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天亮了。

  看見微微發亮的窗簾,小滿自動自發的爬起床,在昏暗的光線中,解除了還沒開始響的平板鬧鐘,睡眼惺忪的走到了浴室裡盥洗。

  雖然記得今天是星期天,不用趕著上班,但她的生理時鐘經過兩個月的調整,早已適應了英國的作息,所以總是會在這時間清醒過來。

  因為還沒全醒,她慢吞吞的刷著牙,然後想起來毛巾昨天被她洗了,還在烘乾機裡,沒有拿出來。

  她一邊刷牙一邊走出浴室,推開臥室房門,一路走到通往後院的小洗衣間,將裡面烘乾的衣服全都塞到洗衣籃裡,單手抱著它,再一邊繼續刷牙,一邊走回房間,經過客廳時,她眼角瞄到沙發那邊有個奇怪的凸起。

  以為是她的錯覺,她腳下沒停,手裡依然握著牙刷邊走邊刷牙,但腦袋還是忍不住轉過去查看。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過來。

  Shit!那是個人嗎?

  小滿嚇得想放聲大叫,驚慌之中,卻因為吸氣被自己嘴裡的牙膏泡沫嗆到。

  沙發上的凸起瞬間彈了起來,她嗆咳連連的飛快往後退閃,雙腳卻在這時再次打結,絆到了她自己,左手的洗衣籃飛了出去,衣服散落一地,她一邊揮舞著右手的牙刷,一邊慢半拍的意識到那凸起是個男人,而且是她認識的男人。

  耿念棠。

  不過這一次,他隔著一整個客廳,鐵定來不及救她了。

  她閉上雙眼,咬牙準備接下來會有的撞擊與疼痛,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撞擊的力道卻不是從身後而來,而是身前。

  她邊咳邊睜開眼,只見自己沒有倒在走廊上,反而倒在客廳裡,眼前的男人不知怎地竟然及時趕到了,將她拉到了客廳這邊,還成了她的肉墊。

  「沒人告訴你,不可以邊走路邊刷牙嗎?」

  她本來還掩著嘴嗆咳著,聞言乾脆直接把牙膏泡沫咳到他身上。

  「沒人……咳咳……告訴你……咳咳……不可以……隨便擅闖民宅嗎?」

  可惡,邊咳邊放話真是一點氣勢都沒有。

  她惱怒的瞪著他,不甘心的抓起他身上的T恤擦嘴。

  「有吧,但我以為你不會介意借我躺一下沙發。」他一臉無辜的看著她氣惱的淩虐他的T恤,道:「我到時已經很晚了,三更半夜在這一區外面遊蕩很可疑,你看起來又睡著了,我只好自己進來客廳躺一下。」

  她回過氣來,撐起自己,問:「你三更半夜跑到這裡做什麼?」

  「還你書啊。」

  他理直氣壯的回答,讓她一時啞口。

  耿念棠以手肘緩慢的將自己也半撐起來,看著坐在他身上的小女人,眼也不眨的道:「我搭的班機落地時,已經很晚了,我看看時間,與其去旅館躺那兩小時,我直接開車過來天差不多也亮了,我本來想睡車上的,到外面才發現外頭街上有裝保全攝影機,我才剛離開南美洲,又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真的不想被員警或保全找麻煩。」

  「找朋友敲門按電鈴是常識,你就沒想過先打電話或按個門——」她試圖從他身上爬起來,小手才壓上他胸腹,就換來他一聲痛叫,嚇得她忙把手抽回來。

  「怎麼了?你叫什麼叫?」

  他扯著嘴角苦笑,告訴她:「沒什麼,只是我的肋骨裂開了。」

  「什麼?怎麼會?是我壓的嗎?你還好嗎?我的手機呢?英國叫救護車也是打九一一嗎?」她吃了一驚,慌張跳了起來,差點再次摔到他身上,幸好這次她有及時撐住自己。

  「不是因為你,是一條鱷魚。」看她一臉慌亂,他忙開口安撫她:「牠試圖咬我一口,不過沒有成功,但在我搞定牠之前,那傢伙讓我吃了一點苦頭,醫生已經幫我固定住了,只是剛剛的意外可能讓傷口裂開了。」

  「鱷魚?」她傻眼看著他。

  「鱷魚。」他點頭微笑,「超級大的一隻。」

  說著,他小心的把自己完全撐坐起來,俊帥的臉孔因為這個動作扭曲了一下。

  為了避免自己笨拙的再次摔到他身上,小滿配合的往旁爬開,卻還是忍不住咕噥:「你受傷了幹嘛還當我肉墊?」

  「你知道,你要是撞破了腦袋,我就是個現成的嫌疑犯。」

  她惱怒的再次碎念:「如果你不私闖民宅,先打個電話給我,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不想吵到你睡覺。」

  這理由正常到不行,只是他的行為實在瞎到讓她無言,只覺好氣又好笑。

  「你真是個瘋子。」

  他在這時掀開身上的T恤,其下的慘狀讓她倒抽口氣。

  「噢!我的天啊——」

  他胸腹上纏了白色的繃帶,其他沒被遮住的地方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些地方有著大片的擦傷。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不是我,是鱷魚。」他好笑的提醒她,一邊小心的脫下自己的T恤。

  因為眼前這男人看起來實在太糟糕,她沒有阻止他脫衣的動作,只是起身去開燈。

  燈光大亮之後,他的模樣看起來更糟了,那慘況讓她差點又叫出聲。

  「你需要立刻去看醫生。」她憂心忡忡的宣佈,一邊跑去門邊拿車鑰匙。

  「我看過醫生了。」他低頭檢查自己身上的繃帶,告訴她:「放心,沒事,看起來沒再流血。」

  「老天,那只是外表!而且你都快被包成木乃伊了,就算流血你也不知道!」她不敢相信的回頭看著他說:「經過剛剛那一摔,你的肋骨可能整根斷掉了!」

  「放心,它們沒斷。」他說得斬釘截鐵,笑道:「如果斷了,我會知道,疼痛的程度不一樣。」

  說得好像他很有經驗——

  她著惱的快步走回他身邊試圖扶他起來,下一秒就看見他動作小心但萬分輕鬆的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可惡,顯然他真的很有經驗!

  「你不需要那麼緊張。」他看著她說:「我很好,醫生有開藥給我,如果我情況很糟,你覺得航空公司會讓我上飛機嗎?我只是需要找間旅館好好睡個幾天就好了。」

  他指指那個放在她客廳桌上的信封袋,「你的書。」

  說著,他小心的彎腰拿起一旁的車鑰匙,見他一副要往外走的模樣,她火速擋在他身前。

  「旅館?睡個幾天?你確定你這模樣,有旅館敢收你嗎?」

  現在她知道他為什麼沒去找旅館投宿了,他自己知道他這德性,就算真的有旅館敢收他,也要費上不少唇舌。

  誰知道他何時會死在房間裡啊?

  瞧他一臉疲倦,雙眼還泛著血絲,她再鐵石心腸也不可能讓他走出大門,他要是一出去就掛掉怎麼辦?

  「如果你以為我會讓你這樣走出去,你就是個白痴!」她惱怒的看著他道:「你不想去醫院可以,給我立刻轉身去床上好好的躺下。」

  「你沒有第二張床。」不然他早爬上去了。

  「我已經睡飽了!」她指著房門對著他咆哮,道:「快去!」

  他認得女人歇斯底里和抓狂的模樣,從小在女權至上的家庭長大,他也清楚記得不可以在這時候忤逆她們的意思,特別是他真的真的很想要躺下來倒頭大睡一覺。

  所以當她開始對著他跺腳啦哮時,他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OK,OK,你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

  她額角冒出青筋,他忍住想笑的感覺,立刻乖乖轉身,走入她敞開的房門,以防她忍不住拿手中車鑰匙攻擊他。

  耿念棠走進那間整齊的臥室時,並沒有太多力氣去注意房間的擺設,但他還是看見了她把一對古老的泥板掛在牆上。

  那泥板浮雕看起來很眼熟,他想起來那是她在伊拉克時,萬分寶貝的東西。

  拉瑪啥咪東東的。

  她跟在他身後進門,和他拿了車鑰匙,到外面車上幫他拿行李和醫生開的藥。

  他脫下腳上的靴子和臭襪子,有那麼一秒,突然對自己的腳臭有點不好意思,他走進她的浴室洗腳,看見她洗手臺上還擺了綠色的多肉小盆栽。

  鏡子裡的他滿臉胡碴,右眼還瘀青了,他真的很難怪她一臉驚恐,但他很清楚那些都是小傷,只是看起來有點恐怖,他對自己做了一個鬼臉,坐在浴缸邊洗腳。

  她的浴室很乾淨,米白色的毛巾在一旁折得好好的,鏡櫃裡有著一盒拋棄式隱形眼鏡和一副無框的備用眼鏡,他打開看見時,挑了挑眉。

  所以,這小女人有近視。

  也許他不該意外,畢竟她是個書蟲,他認識的書蟲大多有近視。

  三百度,沒有很深,也不會太淺。

  他把那盒寫著度數的隱形眼鏡放回去,拆了一支她收在鏡子後面的備用新牙刷,開始刷牙。

  幾分鐘後,他走出浴室時,她把藥拿回來了,順便給了他一杯開水。

  她在房間裡進進出出的,嘴裡不時滴咕著他是個瘋子,收走了床上原本的毯子,然後拿了另一條毯子給他。

  他如她所願的吞了藥,然後躺上床。

  能夠好好的躺平,真是該死的好,讓他嘆了口氣。

  柔軟的枕頭有著淡淡的檸檬香。

  半夢半醒間,他看見她站在窗邊研究他的抗生素和止痛消炎藥,然後拉上了窗簾,跟著躡手躡腳的來到床邊,拎起他的靴子和塞在裡面的臭襪子走出去。

  聽著她來來回回活動的聲音,他再次喟嘆了一口氣,放鬆了下來。

  當小滿再次回到房裡時,床上的男人安靜的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的。

  有那麼一秒,她真擔心他掛掉了,但他的胸膛微微在起伏,顯示他還活著。

  她鬆了口氣,做了蠢事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他有可能有內出血,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同意讓他留在這裡,她應該要逼他去看醫生才對,只是她懷疑他會願意去。

  更可能的,是他不能去醫院,也許到醫院會讓他惹來殺身之禍之類的,但收留他也有可能讓她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可惡,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小滿翻了個白眼,卻仍是輕手輕腳的走去開衣櫃,拿出乾淨的衣服,到浴室裡換掉身上的睡衣,然後拿清水漱口,把嘴裡殘餘的牙膏泡沫全清乾淨,雖然她平常很愛薄荷口味,但此時此刻她大概有著全世界最清新的口氣了。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做了一個鬼臉,這才抱著睡衣離開浴室。

  臨出房門前,她又偷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他依然在呼吸,而且很認分的蓋上了毯子。

  很好。

  她握住門把,輕輕關上了門。

  悄悄地,小手拂上了額頭。

  他能感覺到小手抹去了額上的熱汗,帶來一陣舒適的冰涼,讓他嘆了口氣。

  小手的主人滴咕著離開,不久後又把一塊冰過的濕毛巾放到他額頭上。

  她每個小時都會跑來檢査他,每四個小時就會把他搖醒,給他東西吃,要他喝水吃藥,還不知從哪弄了溫度計測他的體溫。

  他有一點輕微發燒,但那微熱的體溫沒有繼續往上升。

  他很好,他不是第一次受傷,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但他也瞭解她為什麼這麼緊張,所以她叫他幹嘛,他就幹嘛,完全不抵抗。

  黃昏時,他醒過來,看見她拖來了一張大椅子,整個人蜷縮在上頭睡著了,曲起的雙腿上擱著一本翻開的書,小手鬆鬆的抓著一條毛巾。

  毛巾是給他用的,她一直在幫他擦汗。

  躺在床上,他看著她,清楚曉得她其實大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雖然他救過她,但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懂得知恩圖報,大部分的人為了自保,還是會當沒看到他的情況,避他唯恐不及,更別提她還單身一個人住在這裡。

  她腿上攤開的書,是那本他特別帶來還她的遊記,那泛黃的老遊記,讓他想起那天她傳來的簡訊。

  日日平安

  就四個字,簡單到不行,沒有多餘的問候,沒有拉拉雜雜的閒聊,沒有追著要他還書,沒有半點客套,有著的,就只是一句用中文打的簡單祝福。

  那時間點,倫敦是半夜三點。

  因為那四個字,他才順手帶上了那本遊記,因為想起她,他才貼身帶上了那本遊記,才沒有被那隻鱷魚一口咬破肚子。

  她的遊記救了他一命,早成了破爛,她腿上的,是他上網在美國找到的另一本二手書。

  但他想,她不會介意。

  她是個好人。

  不自禁的,他揚起嘴角。

  夕陽透窗,斜斜灑落,微風吹拂進來,揚起她被夕陽染成金紅的髮絲,讓她擱在書頁上的粉嫩指尖看來也像被光穿透,微微發亮。

  情不自禁的,他伸手輕觸她的手指。

  因為一天一夜沒睡,她累到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將她粉嫩的小手輕輕攏握在手中,她的手真是又小又軟,即便在他手中,看來也像在發光。

  莫名的心安,湧上心頭。

  這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她是個運動白痴,根本不可能有能力保護他的安全,但那心安感卻仍在,好像她指尖的光,點亮了他的掌心一樣。

  日日平安……

  輕輕的,他放下她的手,讓那柔軟的指尖,重新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他把手收了回來,看著她在夕陽下的小臉,然後閉上了眼,想著。

  日日平安。

  到了晚上,他的體溫恢復正常,她總算沒有一直跑來對他做突擊檢查

  他曾想把床還給她,但她堅持他不行,整個人暴躁得就像一頭小怪獸,所以他繼續霸佔她的床。

  第二天早上,她把他搖醒,告訴他水和食物都在床頭櫃上,她得去上班。

  「我也可以請假。」她站在床邊,彎腰看著他說。

  「不用,我很好。」他告訴她。

  「你要是不舒服,就打電話給我。」

  「好。」他點頭承諾。

  她把他的手機塞到他手裡,再三交代:「我幫你充好電了,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打電話給我,或者打九九九。」

  「所以英國不是打九一一。」他笑問。

  「不是。」她查過了,「是九九九。」

  「好,九九九。」

  她皺眉眯眼,看起來還是十分焦慮,「我還是去請假好了。」

  「不用。」他笑了出來,「我很好,你去做你該做的事,等你回來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

  她抿著唇,深吸口氣,直起身子,警告他。

  「你最好會,不然我會去報警。」

  撂下這句狠話,她才腳跟一旋,快步走了出去。

  他呆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牆上那兩幅長著翅膀的泥板怪獸盯著他瞧,他忽然想起來它們的名字。拉瑪蘇和阿帕莎蘇。

  而且祂們不是怪獸,是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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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關上大門時,他下床去上廁所,然後回到床邊,看見她在桌上替他留的食物不只麵包,還有熱湯和水果。

  他吃了麵包,喝了熱湯和水果,他甚至乖乖吃了藥,跟著再次倒床,這回無人打擾了,他卻因為在陌生環境,神經繃著一線而無法徹底睡著。

  恍惚中,什麼也在眼皮子底下亂轉。

  展翅的怪獸、原始的呼號咬喝、鱷魚的大嘴利齒、墨綠的叢林藤蔓、掃射的子彈、飛舞的火焰,所有的一切全混成一團,讓他不時會小小驚醒過來。中午時,手機響了。

  他躺在柔軟的大床上,伸手撈起在床邊的手機,睜眼看了一下來電號碼,是那頭焦慮的小怪獸。

  不由自主的,他揚起嘴角,按下通話鍵。

  「喂?」

  「你在做什麼?」

  「睡覺。」他張嘴回答,聽見自己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睡意。

  手機那頭的女人一陣沉默,然後才道:「你吃東西了嗎?」

  「吃了。」

  「藥呢?」

  他忍不住笑,但仍乖巧的回答:「吃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一點也不。」

  「你真的不需要去看醫生嗎?」

  「不需要。」

  她又沉默,然後咕噥了一句什麼不清不楚的話。

  「你說什麼?」

  「你最好不要死在我床上。」這次她大聲了一點。

  他笑了出來,他可以聽得出來她的惱怒、擔心和憂慮。

  「魏小滿。」

  「幹嘛?」

  「謝謝你。」

  她掛了他電話,但他幾乎可以看見她漲紅的小臉,讓他在床上笑得樂不可支。

  這女人真是超可愛的。

  超級可愛。

  他坐起來,到浴室裡拆開繃帶,檢查傷口,確認它們沒有惡化之後,順便擦了個澡,然後從行李中,拿出新的繃帶纏上。

  手機又響了,他走出浴室,看見來電無顯示號碼卻仍接了起來。

  「喂?」

  「你不是要過來?」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怎麼,你想我啊?早知道我昨晚一下飛機就先殺過去。」他拿著手機,離開她的房間,朝廚房晃去。

  「去你的。」男人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小肥打電話來找你,她以為你在我這裡。」

  「我本來要過去的,但有一頭小怪獸把我關了起來。」他邊說邊打開她的冰箱,裡頭的東西少得可憐,基本上就是做三明治的材料,他把手機開擴音,放到桌上,半點不客氣的拿冰箱的材料為自己做了一個三明治。

  「那頭怪獸三圍多少?」男人冷冷的開口嘲諷。

  「哇靠,阿萬,你好下流——」

  男人二話不說掛了他電話。

  他按回播,男人沒接,他被轉入了語音信箱,他半點不介意,只張嘴留下搞笑的語音留言。

  「親愛的阿萬大人,我需要一些小東西,防止小怪獸淩辱我,麻煩你有空幫我送來好嗎?」

  跟著,他就留下了一長串的名單和這裡的地址,然後才掛掉電話吃三明治。

  他三明治還沒吃完,手機就再次響了。

  只是,這一次,是訊息。

  他打開來看,那男人傳了一張照片給他,照片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隻特別比出朝天中指的右手。

  他大笑出聲,結果扯到了受傷的肋骨,大笑轉成苦笑,他趴在餐桌上休息了一下,才爬回房間去躺下。

  一個小時之後,他聽到引擎聲,下床掀開窗簾一角,看見一位嬌小的騎士把一輛重型機車停在門口。

  騎士穿著黑色的皮衣,是個女的,她動作俐落的把車停好,下了車。

  不是小怪獸,他知道。

  魏小滿連走路都會跌倒,她搞不好連爬上那輛機車都會摔得鼻青臉腫,更別提要騎它了。

  女人摘下安全帽,露出冷漠的面孔。

  啊,是她。

  太久沒來倫敦,他都忘了阿萬收留了這個女人。

  看來,那傢伙不爽歸不爽,還是沒有棄他於不顧,果然是好兄弟啊。

  面無表情的女人,提著一袋東西,走到門邊,伸手去按電鈴。

  他離開房間,穿過客廳去幫她開門。

  女人看見他,一點也不驚訝,也沒有和他寒暄幾句,烏黑的雙眸裡沒有一絲情緒,她只是就這樣把那沉重的提袋交給了他,然後朝他伸出手。

  他收了提袋,以為她開竅了要和他握手,才要伸出手禮貌性的和她寒暄一下,就聽這女人開口。

  「三千。」

  「什麼?」

  「這些要三千英鎊。」她眼也不眨的說。

  他傻眼,錯愕的脫口:「阿萬要你和我收錢?」

  「三千。」她伸著那隻小手,看著他重申。

  雖然擱在眼前的那隻手又小又白,但他非常清楚眼前這個頭不到他下巴的女人,能用那隻手做出什麼事,她看起來雖然不起眼,身手卻高強得嚇人,之前她幫阿萬收帳時,直接就把客戶送進了醫院,那位元客戶還是一位元擁槍自重,一呼百諾的黑道大哥咧。

  「我沒帶那麼多鈔票在身上。」他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說。

  「他說借據也可以。」她還是伸著那隻手,說出男人交代的話:「這是生意。」

  真是他媽的好兄弟啊。

  念棠臉歪了一下,咬牙笑著說。

  「OK,借據就借據。」他轉身把提袋放到客廳桌上,拿來紙筆,立下借據,寫到金額時,他不甘心的對她露出自認超無辜、超帥氣、絕頂可愛的微笑,道:「就這幾樣東西,三千也太貴了,根本坑我吧?可不可以算便宜一點?」

  她直直的看著他的眼,對他的微笑完全免疫,只吐出兩個字。

  「不行。」

  可惡,阿萬這王八蛋,哪個不學,學武哥那麼小氣。

  他死心將借據交給她,好氣又好笑的道:「諾,借據。」

  女人低頭查看字條,確定金額沒錯,這男人也簽了名,才將這手寫的借據小心收到皮衣口袋裡。

  見她辦完事,轉身要走,他忍不住開口叫她。

  「霍香。」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覺得阿萬和我哪個比較帥?」

  「什麼是帥?」她面無表情的回問。

  他一愣,跟著大笑出聲,邊笑邊揮手。

  「哈哈哈哈——算了,這一點也不重要,你回去吧——」

  她聽了也沒追問,轉身回到機車旁,戴上安全帽,同時跨上重機,俐落的發動弓擎之後,就驅車離開了。

  大笑讓他再次扯到了肋骨,他卻還是停不下來,只是邊笑邊搗著胸口,一邊關上了門。

  欸,如果阿萬真的如武哥說的那樣,遇到像她這樣一位天兵,那就是命,他現在真的很同情他那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啊。

  笑著轉身,他回到客廳,打開提袋,拿出裡面那些小玩意兒,繞著屋子內外晃了一圈,又在她門上敲敲打打了一陣子,這才回到她的臥房。

  牆上那對怪獸看著他。

  「說真的,既然是守護神,祢們應該要盡責一點。」

  他將那兩塊泥板拿了下來,把東西藏在後面,再一一掛回去,然後他退後兩步查看。

  祂們看起來很好,感覺更威了點,沒有任何歪斜不平。

  他心情愉快的坐回床上,吃了藥,喝了水,再次躺平。

  小滿下班回家時,屋子裡黑漆漆的。

  因為中午打電話回來時,吵到他睡覺,她下午就沒再打電話了,只在下班時傳了一通簡訊。

  他沒有回。

  她真的很擔心他會有什麼不測,或者他只是還在睡。

  為了怕他餓死,她還特別繞去買了食物回來。

  雖然現在八點才天黑,但天色已暗,他如果醒了,應該也會開個燈吧?除非他發燒燒過頭了,一想到他可能在床上等待救援,她三步並做一步,快速的衝到門邊,掏出鑰匙開門。

  說真的,她也不是故意要拖到這麼晚才回來,但她一專心起來,就常常會把其他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等她從研究資料中回過神來,早就超過下班時間了。

  她匆匆開了門,打開燈,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進屋,把東西隨便在地上一放就往房間跑,想也沒想就拉開了門衝了進去。

  床上的男人睡成了大字型,一隻手還抱著她的枕頭,但讓她震驚的是,眼前的傢伙竟然裸睡,他不知何時脫掉了褲子,全身上下除了裹著他胸腹的繃帶之外,完全沒有別的衣物,本來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更是完全掉到了地上。

  「啊——」

  因為沒有想到會撞見他的裸體,她驚呼出聲。

  他被她的驚呼嚇了一跳,立刻起身尋找威脅,但她身後沒人,身旁沒人,也沒任何人拿槍指著她的小腦袋,她也沒有因為受驚再次跌倒。

  這次沒有。

  可他跳起來時,她又叫了一聲,然後火速轉過身去。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他真的搞不懂她為何如此驚慌。「你沒穿!」她背對著他,面紅耳赤的低叫:「你為什麼沒穿?你的褲子呢?」

  聞言,他呆了一呆,低頭一看,這才領悟過來,原來那個嚇到她的威脅是他的小弟弟。

  他放鬆下來,好笑的搗著被扯到的傷口,重新坐倒回床上,道:「老天,我沒穿是因為太熱了。」

  「太熱?」她猛地轉身,看見他的裸體,忙低頭垂眼目不斜視的蹲下,撿起地上的被子遞給他。「你又發燒了嗎?」

  「發燒?沒有吧。」他從善如流的接住涼被,蓋住自己的下半身,見她還不敢抬眼,他好笑的道:「我把自己遮住了。」

  她這才滿臉通紅的抬起眼來,沒好氣的問:「你確定你沒發燒?」

  「我確定。」他打了個呵欠,看了下窗外,「天黑了嗎?」

  她不相信這傢伙,擔心他在發燒,她拿電子體溫計測他的體溫。

  「我真的沒事,你真的擔心太多了,小怪……」他伸手抓了抓纏著胸口的繃帶,語音沙啞的說著,話到一半,猛地清醒過來,忙自動消音。「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他的話,抬眼看著他問。

  「我是說,該怪的是我。」他對她露出微笑,眼也不眨的轉移話題,「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讓你長針眼的,謝謝你把床讓給我睡。」

  不疑有他,小滿臉微紅,低頭查看電子體溫計,邊道:「只是暫時的,你不要想太多。」

  那小小的電子體溫計給了她一個笑臉,他的體溫完全降下來了。

  她鬆了口氣。

  「我帶了食物回來。」她看著他,問:「你有辦法下床到客廳嗎?」

  「當然。」他笑看著她:「既然我都平安跨越了整個大西洋,我相信從這裡到客廳的這麼一小段距離,絕對不是問題。」

  她放下電子體溫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既然如此,那就穿好衣服,移動你的大屁股出來吃飯。」

  他的狀況真的還不錯。

  看著眼前男人以一種秋風掃落葉之姿,吃掉了她帶回來的各種食物之後,小滿有些傻眼,有那麼一陣子,她還真擔心自己買的食物不夠他吃,幸好他終於開始喝她泡的薄荷茶,不再像餓死鬼投胎一樣。「你房裡的泥板,是當時從伊拉克帶回來的嗎?」

  「對。」她點點頭。

  「我以為你只找到一個?」他邊吃邊好奇的問:「而且祂是不是長得不太一樣?我記得在街上時,好像不長這樣?」

  她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我不記得那只有胸部啊。」

  小滿聞言,恍然過來,好笑的道:「我是只找到一個,我原先就有一個,是我的指導教授送我的,我很喜歡那塊拉瑪蘇,所以後來在街上看到同一款時,我真的超開心的,當時我以為這泥板同樣是拉瑪蘇,回到旅館後,仔細查看才發現那是阿帕莎蘇。」

  說著,她雙眼亮了起來,興高采烈的道:「之前有人把祂拿泥石重塑,特意將祂的女性象徵和獅爪遮蓋起來,我回來之後和原先的拉瑪蘇比對,發現我原來這一塊拉瑪蘇的牛蹄竟也是被遮蓋過的,我重新清理過後,發現原先我有的這塊拉瑪蘇也是獅爪,祂們真的是一對呢!你知道,我認為牛蹄的神獸是守護家與城的守護神,獅爪的神獸則是戰士,以前那地方一定也有女戰士,和男人擁有一樣的權力!」

  他挑眉,道:「我聽說過,以前很多地方都是母系社會。」

  「沒錯,只是後來隨著時代變遷,男人掌權之後,才把這些痕跡都抹去了。」

  「我相信,我家就有好幾隻母老虎。」他笑著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我大姊就超可怕的。」

  她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見他笑看著她,道:「說到教授,後來那位教授有再找你麻煩嗎?」

  「沒有。」她搖搖頭,扯了下嘴角:「我都搬那麼遠了,又在私人機構做事,他想找我麻煩也有難度。」

  「也是。」他笑了笑,一邊繼續拿麵包沾著盤子裡的肉汁,塞到嘴裡。她好笑的看著他清空了餐盤,忍不住道:「你說你會把書寄過來,我以為你會用寄的。」

  「收到你的簡訊時,我剛好要出門,就把書帶上了。」他喝著溫熱的薄荷茶,道:「本想找時間去寄,結果一直沒空,忙完之後我看到那本書,想說反正會經過,那就乾脆直接拿過來吧。」

  「我傳簡訊給你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我知道,但我去的地方沒有訊號。」他一臉無辜的說:「亞馬遜叢林裡的基地台很少。」

  「亞馬遜……你到底跑去那地方做什麼?」

  「有個億萬富翁飛機失事掉在叢林裡,但那地方太過原始,和大海撈針沒兩樣,當地政府和救難單位找不到人,也只能兩手一攤,他的家人找上門來,委託我們找人。」他肩膀一聳,笑道:「所以,我就在那裡了。」

  眨眼間,他吃完了所有東西,小滿起身到客廳裡,把本來打算明天才吃的馬芬蛋糕拿來,回到餐桌邊卻看見他收拾了餐盤,把它們通通放到水槽裡。他沒有傻到站在那裡洗碗,她知道他彎腰傷口還是會痛。

  她上前把馬芬蛋糕給他,那男人立刻心滿意足的抱著那一袋小蛋糕倚坐在餐桌邊吃了起來。

  「你的胃是無底洞嗎?」她好笑的問。

  「不是。」他笑著說:「但你知道,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覺真的很好。」

  她忍住想再問他問題的衝動,走上前把碗洗了,卻聽那男人在身後邊吃邊道:「你不曉得,我在叢林裡待了兩個月,吃了一堆蛇肉、鱷魚肉、飛鼠肉,等我把那位不知死活的富翁從部落裡帶出來,拉到機場踹上飛機之後,我真是吃什麼都是香的。」

  小滿一愣,猛地回頭看他:「那位富翁還活著?」

  「沒錯,他活著。」念棠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道:「飛機失事根本不是意外,他有個高壓母親和老婆,他壓力太大,所以就搞了這一出意外身亡,他在飛機墜落前就跳傘了。那白痴以為只要在陸地上,靠著一把槍、幾顆子彈和幾包乾糧,就能走出那地方,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他偷偷藏在開曼群島的錢領出來,去過他全新的人生,結果跳傘後掛在樹上,好不容易下了樹又被毒蛇咬,最後還被原始部落的人綁走了。」

  她聽得雙眼圓睜,「真的假的?」

  「真的。」他從紙袋裡再掏一個小蛋糕出來,笑道:「算他運氣好,咬他的蛇是毒蛇,他昏迷之後被原始部落的人救了才活了下來,救他的女人是酋長的女兒,看上了他,然後那倒楣鬼就被迫再次娶了老婆。」

  她聞言,噗哺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麼找到他的?」

  「我問出來的,我知道當地有幾個部落村子,只是他們對外人很有戒心,平常不會和外人多說什麼,我花了一點時間和他們混熟,有個部落獵人才告訴我,曾看過天上掉下來的飛機。」

  她邊聽他說,邊轉回頭清洗碗盤。

  他在她身後繼續道:「我找到飛機,找到降落傘,但裡面沒屍體,降落傘的繩子是被割斷的,地上也有足跡,還有吃完的乾糧包裝袋,我知道除非他被鱷魚吞了,或掉到河裡淹死了,否則他應該還活著。我追蹤地上的足跡,看見除了他的鞋印之外,還有其他痕跡,只是那些人真的很清楚該怎麼在叢林裡活動,掩藏他們的形跡,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那個部落,但我沒辦法接近他,部落的人對外人很有戒心,特別是他的新老婆也盯他盯超緊。」

  聽到這,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那傢伙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看他也沒長得很帥,兩個老婆卻都非他不可,而且還都是母老虎,超可怕的。我說真的,我後來好不容易把他弄出來,他第二個老婆帶著大隊人馬追了我們好幾百公里,像牛皮糖一樣,真的是甩都甩不掉,嚇死我了。」

  他的口氣誇張又好笑,她回身把擦乾的碗盤收到櫃子裡,還看到他拍著胸口。

  「有沒有那麼誇張?」

  「就是那麼誇張。」他挑眉看著她,想起當時情況,臉孔扭曲的說:「你以為是誰放鱷魚咬我的?我們後來被逮到,人家是關門放狗,那女人是關門放鱷魚啊!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成了鱷魚的嘴下肉了。」

  這男人說得活靈活現、口沫橫飛的,誇張的表情還帶著動作。

  明知他可能是在瞎掰,她卻還是笑得停不下來。

  「所以,你打敗了鱷魚,拯救了那位富翁的時候,一路上都帶著那本書嗎?」

  「沒錯。」他眼也不眨的笑著說。

  「胡說八道。」她板起臉輕斥,卻在下一秒破功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