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四兒中蠱

  流雲醒過來的第一秒鐘便想起了發生的事,身上沒有絲毫不適的感覺、手臂上纏緊的布條、地上的一灘血跡、還有昏迷在他身上的唐塘,統統印證了他在睡倒前一瞬間的猜測。

  唐塘正握著他的左手,可掌心卻軟綿綿的一點力道都沒有,整個人的重量大半壓在他胸口,臉色慘白、嘴唇青紫,平時總是靈動活潑的眼睛此時也緊緊閉著,在睫毛的陰影籠罩下,了無生氣。

  胸口彷彿被鐵錘狠狠撞擊了一下,隨即便有疼痛的感覺蔓延開來,流雲眼中閃過狠戾,嘴唇緊抿,迅速將人扶起來面對自己,雙掌緊貼唐塘胸口,將內力渡了過去。

  唐塘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大量的內力注入體內,眉頭都沒皺一下,臉色比雪還要蒼白,襯得唇上青紫的顏色越發刺目。

  「噗……」一口黑血從嘴裡噴出,灑到流雲胸口的衣服上,同時,背後的傷口也有汩汩黑血緩緩溢出。

  直到最後所有毒素都被逼到傷口處排掉,唐塘已經吐了七八回,可人依舊昏迷不醒。流雲將手搭在他的脈上探了探,一顆心猛地下沉,連忙掏出五枚銀針扎進他左胸口處護住心脈。

  流雲將人抱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體內沒有一絲毒素,除了打鬥時消耗了些體力,沒有其他任何不適,一時間恨得差點將唐塘直接掐死。

  嘆了口氣,流雲將手收緊,頂著夜色使出輕功迅速向山下行去,到了下面的山路也不停歇,繼續朝著醫谷的方向毫不停歇的趕路。

  破曉時分,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山間較為潮濕,還留著淡淡的薄霧,前面傳來馬蹄聲,聽聲音是三匹,為防萬一,流雲躍上一棵大樹掩住身形。不久,薄霧中出現熟悉的人影,雲大、雲二一人一馬滿面焦急地趕了過來,最前面一匹無人的空馬正是銀霜。

  流雲跳下樹,吹了聲口哨。銀霜耳朵甩了甩,頓時歡快的加快腳步奔到流雲面前。

  「師父!」雲大、雲二看到立在路中間的人頓時大驚。

  師父臉色前所未有的憔悴,雙眼佈滿血絲,冷冽的神色看得人心裡發毛。更重要的是,一向活潑得好像猴子的唐塘竟然躺在師父懷中人事不醒。

  兩人慌忙跳下馬奔過去,看著唐塘蒼白的臉色很想拍拍他的臉將人喚醒,可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和蒼白的臉,怎麼都下不去手,再一看師父胸前的大灘黑血,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兩人臉色都十分難看,不再多言,趕緊上了馬。

  流雲抱著唐塘坐到銀霜背上,調轉馬頭:「為何現在才到?」

  沙啞的聲音聽得雲大雲二俱是一愣。

  雲大道:「路上遇了埋伏。」

  「什麼人?」

  「是一群死士,受何人指使還要再查。」

  雲二看了看唐塘,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扔過去:「師父,四弟這毒能解嗎?」

  「可以!回去再說。」流雲接過披風將唐塘裹緊,一甩馬鞭當先離去。

  流雲醫谷亂作一團,唐塘的小竹樓外,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分藥的、劈柴的、燒水的、餵馬的,一個個都從自己長年蹲著的坑兒跑到這裡,連覺都不睡,廊簷下掛著的四盞竹燈映著眾人滿臉真切的擔憂。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東來紅著一對兔眼,端著水盆從門檻裡跨出來。裡圈的人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只看到屋內搖曳的燭火。青竹連忙跟上,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東來搖搖頭,淚珠子唰唰的就掉了下來,不停的抽著鼻子,話都說不出,只好拿袖子在臉上胡亂擦著。

  「你別急著哭啊!四公子醒了沒?這都進去三個時辰了,到底怎麼樣了?」

  東來眼淚流得更凶,一開口就發現嗓子啞了,咳了一聲才說得出話來,嗓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四公子一直沒醒,整個人一點生氣兒都沒有。他就……就那麼躺在那兒……動都不動……下面那火都燒得燙手,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就跟沒知覺似的……」

  青竹心裡明白,四公子對下人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甚至嬉皮笑臉,一點架子都不擺,東來又是整日裡貼身伺候的,感情不比旁人,此時看他哭得這麼傷心,心裡也很難受,只有好言相勸,讓他放寬心。

  追過來的元寶也不停地安慰:「公子會有辦法的,不要太擔心。公子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神醫,一定能把四公子救醒!」

  這句話就像定海神針一樣穩穩紮在了東來的心裡,總算好受了一些。他也相信公子的醫術,可是就算能救醒,什麼時候醒呢?一天不醒,就要多遭一天的罪。想到這個,眼睛又紅了一圈。

  雲大從裡面走到門口,疲倦地揮揮手道:「夜深了,都散了吧。」說完便帶上了門。

  裡間溫度很高,唐塘不著寸縷的躺在鐵架子搭成的床上,下面鋪著一人長寬的木柴劈啪作響,火苗肆意跳動著,最高的火舌與唐塘後背只相距短短寸許。唐塘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被烘烤得發紅發燙,可臉上卻依舊是毫無生氣的一片蒼白。

  流雲回到醫谷時只吩咐下人和幾個徒弟準備了些東西,將唐塘安置好後便一直沒有開口,在火邊站立了整整三個時辰,目不轉睛的盯著躺在火上的人。幾個徒弟想問一下具體情況,可一見到師父冰的能將人凍死的臉色和那雙駭人的眼睛,便什麼話都堵在喉頭。三個人默契地站在一邊候著,一言不發地關注著唐塘的動靜,屋裡只餘下辟裡啪啦的燒柴聲。

  市人民醫院,唐塘的病房裡同樣亂作一團。主治醫生和幾個助手拿著各種儀器在唐塘身上做檢查,忙了半天卻是毫無所獲。一個小時後,病房門打開。

  「怎麼樣了?有沒有結果?醒來了嗎?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唐媽媽被一對年紀略大的中年男女攙著走到門口,萬分緊張地抓著醫生的胳膊,滿臉期待的看著對方。

  醫生看著她的表情,心裡有些不忍,頓了一會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唐媽媽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整個人即將虛脫,要不是被架住,恐怕早就癱在了地上,直著眼睛喃喃著:「哥……怎麼辦……塘塘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別急別急,實在不行我再回美國想想辦法,你先自己保重身體,別等塘塘醒過來,你又病倒了。」說話的是唐塘的舅舅,一手拍著唐媽媽安慰著。此時大家的心都撲在唐塘身上,沒人注意到唐媽媽的措辭有什麼不對勁。

  醫生嘆了口氣:「進我辦公室談吧。」

  幾人進了辦公室,一臉緊張的看著醫生。

  「病人在進入深度昏迷後突然全身發燙,這種情況理論上必須是受到外物的刺激才會造成,但是我們仔細檢查過,並沒有受到任何外因作用。那就有可能是病人體內發生了某種變化,具體什麼變化卻是毫無跡象可循。病人的皮膚雖然很燙,體內的溫度卻非常低。這種反常的情況在我所接觸的醫學史上從未見過……」醫生沉吟了一會兒,滿臉愧色,「實在是抱歉!」

  一聽醫生說抱歉,唐媽媽頓時覺得血氣上湧,一口氣沒喘上來人就一下子暈了過去。

  「小葉!」

  一旁姓葉的助理不等醫生喊完,趕緊扔下記錄本上前去掐人中。

  唐塘舅舅皺眉看著醫生:「塘塘的生命安全能保證嗎?」

  「可以,生命沒有受到威脅。」醫生點點頭,「但是要讓人醒過來,目前還找不到可行性方案,需要再作研究。」

  哼,那就是沒辦法了!難道要等你們搞完科研才能想出解決辦法?

  唐塘舅舅頓時心生不滿,臉色難看之極,心裡暗暗琢磨,這種找不到外因的昏迷和反常發熱,是不是需要內調,要不要換中醫院試試?只是現在的中醫也早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醫了,也不清楚效果究竟如何。如果中醫院不行,再去美國找幾個名醫諮詢一下,還有一些大隱於市的老中醫,找找關係也能把人翻出來。總之不能再放塘塘躺在這家醫院。看著他們一副「等病人自然醒」的態度就讓人搓火!

  唐媽媽轉醒之後,幾人返回了病房。舅舅屁股還沒落座就是好一通牢騷,說著說著就呆不住了,馬上便要出去想別的辦法。

  舅媽嘆了口氣:「塘塘這麼鬧騰的一個孩子,怎麼說安靜就安靜,看著實在是……」說著說著便抹起了眼淚。唐塘從小就跟他們親近,他們夫妻二人對他比對自己兒子還喜歡,就是後來去了美國,也還是整天念叨著想見外甥,現在看人這麼不支聲的躺著,心疼的要死。

  舅舅走到床邊,伸手揉了揉唐塘的頭髮,轉身便要出去,被唐媽媽一把拉住:「哥,先別出去。」

  「嗯?」唐塘舅舅疑惑的回頭,「你放心,我出去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問問。總會想到辦法的。」

  唐媽媽拽著人不放手,面露掙扎猶豫之色,頓了好久,咬咬牙抬頭道:「我有話說……」

  流雲醫谷,東來哭著哭著終於抵不住睏意,靠坐在門外點著腦袋打起了瞌睡。師徒幾個的貼身小廝全都在這兒守著,除了東來,其他幾個早就東倒西歪困成了一片。

  流雲的視線依舊停在唐塘身上。幾個徒弟也早明白了,這是在等。

  「師父歇會兒吧,我們看著。」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相勸了,可雲大還是忍不住要再說一遍。

  「無妨。」流雲淡淡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師父,嗓子都乾了,喝口水潤潤。」雲二倒了杯溫茶遞過去。

  「嗯。」流雲視線不轉,伸出手準備去接茶杯。

  茶杯剛靠近指尖,手指忽然一顫,迅速收了回去。雲二看得心頭一跳,連忙放下茶碗向唐塘看去。雲大、雲三見到動靜,也都上前一步,四雙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著唐塘暴露在空氣中、炙烤在火焰上的身體。

  唐塘臉色蒼白如紙,青紫的嘴唇乾裂到脫皮,突然,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又重新展開。

  疼……

  意識逐漸恢復甦醒,唐塘迷迷糊糊中只覺得自己進入了烈火地獄,全身彷彿浸泡在油鍋裡翻滾煎炸,經受著堪比十八層地獄的酷刑,明明被燙的恨不得慘叫出聲,身體內部卻像是塞進了萬年寒冰,冷得發顫。冷熱夾擊下,意識浮浮沉沉、時強時弱,唯一的感知只剩下一個「疼」字。

  燙紅的身體突然輕顫,胸口、肋下、四肢……身體各處瞬間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綠色細絲,這些細絲好像活物,凌亂的在皮膚下面前後左右的亂竄,這動靜就像是被戰火襲擊的城池裡四處逃竄的難民,慌不擇路。唐塘眉頭越皺越緊,唇角溢出痛苦的悶哼聲。

  一時間,幾個師兄都被這詭異恐怖的景象震懾到了。

  流雲嘴唇緊抿,手中捏著銀針,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這些綠絲,啞聲命令道:「準備好銀針!」

  幾人手上也都早就拿了一套針具出來,只等著一聲令下。

  綠絲由四處亂竄變成毫無規律的掙扎,蜷縮、繃直、扭曲,再蜷縮……

  「下針,往臉上逼!」流雲突然下達命令,邊說邊伸手往左胸處和頭頂發間施了幾根銀針。

  另三人連忙分工,拿著牙籤粗細的針朝著四肢狠狠紮了進去。流雲一回醫谷便吩咐人配了草藥放火上熬,這些銀針都是在藥湯裡浸泡過的。

  幾針落下,唐塘雙手雙腳的皮膚彷彿頓時沸騰,肉眼可見的綠色細絲瘋了一般抱頭鼠竄,沸騰了一會兒後似乎找到了活路,全都朝著上身游過去。

  幾人連忙追過去用針堵住退路,綠絲爭先恐後的朝上爬去,眼看著擠得密密麻麻皮膚都成了詭異的綠色,擠不過去的便開始繞著肋骨朝背後爬,剛轉到後面突然被火苗一烘,蜷縮掙紮了幾下又如退潮般朝胸口撤退。

  潮水漸漸朝臉部湧去,如同皮膚下可見的綠色血液,汩汩而動,看得人直想作嘔,幾人此時都是全神貫注,也沒覺得噁心,只想著追趕這些細絲。

  流雲捏著比髮絲還要細上幾分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扎入唐塘眼下的皮肉,又依樣在其他部位施針。轉眼間,唐塘臉上已是佇滿銀針,就像立著一棟棟高樓,慘不忍睹。

  所有的綠絲都擠在了脖子到耳後的一段路上,越擠越多越積越厚,這一路的皮膚開始漸漸鼓脹起來,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被撐破。

  唐塘皸裂的嘴唇開始顫抖,眉頭越皺越緊,痛楚如萬蟻噬心,痛到連半聲破音都發不出。

  一滴汗從流雲的下巴滴下,滑落在他的唇上,瞬間被滾燙的皮膚烘乾蒸發。流雲捏著針的手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

  「師父!」幾個徒弟同時喊出聲,滿面擔憂地看著他。

  流雲頓了一會兒,深吸口氣,強壓住心頭的不安:「沒事,繼續。」說著拿過一個葫蘆湊到唐塘耳後。

  唐塘對於疼痛的忍受彷彿快到極限,全身開始不受控制的痙攣。幾個人一下子都慌了神,一個個拿著針不敢再往下落,也不敢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緊張的瞪著他的脖子。

  流雲眼中閃過痛楚,閉上眼強自鎮定一會兒,再次睜開時已經恢復冷靜,沉聲道:「繼續!」

  又有幾枚銀針落下,唐塘顫抖得更加劇烈,唇上的青紫色瞬間褪成了蒼白,耳後細嫩的皮膚鼓得更高,裡面的綠絲亂作一團。

  流雲拔下葫蘆的塞子,洞口探出一隻白色的蛇頭,小心翼翼的左右探著腦袋,脖子越伸越長,紅信子伸到唐塘的脖子上碰了碰,突然蛇頭扭了一下,似乎非常興奮。

  白蛇的脖子稍稍往裡縮了縮,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醞釀了一會兒突然如離弦之箭般彈射出去,準確無誤得咬上了唐塘耳後皮肉最薄的地方。

  「啊——!」唐塘突然發出一聲慘叫,胸口一挺又無力的落下,全身如篩糠一般瘋狂顫抖起來。皮下堆積如山的綠絲瞬間變得更加混亂不堪,如無頭蒼蠅般橫衝直撞。耳後到脖頸的一段距離一時間彷彿燒開的沸水,大面積無規律的鼓起了大大小小的氣泡。

  門外正在瞌睡的東來突然腦中一聲轟鳴,瞬間清醒過來。幾個小廝全都聽到了屋裡的慘叫,惶急慌忙地站起身,卻不敢闖進去,一個個滿面焦色、左右亂轉著乾著急。

  唐塘慘叫一聲後再沒力氣發出任何聲音,整個人痛得暈死過去。屋內只餘下柴火辟裡啪啦的聲響。