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最長的時間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冬夜,弄堂長著青苔的牆壁上的陰濕穿透她的身體。

聞喜抓住方遠的手:「不要,帶我走。」

方遠定住,他看她,她的眼裡滿是絕望。

***

聞喜猛然睜開眼睛,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

房間裡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然後看到床邊趴著的男人。

是方遠,只需要一個模糊的輪廓她就能確定無疑。

他離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十二年前,之後的一切只是一場長長的噩夢。

聞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頭髮。

方遠猛地抬頭,他太警醒了,一點響動都足以讓他睜開眼睛。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黑暗中失聲叫了一句:「小喜,你醒了?」

然後他就把床頭上的燈打開了。

黃色的燈光嘩地落下,聞喜被動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她就回到了現實。

她看到方遠眼角的細紋,還有他疲憊的眼神,在她眼前的已經是個將近不惑的男人,歲月無情地在他們身上刻下了印跡,又殘酷地讓他們再次遇見彼此。

方遠非常緊張地看著她:「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叫醫生?」

聞喜搖頭,她還有些恍惚。

「我怎麼會在這裡?」

方遠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這是醫院,你被你丈夫踢中,你……流產了。」

聞喜垂下眼,有一會兒沒說話,方遠默默地站在床邊,看著她漸漸紅了眼睛。

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他能夠感受到她平靜表面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他也正經歷著同樣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把眼睛抬起來。

她躺在床上,仰面看著他,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潮濕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她開口,聲音哽咽。

她說:「方遠,我的孩子沒了。」

說完以後,聞喜就閉上了眼睛。

她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晚了十二年,但她還是說出來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是個受詛咒的女人,就該與孩子無緣。十二年前她失去了方遠的孩子,十二年後她也沒能留住袁振東的孩子。

方遠的心口狠狠地墜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他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但那究竟是什麼呢?

聞喜再次睜開眼睛,她已經平靜下來了,她輕聲問他。

「他現在在哪裡?還有樂樂,她在哪兒?」

方遠的腦子仍舊混亂著,他要過了幾秒才能回答她的問題。

「袁振東?他在拘留所,聞樂……我不知道。」

聞喜愣了一下,她用問詢的眼光盯著方遠。

方遠略微有些尷尬,他不能確定聞喜那問詢的眼光究竟指的是哪一個人,袁振東對她的傷害已經足夠理由進拘留所待上十天,而聞樂,聞樂和他一起把聞喜送到醫院,然後在急診室外與他大吵了一架。

或者那叫質問更恰當一點,他從沒見過聞樂那麼憤怒的表情。她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在問:「你跟我姐到底是什麼關係?」

當時聞喜還在急救,方遠覺得身心俱疲,他不想撒謊,也沒有必要。他很直接地回答她:「我們是舊友。」

聞樂看了一眼急救室的門,聲音繃得緊緊的。

「可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抱著她,如果不是……你還讓警車把姐夫帶走了。」

「是小區保安報的警。」

「你可以阻止他們的。」

方遠的聲音冷下來:「他差一點就把你姐姐踢死了。」

聞樂握住拳頭,她也看到那一幕了,那一刻她簡直想把袁振東撕成碎片,但現在她冷靜下來,又覺得一切都事出有因。

她知道他們兩個一定不是舊友那麼簡單,他們對她有所隱瞞。

然後醫生就出來了,告訴他們病人流產了。

醫生大概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面,臉上表情十分淡漠,他的醫用手套上還有血跡。

聞樂眼前一陣金星,她暈眩了一下,還好方遠扶了她一把。

她的電話就在這時候響了,她機械地退後幾步,把它接了起來,電話是在拘留所裡的袁振東打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姐姐現在怎麼樣?」

聞樂彷彿找到了發洩口,她慘叫一聲:「她流產了!你怎麼還敢打電話給我?我姐姐流產了!」

電話裡沒了聲音,就連袁振東的呼吸聲都像是被突然斬斷了。

聞樂還要開口,但袁振東的咆哮在短暫的靜默後炸了開來。

「不!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電話那頭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好像有不少人衝過來制止袁振東的情緒失控,幾聲呵斥和怒吼之後電話就斷了,只剩下單調的嘟嘟聲。

聞樂搖晃了一下,她站穩身體,看到還在和醫生說話的方遠。

她走過去,方遠轉過臉來,像是要對她說句話。

但她反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然後她就跑了。

方遠沒有追,他根本沒有心情去猜測聞樂的反應。

現在想起來,聞樂的反應真是太激烈了。

方遠低聲說:「她可能誤會了什麼。」

聞喜兩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方遠心裡那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濃,他一定要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安心。

他握了握聞喜的手:「我打個電話,馬上回來。」

方遠在走廊裡打電話給鄭回,鄭回的聲音打雷一樣。

「這位同志,這個點兒打電話來是要分享你的喜悅心情嗎?不用說了,我懂,你這是久旱逢甘露啊,有沒有一種想衝出去拍打胸脯的感覺?有沒有一種想摟著人家姑娘從徐家匯走到外灘的感覺?」

方遠打斷他:「你在辦公室嗎?」

方遠的聲音有一種讓人瞬間冷靜的效果,鄭回的興奮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啊,今天我值班,你不是知道?」

「好,我想請你幫個忙,替我查點東西。」

「什麼東西那麼要緊?這大半夜的。」鄭回嘟噥了一句。

一個護士從方遠面前走過去,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方遠拿著手機,筆直地站著,但他覺得自己身體裡某個地方因為某個不知名的原因在顫抖。

他說:「我要你替我查一個人的所有醫療記錄,她叫聞喜。」

聞喜在床頭櫃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機。

手機已經關了,她打開,還有電,但並沒有未接電話,連一條短信都沒有。

她雖然已經給自己做過一些心理建設了,但還是難過極了。

她被自己十年共枕的丈夫狠狠傷害了,而她的妹妹,在她還沒醒來的時候掉頭而去,連一條消息都沒有再給她。

是因為方遠嗎?

聞喜緩緩按了聞樂的號碼,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

鈴聲響了許久才被接起來,聞樂的聲音傳出來,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聞樂說:「我已經去過拘留所了,姐夫把什麼都說了。」

聞喜從來沒有聽過聞樂這麼冰冷的聲音,她情不自禁縮了起來,但這也無濟於事。

「他說什麼?」聞喜虛弱地問。

聞樂頓了頓,像是羞於啟齒,但她還是說出來了。

「姐夫說他有生育障礙,說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你和方遠究竟幹了什麼!」

聞喜張著嘴,完全無法出聲,她覺得自己被打碎了。

聞樂又說:「就算姐夫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你為什麼要騙他!」她重重地呼吸了兩下,啞了聲音,「你為什麼要騙我?」

聞喜可以聽到聞樂聲音裡的哭腔,她知道妹妹在傷心,但她沒有能力安慰她,她的靈魂到現在仍舊是四分五裂的,她也想為自己申辯,想告訴聞樂一切都錯了,但耳邊傳來一個機械音——聞樂把電話掛斷了。

門開了,方遠走進來,病床上的那一點燈光照不到那麼遠的地方,他整個人都在陰影裡。

聞喜沒有動。

剛才那一切是真的?

她多麼希望自己是在夢裡,即使這是個可怕的噩夢。

但方遠向她走過來,他蹲下來,握住她的手,然後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心裡。

聞喜感到手心裡的潮濕,她終於從無邊無際的空洞裡抽回一絲神智,她低下頭,看到這高大的男人像一個悲傷的孩子那樣抖動著肩膀。

***

聞樂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就像一隻困獸。

她的室友裡子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裡子最近戀愛了,與同一棟大樓裡的一個韓國人。他們的愛情完全衝破了日韓兩國曠日持久的緊張關係,聞樂在過去十幾天裡只見過她兩回,一回是收拾行李,另一回是趕回來替丟失鑰匙的她開門。

整個世界都在戀愛,除了她。

聞樂踩到地上的T恤和運動褲,那是方遠的衣服,她回到這裡時怒氣沖沖地將它們扔到了地上。

她低下頭,恨恨地看著它們,她還記得就在十多個小時以前,她曾那樣滿懷渴望地把臉埋在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當中,想要借由它聞到屬於方遠的味道。

她是有多愚蠢,才會讓自己的親姐姐騙到這個地步!

聞樂咬住嘴唇,她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分明是痛憤。

聞喜騙她,她早已和方遠在一起了,但他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呢?他們有什麼機會開始?

她想起在特警隊外自己拿出那張照片時方遠眼裡的疼痛,還有聞喜在聽到方遠這個名字時的異樣表情。

她真蠢!

聞樂大叫了一聲,她想敲破自己的頭。

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開始的機會,他們早就在一起了,在十多年前。

他們的相遇,是久別重逢。

她已經不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聞喜已經結婚十年了,十年人妻,姐夫確實有錯,但他已經回家了,她也聽聞喜親口說過,她會原諒他。

這就是她的原諒?

聞樂簡直想衝到聞喜面前,當面質問她的虛偽。

她還有了別人的孩子!

而她流產了。

聞樂頹然坐倒在沙發上,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她已經數次咬過自己的舌頭,現在嘴裡還有血腥味。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個夢。

袁振東要她打電話給他在國外的私人醫生,她真的打了。

醫生證實了他的話,她仍舊不敢相信,問他難道沒有一點機會?

醫生說了一長串專業術語,最後說醫學界哪有百分之一百的結論,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是機會,但你相信自己能中兩億彩票?

聞樂沒再反駁,沒有男人會拿自己的生育能力開玩笑,她不得不信。

至於姐姐,她不知道聞喜還瞞了她多少事。

聞樂想起自己懇求姐姐替她約見方遠,還有她在姐姐面前吐露的那些情思。

聞樂呻吟一聲,摀住自己的臉。

聞喜怎麼能夠?

她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態在看自己的這段單戀?她試圖想像姐姐與方遠在一起的樣子,但那刺激太強烈了,她只覺萬箭穿心。

這是雙重背叛,聞喜還是她的家人!她最信任她,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代替她在自己心裡的地位。

她那麼愛她,如果有人傷害她,她一定會站在她的前頭。

可這一次,袁振東是有理由的。

他已經在拘留所裡,她也不知道還能怎麼面對他。

而聞喜躺在醫院裡。

聞樂不知不覺,淚濕了掌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聞樂的憤怒漸漸被痛苦壓倒了,過去她傷心難過,再慘都有姐姐在,現在她連姐姐都要失去了。

但她怎麼能失去聞喜呢?

她們自小姐妹情深,聞喜簡直是她的一部分。

聞樂坐起來,胡亂擦了眼淚。

她還是要到聞喜面前去,即使她會看到她和方遠在一起的樣子。

聞喜還欠她一個解釋,她一定要聽。

聞喜坐在窗邊,看到聞樂走進醫院大門。

她瞬間變了臉色,像是被刺了一針。

方遠就在她身邊,與她同時看到聞樂。

他摟住她的肩膀,她單薄得像一片紙。

「小喜。」

聞喜嘴唇發抖:「我現在不能見她。」

這是從昨夜到現在她說的第一句話,在這之前,無論他說什麼問什麼她都沉默。

他立刻說:「那我讓她走。」

聞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腳步,聞樂會對她說什麼?說她恨她,說她不會再把她當作自己的家人?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冬夜,弄堂長著青苔的牆壁上的陰濕穿透她的身體。

她不能失去聞樂,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聞喜抓住方遠的手:「不要,帶我走。」

方遠定住,他看她,她的眼裡滿是絕望。

方遠把聞喜帶回家,他出示證件,醫生就沒再阻攔,聞樂還來不及找到聞喜的病房,他已經帶著她從另一架電梯下樓了。

他連輪椅都沒有用,一路都抱著她,他住的是老式樓房,連電梯都沒有,上樓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陣快又一陣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東西都帶著奇怪的顏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黃,他和她走在老相片裡,時間不再流動,他又回到了過去。

他進門,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頭,把嘴唇貼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顫動,然後她伸手,抱住了他的頭。

他們緊緊貼在一起,在漫長的十二年之後。

太久了,方遠想,這十二年裡,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寥寥數月,而真正親密的時刻,加起來也不超過兩個小時。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二年?年輕時以為再見以後總有再見的機會,沒想到這世上有很多人,一揮手就是一輩子。

孤獨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他已經老了,再也背不動了。

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十二年前,你有過我的孩子,你是因為這個才走的。」

他甚至沒有用問句。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即使她曾給他帶去那樣可怕的噩運,即使她曾可恥到不告而別。

她看著他,事到如今,一切都沒有了隱瞞的意義。

她也沒有哭,眼淚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流乾了。

十二年前,在方遠瘋狂尋找離開租屋的她的時候,汪海潮被鄭澤山帶走了。

陳二被帶回廣東,供出不少事情,鄭澤山的老窩被端了,手頭的生意被其他幫派趁他不在全部瓜分,他除了帶出來的這些人,什麼都沒有了。

他真是恨透了方遠,現在他要的已經不是救出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方遠付出代價——無論用什麼辦法。

誰都知道方遠有一個一起長大的女朋友,她還是公安局副局長的女兒,他跟蹤了她,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把她帶走了。

他放出消息,要方遠帶鄭澤明和聞喜來交換汪海潮。

海潮是汪家獨女,公安局裡開了緊急會議,但汪大川堅持讓鄭澤明按時受審,聞喜出庭作證,鄭澤明一審被判了無期,三年後死在牢裡。

方遠帶人去營救海潮,鄭澤山被當場擊斃,他只帶回來海潮的屍體。

聞喜一生記得那個寒冷的清晨,汪媽媽哭昏過去幾次,汪大川一夜白頭。

她寧願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遠跪在汪家兩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後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都不讓進。

鄭回找到聞喜,那天以後,他連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著喉嚨對她說話,臉上全是厭惡。

「我知道你沒臉見大家,不過方遠一直都不肯開門,你去試試。」

在路上他又說:「你們的事情,我還誰都沒說。可你睡得著嗎?你不會夢見海潮嗎?」

她記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車上,兩隻手夾在膝蓋當中,咬緊了牙,一言不發。

鄭回像是壓抑了許久,不吐不快,停車前還補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麼做,總之海潮已經沒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來,無論用什麼辦法,否則別怪我把一切都說出來。」

她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一直到鄭回先把頭扭了過去。

***

方遠把自己鎖在臥室裡,鄭回只有外門的鑰匙。

他開了門,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點了一根煙。

聞喜沒動,他就啞著嗓子說了句:「怎麼?還要我進去替你踹門?」說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過他。」

聞喜走進屋子,鄭回又說:「小武和李棟都來試過了,我只給你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他還不出來,你就走吧。」

他說完,順手就把門關了。

聞喜站在屋子裡,心裡想,原來這就是方遠從小長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陳設都是簡簡單單的,傢俱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款式,門邊上擱著油漆有些剝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廳裡有一張玻璃台板下壓滿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廳很小,桌子只能靠在牆邊,旁邊就是緊閉的臥室門。

她站在那扇木門邊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張是方遠一家三口的,年輕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燦爛地笑著,還是個嬰兒的方遠被媽媽抱在手裡,嘴裡含著自己的手指。

方遠像他的爸爸。

他們都有一雙濃黑的長眉,鼻樑挺直。

她還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們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還在落牙,咧開的嘴裡只有一顆門牙。

她拉著方遠的手,笑得那麼好。

聞喜慢慢蹲下來,她渾身的力氣都在這個充滿回憶的空間裡被抽空了。

隔著一層門板,她啞著嗓子,低聲叫。

「方遠。」

門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把額頭抵在冰冷的門板上,又叫了一聲。

「方遠。」

但是依舊沒有回答,死靜像蛇,纏住她的身體。

她懇求他:「讓我見你,求求你,開門讓我進去。」

她蹲在那裡,膝蓋頂住胸口,呼吸壓抑,缺氧讓她眼前模糊。她反反覆覆地懇求,最後也不知道門是什麼時候開的。

方遠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裡沒有一點溫度,窗簾拉著,也沒有開燈,她在昏暗的光線裡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窩,還有因乾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個死人。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來,到了這個時候,終於成了一條死路。

方遠慢慢坐下來,坐在地上,他沒有再看她,他彎曲膝蓋,把手擱在那上頭,然後低下頭。

她站著,可以看到他發抖的肩膀。

悲傷讓他變回一個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頭。

「不是你的錯。」她用發著抖的聲音說,「不是你的錯。」

她的眼淚和他的流到一起,方遠終於開口,聲音啞得無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覆叫她,然後反手回抱了她。

這是一個漫長而充滿了悲傷的擁抱,她睜著眼,卻什麼都看不清。沒有願意或者不願意,也沒有努力或者不努力,這世上總有一些人生來就是受詛咒的。

誰都沒有錯,錯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早一點消失就好了。

但她捨不得他。

她死死抱著他,他是她擁有過的最美好的東西,她捨不得他。

但她又怎麼能留下來?她能帶給他的,只有噩運。

而後方遠的身體就變得沉重了,聞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識,從她的懷裡往下滑,她慌張地大叫起來,鄭回衝進來,一把把方遠從她懷裡搶了過去。

方遠大病一場,足足一個月才恢復過來。

海潮媽媽痛不欲生只能臥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養病,李棟申請調離本市——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沒有及時攔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於小武,他的父親從四川過來找他,他母親舊疾復發,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識還不清楚的方遠面前大哭了一場,終於回家去了。

除了聞喜,沒有人照顧方遠。

她也不顧別人的眼光,衣不解帶地在醫院照顧他。

醫院病房緊張,方遠也不是什麼缺胳膊少腿的硬傷,能夠住院還是因為局裡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間,當中用布簾隔開,到了晚上聞喜就睡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海潮沒了,小武走了,方遠高燒昏迷,鄭回根本就不想見到她,沒有人安排她的住處,她也不想離開他。

方遠燒得清醒一陣迷糊一陣的,醫生給他做了全身檢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幾個管子。有時候他好一點,就要她回他家去,還告訴她門鑰匙鄭回手裡有,有時候糊塗了,就死死攥著她的手。

他的手滾燙滾燙的,聞喜把耳朵湊到他耳邊,可以聽到他喃喃念著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無比痛苦的聲音,同時就會落下淚來。

他的身體整個崩潰了,那些清醒時候能夠壓抑的痛苦,在他虛弱的時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沒了他。

等他終於平靜下來,她的手都烏青了。

醫生對發燒原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先說大概是舊傷感染,後來又說可能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

鑒於他這樣糟糕的情況,醫院終於給他換了間單人病房。

他一直沒有好起來,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次他燒到抽搐,連呼吸都變得斷續了,那是在半夜,她還以為他要死了,值班醫生都被嚇住了。他們給他打了最大劑量的退燒針,他躺在床上,渾身濕透,頭髮黏在額頭上,被單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壞的時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搶奪這個男人。

後來她就知道物理降溫才是最好的辦法,每次他溫度上來,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給他擦身,毛巾一會兒就變得滾燙,她無數次換水,直到他身體的溫度最終降下來。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體,直到多年以後,她還能清楚回憶起他每一寸皮膚,每一點舊傷疤,那些在死神注視下的觸碰比情慾的烙印更加深刻。

她向所有她所知的神明祈禱,她甚至偷偷懇求過死去的海潮,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最壞的時候也不過認為那是自己的命運,可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怕死去的海潮想要帶走他。

命運還覺得對她的懲罰不夠,在她最絕望的時候,聞喜發現自己懷孕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這個孩子會毀掉方遠。

海潮死了,如果沒有她的存在,她原本是不可能被帶走的,也不可能會死,海潮是替她死的,而她卻在她走向死亡的時候,有了方遠的孩子。

這罪孽太大了,沒有人會原諒他們。

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方遠都不能,他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她不能做那個將他最後推入深淵的人。

聞喜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有魂靈存在,但她對死去的海潮發誓,如果方遠能夠好起來,她一定會離開他。

她會帶走所有噩運,還有她和方遠的孩子。

***

鄭回也來醫院,一開始看到她就走,等到情況越來越糟糕,他就急了,一有時間就跑過來逼問醫生檢查結果。

他當然也看到了聞喜所做的一切。

他的態度終於有了鬆動,自己來找她,粗聲粗氣地說:「辛苦你了。」

聞喜回答:「應該的。」

鄭回沉默了一會兒,實在找不到話說,掉頭走了。

方遠在醫院裡待了將近一個月,他終於開始好轉的時候,病房外樹上的綠葉都已經變得枯黃。

鄭回把她找出來,問她。

「他就要出院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她看著他,不說話。

鄭回偏過頭,不知從哪天開始,他不能直視小喜的眼睛。這不應該,錯的人明明是她。他在心理的天平上,早就看低了她。而方遠,就算他做了錯事,也是被她引誘的。

他也覺得不可思議,相比之下,海潮比她好一百倍。海潮活潑,可愛,漂亮,愛笑愛撒嬌,而她那麼瘦,來歷不明,有過最糟糕的經歷,至於長相,細眉細眼外加飛機場也算是美貌的一種?別開玩笑了。

但奇怪的是,當你看著她的時候,就是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方遠陷進去了?可他和海潮多少年了?他自從認識他就看到他們在一起,他還記得海潮跳到方遠背上的樣子。

鄭回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無論海潮怎麼好,她已經死了。

生死太沉重了,他的兄弟就差償命了。

還好方遠活過來了。

無論他願不願意承認,這一次方遠能夠熬過來,多虧了小喜。

他咳嗽一聲,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沒地方去,我鄉下老家還有個姨婆,七十多了,我跟她說了你的事兒,你要是願意,可以過去住一段時間。」

醫院樓下有木頭長凳,聞喜慢慢坐下來,她現在站得太久就會頭暈。

鄭回看她一眼,忍不住有些惻隱。

「你多吃點東西,太瘦沒力氣。」

聞喜輕聲說:「謝謝。」

她知道自己不會一直這樣的,再過些日子,誰都會看出她的變化。

鄭回又說:「我知道你們……不過你總得等一段時間,海潮剛走。」他咳嗽一聲,自己也覺得無以為繼,用力揮了揮手,像是在和自己賭氣。

「不管怎麼樣,還是活著的人要緊。」

聞喜又輕聲說了句:「謝謝。」

她知道鄭回是個好人,方遠身邊全都是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她。

她感謝鄭回對她的原諒,他甚至還為她安排了暫時的住處,但她沒有時間了。

方遠出院那天,聞喜和他一起回了家。

鄭回也在,對方遠說他和小喜商量過了,他打算把她送到鄉下和他姨婆住一段日子,也讓她休養休養。

方遠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只是要鄭回讓他和她單獨待一會兒。

鄭回走了,方遠也沒說什麼,只捏了捏她的手,又轉身到廚房,開始燒水。

廚房正對著小客廳,聞喜可以看到方遠低著頭的後背。

他打開龍頭,沖洗鍋子,他在水聲中問她。

「家裡只有泡麵,吃一點好嗎?」

她回答好的。

她沒有走過去幫忙,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貪婪的。

過去的幾周裡,她幾乎沒有離開過他一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靜夜裡,她一直看著他,想把他的樣子刻在自己的記憶裡。

還有現在,她知道自己將在今後無邊的黑暗裡,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這一刻。

泡麵很快燒好了,冰箱裡有蛋,還有啤酒,他在面上鋪了蛋,又拿了兩瓶啤酒。

他把面端出來放到桌上,動作就停了一下。

熱氣騰騰的麵碗下面,是小海潮歡樂的笑臉。

聞喜輕聲說:「我們去廚房吃吧。」

方遠搖頭:「不,就在這兒吃,你去拿兩個杯子好嗎?」

聞喜拿了杯子回來,方遠已經坐下了,他從她手裡把杯子接過去,又拉住她的手,讓她也坐下。

她看到麵碗的位置被移動過了,讓開了每一張照片,玻璃檯面下所有的面孔都在笑。

他開了啤酒,給她倒上。

「謝謝你,小喜。」

兩個杯子輕碰,聞喜喝酒,啤酒的味道是苦的,杯子外頭有一層冰凍的水汽,很滑。

她有那麼多話想對他說,但到了嘴邊,只有一個微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笑出來的,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她想留給他一個好的回憶。

「吃吧。」他把筷子遞給她。

他們面對面,吃了一碗鋪了蛋的泡麵。

聞喜在吃第二口的時候,碗上就多了一個蛋。

蛋是方遠夾給她的,他說:「多吃點,你辛苦了。」

她其實連一口都吃不下去,不過他的聲音那麼溫柔,她沒有辦法拒絕。

聞喜非常努力地,把那一碗麵和兩個荷包蛋都吃了下去,還喝了一整杯啤酒。

期間她去了一次廁所,打開沖水,就著水聲抱著馬桶吐了一次,她希望方遠什麼都沒聽到。

他沒聽到,她吃完了所有的東西,這讓他高興。

吃完以後,她站起來收拾桌子,他說:「我來吧。」

聞喜搖頭:「我來。」

但她還是沒能站到水槽前頭,廚房很窄很小,他打開水龍頭,她只能站在門邊上。

他說:「鄭回姨婆家在鄉下,離這裡不算遠,開車兩個多小時。」

聞喜點點頭。

他又說:「我去過那裡,是平房,不過挺大的。老太太身體很好,菜都是自己種的,還養了一大群鴨子,兩隻豬,上回她讓鄭回捎了自己曬的辣椒過來,可辣了。」

聞喜又點了點頭,輕聲說:「我會去的。」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了聲音:「小喜,你過來。」

只需要一步她就走到他身邊,方遠轉過身,舉起手,他的手上全都是白色的洗潔精泡沫。

他說:「抱住我。」

她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她連頭髮都軟得不可思議。

他為她融化。

已經沒有應該或者不應該,他已經決定承擔一切後果。

「等我,我會去接你。」

聞喜「嗯」了一聲,非常非常輕的。

她當天就走了,鄭回和她一起上了長途汽車。

方遠沒有送她,他去了汪家,去見自己的養父母。

他要說出所有的事情,如果他們不能原諒他,他就帶她離開。

他還沒有想好去哪裡,但他不想她躲躲藏藏,好像自己是見不得光的。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如果有懲罰,他來承擔。

他們就在他家門口告別,她站在門外,身後是鄭回,他很想再抱她一下,但他忍住了——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但他想錯了,他與她一別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後他們再次相遇,他仍站在原地,她卻已為人妻,他也想過把她忘記重新開始,但她又出現了。

還有聞樂。

老天與他開了那麼多殘酷的玩笑,他已經再也笑不出來了。

多年以後,他頭上已生白髮,而她眼角也有了細紋。

他在孤獨裡獨自走了十多年,而她也沒有過得多好。

但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方遠把聞喜抱在懷裡,臉貼在她的臉上,他不想放開她,他也不能放開她。

他在那麼多年之後才知道,她有過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受過怎樣的苦,但她現在又在他的懷裡了。

他再也不要放開她,無論還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