門被突然推開了,差一點撞到她的臉。

屋子裡白霧繚繞,讓袁振東的臉都是模糊的。

她也看到在他身後,書桌的每一個抽屜都被打開了,桌上一片狼藉。

聞喜的不安加重了,她暫時忘了自己的不適,把一隻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開始審視他的全身:「我看到車子有碰擦,你沒有受傷吧?」

妻子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軟,但袁振東彷彿被燙了一下,整個人都跳了一下。

他神經質的反應令聞喜疑惑叢生,她又看了他一遍,確定他沒有受傷,然後才問:「出什麼事了?」

袁振東沒有說話。

妻子蒼白的面孔近在咫尺,那張臉上的關心是顯而易見的,袁振東如同被一桶冷水臨頭,燃燒了五六個小時的胸口突然冷靜下來。

那張照片仍舊在他的貼身口袋裡,隔著一層布料,它彷彿是有溫度的,每一秒鐘都在灼傷他。

他忘了自己是在怎樣的心情裡回到家的,這一個下午他坐在書房裡,不停地抽煙,不停地翻找,自己也不知道在尋找些什麼。

但他不能那樣草率地下任何定論,尤其是這消息是從孫小芸口中傳出來的,他知道她恨他,更恨聞喜。她每一次說到聞喜這兩個字的時候,都彷彿是咬牙切齒。

如果不是這張照片,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會相信。

但照片是真的,照片上的聞喜也是真的。

可是一張照片只能證明聞喜確實與另一個男人見過面,至於其他,全都有待求證。

他看著聞喜,目不轉睛。

他多麼希望她現在就開口,對他解釋這一切,說她與方遠見過面,說沒有把這一切告訴他的理由,說他可以完全相信她。

但聞喜只是繼續擔憂地看著他,半晌才道:「餓不餓?很晚了,我去做飯,你要是累了,吃完早點休息吧。」

袁振東看著聞喜的背影消失在廚房裡,她就這樣走了,完全沒有追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意思。

任何男人都會覺得這是一種體貼吧?但在他看來,卻覺得那更像是一種心虛。

聞喜打開冰箱。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這個時候再去菜場也買不到什麼,冰箱裡有皮蛋豆腐,仍舊帶點泥的蓮藕,還有凍著的光鴨,她將鴨子拿出來解凍,皮蛋先下水煮一下,洗淨蓮藕,然後開始切豆腐。

皮蛋是爸媽從老家寄過來的,鄉下的遠房親戚自己醃的,裡面蛋清已經凝固,蛋黃還有些流動,有些人並不在意,但她處理的時候總是先煮五分鐘,這樣剝殼方便,也不會壞了形狀,煮過後蛋黃凝固,切塊的時候還不粘刀,更重要的是,還能去掉皮蛋常有的澀味。

這是十多年前留下的習慣,那些點點滴滴,都成了刻在身上的印記,永不磨滅。

聞喜一刀一刀地切著被倒扣在砧板上的豆腐,動作很慢。

料理食材令人平靜,並且幫助她更好地思考。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袁振東的反常是顯而易見的。

他不是一個善於掩飾情緒的男人,向來是喜怒哀樂都上臉的,她還記得上一次她離開家,回來時他流下的淚水。

她也知道他在與孫小芸分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情緒低落。

但她認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尤其是這一個月以來,他對她可以說是熱情似火。他們的婚姻在經歷夢幻般的開頭以及平靜如流水的十年之後,最終借由一個墜崖一般的惡性事件鳳凰涅槃一般獲得了新生。

但今天袁振東的反常令她吃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都不願告訴她。

她很想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應該給他時間。

就算他們是夫妻,也需要私人空間,還有,她從不強迫別人在不想開口的時候說話。

——因為她也有秘密,並且希望它們永不見天日。

但袁振東不想開口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呢?

聞喜手裡的動作慢下來,她突然聽到孫小芸的聲音。

「難道你不想知道袁振東的秘密?他在我的床上可真是無話不說。」

讓他反常的,是那個秘密嗎?

但聞喜可以確定,袁振東的秘密絕對不可能比她所隱瞞的過去更令人難以接受。

她將窗台上的大蒜拿下來剝皮切末,又往蒜碗裡加了醬油、醋、糖和鹽,還有一點香油,最後加進去的是兩勺剁椒。

調味汁發出略帶點酸辣的氣味,她打了個噴嚏,但感覺精神反倒比之前振奮了一些。

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袁振東願意告訴她,她都願意與他一起分擔,如果他確實不願意說,她就不聽了。

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支持,她不想做一個聒噪的妻子。

一個人應該有保有自己秘密的權利,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分享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一點。

聞喜將碗裡的調味汁淋在豆腐上,放進冰箱冰鎮一下,接著開火在鍋子裡加水,放入洗淨的鴨子與蓮藕,接著又轉身去拿生薑。

但她一回身,整個人就愣住了。

是袁振東,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廚房,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她,那雙眼裡的表情是如此複雜,她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人。

***

妻子震驚的面孔讓袁振東心裡一跳,他垂下眼,抽了太多煙的嗓子發啞。

「小喜,怎麼最近都沒有看到樂樂。」

聞喜定了定神,眼前的丈夫恢復了正常,剛才那個複雜的眼神就好像是她的幻覺。她這才能夠考慮他的問題,然後遲疑了。

「樂樂……她最近工作很忙。」

聞樂不願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她曾因李煥然涉嫌販毒被警方傳問的事情,她連父母都瞞過了,更何況袁振東。這畢竟不是什麼好事,而且事情也已經過去了,聞喜完全可以理解聞樂的心情,但現在突然地被袁振東一問,她就有些不安了。

隱瞞是一回事,欺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喜歡後者。

他又問:「她剛跟那個攝影師分手,是不是心情不好?」

「可能吧。」

「那個攝影師叫什麼?李煥然是嗎?現在怎麼樣了?」

他這樣一句接一句的,簡直是在追問,聞喜漸漸覺得異樣,原本要走近他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振東,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些什麼?」

聞喜不傻,她只是被擔心擾亂了情緒,現在定下心來聽袁振東這一句又一句,立刻就覺出不對來了。

袁振東並不拐彎,直接點頭。

「我聽說他出了事。」

聞喜心裡「啊」了一聲,聽他這麼說,她反倒鬆了口氣。

「對,他出了點事,被人誣陷販毒,差一點就要坐牢了,還好後來事情弄清楚了。」

「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聞喜覺得再沒有隱瞞的必要,索性直言。

「因為樂樂也被警方找去問過話,我陪她去的。她有點緊張,又怕家裡人擔心,連爸媽都沒說,我想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沒多說。」

他開口,慢慢地:「是嗎?這麼快就解決了?」

聞喜點頭,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對姐妹。

她記得那個站在孫小芸身邊的女孩子,那是她的妹妹,比她更年輕,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漂亮。

她問過方遠,如果她所聽到的那些是事實,孫小晨會怎麼樣?

他回答得很簡單:「每個成年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行為付出代價。」

聞喜知道孫小芸一定很恨她,她到現在都彷彿能看到孫小芸那雙充滿了怨毒的眼睛。

誰都有保護家人的本能,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誰都沒有錯。

但是方遠說得對,每個成年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行為付出代價。

袁振東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張著嘴。

聞喜以為他還有問題,但他只是說:「什麼時候吃飯?我餓了。」

晚上他們兩個仍是對坐在一起吃了飯,蓮藕老鴨湯很清爽,聞喜卻沒有一點胃口。

袁振東倒像是真的餓了,一個人吃了很多,聞喜一連給他添了三碗湯,站起來又坐下,然後撐著下巴看他吃。

年齡再大的男人吃起東西來都像個孩子,尤其是狼吞虎嚥的時候,只是看著都讓人心軟。

蓮藕湯非常清香,冰鎮過的皮蛋豆腐軟滑爽口,聞喜的廚藝是很好的,袁振東多年應酬,各國菜系吃到吐,有時候一晚上要安排兩三個局,膩味到不行的時候,總是想念聞喜端出來的家常菜。

他出身世家,與大哥兄弟倆孩提時都由保姆帶大,從未見過自己老媽進廚房,大學時代天天牛排漢堡,餓的時候半夜從宿舍冰箱裡拿出凍罐頭就吃,熱都不熱。後來一個人在國內工作,一樣是吃什麼都不講究。

不誇張地說,結婚以後他才知道什麼叫家常菜的味道。

他抬頭,看到坐在身邊的聞喜。

她也正看著他。

袁振東在一剎那間,鼻樑發酸。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喊叫,喊叫著讓他不要懷疑,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但聞喜確實隱瞞她,他那樣追問,她都隻字不提方遠。

他多麼希望那張照片是假的,希望孫小芸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在一下午的時間裡已經托人證實過,確實有方遠這個人,如孫小芸所說的特警隊長,而特警隊最近也確實在配合緝毒大隊處理一樁販毒集團的案子,其中不但涉及李煥然,還有孫小芸的妹妹孫小晨。

所以孫小芸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嗎?

他看著聞喜的面孔,真想衝口而出,為什麼你要對我隱瞞那個男人的存在?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我做錯了一次,你就一定要用另一個錯誤來報復我?

但他說不出口。

他衝動,但並不傻。

如果真正的答案是不堪的,聞喜不會回答,至少不會是一個正面的回答。如果答案是誤會,那對他們那廢墟重建剛剛恢復的夫妻關係來說,絕對是又一次致命的打擊。

聞喜才剛原諒了他的出軌——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如果這真是一個誤會,為了他的懷疑與不信任,他得用多少時間與努力,才能取得她再一次的原諒?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聞喜開口,一隻手放到自己臉上。

袁振東開口:「你怎麼不吃?」

聞喜搖頭:「我不覺得餓。」

他皺一下眉頭,突然發現那樣:「你臉色不好。」

聞喜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是嗎?」

袁振東點頭,然後放下筷子,伸過手來,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這動作讓聞喜亂了一天的心終於平靜下來,她想一想,還是問了:「我真的沒事,今天是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了嗎?」

他放在她額頭上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後便收了回去。

「是出了一點問題,現在還不清楚結果,希望是個誤會。」

聞喜鬆了口氣,「唔」了一聲:「我知道你公司裡事多,盡力就好,不要太辛苦。」

他重新拿起筷子,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到了晚上,聞喜先上的床,袁振東洗澡出來,開了筆記本電腦在她旁邊看郵件。

時針指向十一點,往常這個時候,聞喜已經睡著了,但這晚她萎靡了一天的胃口在深夜又好了起來,她坐起來,問袁振東:「要不要吃東西?我下樓煮麵。」

「不用,你餓了?」

聞喜點頭:「有一點。」

他沒再說什麼,看著她推門出去了。

聞喜下樓,進廚房,拿出鍋子放水開火,麵條是家裡常備的,她又開了冰箱,打算找些下面的配菜。

她做這一切動作都是自然而然,極其流暢的,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二樓的沒有開燈的走廊上,袁振東就站在那裡,從始至終地,默默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