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秒鐘的愣怔,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終於在聞樂身上看到聞喜的影子,但他隨即別過臉去,不願再多看她一眼。
就算是那個模糊的影子,都是他應該忘記的。
***
夜裡的新天地非常熱鬧,方遠把車停在路邊,一路上僅有的兩個商場地下停車庫都攔上了「滿」的指示牌,還有各色豪車在入口處排隊等候,他是第一次來新天地,沒預料到這樣的情況,再往前開就只有路邊了。
他一躊躇,就有交警走過來,敲敲車窗,瞪眼道。
「快走快走,這裡不能停車。」
手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動著聞樂的名字。
他就頭疼了,對那交警比了個手勢,先接了電話。
那交警不幹了,盯著他說話。
「快開走,否則我貼牌了啊。」
聲音不小,連電話那頭的聞樂都聽到了。
「你到了嗎?是不是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啊?我已經在餐廳裡了。」
方遠應了一聲:「我先停車,你等一下。」
聞樂很乖地「嗯」了一聲,立刻掛了電話。
方遠放下電話,握著方向盤說:「我這就走。」
車子頭一拉出來,那小交警就看到車牌了,還有前擋風玻璃裡頭靠右擱著的出入證。
他明顯愣了一下,然後退後一步做了一個立正姿勢,敬禮。
「對不起領導,剛才我沒看到。」
方遠回了個禮,再問:「能告訴我附近哪裡可以停車嗎?之前路過的地下車庫都滿了。」
小交警二話不說,轉身上了摩托車,帶他去了路盡頭圍起來的施工工地,工地還沒開工,裡面一大片空地,他跟保安打了個招呼,又問方遠。
「這裡可以嗎?」
方遠說了聲「謝謝」,停了車推門出來:「麻煩你了。」
小交警的表情簡直是感動了,麻煩什麼呀?就你這車這出入證,沒大搖大擺停在路邊要我看著已經夠給面子了,我們給領導們看車的時候還少嗎?
所以他立刻又立正敬了個禮,回答:「謝謝領導配合我的工作。」
方遠笑笑,轉身走了。
越是接近餐廳,他的腳步就越是慢下來。
他簡直有轉身離去的衝動,但他已經看到了聞樂。
夜裡的新天地人流如織,聞樂所選的餐廳就在路口,夏夜裡露天座椅坐滿了人,她穿淺紫色裙子,雪白雙肩露在外頭,燈光下非常顯眼。
「方遠。」她也看到他,眼睛一亮,對他招手。
他不得不走過去,坐下前抱歉。
「對不起,我來晚了,離開的時候隊裡出了點緊急情況。」
其實他都想借此機會不過來了,但鄭回死活把他推上車,說好不容易有個姑娘不怕你這張冰山臉主動約你,我們怎麼也得排除萬難保證你的約會時間。
鄭回至今都不知道聞樂與聞喜的關係,方遠也沒有說。方遠不知道他知道真相以後會有什麼反應,當年聞喜離開的時候,鄭回真是恨極了她,到現在都沒有改觀。
但一切與聞喜又有什麼關係呢?全都是命運。
聞樂笑:「不晚不晚,才五分鐘,是這裡不好停車。」
聞樂從小大大咧咧,從來也不是體貼入微的性格,前兩任男友對她的評價多是「野蠻女友」,但她看到方遠,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在他面前,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尹余說男人要求女人像一個女人的時候,得先問問他自己像不像男人。聞樂不能更贊同。
她回答:「怪不得我姐姐是女人中的女人。」
尹余持保留態度,她見過袁振東,有些男人只男人在表面,所謂高大威猛只是沒遇到事而已。
「吃什麼?這裡的羊排很好,還有蜜汁烤肋條,我姐也愛吃。」
方遠看看菜單:「你們常來?」
聞樂點頭,又搖頭:「也很久沒來了,我姐這幾個月都很忙。」
今天是她約的方遠。李煥然的事情解決了,她要謝謝他。
方遠說不必了,上次你們姐妹倆已經請我吃過飯,聞樂說那怎麼算?是我要謝你,而且上一次你和我姐都早早走了,什麼都沒吃。
他說我不一定有時間,聞樂說,特警也要休息的吧?答應我,否則我再去羅森等你。
他拿她毫無辦法,冷冷拒絕也是可以的,但他記得聞喜在告別前鄭重地重複:「樂樂是我唯一的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如果她麻煩到你,請你多包涵。」
聞喜從來不求人的,他記得她在最淒慘落魄的時候,也只是被動地接受別人給予的幫助,但她對他說起自己妹妹的時候,那表情真是在懇求了。
而且那或許是他們所能有的最後一次告別了,他記得自己回答她:「好。」
男人應該信守承諾,他看著聞樂,這女孩子有一雙太過簡單的眼睛,不經風雨,像一朵玻璃罩裡的玫瑰。
聞喜可知道,他為她妹妹的熱情傷透了腦筋?
或許正是因為她知道,事情才會走到這個地步。
他想到這裡,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想要苦笑。
聞樂看不懂方遠的表情。
她也沒打算看懂,反正他永遠是面無表情的,偶爾有些反應,也是那種「我沒打算讓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的模樣,她連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都想像不出來。
但這完全不妨礙她對他一見鍾情。
被釋放以後,李煥然來見過她,問他們是否還有可能?
聞樂搖頭,實話實說:「不能。」
李煥然臉色慘淡,沒人能在被拘留那麼多天以後有好看的臉色,但他真是心灰意冷。
「樂樂,是孫小晨陷害我。」
她憐憫地看著他:「跟孫小晨沒關係,是我愛上別人。」
他黯然離去的背影真是淒涼,但聞樂不想撒謊,比拒絕更傷人的是欺騙。
而且她也沒什麼可得意的,方遠並沒有愛上她,一切只是她的單戀。
但她想得到他。
那是最原始最單純的衝動,就像一朵花突然開放,完全不需要理由。
只是看到他,她就覺得緊張。
主餐上來得很快,服務生一手托一個大盤,放下時有些歪斜,聞樂伸手去接,然後碰翻了桌上的水杯,站起來要補救的時候又撞到了那盤澆滿紅色醬汁的肋條,最後還有她的椅子,直接翻倒在地上,數聲巨響之後一片狼藉。
幸好方遠反應迅速,一伸手接住了第二個大盤,另一手還拉住了差一點要隨椅子倒下去的聞樂,但她身上已經慘不忍睹,同樣慘不忍睹的還有四周人的表情。
聞樂呆愣在那裡,羞愧無地,片刻後呻吟一聲,也不顧身上的狼藉,先用兩隻手摀住臉。
還是方遠鎮定,待她站好之後才放下手中劫後餘生的那一盤羊排,又對已經呆住的服務生說:「麻煩你清理一下。」
服務生跑走,聞樂放下手,滿臉通紅地開口:「對不起。」
她沾滿醬汁的雙手在臉上留下塗鴉一樣的痕跡,他一眼看到,先是一愣,接著不禁莞爾,最後終於笑了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容完全改變他的臉,露出來的雪白牙齒與一顆不規整的尖尖虎牙令他至少年輕十歲,她有一瞬只想湊過去用力吻他。
這荷爾蒙的衝動讓她倉皇轉身,結巴道:「我去廁所清洗一下。」說完拔腿就走。
方遠看著聞樂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笑容仍在。
真是不可思議,聞喜的妹妹居然能讓他笑,他自嘲地想,然後覺得,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另類的苦中作樂吧。
***
服務生清理桌子,重上了菜。動靜鬧得太大,餐廳經理都過來了。聞家姐妹是這裡的常客,也算是VIP,經理對她倆都是認識的,一看這場面先自道了歉,不但免費重上那份肋排,還特地送了瓶紅酒,說補償聞樂被打擾的用餐興致。
聞樂都不好意思了,但那瓶紅酒送上來就已經開了,服務生倒酒,方遠用手擋了擋杯口:「我開車。」
服務生就給聞樂倒上了,她也正需要,見推辭不掉,索性拿起來就喝了一口,先把那陣羞愧壓一壓。
紅酒香味濃郁,肋排鮮嫩多汁,羊排也烤得恰到好處。美食有助於調節情緒,聞樂開始吃盤邊清甜蘆筍的時候,已經快要忘記之前的窘狀,還能開口與方遠聊天。
「特警平時都做些什麼?是不是什麼大案子都要辦?」
方遠解釋:「一般刑事案件都由各區刑警隊負責,遇到重大案件才會申請特警隊配合。」
「什麼是重大案件?超市爆炸?」聞樂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他點點頭:「這種情況就需要出動狙擊手,接報單位會立刻要求特警增援。」
聞樂欽佩:「你們真的很忙,連販毒團伙都要抓。」
「走私緝毒都有專門的部門負責,我們只是配合行動。」
聞樂誠懇地:「這次多謝你。」
方遠聲音低沉:「不用,我沒做什麼。」
「那天在問訊室的時候,如果沒有你在旁邊,我不會回答得那麼順利。」
「你需要做的只是實話實說。」
「我和李煥然……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覺得他一定不會做那些事的,幸好後來事情弄清楚了。」
方遠看著她,想:你還什麼都不知道是嗎?你的姐姐保護你,就如同保護一朵玻璃罩裡的玫瑰。
她甚至願意為了你,懇求一個她不想見的男人。
方遠的沉默令聞樂誤會了,她有些著急地補救:「但我和他從那天以後就正式分手了。」
他回過神,想起來:「嗯,那天。」
聞樂臉又紅了:「那是個意外,我平時不是那樣的。」
方遠笑一笑。
聞樂急了:「我確實打了他,但我一點都不後悔。」
「因為他與孫小晨上床?」
「因為他不尊重感情!」
方遠舉起一隻手:「不要激動,我沒有追問你的意思。」
聞樂低下頭,懊惱無比。
這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兩人晚餐該有的談話,但怎麼辦?每一次她與方遠說話,都會不知不覺被他問到啞口無言。他簡直是個天生的審訊專家,誰跟他說話都會被他的氣勢壓倒,進而不知不覺就把一切都供了出來。
上次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是這樣,這次她策劃許久,連這頓飯要聊哪些話題都想好了還是這樣,聞樂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油然升起自暴自棄的感覺,也不再說話,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服務生對這桌已經神經緊張了,雙目不離他們,一見她杯子見底就過來倒酒,方遠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就發現一瓶酒都快見底了,見服務生過來又要倒,忍了忍還是伸手阻攔。
「你還行嗎?別喝醉了。」
聞樂抬頭,兩眼聚焦模糊地看著他,晃著手道:「沒事。」
方遠頭疼地看著她:「吃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聞樂半晌沒說話,然後臉一皺,跟個孩子一樣發起脾氣:「你就是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服務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方遠臉都黑了,想你這還沒醉呢?趕緊站起來結賬,沒想到聞樂來了脾氣,一把拉住他。
「說好了我請客的。」說完從包裡拿出皮夾,整個放到服務生手裡,「拿去!」
方遠徹底沒脾氣了,自己拿了現金給服務生,又把皮夾放回聞樂包裡,也不等找零了,拉著她就往外走。
聞樂雖然醉,但還醉得有條有理,一路走還一路問:「卡刷了嗎?我還沒簽字呢。」
方遠無奈哄:「刷了,你已經簽過了。」
聞樂坐著的時候還好,站起來一走一吹風,酒都上了頭,走路都打飄,一陣陣犯噁心,之後就沒聲了。方遠見她步子都亂了,怕自己一放手她就跌倒,只好緊緊拉著她,夜色裡兩人漸行漸遠,旁人看了,只當是一對親密情侶。
走到太平湖邊上,聞樂就吐了。
她平時也不是不能喝的,但今天心情低落,喝的簡直是悶酒,這樣一瓶下去,頓時就不行了。
方遠原先想到了車上問出聞樂地址就送她回家,現在看她吐成這樣,一時半會也問不出什麼,萬般無奈只能撥了聞喜的電話。
電話通了,他一手扶著聞樂,一手拿著電話,開口就道:「小喜,我是方遠。」
不等他再說一個字,那頭已經傳來單調的「嘟嘟」的聲音。
電話被掛斷了。
方遠愣住,他低下頭看手機屏幕,那上面藍光一閃,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與此同時,坐在床邊的袁振東慢慢放下手中的手機,滿臉陰霾。
浴室裡的水聲仍在繼續,聞喜的聲音傳出來。
「振東,能不能替我拿一下浴袍?」
……
「振東?」
袁振東應了一聲,又拿起聞喜的手機,刪掉了剛才那條來電。他站起來,拿起床邊的浴袍,推開浴室門走了進去。
浴室裡水汽蒸騰,隔著浴簾可以看到聞喜隱約的影子。
她也聽到響動,又說:「放在架子上就好了,謝謝。」
他沒有出聲,靜靜地退了出去,關門前他在防霧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是他的臉嗎?那個一臉痛憤的男人,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
電話被掛斷了,聞樂吐成這副模樣,方遠沒法再往前走,只好陪她在太平湖邊上坐下了。
這市中心的人工湖邊連著大片綠地,夜裡湖面下燈光全開,映出一池光彩斑斕的藍與綠。
聞樂吐過,腦子倒是清醒了一點,只是酒醉以後人還是軟的,走不動,還知道羞愧,兩隻手抱頭,喃喃道。
「對不起,你還是走吧,我太丟人了。」
綠地裡巡迴的戴著紅袖章的保安走過來,方遠站起來與他說了兩句,聞樂耳朵裡嗡嗡作響,什麼都沒聽清,勉強把頭抬起來去看,只看到方遠走遠的背影。
倒是那一頭花白頭髮的保安,笑嘻嘻地對她點了個頭。
聞樂傻了。
他還真走啊?
她萬念俱灰地低下頭,兩隻手放在膝蓋上發呆。
想想也不能怪人家,出來吃個飯,女伴又是摔盤又是吐的,誰都受不了啊。
聞樂獨自發了一陣呆,直到頭頂又有聲音。
「來,喝點水。」
她抬頭,又看到方遠。
他站在長椅邊上,手裡提著超市的塑料袋,一瓶水已經遞到她眼前了。
她接過來,蓋子已經被擰過了,打開就能喝。
方遠對一直立在邊上的保安謝了一聲,讓他走了,這才在她身邊坐下,又囑咐:「漱漱口,這兒還有。」
她「嗯」了一聲,清涼的水流過嘔吐後燒灼的喉嚨,讓她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還有,方遠沒走。
方遠低頭,看到聞樂發紅的眼角。
他驚訝:這樣就哭了?他想自己應該安慰她一下,但他多年以前就有了習慣,看到有人流淚,一定轉開頭去。
更何況一個女人在悲傷的時候只需要特定對象的安慰,除了那個人,其他人的努力都是反效果。
如果她需要你,你在,她就不會悲傷。如果她不需要你,你做什麼都沒有任何用處。
他太早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方遠尷尬,他唯一的反應是轉頭看另一邊。
過一會兒,聞樂聽到他說:
「偶爾喝醉……也沒什麼。」
這算是安慰?聞樂無語。
「不是天天喝就好。」
聞樂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了。
方遠鬆了口氣:「好點了?我送你回去吧。」
聞樂搖頭,今晚雖然慘淡,但他們互相逗笑了彼此,也不算沒有成果了。
「這裡很舒服,我想坐一會兒再走。」
方遠低頭看一眼時間,九點都過了,他不能留一個喝醉的女孩子一個人坐在這裡,她還是小喜的妹妹。
他又想到那個掛斷的電話,經久不息的嘟嘟聲彷彿仍在耳邊。
他並沒有疼痛或者哀傷的感覺,十多年都過去了,只要沒死,再深的傷口都能夠結疤。
但這十多年間他所熟悉的、幽靈般時不時出現的感覺再次襲來。那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心跳發沉,壓著一個沉重的鐵砣那樣,然後發慌,一陣一陣的,明知週遭平靜,仍舊無法控制。
聞樂說:「這裡我以前常來。」
方遠沒說話,他兩隻手分開放在兩邊的膝蓋上,等待那陣從剛才起就愈演愈烈的感覺過去,那是一個再平靜不過的姿勢,讓他看上去像一座沉靜的山。
聞樂看著湖,方遠照顧她,留下來陪她,再也沒有比這樣一個男人坐在身邊更讓人感到安心的了,她看不到他內心的異樣,他看上去永遠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她輕聲說下去:「和我第一個男友。初戀,不是李煥然,我們談了十年,都快要結婚了,他把我甩了。
「跟我說要去津巴布韋做無國界醫生,援助第三世界災民。呵。」她笑起來,「多偉大!」
那陣難熬的感覺終於過去了,方遠坐直一點,又看了聞樂一眼。
這女孩子在對他傾吐心事嗎?喝醉酒的人有一切權利,所以嘔吐之後是深夜傾訴時間?
他現在深深後悔自己答應了這個邀請,但那張映著湖光的小臉帶著平靜的悲傷,他記得那個表情,他終於在聞樂臉上看到了聞喜的影子。
聞樂又說:「他再也沒有回來我身邊。」
「……」
方遠不知如何反應,幾秒以後拍了拍聞樂的肩膀。
聞樂愣一下,然後抽著氣笑了:「不不,他沒事,他根本沒去津巴布韋,他只是跟別人結婚了,三個月以後。」
方遠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這意外的回答令他僵硬。
聞樂笑得更厲害了,一邊笑著一邊用兩隻手蓋住臉,再過一會兒,指縫裡就有了濕意。
她哽咽著:「所以我最討厭別人騙我。」
方遠僵硬地動了動手,最後抬起又落下,從聞樂的肩膀移到後背,再次拍了拍她。
一個防止小孩哭噎住的動作,還做得很笨拙。
他都三十六了,好像單身了一輩子,海潮走後又久不鍛煉,實在做不來哄孩子的高難度動作。
想到那個被埋葬在遙遠過去的名字,方遠的瞳孔一陣收縮,他真不該和聞樂多待,她總有本事喚醒他最不願拾起的回憶。
那落在她後背上的溫暖的大手帶來久違的渴慕,聞樂放下手,在淚眼矇矓中看著身邊的男人。
此時此刻,她渴望一個擁抱,渴望到渾身發疼。
但方遠很快收回手,她看著他把頭轉過去,就連說話都沒有看著她。
「你醉得太厲害了,打電話給你姐姐吧,讓她來陪你。」
聞樂搖頭,她的失望難以用言語描述,但她也知道,如果她現在就能得到擁抱,那他就不是方遠了。
她吸了吸鼻子,看時間:「不用,我自己可以的,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想打擾我姐和我姐夫,他們最近在努力造人呢,現在說不定正在滾床單。」
她這句話真是說得自然而然,說完以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口無遮攔。
聞樂懊惱地咬住嘴唇去看方遠。她真是喝多了,追憶往昔也就算了,為什麼要在自己心儀的男人面前說聞喜的閨房事?
方遠面無表情,他站起來,回答得非常簡單。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
方遠帶著聞樂走到那個工地,這幾日小雨不斷,工地裡一片泥濘,散落的鋼鐵與黃沙碎石四處埋伏。聞樂踩著七厘米的細高跟鞋,搖搖晃晃地走進來,門口保安都擔心了,跟著叫:「小心點小心點。」正提心吊膽呢,就見聞樂一個踉蹌,差點栽進泥水裡去。
幸好方遠敏捷,一把握住聞樂的手,將她穩穩地固定在原地。
聞樂只覺手上滾燙,心裡也是一股熱流湧過,一時情動,只想把臉靠在方遠的肩膀上,但方遠在一握之後就放開了她,叮嚀道:「你就在這裡等,不要動了。」
聞樂漲紅了臉,尷尬至極,她從未見過這麼不解風情的男人,簡直讓她羞憤。
保安走過來,見聞樂兩頰紅粉霏霏,聲音立刻降低兩個八度,一改之前的高亢,居然還結巴了:「這,這位小姐你到保安室坐一會兒吧,工地裡太,太亂。」
聞樂正要拒絕,方遠已經替她回答了,對那保安說好,麻煩你照顧一下她。
聞樂眼睜睜地看著方遠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走去,又在稀里糊塗中被帶到了保安室裡,小保安很是慇勤,拍了拍椅子讓她坐,聞樂站在門口搖頭,小保安想了想,又拿了瓶礦泉水出來,問她:「喝點水嗎?」
聞樂又搖頭。
她眼裡只有方遠。
聞樂今日盛裝,穿一襲淺紫色真絲連身裙,繫帶繞過後頸打結,雪白雙肩露在外頭,在小保安眼中簡直是勝景,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了兩句話,見她只搖頭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站在她背後看著她,那熱情的目光讓仍有醉意的聞樂都感覺到了。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小保安立刻慌亂地扭開頭,聞樂也不自在,下意識地朝門外走了一步,只想跑到車邊上去。
方遠把車開到保安室門口,聞樂逃一樣走過來,方遠看了那小保安一眼,問她:「怎麼了?」
小保安哆嗦了一下,聞樂立刻回答他:「沒事,我想回家了。」
方遠就對那小保安點了點頭,車頭一轉走了,留小保安一個人站在原地,車子開走好一會兒還在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方遠開著車,問:「你家地址是?」
聞樂到了這個時候也是真心想回家了,聞言立刻報了地址。方遠話少,一路沉默地開車,一直開到小區門口,其間兩人交談不超過三句,也都是聞樂先開的口。
「這條路?」
「對,右轉。」
「需要開進去嗎?」
「不用,這條小路是單行道,我走過去就是小區後門了,謝謝。」
方遠說好,然後停車,拉手剎,卻沒有熄火,只下車給她開了門。
聞樂拖著裙子下車,又說了聲謝謝。
方遠回答:「不用。」就差再加一句為人民服務了。
聞樂目送方遠離開,一隻手扶在行道樹上,等那車的尾燈消失在街道盡頭,她就連額頭都抵了上去,只想砰砰地把自己撞暈。
在餐廳出醜,醉酒嘔吐,胡言亂語,還有主動示好被人堅定拒絕,還有比這再狼狽的一天嗎?
事實證明,還是有的。
下一秒鐘,聞樂被人搶了包。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燈光刺眼的摩托車伴隨轟鳴聲從天而降那樣出現,聞樂被一股大力帶得向前撲倒,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
聞樂整個地呆住了,幾秒鐘裡完全失去反應,大腦一片空白。等她意識到自己被搶的時候,那輛摩托車早已沒了蹤影。
地面粗糙,她跌得太沒有章法,手肘膝蓋都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低頭一抬手,掌心裡都流了血。
包已經沒有了,手裡只剩一隻手機,聞樂今天穿得正式,手裡拿一隻手拿包,手機握在另一隻手裡,總算逃過一劫。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報警,110撥出去,女聲記錄了時間地點事件經過,最後問她:「你受傷了嗎?」
聞樂聲音都抖了:「沒有,不過……」
「那就先回去,報案已經成功,調查如果有結果會通知你。」
聞樂還想說些什麼,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聞樂對著電話呆愣半晌,然後想起來,她根本是回不去的。
鑰匙在包裡,蘇菲已經調離中國,裡子正在常州出差,聞樂打電話給聞喜,但聞喜手機已經關了。
聞樂也可以再打姐姐家的座機,但她不願讓姐姐看到自己這麼可怕的樣子。
這麼狼狽的時候,她當然希望得到家人的安慰和關心,但聞喜最近狀態那麼差,她覺得自己不該雪上加霜。至於父母,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她也沒有缺胳膊少腿,不想要他們為自己白白擔心。
但她真的需要幫助,她到現在仍舊怕得發抖。
聞樂沒再遲疑,她把電話打給了方遠。
方遠在車裡接到電話,立刻掉頭把車開回了聞樂所住的公寓。
他在公寓樓下見到聞樂,聞樂住市中心小區,全是高層,夜裡很安靜,她一個人坐在大堂外的階梯上,夜裡風涼,兩隻手抱著肩,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方遠下車,幾步就到了她面前,聞樂已經看到他了,想站起來,但是渾身僵硬,實在站不起來。
她不敢再待在路邊,最後還是拖著腿打著哆嗦勉強回到小區裡,沒有鑰匙不能上樓,又怕方遠找不到她,最後只好坐在外頭等。
方遠幾步走到她身邊,見狀就伸手扶了她一把。
聞樂只覺自己是被那強壯手臂提起來的,受傷的手腳一起抗議,讓她忍不住哀叫一聲。
方遠立刻停手,雙手改扶為托,放她回原地,蹲下身來檢查她的手腳。
「傷到哪裡了?」
聞樂揪住自己破碎的裙子,眼眶泛紅:「膝蓋破了,還有手……」
他皺眉沉默的表情充滿了壓迫感,聞樂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簡直是喃喃:「其實只是破皮而已……」
方遠仔細檢查聞樂的手腳,確實只是破皮,但她皮膚白嫩,看上去實在觸目驚心。
他應該將她送到樓下的,摩托車搶劫針對的就是單身夜歸的女子,而他竟然將她一個人丟在路邊,方遠為自己的疏失感到自責。
他抬頭:「你報警了嗎?」
聞樂點頭:「報了。」
「我送你去醫院?」
聞樂有些驚訝:「這點小傷?不用了吧。」
他也覺得不用,放在隊裡,這點破口都不好意思給人看,不過他覺得聞樂這樣的年輕女子明顯不能跟他身邊那些糙老爺們兒相提並論,重視一點沒有錯。
他想一想:「那我送你上去,家裡有急救箱嗎?」
聞樂低頭:「我的鑰匙在包裡。」
「沒有備用的?」
「沒有,這是公司宿舍,室友出差了,明天才能回來。」
他抬起頭開始研究地形:「幾樓?我上去看一下,試試看能不能從外面進去。」
聞樂被嚇住:「不行,我住二十七樓,外牆是玻璃鋼的,開窗的那一面物業連空調都不讓我們裝,你別爬,太危險了!」
她說得對,其實要爬也是可以的,但他沒帶那麼專業的裝備,況且現在是半夜了,貿貿然敲鄰居的門說我要替這位小姐爬一下窗,他也不想明天在網上看到自己蜘蛛人的照片。
他頓一頓,終於問她:「通知你姐姐了嗎?」
聞樂搖頭:「我打過我姐的電話,她關機。」
聞喜關機……
方遠沒有再說話,他想起一個小時前那個被突然掛斷的電話,他想他知道聞喜為什麼關機,但正是這個「知道」,刺痛了他的心。
他沒再問下去,事情已經這樣了,再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方遠開口:「走吧,到我車上去。」
聞樂點頭,他伸出手,她順從地配合他站了起來,那條漂亮的紫色裙子破了,她蒼白的面孔看上去真脆弱,像是一個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他有一秒鐘的愣怔,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終於在聞樂身上看到聞喜的影子,但他隨即別過臉去,不願再多看她一眼。
就算是那個模糊的影子,都是他應該忘記的。
***
聞樂坐在佈置簡單的客廳裡,有些侷促地拉了拉自己的裙角。
她也不是第一次到男性家裡,她還沒忘記李煥然那個三十平方米的單身小屋。
但方遠和李煥然明顯是兩種風格。
方遠一個人住兩室一廳的房子,不算什麼高級地段,公房,三樓,沒有電梯。
屋子裡十分整潔,傢俱也不多,聞樂覺得自己如果在他的床上看到疊得跟豆腐乾一樣的軍隊風格的被子也不會覺得奇怪的。
至於顏色,只有黑白棕,就連窗簾都是黑白條紋的。
方遠拿出急救箱來,給聞樂上藥。
聞樂說謝謝你收留我,他只搖了搖頭。
其實他並不想把她帶回家裡,但聞樂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無法入住酒店。當然也可以用他的身份證替她開房,但他的證件號碼在系統裡基本是公開狀態,聞樂還牽涉到他過手的某個案子,他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最應該的是他把她送到聞喜那裡去,但方遠知道,聞喜不會想見到他。
他耳裡仍有那個被掛斷的電話中傳出的嘟嘟聲,尖銳地敲打著他的耳膜。
方遠低頭打開急救箱,那裡面一應俱全,酒精棉都是用剩了一半的。聞樂想問這些是不是你自己用掉的?但那棉花棒一碰到傷口,她的眼淚就疼出來了,方遠沒有停手,只說:「忍一忍就好了。」
她忍得實在辛苦,兩隻手都握成了拳頭,方遠手上動作就繼續不下去了,抬頭看了她一眼:「那麼疼?」
聞樂自小嬌生慣養,打預防針都要哭十分鐘,哪吃過這種苦頭,自己也知道自己嬌氣,揉揉眼睛強作笑顏:「沒呢,我就是膽小,我姐比我強多了,她小時候跳舞常受傷,都是自己上藥,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連看都不敢看。」
方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聞樂也就說不下去了,幾秒鐘以後,他開口道:「最近市裡針對單身夜歸女性的摩托車搶劫案出了好幾起,我們正全力追查,但之前案子都集中在北區,西區是第一起,幸好你沒事,是我疏忽了,我應該送你到樓下的,對不起。」
聞樂沒想到方遠會對自己道歉,但他說得如此認真,說得她都有歉意了。
「是我倒霉,跟你沒關係,沒有你我現在還坐在外頭呢。」
方遠有些驚訝,這剛剛被搶劫了的女孩子對他居然只有感謝。
他因為這驚訝,就不知不覺與她對視了幾秒鐘,然後發覺他們兩張臉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應該是聞樂低了頭的關係。
他向後直了一下背,聞樂的臉立刻就紅了,之後就沒再抬過頭,只默默地等他替自己上完藥。
方遠沒再說話,嫻熟而迅速地結束消毒和上藥的程序,因為實在沒什麼特別嚴重的地方,也就沒有包紮。
再接著,方遠就收起急救箱,走進房間去了。
聞樂一個人坐在小廳的沙發上,等那陣羞愧過去,就開始覺得冷了。
晚餐早就被她在太平湖邊上吐掉了,至於方遠的家,跟他的人一樣,簡潔硬朗,一點軟裝飾都沒有,沙發就是沙發,靠墊都不多一個。
她摸著肚子,終於明白什麼叫飢寒交迫。
方遠從房間裡走出來,遞過一塊大毛巾給她。
「去洗澡吧,小心傷口,小房間的床鋪好了,浴室裡有乾淨的T恤。」
聞樂說了聲謝謝,然後聽到一串不和諧的聲音。
是她的肚子在叫,她現在餓得發慌,已經沒法控制。
聞樂撫住肚子,面紅耳赤。
聞樂發誓,她可以聽到方遠內心的歎息聲。
幸好方遠永遠不多話,聞樂逃一樣進了浴室,花花水流傾瀉下來,她摀住臉,在熱水裡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
太丟臉,她只想把自己從下水道裡沖走。
等聞樂從浴室裡出來,就聞到熱的食物的香氣。
不能怪她敏感,她實在是太餓了,一個飢餓的人鼻子上會有雷達,一點點食物的味道就足夠牽引她整個人往那裡走去。
香氣是從廚房裡傳出來的,聞樂走過去,看到方遠灶台前低頭的背影。
廚房不大,亮著暖色的燈,鍋裡煮沸的湯水冒出的蒸汽瀰漫開來,他高大而挺拔的後背像一座帶著暖意的山。
聞樂突然鼻酸,她無比渴望靠近這個男人,那渴望令她身體都發了疼。
方遠端著麵碗回頭,就看到站在廚房門口的聞樂。
她穿著他的T恤,頭髮還是濕的,運動褲褲腳捲起來許多道,但還是拖在她的腳背上,而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一隻許久沒吃食的小狗看到了一塊排骨。
他應該可憐她,但他一下子就覺得好笑了。
警隊裡不缺警犬,方遠最知道它們,平日裡當然威武,到吃飯的時候,叼著飯盆也記得守紀律排隊,可一雙眼睛水滴一樣,就看著那桶飯,拿手在它們前頭晃都不眨眼,真是逗死人。
看來聞樂這一次真是餓得太狠了。
他把麵碗放在廚房裡的小桌子上,因為要隱藏那不合時宜的笑意,聲音就溫和了許多。
「吃吧,我知道你餓了。」
聞樂在那碗麵條前頭坐下來,一隻手拿起筷子。
麵條內容也很簡單,就是簡簡單單的青菜湯麵,上面放了兩個荷包蛋。
剛才她聞到的那陣香氣,應該就是荷包蛋的味道。
聞樂吃了一口,然後又定定地看住了方遠。
他就坐在她對面,為她的目光愣了一下,問:「怎麼了?」
她笑開來,真心實意地說:「燙,不過好吃!」
他鬆口氣,目光離開她的臉,站起來說:「那你慢慢吃,我去休息了。」
聞樂看著他走進臥室關了門,這才能夠用手揉了揉眼睛。
怎麼辦?她也羞於承認,但她對這個男人,真是不能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