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你在看什麼?」

  小滿坐在床上,靠著床頭,一邊流覽平板電腦裡的圖案,一邊手寫筆記時,那洗完澡的男人爬上了床,好奇的湊到她身邊,看著她平板電腦裡的那些持刀拿劍的手繪圖稿。

  「中古歐洲時的武術手稿。」「武術手稿?」他挑眉。

  「嗯,武術學校的武術手稿。」

  瞧他雙眼發亮,不斷把腦袋湊過來,她忍不住想笑。

  她早該知道這男人對這種東西無法抗拒,見他那麼好奇,她乾脆直接把平板給他。

  「我可以看嗎?」他微愣,接過平板電腦,笑問:「我以為你說你不能把博物館裡的珍本書或手稿帶出來?」

  「掃瞄上網的數位資料不在此限,當初成立這個私人博物館的大老闆,就是希望將那些知識在數位化之後整理上傳到網路上讓人自由流覽查閱,等我們系統上線之後,隨便誰都可以看的。」

  她笑著說:「只是現在還在前置階段,整個系統還未正式對外開放。」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將這些資料上傳?」他一邊滑動手中的平板電腦,一邊好奇再問:「這些掃瞄上傳的工作,不是很無聊嗎?我以為都是讓學生幫忙。」

  小滿輕笑,道:「一般是,我們也有一些歷史系的研究生在幫忙,但有些書太古老珍貴,有些書當年使用的顏料含有毒性,光是吸入粉塵就會中毒,所以除了戴手套,在處理那類書籍時,有時還需要戴上口罩——」

  他一怔,驚訝抬眼:「等等,以前的書有毒?為什麼?有人在書裡下毒殺人嗎?」

  「當然不是。」她噗喃一笑,道:「當年的人不知道那種顏料有毒啊。」

  小滿傾身伸手放大他手中平板的那張圖片,指給他看:「你看這張彩圖,以前沒有彩色印刷,早期的彩頁,上面的顏色都是請工匠,一頁一頁,用手工彩繪上去的,所以像這個拿劍的騎士,他衣服上的綠色就是用砷當做原料,做成砷粉再塗上去,但砷——」

  「是一種劇毒化合物,砒霜、除草劑都是砷化合物的其中一種。」

  她話沒說完,他已開口接著說。

  小滿呆了一下,抬眼看他,「你怎麼知道?」

  「我是做意外調查的。」念棠扯了下嘴角,道:「不幸的是,這世上很多意外,有時並不真的是意外。砒霜是三氧化二砷,這東西應該是歷史上最有名的毒藥吧?」

  他臉上的諷笑,讓她心頭一跳,這一秒,突然領悟,他會對砷這麼清楚,是他之前曾遇過有人以砒霜下毒的案子。

  驀地,好想追問他為何要做現在這一行,但她最後卻還是將好奇壓在嘴裡,點頭道:「嗯,有人說法國的拿破崙和中國的光緒皇帝都死於砒霜。」

  「是嗎?」他笑了笑:「我以為拿破崙是戰死的。」

  「不是。」她搖頭跟著微笑,道:「他戰敗之後被軟禁了六年,死亡後屍檢報告是說他死於胃癌,但一直有一些學者覺得他的死因是砒霜。」

  「原來如此。」他繼續快速的滑動平板電腦上的圖案,邊問:「所以你每天都要接觸這些塗著有毒顏料的書?」

  他看似不經意的問題,教她心口微暖。

  「戴著口罩和手套的。」她在他身邊曲起膝蓋,環抱著雙腳,把腦袋擱在膝頭上,微笑看著眼前那看武術手稿看得津津有味的男人,邊說。

  「砷能染出很漂亮的綠色,真的也難怪以前的人會那麼喜歡用砷做的顏料,除了拿來畫圖印書,還拿來當衣服染劑,不過後來人們發現砷有劇毒,就停用了砷制的染劑與顏料,發明了合成顏料。所以只有早期的書籍才有這種問題,為了安全,這些部分我就會儘量自己處理。」

  「我還以為歷史學家就是待在屋子裡,每天翻翻資料寫寫研究報告就好。」他說著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結果也還滿驚險刺激的嘛。」

  她笑了出來,「我們都有做好防護措施啊,比起考古學家各種大小不同的意外,歷史學家的人身安全真的是好太多了。」

  說到這,讓他抬起眼來,瞅著她問:「你當初怎麼選擇了走歷史而不是考古這一塊?因為比較不會摔得鼻青臉腫?」

  說到後面他突然想到這點,自己先笑了起來。

  「才不是呢!」她好氣又好笑的抬手拍他的手臂抗議。

  「你確定?」他笑得超開心的說:「我真的超難想像你去爬金字塔或去挖墳時,不會一路從上面滾下來,你要是去當考古學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可能三百天在醫院吧?」

  她張嘴想抗議,卻說不出話來,小臉還瞬間暴紅。

  見狀,他秒速領悟過來,吃驚的脫口。

  「不會吧?你真的試過?就憑你這運動神經?」

  小滿紅著臉,忍不住又拍他兩下,「你會不會說話啊?我自己也知道我手腳很不靈光,但不試試看真的不甘心嘛!」

  他笑問:「所以你跌斷了哪根骨頭?」

  她無言看著他,才尷尬的道:「沒有斷啦,只是腳扭傷而已。」

  「還有?」他挑眉,知道如果只是這樣,她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

  「還有什麼?」她說著心虛的看旁邊,「就這樣啊,不然還會有什麼?」

  「沒有誰或什麼不小心被你牽連嗎?」

  她嚇了一跳,猛地抬眼看他,「你怎麼——你調查我嗎?」

  「這哪還需要調查,只是合理的邏輯推演。」他壞心的湊到那不打自招的小女人面前,興致勃勃的追問:「所以,你是打破了古董還是壓傷了人?」

  「沒有啦——」

  她伸手推開他湊得太近的臉,他卻不死心的死纏爛打。

  「來嘛,來嘛,小怪獸,告訴我嘛——」

  「不要,你怎麼那麼無聊——」

  她笑著想跑,卻被他拉回來壓倒在床上。

  「小怪獸,你到底弄壞了什麼?和我說嘛。」他笑著追問:「我保證我不會說出去。」

  她又羞又窘,知道這好奇的傢伙不問到答案不會甘心,只好開口坦承。

  「不是人啦,」她窘迫尷尬的道:「唉……至少不是活的……是……」

  說到最後,因為真的想起來還是心虛,她話說得很小聲,他聽了一呆,還以為自己聽錯,傻眼看著她。

  「木乃伊?!」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你壓壞了一具木乃伊嗎?」

  「你小聲點!我又不是故意的!」

  她緊張的伸手搗住他的嘴,明明人在家中躺在床上,卻還是忍不住朝兩旁張望,一副害怕被抓到的樣子。

  他哈哈大笑,讓她忍不住又伸手拍打他好幾下。「好啦好啦,對不起……哈哈哈哈哈……可是一具木乃伊耶……」

  他抓住她攻擊的小手,一邊道歉,卻還是止不住笑。

  小滿羞惱的說:「我也不想好不好,但誰知道那麼大的石梯,竟然也會因為年久失修壞掉啊,我失足摔下去時,還以為自己會死掉耶!那次之後,我的指導教授就建議我,文本的史料研究對我來說應該會是比較好的選擇。」

  他知道自己這樣說很不應該,但他就是忍不住笑著又補一句。「是對你還是對那些歷史文物?」

  她瞪他一眼,但自己卻在同時噗笑了出來。

  「都有吧。」她笑看著他道:「反正我後來發現,研究歷史不一定要親臨現場,雖然考古能拿到第一手的資料,但真的不適合我,反而在辦公室裡整理那些手稿、文本,彙整翻譯古人寫下的文字,讓我也能從另一種方式,去瞭解當時人們生活的方式。」

  「翻譯?所以你看得懂拉丁文?」

  她好笑的說:「那是基本啊,不然我怎麼整理這些資料?」

  「也對。」他聞言笑了出來,「所以你也看得懂那個黑色字典?」

  「一點點。」她謙虛的說。

  「印度梵文?」他挑眉。

  「一點點。」

  「埃及的象形文?馬雅文?古希臘文?」

  「我哪有那麼厲害。」她笑著道:「我有學過一些,但都只是基本,不過現在科技發達,很多文字資料利用網路圖書館就能查到,相關書籍論文也出版不少,只要有相關字典和對照表,我多多少少可以試著解譯它們。而且我也認識不少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真要太難的,就寫信請教一下高手啊。」

  他鬆開她的手,抓來剛剛被他拋棄的平板電腦,趴在她身邊,好奇的往回滑到其中一幅圖案,問:「那這個在說什麼?」

  小滿翻身趴看著平板裡的圖案和旁邊的解說文字。

  那武術圖冊裡,大多數都是圖片,缺乏描述性的文本,所以他剛剛才翻看得很快,但偶而也有文字解說補述的部分,那些文字大多是拉丁文。

  「這是德國十六世紀的一種棍術技巧。」她告訴他。

  他往前翻到另一批線條較簡單的黑白圖案,再問:「這些搏擊技術呢?」

  看到那些圖案,她皺起眉頭,想起剛剛就是這批圖稿讓她煩惱了一陣子,道:「這是十四世紀的手稿,但這批手稿沒有作者的名字,加上有一部分已經佚失了,真的就是一個斷簡殘篇的狀態,而且頁面的順序好像也不太對,上面沒有書寫頁碼,我懷疑之前被人弄亂過,正在想要怎麼處理它們。」

  「這個的武術順序嗎?」他看著平板,將所有圖片縮小,然後快速的拖曳它們,「應該是這樣吧。」

  小滿呆了一呆,把平板拿過來查看,發現他重新拉過的圖案,看起來順序確實好像比較……不對,是真的比較正確,那些人的動作看起來流暢多了。

  「你怎麼知道?」她傻眼的看著他。

  「這些其實和我學過的擒拿術有點像。」他對她露出得意的笑,「以前蒙古不是一路打到西方嗎?也許當時雙方有互相研究了一下吧?」

  她驚訝的道:「蒙古西征是在十三世紀,這批手稿是十四世紀的,在經過多年戰爭後,雙方確實有可能研究過對方的武術。」

  說著,她忙打開另一個資料夾給他看。

  「這些呢?你看得出順序來嗎?」

  「我看看。」

  他伸手打開圖片,快速的翻看著,一邊幫她把圖案重新排序。

  看他眼也不眨的把困擾她好幾個星期的事情一下子就搞定,她才發現她早該去找武術專家詢問一下才對,但因為這些中古武術在槍炮彈藥發明之後多已失傳,劍擊和搏擊雖有流傳下來,卻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在這之前,她和其他人,完全沒想到東方傳統武術竟然也有相通的地方。看著他快速的移動著那些圖片,她懷疑就算她想到要去問武術高手,那些人真的能像他這麼迅速的搞定這些手稿。

  它們並不是漫畫卡通,沒有連續動作,真的沒有一點天分還看不懂。

  她清楚他一定是十分專精這些武術招式,才能如此快速的分辨它們的動作順序。

  若遇到陌生的武術動作,他還會停下來研究一下,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會和她解說其中的武術動作,小滿邊聽他解釋示範,邊忙著做筆記,然後在他對其中的文字描述感到好奇時,翻譯給他聽。

  結果這天晚上,兩個人就這樣趴在床上討論了一整晚,從西方中古武術,聊到東方傳統武學,講到其中的相似與不同,又聊到各地的食物和民間傳說。兩人天南地北的瞎聊著,他的胡說八道常讓她噴笑出聲,卻又莫名放鬆。夜越來越深,她真的累了,呵欠連連的,卻又捨不得睡著,但最後還是不敵濃重的睡意,蜷縮在他身邊就這樣趴在床尾睡著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習慣在放假時看見他。

  他幾乎像是住在她這裡,只是平常會出差去工作。

  而她承認,家裡有個男人真的頗好用,老屋有很多需要維修的地方,而他幾乎樣樣精通,就連屋頂漏水他也能輕鬆搞定,非但如此,他比她更懂得如何敦親睦鄰,對附近的鄰居是做什麼的,有什麼嗜好興趣,有幾個孩子孫子,幾隻貓狗,他全如數家珍。

  他是個愛笑的男人。

  她認識的每個人都喜歡他。

  偶而他有空,也會和她一起出席同事之間的聚會,參加雪倫博士的婚禮,參加法蘭德教授兒子的受洗,他甚至陪她一起去了館長母親的告別式。

  「你不需要去的。」她好笑的看著他:「就連我都沒見過館長的母親,我去只是因為大家都會去。」

  「我知道。」他打好領帶,套上西裝外套,走出浴室,看著她微笑:「但與其一個人待在屋子裡發呆,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這話,讓她臉紅心熱。

  他低下頭來,親了她一下。

  「你知道那是喪禮吧?」她提醒他。

  「當然。」他朝她眨眼,「你放心,我會很規矩的。」

  於是,在那細雨紛紛的星期天,他和她一起去了教堂,參加了那枯燥乏味,又讓人心情低落的告別式。

  他真的很規矩,甚至沒有試圖逗笑她,但他一直握著她的手。

  離開時,她繞去化粧室,走出教堂卻看見他撐著一把黑傘,蹲在路邊和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女孩說話。

  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穿得十分整齊,卻哭得雙眼紅腫。

  那把傘有大半都遮著小女孩,雨很小,並不大,但他的西裝後面有大半都濕了,顯示他蹲在那裡已好一陣子。

  她聽不到他和那小女孩說了什麼,但她看見他憑空變出了一朵百合花,讓小女孩瞪大了眼。

  他把白色的百合花插到小女孩的耳朵上,然後說了些什麼。

  小女孩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他回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朝小女孩伸出手。小女孩遲疑了一下,把小手交給了他。

  他牽著那小女孩走回教堂,他看見她,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把雨傘交給她,無聲和她說了一句話。

  「等我一下。」

  她站在原地等他,看著他送那女孩進教堂,半晌後,他走出來,她忍不住問他。

  「那是誰?」

  「茱蒂。」他告訴她,道:「約克的女兒,她害怕死掉的人。」

  「約克是誰?」

  「傑佛瑞的兒子,傑佛瑞.約翰森是——」

  「我們博物館的館長。」她打開手中黑傘:「你不會以為我不記得自己上司的名字吧?」

  「你就不記得約克啊。」他和她拿過黑傘,牽著她的手,走上人行道。

  「約克不是我的同事。」她任他牽著手,好奇再問:「所以,你和小茱蒂說了什麼?」

  「她不相信天使論,比較相信死掉的人會變成鬼,我告訴她,雖然她的曾祖母死掉了,但曾祖母還是很愛她,不會因為她死掉了,變成鬼了,就不再愛她,因為愛是永恆不滅的。」

  來到車邊,他替她拉開車門,看著她,微笑:「還有她的曾祖母和她一樣很愛漂亮,如果她願意也送曾祖母一朵花,曾祖母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坐上車,看著他繞過車頭,走到駕駛座那邊,收傘開門上車。「愛是永恆不滅的?」她忍不住重複他說的話。

  「沒錯,愛是永恆不滅的。」他脫掉濕掉的西裝外套,回頭放到後座,笑著發動車子,邊說:「噢,還有百合花是大天使加百列的聖劍,只要帶著那朵花,加百列就會保護她,所以加百列手上才拿著百合花,告別式裡也才會放那麼多百合花。」

  他的說法,讓小滿輕笑,「你不是說她不相信天使論?」

  「有神才有鬼啊,有鬼必有神,那丫頭要真不相信,怎麼會害怕死掉的人?」他把車開上路,笑著說:「而且你要知道,她才七歲,就算你告訴她芭比娃娃半夜會爬起來開party,她也會相信。」

  她聞言再笑,「你怎麼懂得該如何應付小女生?」

  「我有個小妹。」他禽著笑說:「小我很多歲,她在這年紀時,愛哭又愛跟,超煩人的,但那時我說什麼她都信,真的超好騙的。」

  他笑著說,言語中帶著疼寵。

  她知道他一定很疼那位小妹,不是每個男人都會有耐心蹲在路邊和一位陌生的小女生瞎耗的。

  他妹小時候,他一定也常這樣和自己的妹妹在路邊耗著,用他的胡說八道,說服自家小妹。

  看著身旁男人溫柔帶笑的側臉,忽然間,某種領悟滑過心頭,讓心口緊縮起來。

  如果哪天她想生,她希望孩子的父親是他。

  他會是個好爸爸的。

  這領悟讓她心跳飛快,匆匆把視線從他身上拉了回來。

  車窗外飄下的雨,不知何時,成了雪。

  可她沒有看著那些片片飄落的飛雪,只忍不住看著車窗上男人的倒影。

  耿念棠。

  她從來沒想過,會和他這樣的男人在一起。

  他真的一點也不適合她,但只要他在,她就沒辦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每當他離開,總也好像把她的心偷走了一點點,一次一點點,每次都一點點,直到她發現自己整顆心都被他偷走了,只有在他回來時,在他回到身邊來時,她才能真正感覺心在胸中眺動,感覺它在胸口裡,因他而發熱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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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開車載她穿越了整座城市,然後在她家門口停了下來。

  他把傘給她,在她開傘下車之後,他把車停好,抓著那半濕的西裝外套下車,看見她撐傘站在一旁,他來到她身邊。

  「怎麼不先進去?」

  小滿抬手撫去他髮上的飛雪,摸著他黝黑的臉龐,微笑。「我想等你。」

  他挑眉看著她,禽著笑警告。

  「別這樣對我笑。」

  「為什麼?」

  「因為那會讓我想對你——」

  他話沒說完,因為她的拇指滑到了他唇上,偷去了他的聲音。

  然後她踮起腳尖,撫著他的臉,緩緩的,昂首親吻他。

  他黑眸加深,她再吻他,一次,再一次,又一次。

  慢慢的、輕輕的,以唇瓣描繪他雙唇的輪廓,用舌尖偷走他的呼吸。

  當她再無力踮著腳,他將她抱了起來,她替兩人撐著那把黑傘,他抱著她來到門邊,她收了傘,開了門,他沒有放下她,只是繼續抱著她進屋,到床上。

  她脫掉他的襯衫,讓他也脫掉她的。

  天還是亮的,微微的亮。

  窗外有雪在飛,空氣冷得教人發抖,她應該要去開電暖器,但她不想離開他,他也不想。

  他的身體萬分熱燙,他用自己溫暖著她,讓她也溫暖自己。

  她在那張床上,撫摸他,親吻他,擁抱他,和他做愛。

  直到天黑,直到夜深,她才蜷縮在他懷裡,伸出雙手環抱著他。

  當他也伸出雙手擁抱她時,小滿輕輕喟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男人。

  側躺在床上,耿念棠看著眼前熟睡的小女人。

  他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麼會那麼主動,也許是因為有人死了吧?

  她是個善良的小女人,即便她根本不認識那老太婆,他仍能感覺得出來,她的情緒有些低落,一直到走出教堂,看見他和那小丫頭胡說八道,她眼裡才再次出現笑意。

  他喜歡她的笑,喜歡看她笑,喜歡她帶笑的眼,喜歡她笑看著他。

  笑得好像,他是全世界,她最喜歡的人。

  最愛的人。

  他不是,他知道,就算現在是,等她發現他幹了什麼好事,就不會再對他笑了這念頭,讓心一沉。

  話說回來,如果他運氣好,說不定能夠一路瞞到底。

  他一直是個運氣很好的人,而且他有世界上功力最高強的駭客在幫他。

  即便如此,他還是幾乎忍不住想將她搖醒,讓她再對他笑一笑。

  他可以輕而易舉的逗笑她,他知道。

  每一次,每一回,當她對著他笑,他總覺得好像世界又更亮了一些,好像在眨眼間就再次回到小時候,回到那在藍天白雲之下,無憂無慮可以盡情歡笑狂奔的童年,回到那個他對世界充滿希望、無所畏懼的美好時光。

  好像她的笑,只是笑,就給了他力量。

  情不自禁的他伸手輕觸她的小臉,她嘆了一口氣,在睡夢中偎進他掌心裡,粉唇微揚,看起來真是可愛得要命。

  要不是他的時間所剩不多,他真想把她吻醒,再次和她做愛。

  但他還有事要做。

  撫著她嫩白的小臉,念棠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從床上起身,替她蓋好被子、開了電暖器,才拿著她的平板電腦,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

  淩晨三點四十二分,他把她的平板電腦連上網路,阿震哥不到幾秒就破解了她的密碼,給了他需要的東西。

  他在客廳裡穿上護臂,出門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前,他看著她睡覺的房間,按下遙控,開啟安全系統。

  有那麼一秒,他不是很想離開。

  過去那些日子,他半夜出門時,霍香會被武哥叫來幫忙顧著小滿,當然都是趁阿萬出門去接案的時候,非不到不得已,他們沒有人想惹毛那傢伙。未經他同意就要那女人做事,絕對是惹毛阿萬的名單之一。

  把那女人從他身邊偷走,更是惹毛阿萬名單的頭一條。

  一個多月前,武哥就把她偷走了,那讓他甚至不能請阿萬大爺移駕來幫他看著小滿。

  那男人這幾天終於想通,搭飛機跑去追人了,阿萬的船屋此時此刻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看著安全帽裡螢幕地圖顯示的小綠燈,他告訴自己,她不會有事的。

  打從她搬到倫敦,一直不曾有人試圖闖入她家。

  那有可能是因為他不在時,霍香在。

  可惡。

  他抹去那在腦海邊緣浮現的莫名不安,告訴自己,她不會有事的,他在屋子裡做了安全系統,弄了防護措施。

  他只要快去快回就好。

  深吸口氣,他轉動鑰匙,打開引擎消音模式,騎車上路。

  黑夜裡,街上到處空蕩蕩的,高毅改裝過的重機處於靜音狀態,沒有發出任何擾人的噪音,他將車速飆得飛快,清楚自己在那些滿佈大街小巷的監視系統中,看起來一定就像一抹一閃而逝的鬼影。

  四點十三分,他已在那間私人博物館隔壁的巷子裡。

  他沒有利用小滿的員工卡片,他不需要通行證,將車停好之後,他摘下安全帽,戴上高毅設計的高科技眼鏡,就聽見阿震哥的聲音傳入耳裡。

  「守衛在一樓巡視,你可以從樓上進去。」

  他繞出巷子,來到博物館旁的陰影裡,抬起手,從左手護臂裡射出特殊黑線,黑線如箭矢一般飛了上去,纏住了屋頂上的怪獸石雕,他握緊拳頭,護臂偵測到他的肌肉反應,立即啟動收線功能,讓他像蜘蛛人一樣的蕩上了半空,再輕輕落在四樓陽臺。

  他切斷黑線,打開陽臺門,熟門熟路的找到了她的辦公室,開啟了她的電腦,插入阿震哥給他的隨身碟,她的螢幕快速閃現許多視窗,程式碼在其中飛快的跑著,他知道阿震哥在操作她的電腦,即便明知這是必要的,他還是如同過去幾個月一樣,升起一股罪惡感。

  他並不想背著她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他只希望她一輩子都別發現。

  一輩子?

  這三個字猛地跳進腦海,讓他在黑暗中倏地直起身子。

  該死!他真的想和她過一輩子!

  他輕易就能想像她在老家大屋裡生活的模樣,他可以看見她在他房間對著他笑,看見她走在田野間,粉嫩的手指拂過結實系系的稻穗。

  他可以幫她蓋一間書房,他可以帶她去海上看星星、看月亮,他可以和她生一大堆小蘿蔔頭,笑起來會和她一模一樣。

  他知道她會喜歡他成長的那個地方,那裡陽光普照,空氣清新,而且不會下雪,她那麼怕冷,一定會——

  「阿棠?」

  阿震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猛地回神,看見螢幕上跑動的畫面停了下來,視窗已全數被關掉。

  「抱歉,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知道阿震哥搞定了,忙伸手將隨身碟摘下,順手關掉電腦,匆忙中卻不小心撞倒了她桌上堆疊的書籍。

  他動作飛快的伸手去抓,及時攔住了那堆書山,只有一疊檔從一箱紙盒裡溜了出來,無聲無息的滑落在地上。

  他將它們重新疊好,彎腰去撿那些檔,卻在這時看見那疊檔上印著一個有點眼熟的名字。

  路德維格、海恩教授。

  這沒有什麼,讓他僵住的,是檔上那些古老圖騰,這陣子他看過超多次。

  埃及的阿波菲斯,印度的舍沙,馬雅的庫庫爾坎,希臘的烏洛波羅斯,北歐的耶夢加德,這些圖騰來自世界各地,全是——「該死,那些是銜尾蛇嗎?」

  阿震哥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他才猛然想起他戴著眼鏡,那男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下顎緊繃的承認:「對,而且她有一整箱——」

  不對,不只一箱,他看過其他的紙箱。

  他猛地轉身,看見她座位身後牆邊堆了十幾個相同大小的紙箱,那些紙箱上都貼著同一張寄件位址,印著同一個寄件人。

  路德維格?海恩。

  箱子裡全都是那些銜尾蛇的資料,就堆放在她身後。

  她在研究它們。

  他心頭一跳,忽然間所有的一切都被抓在一起。

  「shit!」他低咒一聲,飛快轉身就往外衝,他利用護臂黑線翻下陽臺,躍下四層樓的高度,跳上重機,戴上安全帽,火速騎車飆回小屋。

  「阿棠,你冷靜點。」

  街景飛一般在眼前流逝,寒風冷得像冰刀一樣,卻無法平息他沸騰的血液。

  路德維格?海恩是她的指導教授,不是歷史系的那個,是考古學的那個,而且根據檔上的日期,顯然那傢伙過去多年來一直在寄這些資料給她。

  「她可能是被利用的。」屠震說。

  「她一直在幫那傢伙做研究!」他在風中咆哮。

  當他卯起來跑遍全世界在找那個用銜尾蛇當標誌的邪惡組織時,她卻一直在研究銜尾蛇的古老圖騰?

  這一切他媽的也太巧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覺得自己被設計了,被那個他媽的該死的狩獵遊戲設計了,或者她根本就是對方安排來對付他的?

  一顆心猛地一抽,狠狠作痛!

  「你知道,我們才是那個設計她的人。」男人冷靜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他知道,他才是一直在欺騙她的那個人。

  就因為如此,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是被設計的那個。

  可惡,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那遊戲裡的人知道紅眼,阿光不知在多少年前留下的紅眼電話在獵物之中流傳,在高毅破解德國廢棄礦坑牆上的密碼之前,就已經有獵物知道紅眼的存在。

  那表示有可能,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對方早在他和她在巴格達相遇之前,就已經知道他是紅眼的員工,而她是被派來對付他的——

  不,不可能!

  小怪獸不可能是那變態遊戲裡的人!

  她手腳笨拙成那樣,怎麼可能當什麼雙面間諜?

  可如果她是他們的人,幾乎就解釋了這幾個月,即便他大張旗鼓的帶著她四處露臉,那些人依然完全沒有動靜。

  他們知道他是紅眼的人,顯然他們也知道紅眼在利用她。

  Fuck!

  他希望她是無辜的,祈禱她是無辜的。

  狗屎,她怎麼可能不是無辜的?阿震哥和阿磊把她祖宗八代都挖出來了!他們再三確認過她沒有問題,才藉機利用了她,武哥甚至是在華盛頓之後才告訴他,他們做了什麼,希望他怎麼做。

  他實在很難相信,有人可以比老謀深算的武哥還早一步,把事情計畫到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她頭上。

  除非這一切都是巧合,她剛好就是被兩方人馬利用的那個。

  過去這段時間,兩人相處的情景浮現腦海,她在他懷中大笑,她皺著鼻子和他鬥嘴,她和他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窩在床上查資料,窩在車上看星星,一起吃飯、睡覺,她溫柔的伸出雙手擁抱他、親吻他——

  該死,他無法相信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精心設計,都是她精湛的演技。

  但如果她是無辜的,那她會被帶走,都是因為他。

  而這,才是他最恐懼的一件事。

  若真是如此,那些人從頭到尾都在玩弄他,拿她玩弄他,在後面嘲笑他和紅眼的人。

  當他急速狂飆回那棟石砌的百年小屋時,那地方平靜如常。

  安全帽的螢幕上,綠色的小點仍在,他安裝的警報系統沒有響起,但他知道她已經不在裡面。

  他下了車,摘下安全帽,大踏步走進屋裡,她的房門敞開著。

  床上空無一人,只有淩亂的床單留在那裡。

  除此之外,屋子裡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床已經冷了,沒有殘留體溫,表示她已離開了一陣子。

  他的心頭一冷,只覺寒顫打心底擴散至四肢百骸。

  阿震哥識相的保持著沉默,可他很清楚,她有可能是自願離開的,那些人不可能闖進來還不引發警報系統。

  憤怒在這一秒上了心,讓眼紅,他握緊手中的安全帽,腳跟一旋,轉身要走,卻在這時看見了牆上的泥板,猛地又停下腳步。

  本來有一對的守護神,如今只剩下一個。

  留鬍子的那一個。

  拉瑪蘇。

  另一個身材窈窕的傢伙不見了。

  他瞪著祂,那傢伙也張著翅膀瞪著他,歪歪的瞪著他。

  不見的那個叫阿帕莎蘇,祂是母的,臉上帶著超可愛的微笑,和她一樣。他走上前,摘下那塊歪斜的拉瑪蘇泥板,看見她在泥板後的牆上用口紅匆匆寫了三個數字。

  999

  他瞪著那粉紅色的求救訊號,有那麼一秒無法動彈,然後下一秒,他深吸口氣,跟著聽見自己笑了出來。

  「這是什麼?」屠震問。

  「她要我報警。」他啞聲笑著道:「這是英國的報警電話,她知道我會發現這對泥板少了一塊,所以她才把報警電話寫在這裡,她以為報警就能夠處理這件事。」

  「至少現在我們知道她是無辜的。」

  「為什麼要抓她?」他緊抓著那塊泥板,聽見自己說:「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歷史學家,武哥一開始選了她,就是因為她不重要。」

  「事實上,也不是那麼不重要。」屠震說:「只是我們以為她不重要,我們沒想到她的指導教授參與在其中,在高毅和葉懷安之前,我們甚至不曉得那些獵場在哪裡。」

  「他們挾持她是有原因的。」他領悟過來,「那些獵場大部分都是古蹟,她在幫她的指導教授研究那些圖騰。」

  「沒錯,他們沒有直接殺了她,只是挾持她,表示那些人還需要她,不會輕易傷害她。」

  他知道阿震哥在安慰他,但他們兩人都很清楚,那些被利用過的科學家和學者,最後是什麼下場。

  她連在平地走路都會跌倒,更不用說被丟到狩獵遊戲裡,那女人絕對撐不過三分鐘——

  媽的!他超想抓狂,他需要知道她在哪裡,但她離開這裡至少半小時了。

  他深吸口氣,要自己冷靜下來,回身檢查房間。

  除了那塊阿帕莎蘇,她還收了行李,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褲子,浴室裡的隱形眼鏡和備用眼鏡也不見了,他們甚至讓她收了牙膏和牙刷。

  他走出房間,打開電視,查看監視系統,為了避免被駭,他們沒有讓這監視系統連線上網,對方擁有的電腦技術和雄厚的金錢足以和阿震哥媲美。

  電源一開,螢幕亮了起來,他把時間往前拉到她出現在畫面上。

  他離開不久,一個男人來按了電鈴,是她那位在考古學的指導教授,那王八蛋穿著打扮得就像個印地安納鐘斯。

  怎麼會有真實世界的考古學家會穿得像個牛仔?

  哈!那王八蛋就是!

  她套上了睡袍去開門,對門外的熟人毫無戒心,直到對方拿槍指著她,她才整個人清醒過來。

  在那傢伙的槍口威脅下,她去換了衣服,收了行李,留下求救訊號,為了遮掩這個行為,她才帶走了另一塊泥板,她試圖拖延時間,甚至穿上了那件掛在門邊的大白羽絨衣,最後還是被迫上了對方的車。

  他再吸口氣,下顎緊繃的問:「阿震哥,你有那輛車最後的影像嗎?」

  「倫敦警方的監視系統有很多死角,對方是有備而來的,幾分鐘前,那輛車被停在一座停車場,除了一個小混混,我沒看到有人從上面下來。」

  也就是說,那位教授不知在何時何地換了車。

  他可以去那座停車場找那位小混混,但他懷疑能問到什麼東西。

  「她鏡框裡的發送器呢?有訊號嗎?」他在她兩副眼鏡裡都裝了發送器,就是為了以防萬一,現在這種萬一。

  「沒有。」

  這答案他早料到,卻仍是握緊了拳。

  那些人是有備而來的,八成阻隔了訊號。

  「遲早會有的。」屠震開口說:「他們轉移她時,不可能防到密不透風,他們不會一直將她關起來,總是會有沒有屏障的時候。」

  但那不能保證她到時是死是活。

  可惡,早知道他就教她泥板後的黏土怎麼用了。

  他應該要告訴她的,一開始就該和她坦白,請她幫忙。

  那樣她就會知道應該要小心什麼,就會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他拆下泥板後面的那塊黏土,將它塞到屁股口袋裡,然後把那隻拉瑪蘇掛回牆上,遮住那粉紅色的999。

  那傢伙在牆上看起來形單影隻的,滿臉不爽的瞪著他,好像祂失散已久的伴侶會再次不見是他的錯一樣。

  好吧,也許真的是他的錯。

  我是個蠢蛋,我知道。

  他把祂挪正,對那倒楣的守護神暗暗發誓。

  我會把她們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