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中飯,兩人再次裝點行囊上路,縱馬小半天又入了一片山區,山上山下鬱鬱蒼蒼,一眼望不到頭的翠綠。唐塘騎馬騎得累個半死,一邊催著小黑趕上師父的速度,一邊懷唸著現代的飛機火車汽車甚至是摩托車。
流雲看了看逐漸陰沉的天色,漸漸放緩馬速,四處看了看,回頭道:「將下雨了。」
「啊?!」唐塘一驚,連忙抬頭看,果然有大片大片的烏雲欺壓過來,目瞪口呆道,「師父……怎麼辦?」
流雲瞪了他一眼:「眼睛白長了!」
「怎麼突然罵人啊……」唐塘一臉委屈地看著他。
「若是我不在,你當如何?」
「找地方躲雨……」唐塘縮著脖子回答道,然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四處查看,上上下下的一番尋找之後,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朝右邊一指,「啊!師父!那邊有個山洞!」
流雲臉色稍緩,不再言語,催馬朝山洞的方向行去。唐塘連忙笑嘻嘻地跟上。看這架勢,師父早就見到山洞了嘛!
山洞出乎意料的寬敞,銀霜和小黑都能容得進去。但是暴雨來得太快,乾柴只拾到一半,雨水就嘩啦啦的傾盆而下,兩人只好淋著雨飛回山洞,俱是一身濕透。
原本已近黃昏,現在又突然下雨,天色立刻就暗了下來。唐塘看著洞口密不透風的雨簾,不由得懷念住在醫谷的神仙日子,在那兒晴天有晴天的樂趣,下雨有下雨的樂趣,真是怎麼住怎麼爽。
「唉,跑江湖果然是一件辛苦活兒啊!」唐塘唉聲嘆氣。
流雲在洞裡生了火,開口喊他:「過來。」
「噢!」唐塘趕緊走過去,湊到火堆旁邊便開始脫衣服。
流雲皺眉道:「你做什麼?」
「咦?烘衣服啊,都淋濕了。」唐塘邊說邊將外衫脫掉,抬起頭看向流雲,然後就呆住了。
他從未見過如現在這樣的師父,如墨的長髮濕漉漉地垂在臉側,幾縷又細又柔的髮絲纏繞在修長的脖子上,白衣盡濕,緊緊貼在身上。
很……性感……
唐塘被腦子裡突然蹦出的這個詞扯得心口直顫。
「裡衣不用脫了,你坐過來。」流雲說完,發現唐塘呆愣在那裡根本不搭腔,皺起眉頭伸手將人拎到跟前。
唐塘看著陡然放大在面前的俊臉,心跳瞬間加速。
流雲將他按坐到地上,自己也盤膝在他身側坐定,伸出掌心貼向他後背。
一股暖流從後心滲入體內,迅速向四肢百骸散去,冰涼的身體瞬間被團團暖意包圍。唐塘側頭看向師父,視線不敢往上抬,只在下巴和脖子處徘徊,越看越覺得渴,下意識舔了舔上唇,輕聲道:「師父,你的頭髮淋濕了……」
流雲一愣,隨即道:「不礙事。」
唐塘發現,師父的聲音遠著聽是清冷的,有點像晨曦中緩緩流淌的泉水,可從這麼近的距離傳入耳中,竟變得有些低沉。他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心理作用,總之,他現在整個人有點暈乎,眼睛像是得了強迫症一樣死死盯著師父脖子上的幾縷墨玉青絲,著了魔怔似的,將手伸出去。
手指撥到髮絲上,指腹不可避免的觸到了脖子上略帶溫熱的肌膚,唐塘覺得這一瞬間有點過於漫長了,漫長得連指尖都能出汗。
流雲察覺到他的動作,不由疑惑地低下頭。
唐塘手指一顫,迅速將他頸間的髮絲挑開,抬起頭衝他嘿嘿一笑:「怕師父頭髮黏著難受。」說完又迅速把頭垂下去,生怕露出什麼不自然的神色。
木柴的辟啪爆裂聲突然變得極明顯,空氣安靜了幾秒鐘,這才聽到頭頂傳來很輕的聲音:「不礙事。」
唐塘一時間悔得恨不得將腦子塞進火堆和木柴裡。豬腦子豬腦子!我為什麼要低頭啊!為什麼要低頭!剛才突然安靜的幾秒鐘,師父到底是什麼表情啊?!我沒看到好後悔啊!
流雲的確是愣了幾秒鐘,臉上難得的出現一絲錯愕,不是驚訝於唐塘的動作,而是詫異自己竟然警惕性降得這麼低。就算有高手從後面偷偷接近,他都能隔著老遠察覺到,現在唐塘就坐在自己眼前,手探向他的脖子,這是很軟弱的一處命門,他竟從未對他防備過。
他側過臉朝唐塘看了一眼,緩緩將手鬆開。
唐塘正暗自懊惱得恨不得以頭搶地,突然就感覺背上的熱源消失了,微微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全身烘乾,連頭髮都變輕了幾分,想到師父剛才做了一回超強勁的人力烘乾機,忍不住咧著嘴巴衝著火堆樂起來。
師父真是上天入地居家旅行颳風下雨必備之絕世良品啊!他斜著眼朝那邊迅速瞄了下,發現某良品已經閉上眼開始調息了。
唐塘腦子裡迅速浮現出一架烘乾機熱氣騰騰自我運作的畫面,囧囧有神地抖著肩膀偷笑起來,抽出一根木柴隨手折騰著,視線時不時瞟過去。
流雲突然睜開眼,靜靜地跟他對視:「看我做什麼?」
驚!這都能發現!
唐塘目瞪口呆了一秒瞬間清醒,舉著燃燒的樹枝連滾帶爬的站起來跑開:「師父,我去看看洞裡有沒有蛇!」
等他轉了一圈回來後,流雲也已經將自己收拾妥當,抬起眼看他:「瞎跑什麼?這洞裡什麼都沒有。」
「啊哈哈哈哈,是啊是啊,我剛剛看了一遍,真的什麼都沒有……連螞蟻都沒看見……」唐塘乾笑著在旁邊坐下,一看流雲視線掉過來又突然跟屁股著了火似的一跳而起,跑到旁邊把小黑拉到身邊,「小黑你這個沒良心的,枉我對你那麼好,給我好好在這兒呆著!跟銀霜學著點!」說完往地上一坐,朝小黑的前腿靠過去。
小黑非常不給面子,一甩脖子往旁邊一讓,顛啊顛的又跑回原先的位置去了。唐塘這一靠頓時落了空,咚一聲仰面摔在地上,「哎呦」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對著小黑橫眉怒目,正要叉腰戳指開罵,脖子後面突然一緊。
「折騰夠了麼?」流雲將人拎到身邊。
「夠了夠了。」唐塘從善如流的點頭,規規矩矩盤腿坐好,朝師父偷瞟一眼,見他並沒有生氣,這才放下心來,撿起丟在一邊的外衫就著火烤乾,重新穿到身上。
聽著洞口嘩嘩的雨聲,唐塘終於明白為什麼上回因為他的耽擱在外露宿師父一點都不生氣,原來露宿野外這種事怎麼都避免不了,搞不好後面會成為家常便飯。想了想,他小心翼翼道:「師父,我們為什麼一直要走山路?沒有大路走嗎?」
「山路近。」
「哦……師父,前面真的有人埋伏啊?」
「你怕?」
「不怕!當然不怕!」唐塘連忙否認,將胸脯拍的梆梆響,「有師父在,沒什麼好怕的!」
流雲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揉了揉他半乾的短髮,輕聲道:「我會護你周全。」
唐塘的腦袋瓜子再次當機!熱度從頭髮稍一直傳到臉上!真是的,師父最近怎麼老是揉我頭髮?他以前不是很凶的麼……搞得人多不習慣……
唐塘暗自嘀咕著,嘴角卻不受控制的上翹,跳起來從馬背上取下各自的乾糧和水,幾步湊到火堆旁重新坐下。
流雲想到上回喝了唐塘溫燙過的水產生的某種「嬌弱」的錯覺,渾身不自在,不等唐塘有所動作就將水囊奪過去,自己架在火上烘起來。
唐塘看著他一臉淡定的神情,賊兮兮的笑起來:「嘿嘿,師父一定已經深刻領會到『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句警示名言的真諦!」
流雲未搭理他的話,只是伸出一隻手將他的水囊也拿過去架在了火上。
唐塘看看自己空了的手,又看看火上的兩隻水囊,心裡頓時樂開了花,噌噌兩步朝流雲靠過去,抱著膝蓋蹲在那兒擺出一副等吃等喝的模樣,笑眯眯的雙眼燦若星辰:「謝謝師父!」
流雲側目看了看,見到他的臉被火光映照的紅彤彤的,不由得神色柔和了幾分:「謝我將你的話聽進去了,還是謝我替你將水拿來溫了?」
「都謝!」唐塘齜牙一樂,扭頭看他,「師父,你的胃是怎麼回事?」
流雲一愣,淡淡道:「沒什麼,年少時落下的病根。」
「師父以前……」唐塘見他沒什麼表情,本該順暢地把話說下去,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點難以出口,扭過頭盯著火堆吞了吞口水才把話繼續說下去,「師父以前,吃飯不規律?」
唐塘想不出這樣氣質出塵的師父究竟有什麼理由吃飯不規律,醫谷的生活悠閒得就像那湖裡的水一樣,他又不是現代的警察,有什麼理由忙到連飯都不好好吃?他所說的年少時,究竟是什麼時候?
「……」流雲目光突然有些放空,像是在回憶,又像是純粹的發呆。
唐塘被突然而來的沉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安的目光從火上掠過,看到師父的雙手無意識的下墜,火舌舔到了水囊,眼看便要燙到他的手腕,頓時嚇得從地上跳起來,一把將他雙手拉開。
「師父!你……」唐塘皺著眉,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拿過他手中的水囊試了試溫度,又從懷裡掏出乾糧一塊一塊的掰,低著頭小聲嘟囔,「師父剛才走神了吧?差點就被火燙到了。」
流雲回過神,看著他的動作,並未否認:「嗯。」
唐塘還從沒見過師父走神,心裡總覺得很不舒服。他想問的問題太多了,師父以前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師父為什麼那個時候吃飯不規律?師父剛才是不是心情不好?雖然很想一探究竟,可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流雲看著他手中越來越碎的乾糧,伸手按住他的動作:「夠了,少掰一點。」
「啊?」唐塘抬起頭,一臉迷茫,「不夠吧?這才平時的一半呢。」
流雲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遞過去:「你吃這個。」
唐塘的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呆滯,看著師父透著一絲溫和的眼神,半張著嘴楞了好半天,除了難以置信還是難以置信。總覺得師父哪裡不一樣了,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幸好是油紙包的,剛才雖淋了些雨,卻並未打濕。」流雲取過他手中的乾糧,又將油紙包塞進他手中。
唐塘將神智稍稍拉回一點,眨了眨眼道:「師父還會變戲法呢?教教我唄。」
「胡說什麼?這是先前在客棧買的。」流雲揉了揉他的頭髮,「快吃。」
油紙裡躺著六枚精緻的點心,果然一點都沒淋濕,髮梢的餘溫尚在,唐塘暈暈乎乎的腦袋在深吸了幾口氣之後終於恢復運轉,不知不覺就齜著牙笑起來,撿了三塊給自己,把剩下的又塞回去,笑嘻嘻道:「謝謝師父!一人一半!」
「不用了,就是買給你的。」
唐塘詫異地抬頭看他:「為什麼?」
「你不是吃不慣這些乾糧麼?」
「……沒有啊!很習慣。」唐塘這口氣虛的眼神飄的,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好了,別逞強了,知道你以前定是沒吃過苦的,快吃。」流雲把東西又塞給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耐心好得出奇。
師父不會是火眼金睛吧……唐塘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欣喜師父對他的關心還是吃驚師父敏銳的觀察力了,稍稍帶著點心虛地將糕點塞進嘴裡,又有那麼點不服氣,含糊不清道:「誰說我沒吃過苦的?我來醫谷之前可是要飯的!偷東西吃還被人追著打呢……」
流雲看著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有些無語,淡淡道:「很自豪麼?」
唐塘鼓著腮幫子連連搖頭,眼睛瞪得無比真誠,喝了口水將嘴裡的東西嚥下去,想了想道:「師父吃過很多苦吧?」雖然無法想像,但直覺告訴他,一定是這樣的。
流雲聞言抬眼看他。
唐塘一緊張,突然不敢聽他的回答,連忙搶道:「老人家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師父肯定吃過苦,不用說我也知道。」說完低下頭非常認真的吃東西。
流雲看著他不停吧唧吧唧的嘴巴,垂下眼睫,沒有再說什麼。
唐塘吃完東西心裡還是有些憋悶,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不說話又嫌沉悶,想練劍又施展不開,最後實在熬不住,爬起來伸伸胳膊踢踢腿開始做廣播體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流雲早見慣了他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也沒多問什麼,不過還是在他做第二節動作時把人拎到了跟前:「今天柴火不夠,早些休息。」
「哦!」唐塘扯了扯胳膊乖乖坐下來調息。
沒多久,唐塘便開始犯困,迷迷糊糊間再次揪住了流雲的衣袖,彷彿成了本能。但是柴火燒到半夜就用光了熄滅了,唐塘睡夢著打著哆嗦被凍醒。
流雲睜開眼朝他看了看,將人又拉近了幾分,伸手圈住。
周身一暖,唐塘瞬間僵住,眨了眨眼,一下子三魂飛走了七魄。全身上下都被師父的氣息包圍著,一時間只覺得心如擂鼓,臉上紅得彷彿著了火。
感覺到他的僵硬,流雲低頭道:「還冷?」
帶著暖流的氣息從耳側傳來,唐塘的呼吸霎時亂了,低垂的頭迅速搖了兩下,卻沒敢開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唐塘再次陷入迷糊狀態,之前的混亂思緒全部飛走,只餘下濃濃的喜悅,彎著嘴角咕噥著「師父」,靠在流雲胸口漸漸沉睡過去。
天剛濛濛亮時,雨停歇了。流雲睜開眼,低頭看了看懷裡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塘,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在他翹起的唇角擦了擦,見根本沒有口水,心裡莫名的泛起一絲失落。
等唐塘醒來時,早已天光大亮,一抬頭看到師父的下巴,差點又是一蹦而起。流雲按住他肩膀,冷聲道:「我說過什麼?」
「哦……」唐塘頂著一張發燙的猴屁股臉,慢吞吞爬起來,「早起不可魯莽……」
兩人吃了乾糧,再次上路。又經過晝夜兼程的跋涉,終於走出了山區。唐塘回望身後飛流直下的瀑布,強忍住撲進去沖個澡爽快一下的念頭,趴在小黑脖子上眼巴巴望著白花花的銀帶漸漸遠離自己的視線。
流雲眼瞧著他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樣,淡淡道:「明日便能進入臨州境內,先去前面吃碗熱麵湯。」
「熱麵湯?!」唐塘迅速回頭,果然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麵攤子,頓時又被紮了一梭子雞血,激動地拿起鞭子在小黑屁股上一通狂甩。下次出來跑江湖一定要像那些驢友那樣,背個大包出門,帶著迷你鍋碗瓢盆,再露宿荒野的時候就煮點熱食燒點野菜吃吃!大爺的!跑江湖又不是做苦行僧,至於這樣折磨人嗎!古人真是不長腦子!太不會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