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今夕何夕

聞喜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並不難受,窒息的感覺就像是投入了溫暖的水裡,她在黑暗裡回到當年,方遠就在她面前,仍舊是二十五歲時的模樣。

***

聞喜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並不難受,窒息的感覺就像是投入了溫暖的水裡,她在黑暗裡回到當年,她還在小武的廚房裡,而方遠就在她面前,仍舊是二十五歲時的模樣,低頭處理食材的側面是那樣英俊。

她也知道那是幻覺,可是活著多麼辛苦,她願意溺斃在回憶裡,即使那裡並沒有滿是鮮花。

但那曾有過的,短暫的快樂,如同暗室裡的光一樣,讓人由衷感謝自己活過。

這世上多的是朝生暮死的東西,一世一期的花只要盛開過就好,聞喜知道是自己貪多了,很好的人生其實不用過得太久,沒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十二年前從山上下來以後的那幾天,方遠到小武店裡來的次數明顯多了。

讓聞喜吃驚的是,方遠還給了她一個手機。

方遠是晚上來的,就一個人,身上還穿著警服,小武去進貨了,店裡只有聞喜一個人,他彎腰從半拉的捲簾門下進來,直接將手機放在她手裡。

「給你的。」

「給我?」聞喜愣住。

最簡單的諾基亞,但也不是她負擔得起的東西。

「我不要。」聞喜搖頭。

方遠抿唇,他實在不喜歡解釋,但又不得不。

「快要開庭了,這段時間我需要確定你的安全。」

「確定我的安全?」聞喜略微睜大了眼睛,「我很安全啊。」

方遠環顧四周,沒有了客人的小店冷冷清清。

「小武呢?」

「去進貨了,小武接了個電話,說是批發市場來了好東西,他要趕早去搶回來。」

方遠皺了皺眉:「留你一個人?」

聞喜點頭:「是啊,我給他留著門呢。」

方遠坐下來:「我等他回來再走。」

聞喜也坐下來,然後又站起來:「你吃飯沒有?」

方遠搖頭,他也沒打算在小武的店裡客氣。

他也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用他覺得最隨便的語氣說:「這個你也收著,我自己去下碗麵條就好。」

他一直走到廚房門口才回了頭,身後沒有人,聞喜沒有跟上來。

他煮水,拿麵條,小武的麵條都是自己和面壓面自己做的,陰乾了一團團鋪在竹編的大簸箕上,下面的時候伸手就可以拿。

熱氣漸漸冒上來,他沉默地看著那些小小的蟹眼泡,控制著自己再次回頭的慾望。

其實不回頭他也知道,他的背後一直都沒有腳步聲,聞喜仍在外頭。

或許她是不想見他,或許是她已經看出了他一直在掩飾的東西。

蟹眼泡越來越大,滾開的水在鍋裡翻騰,方遠下面,白色麵條在水中有生命一般四面展開,他再激冷水,深鍋裡有熱的魚骨湯,他舀了一勺到大碗裡,然後撩起麵條。

他聽到奇怪的聲音,外頭和廚房隔著一條窄小的L形走道,他奔出走道的時候只看到被推動過的桌椅。聞喜不在了,捲簾門仍舊半拉著,外頭有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未熄火的發動機沉悶的聲音。

他的心臟狂跳,衝出去看到一輛小麵包車的門正在拉上,小麵包車沒有開車燈,因為門還沒關緊,駕駛室的燈是亮著的,副駕駛座上的人伸著頭,與他打了個正臉。

然後他就推門衝下來了,開口要叫的樣子。

他沒能叫出聲來,因為方遠的腳正正踢在他的下巴上,他像一塊破木板那樣撞在小麵包的側面,一聲巨響,車身危險地傾斜了一下。

方遠大喊:「打開車門!我是刑警!」

車廂裡響起混亂的髒話,還有人叫:「快走!」

有人重拉車門,但方遠的手從縫隙中伸進來扣住了鎖,車門在閉合的瞬間被推開,車裡燈光昏暗,但已經足夠他看到聞喜。

她躺在車廂裡髒污的地面上,一動不動。

有人喊叫,有人拔刀,方遠抬手架了一下,另一隻手已經抱住了聞喜的腰,車廂裡有人叫喊著撲上來抓住她的雙手,想要把她扯回去。

方遠抬頭,那人與他對視一瞬,然後瞬間僵硬。

這是他見過最可怕的一張臉,他知道這個男人會殺了他,如果他不鬆手,他知道對方一定會殺了他。

車子已經不顧一切地向前駛去,那人在最後一秒鬆開手。方遠抱住聞喜滾倒在地上,車輪危險地擦著他的身體過去,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聞喜的身體緊貼在他懷裡,他能夠感覺到那單薄皮膚下的心跳。

方遠咳嗆了一聲,被突然湧入的空氣刺激得張大了嘴,直到現在他才能正常呼吸。

小武趕到醫院的時候,急診室外頭已經都是他認識的面孔了。

方遠坐在長條凳上,一隻手已經被包上了,臉上擦傷還沒來得及處理,只草草擦了擦血,看上去真是觸目驚心。

小武腿都軟了,一下子坐在方遠旁邊,捂著胸口說:「大哥,出了什麼事,我接到電話……」

方遠還沒說話,旁邊的李棟已經說上了。

「有人要劫持小喜。你怎麼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店裡?連門都不關,幸好方大哥在。」

小武張口結舌:「劫,劫持?劫持小喜?」

方遠按住李棟,開口說:「別說了,不關小武的事。」

小武跳起來:「那小喜呢?」

「還在急救室呢,麻醉劑還沒醒。」

聞喜醒過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方遠的聲音。

她就覺得安心,什麼都不願想,也不願睜眼。

她記得自己看到一個男人從半拉的捲簾門下彎腰走進店裡,也記得自己站起來走向他,想說已經關店了。

但他用一塊充滿了刺鼻氣味的濕毛巾摀住她的嘴,世界變得一片混沌,直到她最後醒來。

其實她在混沌裡做了許多夢,她夢見方遠衝向自己,還夢見他差一點就死了。

她閉著眼睛,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那些都是夢,他就在她身邊。

方遠在與鄭回說話,鄭回剛從醫生辦公室過來,手裡拿著一張X光片,嘴裡嘖嘖稱奇。

「掌骨骨裂,你做了什麼?徒手碎大石?」

「車門。」方遠只回答了兩個字,又看了一眼仍閉著眼睛的聞喜,「你聲音輕一點,那人說了什麼沒有?」

「沒事,醫生說是乙醚麻醉,醒了就好了。」

「我說了輕一點,這兒是醫院。」

鄭回翻了個白眼,盡力把聲音壓低,但他天生大嗓門,效果實在不怎麼樣。

「問完了,人是從廣東過來的,說是拿錢辦事,不知道老闆是誰。不過我想你大概心裡有數吧。」

方遠皺起眉頭,可能是因為臉上的擦傷,他現在所有的表情都帶著些讓鄭回陌生的凶狠。

「等我回局裡再問。」

鄭回齜牙:「你這樣就別回去現眼了,鄭澤明的案子得下個月開庭,汪局批了小喜的證人保護名額,讓我來問你怎麼安排,是往小武店裡派人還是給她另找地方?」

方遠想一想:「等她醒了再說。」

鄭回看表:「你回去休息吧,這都一晚上了,我守著就行,小武也在外頭呢,就是不肯走,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用,我不累,你把小武送回去。」

鄭回還要再開口,方遠已經身子背過去了,他沒轍地站起來,嘟囔著又說:「我知道小喜是你救出來的,不過她也不是個三歲孩子了,你別把她看得跟自己崽兒那樣行不?你看你那樣,老母雞似的。」

方遠根本沒理他,鄭回走到門口,又補了一句:「海潮還不知道這事兒吧?」

方遠站起來走到門口告誡:「你別多嘴,我不想她擔心。」

鄭回撓撓頭髮:「不知道汪局告訴她沒,不過她遲早要來找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方遠點頭,鄭回就走了。

方遠對著關上的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轉身走回床邊。

他坐下來,垂眼,對上聞喜的目光。

***

聞喜用了許久才想明白前因後果,還是在方遠與鄭回談話的提醒下。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方遠受傷的臉。

那不是夢,他不說她也知道,為了救她,他差一點就死了。

聞喜嘴唇顫抖,方遠只當她害怕,低下頭溫和地對她說話。

「已經沒事了。」

她不說話,只是抬手摸索自己的脖子。

「你找什麼?」他問。

聞喜已經摸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她拽著那根紅線,把那塊黑色的長生牌扯出來,小小的木牌帶著她的體溫,她放開它,再把手按在他的臉上。

她很輕很輕地撫摸他的臉,然後是他被包起來的那隻手,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發抖,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淚盈於睫。

再沒有人比他更重要,但她差一點就失去他了。

是她給他帶來危險,如果他有事,她百死莫贖。

方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只剩下聞喜。

他差一點就失去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從危險邊緣將她拉回來,代價一次大過一次,但是沒有她,這個世界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伸手,捧住她的臉。

她的皮膚很冷,嘴唇毫無血色。

他想溫暖她,用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藏進自己身體裡,為她抵禦這世上的一切傷害。

有人在敲門,砰砰的,方遠猛地站起來走向門口,門開了,外面站著面色青白的汪海潮。

她猛地抱住他,用了死力氣,勒得他肋骨發疼,他聽到她語無倫次的聲音。

「爸爸說……他不讓我來,我是跑過來的,我一定要來。」

她的頭髮凌亂,氣息斷續,雖然面色青白,但額頭上都是汗。

汪家到現在住的老房子,離市立醫院不算太遠,開車也就十五分鐘,但天才擦亮的時候跑過來……她一定是嚇壞了。

海潮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他能夠感覺到她在發抖,他知道自己應該安慰她,但他垂在身側的手石頭那樣沉重。

倒是汪海潮,一把抓住他被包住的那隻手,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哇」一聲哭了出來。

汪海潮從八歲開始哭起來就是一個模樣,一張嘴張得大大的,兩隻手攢成拳頭,他看到她哭,多年來的習慣就回來了,立刻伸手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哄勸。

「真的沒事,一點擦傷,是醫生小題大做。」

汪海潮哭得更厲害了,她用手背捂著眼睛,斷斷續續地說:「才,才不是,鄭回說你骨,骨頭都斷了。」

方遠怔一下:「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剛才,我在醫院門口遇到他。」

方遠咬咬牙,心裡罵一句鄭回多嘴,嘴上還要哄。

「他嚇唬你呢,不要哭了,我叫人來送你回去。」

汪海潮放下手,整張臉糊滿了眼淚鼻涕,她的另一隻手一直緊緊抓著方遠,一直都沒鬆開過。

「不,我還沒看過小喜呢。」

聽到小喜這兩個字從海潮嘴裡吐出來,方遠心裡就沉了一下,他想說不,可喉嚨乾澀,發不出聲音,而海潮已經推門進去了。

他機械地轉了個身,從打開的門裡看著海潮走到床邊,他也聽到聞喜的聲音,微弱的一聲「海潮」。

海潮就彎下腰抓住了聞喜的手,她的眼睛還是濕的,在微弱的晨光中閃著光。

「小喜,嚇壞我了。」

聞喜勉強微笑了一下:「我沒事,多虧方大哥。」

海潮拍了拍胸口:「沒事就好了,哪來的毛賊那麼不長眼睛,敢到小武店裡撒野。」她又回頭,跑到門口把方遠拉進來,與他一起站在床前說,「這兒誰不知道小武是你罩著的,對不對?」

方遠沒有說話,海潮的手心裡全是汗,又濕又滑,但他就是沒法掙脫她的手。

聞喜躺在床上,看著他們兩個並肩站在一起,晨光照亮他們的臉,還有他們握在一起的那雙手。

多麼完美。

她在心裡想,任何破壞這份完美的人都應該消失。

***

方遠回了一次公安局,單獨提審那個從麵包車副駕駛座上下來的男人。

那男人脖子往上都打著固定,他那一腳踢得他下頜骨錯位了,話都說不出來,回答問題只能用手寫的。

怪不得鄭回說審訊難度太大了,紙上那一筆筆歪歪斜斜的鬼畫符,十個字裡頭能認出三四個已算不易,再算上那些荒唐到極點的錯別字,想把它們連成有意義的句子,那真是項難度極高的任務。

「陳二?」方遠冷冷地對著紙念了兩個字。

陳二一個哆嗦。

眼前這個男人一進門,陳二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他到現在都記得凌空飛過來的那一腳。他在道上也混了五六年了,自問是見過大場面的,平時能打能砍,貼身跟著大哥也有一年半了,否則這麼遠的路大哥也不會把他挑上帶著,可那一腳之後,他癱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廢了。

他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癱瘓了呢,還好醫生給看了,說是下巴骨錯位,還說幸好他沒亂動,傷到頸椎就完了。

他當時心裡就想,那也要能動啊,你試試被人踹著下巴踢飛出去,脖子沒斷已經要拜菩薩了。

「你想用這個名字證明身份?」方遠抬起眼,目光從壓低的眉毛下射向陳二。

沒有哪個刑警會為了一件事不關己的案子這麼拚命,那個女孩子一定跟他有關係,陳二在心裡慘叫,那種被廢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嗚咽了一聲,無語問蒼天。

大哥!你是怎麼招惹上這個煞星的?

聞喜出院,沒能再回到小武的店,直接被送到了一個老式小區裡。

開車的是李棟,不但幫她把東西都送到樓上,還特別小心地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檢查了一遍。

屋子不大,一室一廳,在四樓,裡頭收拾得很乾淨,傢俱都是現成的,每一扇窗戶都裝了防盜網,一看就是新弄的,不銹鋼條珵亮珵亮的。

聞喜小心翼翼地問李棟:「我以後要住在這裡了嗎?這兒離小武的店遠不遠?」

李棟剛從窗台上下來,嘴裡還咬著把螺絲刀呢,含含糊糊地說了句,然後才騰出手把螺絲刀放下,對她露出一個笑。

「沒事,暫時的,等下個月開完庭你就能回小武店裡去。」

聞喜兩隻手握在一起:「那房租……」

李棟趕緊解釋:「不用擔心,局裡給錢,你是重要證人,我們得保護你的安全不是?這地址只有我和方大哥他們幾個知道,你盡量別出門,別讓人盯上。」

聞喜愣了一下:「不能出門嗎?」

李棟被她那雙眼睛一看,聲音就不自覺地低了一個八度。

他以前總後悔自己進了公安學校,畢業以後直接進派出所,放眼望去全是雄性,雌的都看不到幾個,就算有也都是母老虎,直到看到小喜,才明白能不能看到女人和身處哪裡完全沒關係。

形容女性的詞彙太多,活潑的可愛的,溫柔的美麗的,但小喜不一樣,她就是女人。

她叫所有與她對視的男人化成水。

「你不要擔心,這房子是方大哥給你找的,他也住這棟樓,三樓,就在你下頭。」李棟比了個手勢,「你需要什麼找他就行,他會給你送過來的,你有他的電話吧?」

聞喜半張嘴,李棟就笑了:「這兒是他爸媽的老房子,你好好住著吧,別擔心了,有方大哥在呢。」

李棟走了,聞喜一個人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開始收拾屋子。

這麼說,那不是個意外。

那些人是衝著她來的,因為她即將成為證人。

她要上庭指認藍天夜總會的老闆,有人想她消失。

她記得那個老闆的名字,他叫鄭澤明。

面試就是在夜總會裡頭進行的,夜總會裡有個小小的舞台,他要她跳舞,她就跳了,她還記得自己跳的是一段《吉賽爾》,觀眾只有他一個人。

她也沒有舞鞋,只能赤腳,舞台上濕漉漉的,大概是有人剛用水擦過,鑽心的冷。厚厚的黑色窗簾擋住每一扇窗戶,外頭是個大晴天,她只能看到縫隙中透進來的光,灰塵在光裡跳舞,她也一樣。

她跳完了,沒有音樂,沒有掌聲。老闆從陰影裡站起來,對她笑著露出一口黃牙。

鄭澤明是個精瘦精瘦的男人,煙不離手,口臭,一雙眼睛永遠都睜不開那樣,她也覺得這裡不是一個好的工作場所,但她還有什麼選擇?

她像流浪貓狗一樣,苦雨裡只要有一個屋簷就值得感謝了。

但她想不到這是另一個地獄。

如果沒有方遠,她已經爛死在某處。

門輕響,聞喜奔過去,一把把門打開。

木門外頭還有一道防盜門,方遠站在防盜門外,隔著鐵條對她皺起眉。

「小喜,你太沒有警惕心了。」

「對不起。」聞喜低頭。

方遠用鑰匙開門進來,門口地方很窄,他與她肩膀相碰,兩個人都是一震。

「對不起。」聞喜又說。

方遠關上門,給了自己一秒鐘,然後才轉身。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餓了吧?我給你帶吃的來了。」

他走到桌邊上,從塑料袋裡拿出幾個保溫盒,還有一個大口的搪瓷杯,他掀開杯子蓋,輕聲說。

「都是海潮媽媽做的。」

聞喜低頭,看到那大搪瓷杯裡滿滿盛著湯,湯裡料很足,不用勺子起底就能看到一塊一塊疊在一起的小排骨。

她小聲說:「這是海潮媽媽做給你的吧?你手好點沒有?她一定很擔心。」

豈止是擔心,他剛才差一點走不出海潮家,海潮媽媽是個十分傳統的女人,也不工作,常年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家人,他父母還在的時候就對他十分疼愛。他十二歲被汪家收養,她就是他的第二個母親,她對他比對海潮還要心疼。他在警校的時候,有點小傷小痛都會盡量瞞著她,怕她擔心,這回事情太大了瞞不住,惹得她對著他的傷手掉了半天眼淚,他要走也不讓,一定要他留在家裡休養。

汪叔叔也在,在旁邊才替他說了一句話就被她狠狠埋怨了,從「你老給孩子安排危險任務」開始,到「要是真出了什麼事看你還有什麼臉去見老方夫妻倆」,直說得汪叔叔兩手高舉喊投降,保證這段時間絕對不讓他再出任務為止。

但他怎麼能留在汪家不出門呢?

方遠把勺子遞給聞喜,她的嘴唇還是沒什麼血色,整個人單薄得像一張紙。

他得看著她,到她絕對安全為止。

聞喜沒有接勺子,她去找了兩隻碗,小屋子裡什麼都有,一定是有人替她準備過了。她回到桌邊,把湯倒在兩個碗裡,又把那幾個保溫盒也打開。

盒子裡菜色豐富,有葷有素,聞喜說:「我去煮點飯,一起吃吧。」

方遠沒有接勺子,他站在那兒,一直都沒有坐下過。

他開口,聲音平平地說:「你吃,我還有點事,現在就要下樓去。」

聞喜也站著,與他面對面,隔著一張小小的桌子,手裡還拿著白色的瓷勺。

她不說話,方遠就垂下了眼,像是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他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頭,他再開口,聲音低了下來。

「小喜,我不能留在這裡,你知道……」他停頓了幾秒鐘,然後抬頭,「我得走了。」

聞喜點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非常平靜的。

「是,你說得對,我也這麼想。」

***

聞喜住進小屋,很快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方遠之後只來過兩次,一次是第一天晚上,他上樓來,還沒來得及說話聞喜就把洗得乾乾淨淨的飯盒和搪瓷杯子交還給他,還說她晚飯也就著這些菜吃過了,正好吃完,請他謝謝海潮媽媽。

他就沒說什麼了,臨走檢查了一下門窗,鎖門的時候聞喜就站在門裡,他和她隔著一扇帶著鐵銹的防盜門,她的臉在陰影裡反而更加清晰。

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就在樓下」,但聞喜已經關了門。

方遠回到樓下,一夜無眠。

他知道聞喜在迴避些什麼,那也是他應該迴避的,他與她根本就不該再見面。

但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那雙微微濕潤的眼睛,睜開的時候,卻又看到海潮。

從他十二歲起海潮就是他的小尾巴,他跑得快一些都要回頭看看她是不是跟上來了,他不能這樣對她。

至於小喜,小喜值得更好的人。

但他夜不能寐,那種空蕩蕩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已經被抽空,只剩下一個皮囊。

第二天早上方遠第二次上樓,把吃的送到聞喜屋裡,他是一大早開車去採購的,大包小包提上樓去,一次性塞滿整個冰箱。

他對聞喜說:「想吃什麼打電話給我,我會送上來。」

聞喜合上冰箱門,輕聲說:「好的,謝謝,麻煩你了。」

她從沒對他這麼客氣與生分過,這太令人難受了,讓他覺得自己平靜的表面隨時都會在她面前碎裂。

方遠沒再多停留,轉身就走了。

聞喜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窗前有一塊陽光,太陽由東到西,升起又落下,她無意識地隨著陽光挪動自己的位置,直到天完全黑下去。

她沒有開過冰箱,在廚房角落裡,海潮媽媽做的那些菜靜靜躺在碗裡,保持著它們離開盒子時的樣子。

她不覺得餓,飢餓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詞彙,她也沒有睡意,她那可憐的,角落裡的,從未見過光的渴望已經沒有了,就像一株還未發芽就被連根拔起的植物。

她從未奢求過它能開出花來,她只是想留著那一顆小小的種子,埋在最深最深的泥土裡,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以來,這顆只有她知道的,埋在只屬於她的秘密角落裡的種子,總能讓她在蒼白而幾乎看不到希望的生活裡,感受到一點隱藏的喜悅。

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她知道方遠就在樓下,隔著一層薄薄的樓板。

但那是她永遠都無法企及的距離。

他什麼都知道了,所以他不會再讓她靠近自己了。

她簡直要恨自己,醫生說是乙醚麻醉了她,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它一定影響了她的腦子,讓她無法控制自己,那一刻她已經不顧一切。如果不是海潮敲門,她相信自己已經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她差一點就傷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有海潮。

聞喜摀住臉,她想起海潮在她床前青白的臉,臉上還掛著眼淚。她說「小喜,嚇壞我了。」

她是真的關心她,還有小武,鄭回,李棟,還有她到這裡以後認識的許許多多人,方遠救了她,給了她一個棲身之所,這些人就是他的生活,而她差一點毀了它。

她應該消失的,聞喜抬起頭來,終於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這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回報。

天已經黑透了,屋子裡一點聲息都沒有,聞喜雙腳落地,走向廚房。

聞喜開火,熱菜煮飯。

她得吃東西,到開庭還有一個月的時間,這是她最後的任務了,她答應了方遠出庭作證,那就一定要去。

至於然後,她看著煤氣灶上幽幽的藍色火焰想,然後她就該走了,離開這裡,無論去哪裡。

方遠坐在沙發上,看鄭回跟頭熊一樣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不用說了,今天我是不會讓你出這道門的,醫囑你聽到沒有?包著個手還到處跑,你是真想骨裂變骨折,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是不是?」

方遠把手放在膝蓋上,低頭看了一眼。

「哪有那麼誇張?我又不用這隻手查案。」

鄭回氣得笑了:「對,你用不著這隻手,你用腳就能衝散人家整個場子。」

雖然汪大川在老婆面前保證了不給方遠派任務,但這一周方遠可沒閒著。

陳二把他的老大供出來了,就是藍天夜總會老闆鄭澤明的哥哥鄭澤山,鄭澤山一直在廣東活動,手底下黃賭毒都沾,算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這次為了親弟弟,帶著一票親信從廣東過來,親自出馬想要把鄭澤明撈出來。律師已經請好了,最頂尖的,據說方方面面都已經打過招呼,聞喜是這個案子唯一的證人,李棟說得沒錯,他一定會對她下手。

五天的時間,方遠帶人排查了市裡無數個可疑場所,但鄭澤山和他的手下就似泥牛入海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沒有結果,最後還是鄭回和李棟看不下去了,押著他到醫院去複查,醫生一見他就開始批評,說他不遵醫囑,沒按時回來換藥,還順帶教訓了鄭回和李棟,問他們沒發現他一直在低燒嗎?等到CT片出來就更不得了了,醫生直接拍著桌子咆哮,說原來的骨裂都快成骨折了,就差沒讓全院工作人員來參觀他這個不重視醫囑不尊重醫生的典型案例。

李棟從廚房裡出來,手裡拿著個熱水瓶衝他晃了晃。

「我說大哥,你這禮拜過的是什麼日子啊?這瓶裡一點水都沒有,你這是一天三頓都跟小喜搭伙,連水都不燒了是不是?」

「沒有,你們別胡說。」方遠立刻說。

他這句話回答得那麼快,鄭回和李棟忍不住對看了一眼。

李棟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像是要透過天花板看到樓上的聞喜,嘴裡說:「怎麼回事?小喜沒管你吃喝?她不是不出門的嗎?」

方遠別過頭:「我這幾天都在外頭跑,哪有時間?」

鄭回吃驚:「你就把她一個人扔在上頭?」

方遠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不想去看她嗎?不,他是不敢。

舊式居民樓的樓板薄得超乎正常人的想像。他能聽到樓上她發出來的細碎響動。她走來走去的聲音,拉開椅子坐下,失手掉了東西在地上,她的腳步比誰都輕,貓一樣,但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也知道她睡得晚,有時候他躺在床上,漸漸夜深,一家一家的雜音次第消失,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樓上的那一點點碎響,等到她的聲音終於完全寂滅,他覺得孤獨,那孤獨是可怕的,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一個人。

他睡不著,從那天開始,他總是睡不著,有時候他會走到樓上去,在那扇帶著鐵銹的防盜門外安靜地站一會兒,在太陽未升起之前,沒有人知道他的煎熬,就連他都不敢相信。

鄭回很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是你帶回來的嗎?你也太忍心了,我去看看她。」說完就推門上樓去了。

李棟沒跟去湊熱鬧,他嘟噥了一句我去燒水,然後在進廚房門以後回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了方遠一眼,心想:一個人活成這樣,得多難受啊。

***

方遠的低燒沒兩天就好了,手上的繃帶也因為不方便行動被他自己拆了,居然五根手指活動自如,以至於隊裡上下一致地認為他有一具妖怪的身體。

方遠本意是要繼續排查市裡的可疑場所,尋找鄭澤山,但令人頭疼的是,N市的治安環境像是一夜之間坐了滑滑梯,緊急狀況層出不窮,公安局成了消防局,整日裡忙著到處撲火,汪大川只能把老婆的嚴令拋到腦後去,直接取消了方遠的病假。

廣東警方派專人過來要求帶走陳二,他在廣東有多項案底,方遠要求把陳二留下,他是自己手上唯一能夠找到鄭澤山的線索,可局長出面了,說他們局一直與他省公安關係良好,希望方遠配合工作,陳二就這麼被帶走了。

尋找鄭澤山的行動陷入死胡同,而庭審的日子漸漸臨近,方遠幾乎沒有在家的時候。鄭回代替方遠給聞喜送了幾次東西,見了他就說沒想到小喜一個人還過得挺好,該吃吃該睡睡,看上去還胖了一點。

方遠聽完這句話略微安心,隨即又覺得有些失落。

而該吃吃該睡睡還胖了一點的聞喜,每一天都計算著日子,想著還有多久她就要繼續流浪。

她安靜地待在小小的屋子裡,盡量讓自己多吃一點,她在街頭流浪過,知道食物的重要性。

鄭回來了幾次。鄭回是個很熱情的人,不用她開口就會滔滔不絕地說話,把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對她描述一遍,安慰她一切都好,就是局裡太忙。

還有李棟,李棟也來看過她,坐著跟她東拉西扯地聊了很久,最後才說了句。

「小喜,你和方大哥……你是怎麼想的?」

聞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她要等一等才能正常地發出聲音。

她說:「你放心,我很快就要走了。」

李棟愣了,他沒有想到她竟然不否認。

他也沒有想到她要走。

他看著她,有些結巴。

「你,你要去哪裡?」

聞喜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當然考慮過自己的將來,雖然將來對她來說是個模糊的東西,但她一定可以去另一個城市。她是個成年人了,也經了一些事情,沒有以前那麼單純而毫無防備,她可以找一份工作,聞喜看自己的雙手,至少現在她有廚房裡的經驗了。

李棟看著她低頭,那細長的白色脖子像是不勝負荷,他胸口有一種熱熱的感覺,那是一種衝動,衝動讓他想要走過去抱一抱她,至少給她一點安慰。但他隨即被這個衝動嚇壞了。

他用力攥緊手,怕它們不受控制,他也試圖打破沉默,但他的嘴唇發了抖,聲音都變得怪異。

他聽到自己說:「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可以……」

聞喜抬起頭,搖頭,又覺得抱歉那樣,對李棟微笑了一下。

李棟永遠忘不了那個笑容,他從來沒有走得那麼狼狽過。

簡直是逃走的。

第二天值勤的時候,李棟遇見了海潮。

他現在在交通隊工作,任務就是開著摩托車整天在路上尋找違章車輛,劃撥給他的片區就在舊公安家屬區的邊上,整天兜著圈子的,見著誰都不奇怪,否則他也不會時不時就到方遠樓上去看一眼小喜。

他想跟海潮打個招呼,但她提著個大大的超市袋子,目不斜視地進了方遠家所在的小區。

李棟愣了一下,就沒叫出聲。

老式居民樓灰撲撲的,每家陽台外頭都伸著長長的晾衣鐵架子,萬國旗般那麼曬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床單,早上天氣挺好的,這會兒就有點陰了,他可以看到許多家裡有人走到陽台上收衣服,以防一會兒下雨。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聞喜所住的那個樓層,那小小的陽台被房東封閉起來了,窗戶緊閉著,一點動靜都沒有。

海潮是去找方遠的嗎?

可這個時候方遠一定不在家。

或者她是去找小喜的?

李棟的心沒來由地跳了兩下,他覺得自己應該打一個電話給方遠,至少把他看到的告訴他。

但是方遠沒有接電話,李棟又把電話撥到刑警隊,隊裡說方遠出任務去了,估計在蹲點,顧不上接電話。李棟按了手機,在摩托車旁邊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對講機突然響起。

是110台過來的信息,要他立刻到解放東路口處理交通事故,李棟趕緊應了,他開著摩托駛離居民區,開出幾百米又回了次頭,總覺得心裡不安。

汪海潮上樓,在方遠的屋子前停住,又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

這裡是方遠父母的老房子,多年前他們在世的時候汪家就有備份鑰匙,她還記得方遠小的時候忘帶鑰匙,總是跑到她家去拿。

那時候她家也住這個小區,就在前頭一棟樓,她從小是和方遠一起玩大的,後來方遠爸媽因公殉職,方遠就住到了她家。她小小年紀也知道沒有父母是世上最大的傷心事,只是能和方遠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讓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興奮之情,她不停地跑到方遠的小房間裡跟他說話,從早到晚,爸媽拉都拉不走,媽媽說她不知羞,她還理直氣壯,說反正我長大是要和遠哥結婚的。

現在想起來,那句話仍舊像在耳朵邊上。

汪海潮打開門,走進屋子,方遠工作以後才住回這裡,小小的兩居室一共五十多平方米,一目瞭然。

她把那一塑料袋東西放在桌上,自己走到臥室門口,門沒關,方遠一個人住,沒有秘密。

她對李棟說自己是來做田螺姑娘,但方遠是經受過多年軍隊式訓練的人,屋子裡的一切井井有條,床上的被子疊得跟豆腐乾一樣,邊角就像是刀裁出來的。

臥室的窗簾沒有拉,陽光照在藍色的床單上,汪海潮一個人站了一會兒。

方遠的父母是在跨省追查嫌犯的時候因公殉職的,他們的車子被嫌犯駕車碰撞,雙雙從盤山公路上摔下去,屍骨不全。

慘事發生在十三年前,那時候方遠才十二歲。她不知道是誰把消息告訴他的,她只記得那天她抓著半根油條衝上樓來找他,就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這張床上,一雙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像一具沒有生氣的雕像。

那一年她才八歲,連恐懼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但什麼都比不上切身體會,她怕得哇一聲大哭起來,一直哭到方遠走過來拉起她的手為止。

誰都不知道他是我哭回來的。

汪海潮在心裡想,沒有那頓號啕大哭,方遠一定會變成另一個人,不會是現在這樣,他是我的。

汪海潮上樓,手裡仍舊拎著那袋東西,整盒整盒的速凍食品有些化開了,隔著塑料袋都是冷得刺骨。她在那扇生銹的鐵門前停下,一個人站了幾秒鐘。

一個星期前的清晨她來過這裡,她看到方遠默默站在這扇門前,很久。

就連他的背影都寫滿了渴望。

她知道聞喜就在裡面。

她躲開了,躡手躡腳地逃走,就像那天在醫院,她明明看到他們四唇即將碰在一起,卻還要裝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她已經為此煎熬許久了。小喜是方遠救回來的,她曾經喜歡她,就像喜歡一隻可憐的小動物,但這只可憐的小動物,卻要帶走她愛的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給小喜講幾個故事,比如說東郭先生與狼,還有農夫與蛇。

她簡簡單單地覺得,自己是被背叛了。

雙重的。

她原來是可以更早站到小喜面前,質問她為什麼的,還有方遠,她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到他身上,打他的肩膀,搖晃他的脖子,號啕大哭直到他向她認錯一百遍,保證一萬遍為止。

但她已經不是個八歲的孩子了。

她看到方遠凝視小喜的眼神,連她都知道這一次不是用哭就能把他拉回來的。

汪海潮吸了口氣,按動門鈴。

門鈴是一個塑料的小盒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紅色凸起的小圓點按上去都有點黏糊糊的,但仍舊是好用的,她只按了一下就聽見門裡響起來的鈴聲,很單調的電子音,「嗶」一聲,拖得很長。

門裡沒有動靜,她就又按了一下。

來開門的果然是小喜,隔著鐵門,她也能看到她突然愣住的面孔。

聞喜讓汪海潮進屋,看著她把手裡的袋子放在桌上,圓眼睛掃過屋子,最後才看她。

小喜胖了些,汪海潮想,但她以前太瘦了,胖一些更適合她,大概是很久沒曬太陽的關係,她站在那裡,白得耀眼。

她真美!

汪海潮突然間自慚形穢起來,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體會到這個詞,這感覺真差,她要用盡全力才能擠出一個笑容來。

「原來大哥把你藏在這兒。」

聞喜略帶不安地看著她,她喜歡海潮,到現在還是,海潮讓她想起樂樂,正因為如此,她才更覺得羞愧。

她應該把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貼在床頭上,還有農夫與蛇。

聞喜沒有回答,汪海潮說完這句話以後,也就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

她到這裡來也是鼓足了勇氣,但是見到聞喜的一剎那,她那些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就像肥皂泡沫一樣消失了。

她委屈得只想號啕大哭。

聞喜緊張地看著海潮的臉,那張臉上原本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她覺得海潮就要哭了。

她沒見過她哭起來的樣子,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該被人疼愛的,就像汪海潮。

聞喜一下子六神無主起來,她對海潮伸出手,又收了回來,她有些不敢碰她,怕她一碰就落了眼淚。

聞喜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汪海潮已經在哽咽了,她兩眼泛紅地看著她,聲音都變了樣。

她說:「小喜,你要把大哥搶走了是嗎?」

***

聞喜拚命搖頭,她在一種急於要證明自己的焦急中張口結舌起來,她可以冷靜面對任何人,除了海潮。

她該怎麼解釋呢?再說一遍我一定會走的?

汪海潮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我看到你們在醫院裡……他喜歡你,我知道,他喜歡你。」激烈的情緒讓她語無倫次,她在一個劇烈的抽噎裡吐出最後一個破碎的句子,「他想親你,他到現在都沒有親過我的嘴呢!」

聞喜連嘴唇都白了。

她覺得自己一定得說些什麼,但在哭泣的海潮面前,什麼都是蒼白的。

她怎麼還有臉站在這裡呢?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只有一件事情是她該做的,就是徹底消失。

聞喜努力了又努力,終於發出了聲音。

她聽到自己說:「你回去吧,海潮。」

海潮震驚地抬頭,她臉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淚痕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還有比這更冷酷的回答?

海潮用淚眼看過來,聞喜把頭別過去,不願與她對視,她知道海潮震驚,但有些話說出來不如做出來。

聞喜在心裡輕輕地補充:但你不會再見到我了,我保證。

汪海潮走了,拍門而去,聞喜站在陽台上,目送她離開。

年輕女孩子的背影都是怒氣沖沖的,聞喜可以想像到她的憤怒。

她回到屋子裡,海潮帶來的那個袋子還在桌上放著,袋子已經倒了,裡面有水滲出來,她看到露出來的冷凍食品的一角,還看到幾罐啤酒。

這些東西一定不是送給她的,她也沒資格享用它們。

聞喜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把方遠給她的手機找出來。

手機裡只有方遠的號碼,她看著它想一想,又放下了。

她找出紙筆,留了一張紙條在桌上,上面寫她會自己找個地方住下,另外她不會食言,開庭那天她一定會到。

她把鑰匙留在紙條上面,提著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頭,從脖子上把那塊長生牌也扯了下來,和紙條放在一起。

聞喜下樓,手裡只有簡單的一個小包,裡頭是簡單的幾件換洗衣服,還有一個信封,裝著五百多塊錢。

這就是她全部的財產了。

衣服和錢都是小武收拾好送到醫院裡給她的,她在小武那兒才待了一個多月,吃住全在店裡,但小武一定要給她開工資,她不要還不高興,說她看不起他。

她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見到小武了,不知他現在好不好。

但她也不能再去見他了。聞喜走在路上,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地認識過自己。

她過去總覺得,一定是有什麼錯了,所以自己才會遇到那麼多可怕的事情。但現在她知道了,錯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否則她的親生父母不會放棄她,爸爸媽媽在她與樂樂之間選擇了樂樂,那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然後她把噩運帶給了方遠。

光是這兩個字都讓她心臟抽痛,如果沒有她,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拖累了他,讓他陷入險境,她差一點就害死了他!

現在還加上海潮。

他救了她,一次比一次危險,他看顧她,她從未得到過那麼溫柔的對待,他還給了她那塊長生牌。

有一個剎那,她以為她已經與他合二為一了。

但那只是個幻覺。

他對她說:「小喜,我不能留在這裡,你知道……」

他還說:「我得走了。」

再也沒有比這更對的決定了,她早就該離開,找一個角落安靜地生活下去,不再把噩運帶給其他人。

聞喜在最近的一個公交站上了最先出現的一輛公車,公車路線很長,搖搖晃晃至少二十多站,她在終點站下車,那是一個她完全陌生的街區,街道很窄,路邊有許多面目模糊的小店。

聞喜找到一家很小的招待所,最便宜的單間,一晚上三十塊。

招待所問她要身份證,聞喜撒了個謊,說身份證掉了,還在補辦,他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沒有再追問,只是要她填了張簡單的登記表。

填表的時候她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就寫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已經很久不用自己的原名了,所有人都叫她小喜,包括方遠。她沒有在公安局的表格上填自己的真名,她怕自己會被送回去,然後被視若無睹,或者更糟,被父母再犧牲一次。

而現在,她連小喜這兩個字都不想再用了。

上樓的時候,聞喜聽到背後的竊竊私語聲,她想他們可能是把她當成一個離家出走的傻姑娘。

房間真的非常簡陋,地板咯吱咯吱響,走上去黏糊糊的。床板上鋪著幾乎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條紋床單,白色的被套已經成了黃色,窄小的廁所裡只有一個蹲坑,帶著點點可疑的污漬,一根塑料水管接在一個生銹的龍頭上,既沖涼又衝廁。

但聞喜並不覺得無法忍受,她去過比這裡可怕得多的地方,與那些地方相比,這裡已經是個很好的棲身之地。

她坐在床上,仔細算了算自己手裡的錢,覺得應該可以待到開庭那一天。

至於那以後,她就可以離開了。

或許她還可以問問周圍店家是否需要臨時工,她不能靠這五百多塊錢過一輩子。

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力更生,但她唯一擅長的卻跟現實社會實在相距太遠。

聞喜低頭看自己的雙腳。

早知道會有今天,過去這十幾年她絕不會把芭蕾當作人生的全部,藝術換不來生存,她沒法靠踮起腳尖旋轉吃飯。

聞喜放下東西,離開招待所走了一圈。

她問了周圍看上去可能需要臨時工的所有地方,但結局都令她失望。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她在一家包子鋪裡買了個菜心的包子,握在手裡熱騰騰的,切碎的青菜裡還有一些被切得很小塊的黑色香菇。

她就站在街上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完了,熱的東西進了肚子,街上的路燈也同時亮了起來。

她很珍惜地吃完了那個包子,吃晚飯時間了,包子鋪生意清淡,老闆一直在拿眼睛瞅她,看她吃完了就問:「再來一個不?」

聞喜搖搖頭。

包子不貴,才五毛錢,但她要省著每一分錢。

包子鋪的老闆又瞅了她一眼,問:「你是外地來的?」

聞喜點頭。

他在白色的圍裙上抹了抹手,繼續說:「是要找工作嗎?」

聞喜看著他,帶一點點警惕,她早已忘記無條件相信一個陌生人的感覺了。

老闆指指鐵桶旁邊擱著的一塊紙牌:「我這兒原來有個幫工家裡有急事回去了,現在就剩我一個忙不過來,正想找個臨時工。」

紙牌黑乎乎的,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招臨時工,因為太不顯眼了,老闆用手指著聞喜才看到。

聞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她小心翼翼地說:「可我不會做包子。」然後又急著補充,「不過我在麵館幫過忙,會和面。」

老闆揮揮手:「會賣包子就行了,你會算數吧?」

聞喜用力點頭。

「先說好,臨時的啊,做一天算一天錢給你,我那幫工還要回來的。」

老闆說到這裡,就沒再說下去。

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快要哭了。

他有些尷尬,又把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心裡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就走投無路,他原想一天只給二十的,看她這可憐巴巴的樣子,怎麼好開口哦!

***

聞喜在包子鋪裡一直站到老闆收攤才離開。

老闆對她是十分滿意的,晚上買包子的人並不多,但聞喜站在那裡,小小的包子鋪就像是突然產生了嶄新的吸引力。有個晚歸的年輕人從她手裡買走了十個已經冷掉的肉包子,也不管其中兩個肉餡都已經露了出來。還有附近油條攤的老闆,問清這女孩子是他找的臨時工之後,臉上那表情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艷羨,狠狠滿足了一把他的虛榮心。

他就著包子鋪裡的燈泡看她,也覺得這女孩子特別,他賣了許多年的包子,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是見識過不少,這女孩子雖然落魄,但舉手投足都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就連她安靜垂下來的睫毛都是與週遭環境格格不入的。

張紅。

老闆在嘴裡把聞喜報給他的名字咀嚼了兩遍,然後自己搖了搖頭。

管她是真名還是假名,人都有落難的時候,他這也算是做善事呢。

回到招待所的時候,聞喜手裡提著個裝滿了包子的塑料袋。

包子是老闆硬給她的,除了包子,還有十五塊錢。

老闆說反正這些包子放到明天也是隔夜的了,他又吃不了,至於錢,說好了一天一結的,今天算半天,給十五,明天包子鋪五點開門,她一早過去幹到晚上,再給結三十。

聞喜感動得簡直要哭,她沒想到幸運會那麼快降臨到她頭上。現在她不愁吃不飽了,而且每天都能賺到付房費的錢,這樣的好運氣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了。

招待所在一個破落的廠區裡,原來大概是個鋼鐵廠的招待所,後來工廠被廢棄了,招待所也轉成私人經營。老闆沒有對陳舊的內在做太大的改動,樓梯就是光禿禿的水泥表面,鐵的扶手上綠漆剝落,露出裡面紅色的鐵銹。

前台設在進門的地方,說是前台,其實只是一張破舊的木頭桌子,晚上只有一盞暗暗的黃色鐵皮燈亮在上頭,有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坐在桌子後頭打瞌睡,聞喜推門進來的時候只抬了一下頭,然後又低了下去。

聞喜上樓,走廊裡燈光昏暗,大部分燈泡上都滿是灰塵,有些已經到了壽命,不斷地發出滋滋聲,還有幾個忽明忽暗的,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白天她走進這裡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可怕的感覺,莫名的驚恐讓聞喜加快腳步,她不知道這個招待所裡住了多少人,但各種模糊的聲音從一扇扇緊閉的木門後頭傳出來,原本這些聲音應該是能夠為她壯膽的,但在這樣的一條走廊裡,任何響動都只能讓她展開無數幻想,而這些幻想都只是更進一步地讓她覺得自己走在一部恐怖片裡。

聞喜開始跑起來,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她在木門前氣喘吁吁地停下,哆嗦著手指把鑰匙插進鎖眼裡。

門開了,她衝進去,用後背撞上門,就好像身後跟著一個可怕的怪獸。

簡陋的單間連窗戶都沒有,夜裡一片漆黑,聞喜喘著氣摸索電燈開關,摸到的卻是一隻手。

聞喜大聲尖叫起來,她從沒有這樣驚恐過,曾有過的陰影再次出現了,但她的嘴隨即被堵上了,被另一雙嘴唇。

她在黑暗中被緊緊擁抱,那具身體帶著她熟悉的氣味,還有他的嘴唇,在夢裡,她已經這樣被他這樣親吻過一千次。

是方遠,黑暗中等待她的人是方遠!

聞喜透不過氣來,她的身體被迫緊貼在那個堅硬的胸膛上,他身體每一部分都是緊繃的,那雙手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後背,他用了太大的力氣,大到聞喜覺得自己即將嵌入他的血肉裡。他的親吻也太用力,而且橫蠻,她可以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而那血腥味更刺激了這一個接近於暴力的擁抱。

她要死了,聞喜想。

她的眼前飄過白色光暈,窒息所帶來的痛苦漸漸消失了,她有一種即將解脫的快感。

但方遠突然放開了她,空氣重新灌進她的肺部,讓她情不自禁地咳嗆起來。燈亮了,她的眼睛因為劇烈的咳嗽漲滿了眼淚,眼前的方遠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

她聽到他的聲音,咬牙切齒的。

他說:「你怎麼可以!」

那幾個字真是從牙縫裡出來的,聞喜還在咳嗽,她從沒聽到過方遠這樣惡狠狠的聲音。

聞喜被嚇壞了,她艱難地出聲,聲音破碎。

「對不起……可我還是會出庭作證的。」她又急著解釋,「我留了紙條給你。」

方遠沒有回答,他一接到李棟的電話就趕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人去樓空,還有桌上那張語焉不詳的小紙條。

他看了那張紙條嗎?他當然看了。

但它於事無補,他拿著它,眼前一片空白,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在最短的時間裡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動用了所有他能夠動用的關係,最後在這裡找到了她。

招待所裡的工作人員一眼就認出了她的照片,還興致勃勃地問他這女孩子是不是離家出走的。

方遠給他們看了自己的工作證,他們就不敢再多問了,只給他看了她登記的表格,又說她出門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他看到表格上那個假的名字,腦子裡有一根叫作理智的弦就斷了。

她以為這樣就可以結束一切?她以為用一個假的名字,他就找不到她?他是做刑偵的,什麼樣老奸巨猾的逃犯沒有對付過,是她太天真。

他很快就在離招待所不遠的包子鋪找到了她,她在賣包子。

他找她找得快要發瘋的時候,她竟然在賣包子!

他死死地盯著她,直到她拎著包子向招待所走去。

他先她一步進了房間,等她回來。

他原本是打算面對面地質問她為什麼要逃走的。

無論海潮對她說了什麼,她都不該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他已經想好了自己要說的每一句話,包括質問時的表情。

但她一出現,他就把一切都忘記了。

他聽到她在走廊裡奔跑的腳步聲,聽到她驚慌開門的聲音,還有她明顯充滿了恐懼的喘氣聲。

那些準備好的表情、句子,還有他的焦急、憤怒突然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的身體自動自發地做出了反應,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抱住她,並且用盡全力親吻了她。

他早該這樣做了。

他無數次地夢見這個場景,夢見他們融入彼此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就要因為壓抑這樣沉重的感情而發瘋了。

他也知道這不應該,他也曾經試圖控制過自己,但她要離開他。

這個念頭打破了他身體裡的最後一道防線。

她就要離開他了,只是這樣想就讓他整個身體都燃燒起來了。

「你想走。」他終於再次開口,一個字一個字的。

他說完這三個字,頓一頓,又說:「你要離開我。」

聞喜呆在原地,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的理智要她點頭,而她備受煎熬的靈魂尖叫著要她搖頭。

方遠也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他伸出手,再次狠狠擁抱並且吻了她。他的動作是蠻橫的,每一下都弄痛了她,聞喜在發抖,但她沒有掙扎,是的,她一點都不想掙扎。

她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爆炸,太強烈的刺激讓她忘卻所有痛楚,他那麼燙,像一團火,她覺得自己也燃燒起來了,和方遠一起。

她與他倒在簡陋單薄的木床上,水乳交融一般的歡愛,沒有人說話,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本能,流水終於衝垮了堤壩,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

這是聞喜一生中唯一一次覺得自己身在天堂,這歡愛已經無關肉體,它治癒的是她乾渴的靈魂。

她知道,就算她年華老去,也會記得這短暫的歡愛時刻,即使她的身體枯萎,也會因為回味這快感而顫抖。

而她的天堂,戛然而止在刺耳的拍門聲裡。

拍門的是鄭回,他扯著嗓子發出沙啞而焦急的聲音,那聲音穿過薄薄的門板,利箭一樣刺透方遠與聞喜的耳膜。

鄭回叫:「方遠!快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海潮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