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振東愣在那裡,數秒以後,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煙灰散了滿桌,她要說什麼?她一定對他隱瞞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讓她日漸蒼白,甚至落荒而逃!
***
聞喜醒來,意外地發現身邊是空的。
她看時間,早上七點半。
袁振東是個生活有規律的男人,每天八點起床,八點半早餐,九點出門,十點到公司,而她則習慣了比他早起半小時準備早餐,然後叫醒還在床上的丈夫。
袁振東去哪裡了?
她下床推開浴室門,裡面空無一人。
聞喜愣一下,又轉身推開臥室門往外走。
她在樓梯上就聞到煙味,那味道令她作嘔。
袁振東很少抽煙,在家根本不點火,最近他的反常太多了,聞喜不能不擔憂。
袁振東在書房裡,桌上有一本打開的書。
他失眠,第一道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聞喜臉上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看了她一整夜。
失眠是令人狂躁的,她安靜的面孔讓他有狠狠搖醒她的衝動。
但他要自己克制,任何衝動都是魔鬼,他願意給她機會,最後一次。所以他在清晨下樓,走進書房,抽煙。
書架上有太多的書,他隨手抽出一本就是聞喜看過的。
波伏娃,她在其中一頁留了折角,這是她看書的習慣。
他翻開來,就看到那句話。
——我不該幻想你會重新愛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他差一點就把煙頭按在那行字上。
然後門就被推開了,聞喜走進來。
「振東,你在書房做什麼?」
袁振東猛地抬頭,看到自己的妻子。
她一定是剛起床就下來找他了,頭髮都披散著,赤著雙腳。
聞喜擔憂地望著騰騰煙霧裡的丈夫,那張臉上的陰霾是她前所未見的,發生了什麼?他一定對她隱瞞了一些事情。
袁振東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她是那麼蒼白,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隔著煙霧,看上去遙遠而不真實。
屋裡打著冷氣,他也看到她蜷起的腳趾頭,還有顏色淺淡的嘴唇。他們之間只隔著一伸手的距離,他也想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她,然後要她回答那幾乎要絞殺他全部神經的問題,但那白色霧氣彷彿是有實體的、水泥砌的牆那樣死死困住了他。
燃盡的煙灰燙到他的手指,袁振東手一抖,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聞喜張開嘴。
他渴望地看著她,來,說出來,向我解釋一切。
但下一秒聞喜就臉色丕變,轉身走了。
她走得那麼匆忙,腳步凌亂,他站在書房裡,可以清楚地聽到她上樓的聲音,關門的聲音。
袁振東愣在那裡,數秒以後,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那本波伏娃應聲落地,煙灰散了滿桌,她要說什麼?她一定對他隱瞞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讓她日漸蒼白,甚至落荒而逃!
同一時刻,聞喜在樓上的浴室裡,兩手撐著大理石台,整個人被折斷那樣彎曲在水斗前,發出可怕的乾嘔聲。
她仍舊能夠聞到那煙霧的味道,它們無孔不入,如影隨形,她在搜腸刮肚地想要吐出些什麼的時候,甚至覺得它們已經滲進了她的五臟六腑。
但她什麼都吐不出來。
她最近食慾驚人地消退,這兩天尤其嚴重,算上這個早晨,她已經有三十多個小時沒有真正進食了。袁振東並不知情,他連著數日晚歸,至於昨天晚上,那一盒海鮮根本就沒有被拆開。
她說樂樂不來,她也不太想吃,袁振東就說那算了,放冰箱就好,等樂樂來了再說。
然後他們兩人就吃了一頓十分家常的飯菜,聞喜幾乎沒有動筷子,而袁振東一直在接電話。
這太奇怪了,過去袁振東在飯桌上最是喜歡與她閒聊,而現在他都不太正視她,聞喜懷疑,以他最近的怪異反應,就算他白天黑夜都不走出家門也不會注意到她的異常。
聞喜開水,摸索著拿過杯子接水漱口,腳下的大理石地面冷得刺骨,她匆匆上下,到現在都沒來得及穿上拖鞋。
但她無法動彈,她有幾秒鐘覺得自己就要坐倒在地上了,自後是一聲車響驚醒了她,她轉頭望向窗外,正看到袁振東的車飛快地駛出車道。
聞喜半晌才轉過臉來,對著鏡中的自己苦笑,那張白得如同死人一樣的臉也對她動了動嘴角,那表情異常嘲諷,彷彿下一秒就要開口問她。
你在等什麼呢?等他上來抱你回到床上去嗎?
再不願承認都要面對現實,因為某個她所不知道的原因,袁振東又不願看她了。
但她做錯了什麼呢?聞喜站在鏡子前,長久沉默。
她不再認為這變化與袁振東的工作有關了,她現在唯一能夠想到的人就是——孫小芸。
程蘭走進廁所,擔心地敲門板。
「聞喜,你沒事吧?」
聞喜停止乾嘔,抽水,蓋上蓋子,虛弱地坐在上頭,兩手摀住臉。
「我這兩天腸胃不太好,讓我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去教室。」
「沒事沒事,我已經讓其他老師代課了,你不舒服就回家休息。」
聞喜推開門,程蘭後退一步,然後極度擔心地又迎了上去。
那張慘白的面孔令她觸目驚心。
「我給你先生打電話吧。」
聞喜搖頭:「不用,我自己回去。」
程蘭不放心地看著她:「要不我陪你去醫院?」
聞喜再次搖頭:「這都要去醫院,醫生一定會把我趕出來。」
程蘭忍了一下,終於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問。
「聞喜,你是不是……懷孕了啊。」
「……」聞喜木木地看著她,足有十秒鐘沒有反應。
程蘭被嚇到了,一隻手在嘴巴前揮了幾下:「我亂猜的,其實我也沒懷孕過。」
聞喜回神,勉強笑了一下。
「應該不是的,我先回去了,這節課先讓其他老師代著吧,過幾天我再補上。」
程蘭目送聞喜離開,惴惴不安地,她向來沒什麼直覺,可這一次看著聞喜離開的背影,卻總有一種將要發生些什麼的感覺。
***
聞喜離開中心,走到十字路口叫車。她覺得自己腳下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
沒有一點真實感。
程蘭說她懷孕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仍舊記得那個陌生小城裡的冰冷病房,表情冷漠的醫生站在她床前對護士說:「撕裂傷,縫合。」
她還能聞到空氣裡的血腥味道,聽到自己的呻吟。
她差一點就死了,再次遇到方遠的時候,聞喜曾對自己發誓,無論發生什麼,她永不再讓自己流浪街頭。
但命運沒有放過她,那根本不是苦難的盡頭。
當她再一次流落街頭的時候,已經絕望到不想再與命運掙扎。
但她又一次得救了,睜開眼的時候,她看到媽媽。
不過半年,林紅彷彿蒼老了數十歲,抱住失而復得的女兒,兩隻手不停地發抖。
她聽到媽媽說:「小喜,小喜,都是媽媽不好,你吃苦了。」
聞喜在手術後的虛弱裡接受久違的母親的懷抱與安慰,但那熟悉的聲音如同帶著鋸齒的手術刀,反覆地割裂她的心。
聞其山也在病房裡,不忍多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大女兒。
失去消息半年以後,他們終於找到她。醫生說得很簡單,病人懷孕了,但在他們來之前突然大出血,醫院進行了搶救性手術,孩子已經沒了,手術對病人今後的受孕有一定影響,簡單點說,就是她以後多半是不會再有孩子了。
醫生離開,聞其山與林紅在醫院走廊裡對坐沉默。
抱頭痛哭嗎?不,這地獄一般的半年已經耗盡了他們所有的悲慟起伏,苦難是會讓人麻木的,更何況這是個已經被他們放棄的孩子。
但正因為他們曾有過的放棄,這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慘痛結局才更加猛烈地衝擊了他們的心防。
他們不敢問那個流掉的孩子是從哪裡來的,他們甚至暗暗慶幸,聞喜說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只有他們的小女兒反應激烈,那姐妹情深是發自內心的,純粹到讓他們不敢直視。
林紅說:「也不是沒有一點機會了,醫生說還是有可能再懷上孩子的。」
聞喜只說:「不要讓樂樂知道這些。」
聞其山立刻回答:「當然。」
聞喜看他們,父母的臉是熟悉又陌生的,他們也沒有錯,人都該有取捨,天下太平的時候,如何行善都是可以的,兼濟天下都沒問題。可危難關頭,誰不先顧惜自己的親生血肉。那是他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比他們的生命更重要。
她比任何時候都理解他們,她永遠記得自己躺在血泊中,抓住醫生的手,懇求他救救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經那麼渴望生下他,他是她生命延續的意義,只要孩子可以活下來,她寧願死的人是自己。
但老天再次跟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讓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然後又失去他。
一次又一次。
她認輸了,不再反抗。她終於認識到自己在命運的巨輪面前是一個如此渺小的存在,無論怎樣反抗都逃脫不了被無情地碾過。
然後聞樂回來了,妹妹瘦了,也黑了,澳洲的陽光彷彿令她變成另一個人,但聞喜又是另一種模樣,聞喜在短短的半年裡被扒皮去骨。
聞樂難過得在病房裡連哭了兩天。
還要聞喜安慰她。
她珍而重之地望著自己的妹妹,只有她知道,這是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從沒有放棄過她的親人了。
她被父母在捨與留的天平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那根本是個生與死的天平,但她仍感謝他們在情況稍微好轉以後尋找了她,至於那個關乎血緣的秘密,既然他們不說,她也決定永遠沉默下去。
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說出來的,她寧願相信他們的隱瞞是善意的,帶著愧疚的,為了她好的。
她仍想要一個家,在失去那麼多以後。
她沒有了方遠,沒有了孩子,懷著不可觸碰的秘密,她需要他們,需要一個叫作「家」的地方,讓她可以自欺欺人。
所有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都是好的,無論它們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好起來了,回到學校,順利畢業,進入芭蕾舞團,還遇到了袁振東。
她清楚記得他與她初見時的樣子。
高大、結實、大笑的時候胸腔彷彿能夠產生共鳴,到處都有回聲。
她從沒見過這麼快樂的人,從不知道煩惱那樣,他看著她,雙目發亮,誰都知道他愛上她。
父母對此事百分之三百地樂見其成,袁振東出手大方,在他們第三次約會的時候,他已經與他父親談好了入股協議。
這樣豪爽,說一擲千金都不過分。
她已經不可能再與方遠在一起,不是方遠,那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更何況她沒有不喜歡袁振東的理由,他滿含誠意,又把自己的快樂表達得那麼明顯,好的情緒是可以傳染的,他令她的生活充滿陽光。而且他愛她,答應求婚的時候,她清楚看到他突然濕潤的眼睛。
但他們一直都沒有孩子。
聞喜覺得不能不說的事情,在聞其山與林紅眼裡就是絕對不能說的,非但不能說,連記得都是一種錯誤。
林紅說:「又不是百分之一百,多少醫院是誤診的。」
聞其山說:「我們與袁家的合作才開了一個頭,要是再突然生變怎麼了得?小喜,你忘了那時候家裡的困難?」
她怎麼忘得了?說困難真是太輕巧了,她差一點就活不過來了。
聞喜嫁給袁振東,懷著一顆抱歉的心。
抱歉自己不能回報他百分之一百的愛情,抱歉自己充滿罪惡感的隱瞞。
他們十年無子。
她知道媽媽在她婚後第三年的時候偷偷去找過袁振東,說她受孕的確是有些困難。她做好了夫家勃然大怒的準備,她甚至想過離開袁振東以後該如何生活。
但袁振東對她一如既往。
單憑這一點,聞喜就感念自己的丈夫。
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聞喜開門上車。
司機回過頭來,問她去哪裡。
聞喜報了家裡的地址,車子起步,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在一片片掠過臉上的斑駁樹影裡突然開口。
「等一下師傅,還是先去一次華山路上的婦產科醫院吧。」
聞喜坐在醫生面前,無法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妊娠?」
醫生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奇怪地反問:「是啊,有問題嗎?」
聞喜喘了口氣,她仍舊沒有真實感。
「確定嗎?我是說,要不要再複查一次?」
電腦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候診號碼讓醫生的口氣充滿了不耐煩。
「你自己不知道嗎?這要是沒一點心理準備,你跑到婦產科醫院來檢查什麼?」
聞喜把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不不,我有過一次流產,當時醫生說會影響受孕,我以為,我還以為……」
「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情?避孕套還有百分之二的懷孕幾率呢。你就直接說要不要吧?要的話回去準備戶口本來建檔,不要就再出去掛個號。」
「……」
「還是你要再考慮考慮?我提醒你啊,你年齡偏大了,又有過流產史,各項指標都不太好,要的話自己注意點。」
「……」
「喂?還有問題嗎?沒問題我讓下一個病人進來了啊。」
聞喜「啊」了一聲,終於站了起來。
她轉身,離開候診室。婦產科醫院,走廊裡貼滿了孩子的照片,許多抱著新生兒的男女與她擦身而過,孩子的哭聲與大人的笑聲混雜在一起。
醫院門口停滿了等客的出租車,她拉開其中一輛的車門坐了上去,機械地報了自己家的地址。
出租車裡揮之不去的汽油味與人的味道衝鼻而來,她把車窗開到底,仍是覺得不舒服,胸口發悶,陣陣作嘔,眼前間歇地模糊發黑。
她在那反反覆覆的黑暗片段裡看到許多人的臉,仍然親密或者久已逝去的,失而復得或者永不再來的,她看到海潮,鄭回,小武,李棟,看到爸媽,聞樂,方遠,最後是袁振東。
他的臉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聞喜低下頭,把兩隻手交合在自己仍舊平坦的小腹上。
這是老天給她的最大的明示了,一個人不該懷疑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
聞喜回家,迎接她的只有順順。
七八歲的金毛明顯感覺到了近段時間家裡的低氣壓,成天待在花園裡,叫都不肯進屋,仰頭用那雙棕色的眼睛水滴一樣看她,充滿了不安全感。
聞喜摸摸它的頭,又彎下腰,摟住它的脖子,順順得到安慰,一顆大頭蹭了又蹭,還討好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聞喜想,如果這是一個孩子,她一定會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好的父母不該讓他們的孩子感到不安全,如果這是她的孩子,她和袁振東都該檢討自己。
聞喜進屋,仔細清洗了雙手,又在冰箱上貼了新的字條,提醒自己帶順順到寵物醫院做驅蟲檢查。
袁振東不在家,她看了看廚房裡的掛鐘,下午四點整。
她應該開始準備晚餐,但她精疲力盡,或者懷孕初期的女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她不知道,聞喜身邊沒有已育的朋友。
其實她根本沒什麼朋友。
家裡無比安靜,掛鐘走秒的聲音都被放大了許多倍,她坐下來,想一想,打電話給袁振東。
她很想聽到他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她已經有點等不及了。
電話被接通了,她聽到那頭隱約的嘈雜聲,然後響起的是一個女聲,熟悉而陌生的女聲。
她叫她:「聞喜,還記得我吧?」
那聲音幾多嘲諷,聞喜隔著電話線都彷彿看到她惡意的冷笑。
聞喜沒有回答,因為她已經聽到答案,叫出名字的是袁振東。
「孫小芸!」
孫小芸按斷電話,並且飛快地刪除了來電,又把手機放回原處。
袁振東大步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交警,手裡拿著罰單本子,他身後則跟著一個滿臉愁苦的中年男人,攤著兩隻手說話。
「這可怎麼辦啊?我車上還有凍豬肉呢,現在冷氣都不能打了,一會兒都壞了,車子保險我也不知道啊,得問我們老闆。」
袁振東臉沉得黑鐵一塊,也不看那男人,只對孫小芸說:「出來,別坐在車上了,叫個車你先走吧。」
孫小芸冷笑了一聲:「這麼煩我?你不是還有話要問我?」
袁振東煩躁地看了一眼車後被撞的凹處,口氣很差:「算了,改天再說。」說著又走到駕駛座邊打開門,把自己擱在儀表盤上的手機拿了出來,打開撥電話。
他打回家,電話沒有人接。
他還想打聞喜的手機,但那小警察咳嗽了一聲。
「這位先生,配合點,先把行駛證拿出來。」
袁振東打開手套箱,嘴裡咒罵了一聲。因為昨夜的失眠和早晨聞喜的異樣,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煩意亂,最後還把孫小芸給找了出來,想問她究竟知道多少方遠的事情,又是怎麼知道的,沒想到孫小芸剛上車沒多久車就在路上被追尾了,還是被一輛連保險手續都不齊全的破爛小麵包,小麵包髒得都看不出本來顏色了,運的還是一車凍豬肉!
這一撞簡直是這見鬼的一天最好的總結,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完美地甩在他的臉上。
他把行駛證交給交警,又皺著眉道:「給我開一張事故證明,剩下的事情我讓保險公司來解決。」
小交警瞅了一眼袁振東的車,臉上似笑非笑的。
圍觀眾人則直白得多,還有人在旁邊幸災樂禍。
「豪車啊,哥們兒,快看。」
「嘿,還帶一個漂亮妞。」
「叫人了,叫人了嘿,你看他在打電話。」
「……」
袁振東轉頭怒目而視,不想有人更大聲說了句。
「有錢臭牛逼什麼呀?撞了吧?活該!」
他何時受過這樣的攻擊,一口怒氣上來,差一點就要衝過去,幸好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他接起來,那頭是聞喜。
她在電話裡問他:「振東,你在哪裡?」
袁振東吸氣。
他不能不承認,聽到聞喜聲音的一剎那,他只想她現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要逃避的,在他最焦慮的時候,仍舊撫慰他的心。
他想要回答,但是孫小芸下車,朝他走了過來。
突來的心慌逼他倉促開口,聲音無比生硬:「我在外頭,忙,回去再說。」
說完就掛了電話。
孫小芸已經走到他面前,嘴角分明帶著一絲笑。
「我可以等你。」
小交警沉了臉:「這位先生,你再這樣不配合我就直接扣車了。」
袁振東打開皮夾抽了幾張鈔票給孫小芸:「你走吧,拿著錢打車,我再給你電話。」說完轉身面對那交警和哭喪著臉的肇事車主,明顯是不打算再轉回來了。
孫小芸面對他的後背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了。
她怕自己再不走開,就無法隱藏自己臉上那惡意的微笑。
她恨他們,兩個!只要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們感到痛苦,她都不會錯過的。
聞喜放下電話,數秒沒有動作。
她也無法有動作,她覺得胸悶,無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等她終於能夠熬過這數秒的窒息感之後,她走到書房,拿出紙筆,給袁振東寫了張紙條。
聞喜保持著書寫的習慣,她連電腦都不太用。
她原先只想寫幾句話,但一支筆像是停不下來似的,白色紙片漸漸被寫滿,她將它翻過來,又寫了兩行。
然後「啪啪」兩聲,紙上出現兩點濡濕,暈開黑色字跡,代替句號,結束了她的書寫。
聞喜放下筆,轉身上樓,簡單地收拾了一點衣物。
離開家門的時候,順順跟過來,聲音像嗚咽。
聞喜蹲下身,抱住它毛茸茸的腦袋。
那雙棕色的大眼滿是憂傷,她想安慰它,卻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所以她只是抱著它,任它伸出舌頭舔過自己的面頰。
但它只是觸碰了一下,就低下了頭。
就連狗都知道眼淚是苦澀的。
她一定是做錯了,聞喜這樣想,否則不會有這樣的懲罰,但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她已經盡了力,而且精疲力盡,再不能堅持下去了。
***
方遠在辦公室裡接到聞樂的電話,其實今天是他輪休的日子,他並不需要回隊裡,但一是他昨晚已經通知同事將聞樂的報警記錄調出,並把她遇劫的地點加入重點巡查範圍,全市警力是聯網行動的,他想跟進一下情況。二是聞樂昨夜留宿在他家,他不想一直待在家裡等她醒來,然後面對與她一同出現在早餐桌上的尷尬。
他不想與聞樂有太多的接觸,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
鈴聲響起,鄭回正坐在他對面寫報告,電話裡頭的女聲才傳出來,鄭回的耳朵就立刻直了起來,手裡的筆也停了。
方遠站起來往外走,扔了句:「寫你的報告。」
鄭回看著他的背影,一臉壞笑。
方遠站在走廊裡才回答聞樂:「什麼事?」
聞樂說已經回到公寓,還說多謝他昨天的照顧。
方遠答她:「不用謝。」
一個字都沒有多。
聞樂並不氣餒,她早已習慣了方遠的行事風格。
別人可能覺得那是冷淡,在她看來,反而更有魅力。
聞樂知道自己投入太快,實在不夠矜持,但矜持能夠讓她看到方遠的另一面嗎?聞樂現在一閉眼,都能看到昏黃燈光下方遠低頭煮麵的背影。
還有今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方遠已經走了,桌上給她留了早飯,豆漿油條,明顯是一早他去買的。一張字條放在邊上,下面居然還壓了兩百塊錢,紙條上告訴她他上班去了,讓她自己吃早飯。
他沒提那兩百塊錢,聞樂猜測那是讓她打車離開的錢,方遠太負責任,她是他搭救回家的,他就會替她想好一切。
那些擦傷經過一晚上的休息已經毫無痛感,聞樂在桌子邊上坐下,一口豆漿一口油條,拿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方遠字如其人,字形方正,筆畫剛硬,簡簡單單一句話,很有些力透紙背的味道。
她吃完油條伸了個懶腰,窗外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感覺十分舒適。
聞樂簡直有回到小時候的錯覺,她和聞喜起床以後什麼都不用想,只管睡眼惺忪坐到桌前,桌上自有老媽留好的早餐,爸爸是常年在外頭做生意的,如果回來,那早餐就會吃得更豐盛一點。有時候爸爸早出晚歸來不及見到她們倆,餐桌上還會留兩個紅包,壓在一張「好好學習」的紙條下頭,無論多少都是她們的驚喜。
聞樂十二歲離家到上海讀書,和姐姐一樣入住寄宿學校,從此學會獨立,與之相比,在父母身邊的日子真是太過美好,一直都讓她念念不忘。
沒想到是方遠讓她重溫過去。
聞樂將那張紙條折起來,珍而重之地放進自己的皮夾夾層裡。而後收拾碗筷進廚房,仔細洗過擦乾倒扣在水槽邊上,一雙筷子也工工整整地放在碗邊。
臨走的時候她環顧整個屋子,方遠家裡佈置簡單,雖然沒有到四壁皆空的地步,但也沒幾件傢俱可供參觀。她很想進他的臥室看一眼,但那扇門是關著的。
聞樂掙扎了一分鐘,最後放棄了。
她跟自己說,她一定會有機會再來這裡的。
聞樂在電話裡繼續問:「晚上有時間嗎?」
方遠有一秒沒作聲,他實在不願回答這個問題。
但聞樂接著說:「我把你的T恤和運動褲都洗好烘乾了,送過去給你好嗎?」
方遠一愣:「你帶走了我的衣服?」
聞樂不好意思地說:「是我穿走的,我的裙子破了,而且很髒。」
方遠想說算了,但聞樂剛才說的是她已經把衣服洗好烘乾,他再說不要,未免不近人情。
他想一想,答她:「你昨天受了傷,今天還是多休息,別跑了,我自己過去拿。」說完覺得不妥,又補了一句,「我能走開的時間不確定,到時聯繫吧。」
聞樂頓時驚喜:「你會過來?好啊,我一直在,你什麼時候來都沒關係,我等你。」
聞樂歡快的聲音讓方遠立刻就後悔了,但話已經說出來了,又不能收回,最後只能說了句:「好,那到時聯繫。」
方遠收起電話回到辦公室,鄭回還沒走,看到他就一臉笑:「隊長,有約會?有約會你就去,別這麼一心工作休息日都要往隊裡跑,這不有我替你頂著嗎?」
方遠瞪他:「什麼約會?」
鄭回擠眉弄眼:「得了吧,我都聽到了,人家把你的衣服都帶走了,我說你真是能藏啊,都到這程度了也不跟兄弟們報個喜訊。」
方遠笑笑:「你最近刑偵功夫見長啊,連我的電話都能一字不漏聽去了。」
鄭回哆嗦了一下:「謝你了隊長,能別對著我笑嗎?我知道錯了還不行?」
方遠把桌上的表格扔給他:「你不是挺空的嗎?還要替我頂著,那把我的那份報告也一起做了吧,記得數據翔實,別說空話啊。」
鄭回慘叫一聲:「不是吧!你的也要我寫?」
方遠已經走了,就朝他揮了揮手。
方遠決定速戰速決,聞樂所住的公寓離警隊大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他現在過去,一來一回,一個小時也就夠了。
最主要的是,他現在過去,聞樂應該也來不及準備什麼新點子,他對這個狀況百出的姑娘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也不是傻子,聞樂的心意已經表達得足夠明顯,方遠捫心自問,他需要一個新的開始嗎?或許。
但是和聞喜的妹妹?不!
十二年的時間已經夠了,就算他需要一個新的開始,也不該和聞喜再產生任何關係。
過去的十二年裡,他也沒有要刻意記得她,但結果就是那樣,他已經受夠了。
而在十二年之後,她突然又出現在他的生活裡,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妹妹向他靠近,非但不阻止,還彷彿樂見其成。
他曾有過的,可能還會與她再次相遇相守的奢望,已經如同一個陽光下的水泡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他三十多了,做的又是這樣的工作,比誰都知道這世上的鮮花燦爛、幸福美滿多半都是短暫的,大部分的人生充滿了痛苦、悔恨與甩不掉的沉重枷鎖,偶爾有希望,又多半是個色彩斑斕的水泡,很快就會消失。
但就是那一點又一點的水泡那樣的希望,讓人堅持著往前走下去,一步又一步,一日又一日,漸漸就覺得生活還是可以忍受的。
可是現在,他就連那一點水泡都沒有了。
他應該做的,就是徹底忘記與過去有關的一切,如果有人或者事與其有聯繫,那也就應該被清除出他的生活。
他現在就要到聞樂的公寓去,面對面告訴她,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至於以後,他和她是絕不可能會有以後的。
***
聞樂今天沒有去上班。
昨晚那樣驚險,她是真的需要休息。
上司在電話裡不敢相信:「被搶?你沒事吧?」
聞樂也不習慣講苦情,只簡單說:「破財,還擦破了皮,證件全都沒了,還得一樣樣補。」
聞樂的上司是個三十多的新加坡女人,平時總是冷眉冷眼的,關鍵時候倒還有點人情味兒,立刻說:「那就休息兩天,工作電話交接,有會議就視頻吧。」
還是一樣要工作,不過能待在家裡,聞樂知足了。
早上她是穿著方遠的衣服回家的,裙子已經破了,而且髒,穿上就像才走出犯罪現場,方遠的T恤和運動褲都太大了,不過聞樂照過鏡子,覺得自己穿著別有趣味,卷捲袖子卷卷褲腿的,像個偷男友衣服穿的小女孩。
她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為自己那樣的念頭,微微紅過一下臉。
到家她就把衣服換洗了,公寓裡配著烘乾機,烘乾以後聞樂將衣服拿出來疊好,有些遺憾上頭原有的味道沒有了。
方遠的衣服沒有一件名牌,但非常乾淨,帶一點肥皂粉的味道,聞樂疊好了衣服,給方遠打電話,等電話結束又低下頭,把臉埋在那白色的大T恤裡,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是如此熱切地等待著他的到來,聞樂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暗戀鄰班的男孩,最煩人的早操時間都變得令人期待。
鐘點工阿姨來過又走了,聞樂開咖啡機,給自己弄了一杯咖啡,然後開電腦看郵件。但她無法專心,不停地看電話,一封郵件看了十分鐘都沒想到應該如何回答。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聞樂一秒鐘就接了。
但電話裡傳來的並不是方遠的聲音,電話是聞喜打來的。
聞喜下了出租車,又說了聲對不起。
她剛才在車上吐了,雖然她曾要求司機停車,但根本來不及。其實她肚子裡也沒什麼東西,之前又已經吐過一場,這次嘔出來的只是些酸水而已,但車廂裡免不了一股酸臭,白色車座也髒了一片。
司機臭著臉,十分沒好氣:「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出租車開走,聞喜撐著行李箱在路邊站了一會兒。
聞樂的公寓就在一條街外,她不是不想走過去,而是沒有力氣。
她覺得虛脫,眼前發黑,雙腳如在雲裡,怕自己一腳踏出去就會倒在地上。
她也不想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倒下,聞喜流浪過,她永遠都不想再像一條流浪狗一樣倒在街頭。
她站了大概有五分鐘,一直等到那一陣暈眩過去,眼前恢復正常。然後她拖著行李箱走到離自己最近的小超市,買了她第一眼看到的那瓶飲料,不等找零就打開喝了下去。
飲料極其甜,正是她需要的,那些糖分和水分流進身體的感覺真是好,讓她覺得一切又可以忍受了。
聞喜在收銀的年輕女孩詫異的目光中放下瓶子收起找零,說了聲謝謝。
然後她打開手機,給聞樂打了個電話。
她問妹妹:「樂樂,你在哪兒?」
聞樂在電話裡就覺得不好,聞喜的聲音虛弱極了,姐妹連心,她頓時就緊張了。
「我在家,姐你怎麼了?沒出事吧?」
電話裡出現長時間的靜默,聞樂的緊張變成驚慌:「姐?姐?你聽得到我嗎?你在哪兒呢?」
聞喜用一隻手摀住眼睛,回答妹妹:「沒事,我在樓下,這就上去。」
電話被掛斷了,聞樂奔到窗前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姐姐。隔著二十七層的距離,聞喜成了小小的一個,單薄得像一塊隨時會被吹走的紙片。
聞樂的心臟沒來由地跳得厲害,她驚慌得只想現在就衝下去問個究竟。
但她隨即看見一輛車在聞喜身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跨下來,毫不遲疑地走向聞喜。
聞樂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身體不自覺地前傾,直到額頭碰到冰冷的玻璃。
聞樂視力毫無問題,她當然看清那個男人是誰。
那是方遠,她苦苦等待的男人。
***
來的路上,方遠開錯了路。
他從沒有這樣心神不定過,莫名其妙的心慌,錯過第一個左轉路口,又在掉頭的路口闖了紅燈。
一輛商務車幾乎與他擦著車燈而過,他猛踩剎車,然後四面八方都響起喇叭聲。
他在這海浪一樣憤怒的喇叭聲裡,簡直要懷疑自己今天是否具備駕駛的行為能力了。
幸好這並不是一個繁忙的路口,車流也很快恢復了正常,他繼續前行,再開兩個路口就是聞樂遇劫的那條小路。
他將車在路邊稍停了一下,仔細看了看聞樂所描述的地點。
他昨晚已經通知同事將報警記錄調出,然後將此地加入重點巡查範圍,在他停車的幾分鐘裡,也看到有警車停在路邊。
方遠再等一等,就看到派出所的同事走出附近店舖,應該是這一區的派出所在做附近商家的查訪取證工作。
他還想再停一會兒,因為心裡那一陣沒來由的慌亂並沒有因為他這樣短暫的停留停止,反倒愈演愈烈。但他只給了自己一小時的時間,他並不想在聞樂居所附近待太久。
方遠駛離小路,繞過單行道,將車駛入聞樂所住的小區。
他還沒有下車,就看到了聞喜。
她是那麼蒼白而脆弱,站在陽光裡,就像一片隨時會化掉的雪花。
他在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跳下車衝了過去。
他站到她面前,與她面對著面,先前莫名慌亂的感覺化作實體,在他體內搗攪,他覺得身體裡每一個細胞都在喊叫,但他發不出聲音來,他被太多的東西捆綁,即使已經站在她面前,即使臉上每一根肌肉線條都在抖動,也只能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聞喜抬頭,看到方遠疼痛的眼睛。
他一直是這樣,因為不善言辭,情緒都積壓在一雙眼裡,他是最見過她受苦的人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看著她時眼裡流露出來的疼痛。
不用他說出來她都知道,她疼的時候,他也會疼。
她站在陽光裡與他對視,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那年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軟弱過。或許是因為去過地獄,所以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麼不能承受,所以覺得一定能活得比別人容易一點。
她度過了風平浪靜的十二年,即使這兩個月糟糕了一點,但她也不認為自己不能熬過去。
對,情況很糟糕,袁振東又與孫小芸在一起了,而她懷了孕,可她經歷過更糟糕的時候,不會比那時候更艱難。
她也並不想哭,她比誰都知道淚水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在方遠的目光前頭,她突然就淚如泉湧了。
她的淚水瞬間將那層禁錮他的堅壘高牆衝出一個缺口,方遠喉嚨裡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然後伸出手,一把就抱住了她。
他見過她淪落在陌生小城市的醫院病房裡的樣子,見過她呆坐在擠滿了賣淫女的看守所裡的樣子,甚至見過她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樣子,聞喜不是個愛哭的女人,從來就不是,她大概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掉眼淚。
他該怎麼告訴她,她痛苦的時候,他也不能呼吸。
他抱著她,就像這十二年來在夢裡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她真瘦,比十二年前更沒有存在感,那張沾滿淚水的面孔貼在他的心臟上,那滾燙的淚水焚燒他的血肉。十二年來他總是夢見她在他懷裡,記不清細節,所知的只是她和他融入彼此的身體,然後不知怎麼,她就消失了,醒來兩手空空,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
是誰讓她這樣痛苦?他與十二年前一樣,只想將她藏進自己的身體裡,讓這世界再不能傷害她。
溫暖的肉體讓聞喜軟弱,她還有理智,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她不該靠近他,其實她從來都沒有資格靠近他,但他擁抱她,她就軟弱了,就像一根遇到火的蠟燭。
但是刺耳的剎車聲驚醒了她,方遠猛然鬆手,又在同一瞬間將她拉到身後。
聞喜聽到急促混亂的腳步聲,還有一聲喊叫,那聲音像是被刺中的野獸發出來的。她踉蹌了一下,方遠回身想要拉住她,但他在回身的一瞬間挨了一下重擊,拳頭砸在肉體上的悶響是那麼可怕,施暴者揮出這一拳後隨即將目標轉向聞喜,他衝向她,面目猙獰地抓住她的雙肩,幾乎要將她雙腳離地地提起來。
聞喜有一秒鐘的空白,她認不出眼前的扭曲面孔,那表情太過猙獰,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擊。
等她終於意識到那是她的丈夫袁振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劇烈地搖晃她。
他就在她耳邊大吼:「你給我解釋!聞喜!你在幹什麼!」
方遠轉身一把扣住袁振東的肩膀:「放開她!」
聞喜倒吸氣,袁振東揮拳的手帶著鑽戒,她看到方遠裂開的眼角正在流血。
妻子的表情讓袁振東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他放開聞喜,狠狠拉扯方遠扣住他的手。
「你給我滾!」
聞喜倒退兩步,眼睜睜地看著袁振東再次揮拳,但他的動作在方遠面前笨拙到可笑。他只一個錯步低頭就讓開了那只拳頭,袁振東失去重心踉蹌向前撲去,而後方遠一個屈膝,直接用膝蓋將袁振東牢牢頂在地上。
聞喜衝過去:「不!」
方遠立刻提起膝蓋,兩眼血紅的袁振東已經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他猶如一隻困獸,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間,也不顧方向,只拼盡全力一腳踢了出去。
耳邊傳來一聲慘叫,站立不穩的袁振東坐倒在地上,天地彷彿都顛倒了,他呆呆地坐著,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部怪異的電影片段。
他看到聞喜以一個可怕的姿勢飛出去倒在地上,紅色的血從她身下蔓延開來,而她像一個破碎的人偶,無聲無息地躺在那兒,一動都不動,他還看到拔腿奔過去的方遠和尖叫著衝向他們的聞樂。
袁振東晃了晃頭,然後脫力地仰頭躺倒在地上,頭頂晚霞滿天,夕陽如血,他躺在那裡,覺得自己一定是在一個噩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